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九大行星的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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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踪骆驼队

    屈蓉睁开眼丈夫已不在身边。她轻轻叹了口气,从床上抬起身子拉开窗帘,见丈夫樊勖中穿一身绸子练功衣正在舞剑。他腰腿矫捷,剑法纯熟,剑锋闪出的熠熠寒光像无数条银蛇在他身边缠绕。屈蓉心里一动,勖中虽然身躯瘦小,面孔也不漂亮,但身上有一股武气,心宽志大。这一点只有这位内务总长的小姐自己知道,家里的别人并不理解。他从塘沽来到北京,想和妻子在一起好好休息几天。可是她的家里人都瞧不起他,嫌他不务正业,放着财政部的肥官不做,却跑到海边上去办什么制盐厂,能有甚出息?而且他相貌又太平常,没有一点福相,天生一副受穷受罪的样子。屈蓉刻薄的小妹妹屈华背地里管他叫“武大郎”,说她姐姐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说得屈蓉又羞又恼,也不好意思陪着丈夫去看朋友、逛大街了,她似乎也觉着樊勖中在人前确实有点摆不出去。全家人都不拿正眼看这位三姑爷。樊勖中每天一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他不恼怒也不卑下,一切都装做看不出来,也许是根本不把老丈人这一家子当官的看在眼里。屈蓉心里觉得对不住丈夫,她看见勖中在练剑的时候也眉头微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穿衣下床来到院子里,看丈夫舞剑。樊勖中的剑越舞越快,一团团的白光上下翻飞,晨曦中三尺银剑光芒闪烁。屈蓉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雪……

    那是五年前了,屈蓉在日本京都女子师范大学上学。每到冬天她喜欢看雪景,喜欢在雪地上散步或跑一跑。有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清晨她在雪地里散步,忽然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西装少年赤脚在雪地上奔跑,她以为碰见了一个疯子,就停住脚步看。一会儿,在少年的后边追来一个身体魁梧的日本大汉,大汉的手里还提着一双翻毛皮暖靴,他一边追那少年一边喊:“勖中君,我是和你开玩笑,这样要把脚冻坏的!”

    少年没有搭腔,也没有停步,一直向郊外跑去。他也许是和那个大汉打什么赌吧。

    “勖中?”屈蓉似乎在什么地方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现在猛然一下子倒想不起来了。

    以后每逢下雪她都看见那个少年赤脚在雪地里跑步,屈蓉感到奇怪:他不会老是打这种赌,拿自己的双脚开玩笑吧?她开始留心这个少年。两个人经常在雪地上见面,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跟。不过总跟他保持一段距离,不让看清自己。因此两个人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有一次,少年在前边跑着跑着突然被什么绊倒了,摔在雪坑里起不来,还“哎哟哎哟”地一个劲儿喊叫。屈蓉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去搀扶:“先生,摔坏了没有?”

    少年很利索地翻身跃起,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朝屈蓉鞠了一躬,用中国话说:“小姐,谢谢您。”

    屈蓉知道自己上当了,可是她很高兴,因为对方也是个中国人。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少年那对锋锐的目光也正瞧着她。她不知为什么脸色突然红了,心里也怦怦乱跳。少年的眉心有一块浅浅的伤疤,不难看,倒像是第三只眼睛,反而给他增加了几分勇武。屈蓉忽然认出眼前这个少年是什么人了,他就是京都帝国大学化学系中国留学生樊勖中,去年夏天他一个人跑到千叶海滨研究炸药,制造炸弹,被东京警察当局拘留了七天,轰动了全日本,报纸登出了他的照片。眉心的那块伤疤大概就是那次爆炸事故的纪念。细心的屈蓉为了不使对方感到难堪,装做没有认出来,客客气气地鞠躬相问:“先生贵姓?”

    “聪明的小姐,您不是已经认出来了我就是那个私自制造炸弹的中国留学生樊勖中吗?”

    屈蓉反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了,她只好说:“樊先生,您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是学化工的,制造炸弹是我的本行。再说我们的祖国也太需要炸弹了。”

    “您是救国会的?”

    “不,我不认为救国会的那一套办法,真能救得了祖国。”

    屈蓉突然看见樊勖中站在雪地里的一双赤脚,脚趾一个个冻得像红萝卜。她禁不住俏皮地说:“赤脚在雪地上跑也是你们学化工的一种基本功吗?”

    “啊,不,我的脚上长了冻疮,刀根告诉我赤脚在雪地上跑步能治冻疮,我想试试看。”

    “这样不是使冻疮更严重了吗?”

    “不,我觉得冻疮大见好转。”

    “还会有这样的事?”屈蓉不相信地又盯住了樊勖中一双红得发紫的赤脚,她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奇怪的念头,想摸摸这双冻脚,想替樊勖中暖一暖这双脚。想到这儿连她自己都觉得心里臊得慌,脸又微微泛红了。

    她遮掩地说:“樊先生,刀根是不是那天提着皮靴在后边追赶您的那个日本人?”

    “对,我在被警察当局拘留的时候认识他的,我自小身体不好,为了锻炼身体加入了东京武术研究会,跟刀根学习柔道、击剑和马术。”

    “刀根先生不是向您道歉,承认是他跟您开玩笑吗?”

    “不,没那么容易,他说出的话就甭想再收回!我要叫他知道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屈蓉在心里突然掀起一股对樊勖中的敬意,躬身道了声“再见”,转身要走。樊勖中叫住了她:“小姐,请问您的大名?”

    “京都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屈蓉。”

    从此,他们就常见面了,两人不相约,可比相约还准时。下雪的时候,樊勖中赤脚在雪上跑步,屈蓉提着皮靴在后面跟着,等他跑完了,她用带着自己体温的热乎乎的毛巾替他把双脚擦干,穿上暖烘烘的皮靴。冬季过去,春暖花开了,两个人仍然准时见面,一起跑步谈心。在异国他乡两颗年轻的心相互吸引得更快,他们相爱了。

    “蓉,你在想什么?”樊勖中已经并拢双腿收住剑势。

    屈蓉冲他嫣然一笑:“看你练剑,想起了在日本的时候,你赤脚在雪地上跑步的情形。”她从丈夫手里接过剑插进剑鞘里,掏出手绢想替他擦擦汗。可是樊勖中头上没有汗,气不发喘,他的功夫一直没有丢下过。

    “勖中,今天你还要出去会朋友吗?”

    樊勖中看看妻子,没有吭声。自从两年前他辞去财政部的职务,脱离官场去办实业,就得罪了岳父一家人,被他们瞧不起。但他还猜不透妻子是不是也对自己变了心。

    “你一走就是两年,好不容易回京一趟,难道还不应该多陪我一会儿?”

    “我怕待在家里使你们心烦。”

    “不要说这种话!”屈蓉挽住丈夫的胳膊,向屋里走去,“你总应该相信你我之间的感情吧,你要是嫌在家里憋闷得慌,我们就一起出去散散心。”

    “到哪儿去?”

    “随你的便。”

    “那好,吃过早饭我们到西山去玩一玩。”

    夫妻俩洗漱完毕,换好衣服,临时又变了主意,不在家里用早点,决定到街上去买一点吃的。久别胜新婚,何况他们的新婚之后也没有认真快乐几天就分手了,一别就是两年。这次见面两人心里都有点嘀咕,又都觉得欠对方的情,内在的热情被表面上的客客气气包裹着,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两个人的感情会比在日本初恋的时候更热。他们打算像度蜜月一样着实快乐几天。

    两个人走出屈家公馆,屈蓉要拉丈夫进“四海居饭庄”,樊勖中的眼睛却盯住了从西安门方向走来的一队骆驼,屈蓉拉拉他的胳膊,他的眼睛仍然不离开骆驼队:“等一等,这个骆驼队不同寻常!”

    “哎呀,你难道还没见过拉骆驼的吗?”

    “不,骆驼上驮的很可能是碱,对,一定是土碱。他们从哪儿弄来的呢?”

    妻子不耐烦了:“你是制盐的,碱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关系大得很!由于德国、奥匈帝国和协约国大战的爆发,交通阻塞,洋碱运不进来,现在纯碱的价格比黄金还贵……”

    骆驼队走近了,共有二十多匹,每匹骆驼上都驮着两个小山般的大包袱,有棱角的地方包皮被磨破,露出了红泥一样的东西。樊勖中心里起疑:碱应该是白色的,为什么成了红的?

    一群市民看见骆驼队哄哄嚷嚷地围上来,他们追在骆驼的后面,这个上前抠一把,那个伸手掰一块,驼架上白粗布包皮被撕破一个大口子,红色的细粉像水一样流出来,撒到大街上。妇女们跟在后面用扫帚把碱面扫起来放进口袋里。拉骆驼的人驱赶着抢碱的人群,可是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好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显出一副极度疲劳的样子。而市民们好久没有买到过碱面了,见了碱眼睛都红了,发疯一样拥上来,几个拉骆驼的人怎么管得了!

    樊勖中皱起眉头,眼里闪出一道若有所思的神采。妻子催促他:“快走吧,一会儿出了太阳天就热了。”

    樊勖中抱歉地说:“蓉,对不起你,我得跟着他们看个究竟,明天再陪你去西山。”

    突然远处响起两声清脆的马鞭子抽地的响声,有人喊了一声:“白眼狼来了!”

    抢碱的人群呼啦一下子全散了,钻胡同的,钻门洞的,一会儿工夫大街上没有人了。骆驼队大摇大摆地向城里走去,樊勖中却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屈蓉一惊,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软硬不吃的怪物

    屈蓉一直望着樊勖中跟着骆驼队拐过了城角,她又气又恨,反身折回家里,躲进自己的屋子,回手锁上门,趴倒床上无声地哭了。

    她该怎么办呢?现在闹得她夹在中间两头做难,家里人埋怨她,不理解她,丈夫也不体贴她。和他一刀两断吧,她又于心不忍,想起两人在日本相恋的情景,在感情上她对他依然十分眷恋。不断吧,老是这样别别扭扭,将来怎么办?她的家里人瞧不起勖中,勖中更瞧不起她的家庭。自从两年前他辞官不做跑到塘沽去办盐厂,就一直不登她家的门,两人只得保持书信联系。他叫她去塘沽,她的家里不同意;家里叫她离婚,她也不答应。她这次是趁父亲跟袁世凯离京南巡没有在家,对母亲死说活劝才使老人动了心,托樊勖中的好朋友金城银行总裁贺嘉运给写信,才把他叫了来。他来到她们家还是老样子,不卑不亢,软硬不吃。湖南是个出怪杰的地方,樊勖中还称不上豪杰,但也是一个怪物。他个头矮小,站在人前没有一点大丈夫的气概。她的家里人所以不喜欢他,这也是一个原因,说人无奇貌必无奇才,姿陋而心不正,不像个男子汉。只有屈蓉知道,不管什么人,刚一见面也许会瞧不起樊勖中,只要交谈上几句话,就不敢再小瞧他。他外软内硬,含而不露,心机默运,感情深沉。他不吵不闹,大主意极正,两年前他弃官经商,不仅是看准了眼前的路,好像把他一生的路都选定了。屈蓉喜欢他这种气质,可是不理解他,怨他,恨他,又替他害怕。

    她爱他,并做了他的妻子。但是,不是知己的爱人感情是不牢靠的,两人同生死,共事业,相互了解得深,爱得才会深。在樊勖中的生命中还有一种比妻子更重要的东西,她如果不懂得这种东西,就当不好他的妻子。看来当一个她为自己设计的那种好妻子,光有爱是不够的。他不惜得罪有权势的岳父,自愿放弃一个唾手可得的光明前程,在这军阀混战的乱世却去经营实业,能有什么出路?他是不是另有所图?这两年来他的事业到底顺利不顺利?几天来他在屈公馆里绝口不提自己的工厂,可能是不愿引起岳父家里人的嗤笑。为什么背地里也不对她讲?他不信任她?夫妻两年没见面,屈华笑话她三姐是“守活寡”,屈蓉心里忍受了多大委屈!别的都可以不管,樊勖中不抽不喝,不嫖不赌,只这一点她就可以在兄弟姐妹中间引为骄傲。她的姐姐妹妹嫁的那些官场要人,风流子弟,哪个在外边不拈花惹草,常常把纠纷闹到娘家来。屈蓉多么希望自己的丈夫当着她的家里人对她亲亲热热,让兄弟姐妹看一看,他是个好丈夫,对妻子的感情忠诚而专一。樊勖中恰恰做不到这一点,尽管在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老老实实承认两年来是如何想念她,非常希望她能跟他走同一条路,可是当着她的家里人,他却像个最尊贵的姑爷,一言一笑,举手投足都不失身份。他一点也不理解妻子的心,更不体谅妻子为他所受的委屈。

    怪物,一个软硬不吃的怪物!屈蓉越哭越伤心。

    屈蓉从日本留学回京以后向父母讲了她和樊勖中的关系。父亲屈宗濂是袁世凯的内务总长,当然不愿意让一个农民的儿子做自己的女婿,门不当户不对。而且樊勖中上中学的时候还参加过学潮,说他从小就思想激进,信奉康梁变法那一套。他考上了官费留学,本来是好事,在日本却私制炸弹差点惹了大祸。屈宗濂怎么会同意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不稳当的人,况且又仪表平常,不像日后能有出息的样子。他以为女儿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求学,形影孤单,碰上一个中国学生自然会觉得感情亲近,逢场作戏,发生暧昧关系也不足怪,回国后会渐渐把他忘了。何况根据屈宗濂的权势,要想给女儿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婿都不用犯愁。但是屈蓉非樊勖中不嫁,闹死闹活。以后屈宗濂知道了樊勖中在日本得到了化学博士的头衔,会过几面,又发现樊勖中谈吐不凡。人不可貌相,连袁世凯也想起用新派人物,屈宗濂也就答应了这桩婚姻,并且把樊勖中保荐到财政部,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樊勖中雄心勃勃,想干一番事业,在财政部升得很快。一九一二年袁世凯命他到西欧考察币制。考察回来后,人们预料到樊勖中还会再升两级。那天,他到总统府去报告考察结果,家里摆好筵席,准备替他贺喜。

    比起屈宗濂那豪华排场的大客厅,樊勖中的小客厅就显得朴素而淡雅,没有过分的装饰和摆设,墙上没有挂一幅时髦的、足以表示主人是留洋回来的博士身份的洋画,桌上也没有一盆陶冶性情的花草,却有一股淡淡的奇香,这奇香不知从何处飘来,沁人心脾。对这个普通的小客厅最好的装饰,就是眼下正聚集在这里的十几位客人:有赫赫声名的《大公报》的主笔郑翃,有财大腰粗的金城银行的总裁贺嘉运,有像教育部长范静尘这样的当今袁世凯政府里锐意兴革的有识之士,还有像曹信这样的年轻而又怀才不遇的大学毕业生。这些名流,屁股坐到什么地方,就会使那个地方生辉,普通的客厅显得不普通,简单的房子显得不简单了。还有本来十分瞧不起樊勖中,现在却对他不得不刮目相看的内兄内弟、妻姐妻妹,大家谈笑风生,等着樊勖中回来,而且相信他一定会带好消息回来。因为他在财政部的官吏中年纪最轻,有真才实学,根底很厚,况且身后还有一个权重势大的老岳父做靠山,这次能出国考察就证明政府对他的器重,也是他要荣升的一个预兆。大家名义上是来为他从国外归来接风,实际上是为他即将荣升贺喜。

    樊勖中新婚不久的夫人屈蓉,热情而周到地招待着客人。她在这种场合总是显得纤细恬静,温柔庄重,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大家闺秀,又兼学了一身日本妇女的谦恭和顺,使她足可以成为一切夫人的楷模。她心里是十分得意的,自己没有看错人,勖中给她也争了一口气,争了脸。但她的心里也有几分不安。这两天勖中情绪并不好,从国外回来后就没黑没白地赶写呈报书,还不知总统和她父亲对勖中的报告是否满意。屈蓉抑制住了自己的喜色,眉宇间倒常有一片淡淡的愁云,时隐时现。这反而增加了她的矜持,更显得妩媚动人。

    风流倜傥的曹信,眼睛始终不愿离开屈蓉。他在心里嫉羡樊勖中,金钱、地位、美女,都叫他占全了。而且屈蓉又是怎样的一种美女,男人待在她的身边就觉得整个世界不存在了,只感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温润的、绵软的、甜蜜的爱和温暖。当屈蓉为曹信沏茶的时候,他又盯住屈蓉那双细长而白嫩的手,窄窄的手掌,细削的手指,她周身上下都有一种古雅的美。曹信轻而无声地吸吸鼻子,他从屈蓉身上闻到了一股醉人的清香,禁不住以小兄弟的很随便的口气说:“嫂夫人,进了你的家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到处有香味,而且各个房间的香味不一样,每个人身上的香味不一样,莫非您买了几十种香水,因人、因时、因地而经常变换使用吗?”

    屈蓉只淡淡一笑,没有作答。她有心计而很少说话,特别是在客人面前,更难得逗她开口。她是留洋回来的女才子,与众不同的是不洋气,不傲慢,不在人前卖弄自己的见识,保持着中国女子的羞涩和温顺,这更使她显得高雅不俗。

    深知樊勖中脾性的贺嘉运接过来说:“这些香水都是勖中自己配制的。他常讲,学过化工的人要是吃不上饭,就活该他饿肚子。他好像把世上随便什么东西,都能变成有价值的东西。”

    郑翃深有同感地赞许:“勖中是个优秀的化学家,对科学技术有着特殊的兴趣,随手就能弄成一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我并不认为他在财政部供职能得其所长。”

    屈蓉突然急步向客厅的门口走去,躬下身子。樊勖中回来了。身着西装,梳着分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椭圆的黑框眼镜。从哪个角度看都使人觉得他相貌一般。他扫了一眼客厅,向大家拱拱手:“实在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客人都站起身,注意观察他的神色。樊勖中的脸上很平静,看不出喜,也看不出忧。贺嘉运知道他是个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便代表大家试探地说:“知道你从国外回来了,这次出国考察收益一定不小,特来迎候,想听你谈谈对欧洲的印象如何。”

    樊勖中飞快地、不被人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头:“我们是民穷国弱,滥发钞票,才造成币制混乱,这是不用考察也人人尽知的,谈何收益。我此番真正想考察的是英国的卜内门公司和德国的察氨法制碱厂,而这两家公司却拒绝让我参观。”

    “噢,这是为什么?”曹信不甘冷落,故作惊讶地问。

    “他们不知从哪里摸到了我的底细,知道我是学化工的,对我存有戒心。欧洲诸国你抢我夺,发展极快,只想让中国做他们的市场,唯恐我们的工业振兴起来,夺了他们的买卖。卜内门甚至想用高薪把我留下。”

    沉不住气的曹信想借恭维樊勖中讨好屈蓉,颇有言过其实地说:“勖中兄不为外国的金钱所动,真是难得。这次回来政府是不是想让老兄补财政部少卿的缺?”

    樊勖中:“曹兄过奖了。我考察回来后给政府写了个呈文,略陈:中国地大物博,资源丰富,有辽阔的海域,漫长的海岸,沿海能制海盐,内地有井盐、湖盐。如果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先发展盐碱业,投资既少,收效又快。以此为本,建立起雄壮的中国化学工业,而后养育其他工业的发展……”

    银行家贺嘉运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点点头:“好一番有见识的议论,不知政府持何态度。”

    樊勖中冷冷一笑:“政府拒不采纳,我已辞职了。”

    “辞职了?”众人一惊。

    他的内弟屈楠站起身:“爸爸可知道此事?”

    樊勖中点点头。

    “他老人家还不气个半死!”亲戚朋友们发出一片埋怨声。

    屈蓉始终不插一言,默默地在旁边侍候着大家,她似乎丝毫不为丈夫的话所动。但是听到兄弟姐妹的责怪和嘲笑,她手里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摔碎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急忙走出了客厅,客人们看见她在转身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

    “哼,狗肉上不了托盘!”屈家浑横不讲理的老儿子屈楠骂了一声,带领兄弟姐妹们走出了客厅。

    客人们大为扫兴,也很尴尬,觉得再在这个简陋的小客厅里待下去毫无意思了,纷纷告辞。小客厅里立刻显得安静了。樊勖中的挚友贺嘉运和郑翃没有走,他们不说话,默默地吸着烟。

    曹信也没有立刻告辞。他早就垂涎屈蓉,甚至他把自己的前程也拴在了这位总长大人的小姐身上,只是由于没有考取官费留学,想自费出国留学,家里又拿不出钱,这才毁了他的好事。他自信除去缺少一个洋博士的头衔儿,哪一点也不比樊勖中差。他对借助老丈人的权势在财政部谋了个官做的樊勖中怀有深深的妒意,但他隐藏住了这种妒意,反而千方百计地结交上樊勖中。他借此可以维持和屈蓉的关系,不得罪屈宗濂,同时一有机会还可以求樊勖中在屈宗濂面前替他说几句好话,举荐他有个得以施展才能的职位。今天,樊勖中突然辞掉了财政部的职务,曹信又惊又喜,心里涌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感。从刚才屈蓉家里人对待樊勖中的态度,他估计樊勖中辞官不做之后,很有可能被赶出屈家大门。屈宗濂不会要一个白丁、一个得罪了政府的人做自己的女婿。这个“武大郎”不识时务,他在北京待不住了。曹信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也许正好乘虚而入。他压住心里的高兴,装出一副十分惋惜的样子,用无限同情的口吻想进一步摸摸底:

    “勖中兄,屈老先生总不会同意你辞职的吧?”

    “袁世凯当面批准的,他心里虽然恼怒,可也无济于事了。”樊勖中谈得很轻松,使曹信简直难以理解他的态度。

    “难道局面就不能挽回了?”

    樊勖中含笑摇摇头。

    “老兄今后做何打算呢?”

    “想去干老本行。”

    “化工?噢,好,干实业,勖中兄真是清高得很。”曹信没有必要再和这个落魄的书呆子纠缠下去了。他需要知道屈蓉对这件事的态度,他应该趁热打她的主意。好在他是屈家的常客,和少爷、小姐都比较熟,不避内外,便冲着樊勖中和贺、郑二人点点头,“你们三位先谈着,我到里边去看看那几位少爷。”

    客厅里只剩下三个好朋友了。贺嘉运已五十多岁,郑翃刚四十岁出头,这两个人是樊勖中在财政部这一年多交下的朋友。贺嘉运从沙发上抬起屁股,把脸靠近樊勖中,小声问:“你真的想去干实业?”

    樊勖中口气坚决:“先从制盐下手。”

    郑翃大为不解:“甩开政府单枪匹马地干?”

    樊勖中凄然一笑:“我留学回来之所以同意到财政部当个小官,就是想鼓动政府,借助政府的力量励精图治,发展中国的民族工业。现在看来是我太幼稚了,政府是口浑水缸,腐败蜕化,指靠政府是没有一点儿希望的。袁世凯朝思暮想的是复辟帝制,自己称帝,正忙着筹备活动经费,秘密地向五国银行团借款。那些各系的军阀、内阁的阁僚们只为自己争权夺势,对国计民生不懂,也没有兴趣管。要救中国必须同他们分道扬镳。我到西欧一看,列强在经济上急剧膨胀,大有鲸吞我国的趋势,我们更不该苟安啊。”

    贺嘉运过早长出的长寿眉下,一双锋利的目光盯住樊勖中:“你是不是想走英、德、美、日发展工业的道路?”

    郑翃点点头:“这未始不可以试一试。就以美国而论,它们是以摩根、洛克菲勒、芝加哥、杜邦等八大财阀统治着全国,制约着政府,使政府的官员们在财阀们的手掌心上耍把戏,他们的争权夺势不得损害国家的经济利益,否则就得倒台。财阀的财大势大,美国就强大,而且能控制国势平稳地向前发展。不像我们,经济脆弱,官僚势大,他们一打架,全国都遭殃。”

    樊勖中看看若有所思的贺嘉运:“我们情况和日、美他们还不一样,必须有一批人沉下心来,不趁热,不惮烦,不为当世功名富贵所惑,至心皈命,为中国创造新的科学技术,振兴实业,否则中国就不会产生出新的生命。”

    《大公报》的主笔激动起来,他掐灭烟头,善意地挖苦说:“我真猜不透,你这样单薄的躯干,何以承担得起偌大一个雄心?”

    贺嘉运突然哈哈大笑:“翃兄,不必为勖中焦虑。舌端常有警语,胸中定具雄心。勖中,你说吧,我们能给你帮什么忙?”

    樊勖中眼里闪出一道晶亮的神采:“中国对盐的认识很浅,更不懂得制造工业用盐;几万万农民吃的都是土盐,极不卫生,盐质也不好。如果先制出食用精盐,很快就会打开销路,有了资本就用滚雪球的办法再图进取。我明天就去海边,五天后带回精盐样品,请两位兄长鉴定,然后替我筹措办厂经费。”

    文人气很重的郑翃站起来抓住樊勖中的手:“祝你成功!希望五天后你能带回足以强壮民族筋骨的国产食盐。我立刻在报纸上登广告,招募股东。”

    白聚奎入股

    樊勖中跟着骆驼队一直来到灵镜胡同的马车店里,车店老板满脸赔笑地迎出来,招呼拉骆驼的人:“几位辛苦!白爷怕有人抢碱,出城迎你们去啦,见到没有?”

    拉骆驼的人懒得说话,把骆驼牵到院子里,顺手一丢缰绳,往墙根儿底下一躺,一个个就都睡着了。从屋子里走出几个大汉开始卸驮架。樊勖中正要上前打问一下这些碱是从哪儿弄来的,后背突然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耳边响起一个沙哑而粗野的声音:“你小子想干什么?老子早就瞄上你了,想找便宜,还是想砸盘子,快说痛快话?”

    樊勖中没有慌张,慢慢转过身,眼前站着一个上下一般粗的车轴汉子,顶端竖着一个根毛不长的大光头,筋骨暴露的宽额像一块锃光的玻璃瓦倒扣在脑袋上,再往下一点是一双阴气扑人的眼睛,最底部是个骇人的四方大下巴,这副相貌走在僻静处真能把胆小的人吓掉魂儿。他手里捏着一杆马鞭,刚才顶住樊勖中腰眼儿的正是鞭杆头,并不是枪口。樊勖中机敏的智力帮了他记忆的忙,他微微一笑:

    “老白,不认识我了?”

    车轴汉子一咧嘴角,露出厌恶的神情,丝毫不为樊勖中摆出一副老朋友似的腔调所动心,他不喜欢别人对他套近乎。认识他的人很多,樊勖中一下子喊出他的姓,他并不感到奇怪,照旧冷冰冰地说:“别来这一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樊勖中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白聚奎,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听说你当上了京津一带青帮的总头领,外号人称‘白眼狼’,一跺脚北京四个城角都发颤,这就值得把在海滩上比过剑的老朋友都忘了!”

    白聚奎一愣神儿:“你是樊……”

    “樊勖中,哈哈哈!”

    “樊先生,失敬,失敬。您还真的办起了制盐公司,听说很来钱。”

    “久大精盐公司。到现在我还给你留着一个位子。”

    “够义气!哈哈哈……”白聚奎一拱手,“樊先生,屋里坐。”

    说起樊勖中和白聚奎的相识还有一段故事。

    两年前的秋天,樊勖中辞去财政部的官职,和岳父一家人闹翻,单身来到塘沽北面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渔村住下来。这个小村上的人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怪客,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眼镜,肩上背着一个大帆布口袋,渔民们怎么也猜不透他是干什么的。樊勖中租了一间紧靠着海边的小土屋,土屋里只有一个破旧的八仙桌,海上走私犯们有时在这儿喝酒打牌。白天,樊勖中在八仙桌上摆满五光十色的瓶瓶罐罐,舀来海水又煮又蒸,引得这个小渔村的大人孩子们围在他的小土屋外面看新鲜,把他当成炼仙丹的洋道士了。到了晚上,他把瓶瓶罐罐收拾起来,帆布口袋往八仙桌上一铺,躺在上面睡觉。第四天的晚上,一小袋比雪花还白、比白糖还细的精盐制成了。樊勖中兴奋异常,真想庆贺一番,可惜亲人和朋友都不在身边,没有人分享他的快乐。前几天他忙于试验,并不感到寂寞和孤独,现在试验成功了,却觉得分外孤单,恨不得立即离开这荒凉的海滩,回到亲人的身边去。他心里爆发了一股冲动,是一种对妻子的不可抑制的思念。他需要她的温情和体贴,就像礁石需要大海的爱抚和拥抱一样。他不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事业上,都不能没有她的爱和她的支持。他们是在国外相识并相爱的,他一不是为了高攀她的门第,二不是像中国传统的有本事的丈夫那样把女人只当做衣服,随时可以替换,旧了可以扔掉。屈蓉应该是了解他为什么决定脱离官场,真正干一点于国家于民族都有益的事情,但她又何以会和她的父母兄弟站在一块反对他呢?想到这里,烦恼立刻冲淡了他制盐成功的喜悦。

    樊勖中走出小土屋,他强令自己摆脱儿女情长和家庭苦恼的纠缠,站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神秘莫测的大海。海风送凉,涛声阵阵,中秋满月的银辉洒在海面上,又被一层层波浪击碎,泛着青粼粼的光点,闪闪烁烁,如流霞飞翠。樊勖中被这海上的夜景吸引,他的思想也渐渐像大海一样激荡起来。海量无极,海藏至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三山六水一分田,人类只注重从一分田上获取财富,却忽略了占地球十分之六的水利资源。即使有人看重大海,也只是想从海水中取盐。岂知海水中还溶化着许多种金属矿物质,开发海洋资源前途无量。应该把开发海洋的思想普及于全民。樊勖中在心里筹划着自己将来的计划:人类所以重视陆地,忽略大海,是因为大海神秘无常,难以驾驭,从海中取宝更难,须以科学研究为基础才有前程,有朝一日要办一个海洋研究社。他的事业要以大海为基础,气魄也学大海,永不停顿,永远进取。

    樊勖中透过浓重的夜色,似乎看见了大海对岸的日本。他在日本留学四年,深深地感到了上升中的日本在精神上和经济上对中国的压力。日本国小人少,但有一股可怕的进取精神,他们什么都要成第一流的,成为最大和最好最多的。自一八六八年明治时期开始革新,虽然也有周折,但革新毕竟坚持下来了。他们向西方开放,借助西方技术实现日本精神。日本人这股争强好胜、团结勤劳的精神是他们强大的动力。连欧洲人也开始注意这种日本精神了,称他们是“远东的台风”。当今的世界上传说着这样一个神话: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飞行的每一架飞机里至少会有两名日本人,即使这两名日本人以前互相不认识,碰了面也要想方设法坐到一起去。这里面隐藏着一个被证明是非常成功的哲学道理:一个日本人无足轻重,两个日本人就是一股力量,要是所有的日本人拧成一个团就了不得。而自己的祖国呢?你争我夺,四分五裂,有多少军阀就有多少派系,什么北洋系、直系、皖系、奉系、晋系等等。通过前段时间在财政部供职,樊勖中对政治更加失望了,中国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改革全失败了,要想富国强兵只有先从经济上下手。就如同一个人,身体强壮才好做事情,体弱多病、头重脚轻,怎么能抗得住灾难的袭击!樊勖中越来越感到西欧列强和日渐强大的日本对中国的威胁。但不能怨恨别人的强大,只能怪自己民族还不觉悟,政府腐败,闭关自守。就像在运动场上,不能责怪竞技状态优良、起跑快、最后通过冲刺而获得第一名的运动员,倒应该批评缺少训练、起跑太慢、自甘落后的人。

    樊勖中在京都帝国大学毕业后要回国的前一天早晨,在海边练习骑马,碰上了教他击剑的老师刀根。刀根问他:“听说你明天就要回国了?”

    樊勖中在马上点点头。

    刀根又问:“你回国后打算干些什么?”

    樊勖中答:“振兴工业,拯救同胞于苦难。”

    刀根突然仰面大笑:“你还要办实业,太幼稚了!等不到你的实业办好,你们就要亡国了,哈哈哈……”

    樊勖中猛地扬起马鞭,略一犹豫,没有对准刀根的脑袋抽下去。刀根已经勃然变色,两人怒目而视。然后樊勖中把鞭子抽在马的屁股上,一提马缰,那马带着一阵疾风,长啸而去。刀根的话代表了一部分日本人的思想,他们的国势蒸蒸日上,对中国却不怀好意,觊觎已久。中国广土众民,却处处受气,就因为太穷太弱,其病根就在于工业落后,民族工业几乎是零,经济不发达,在这个你争我夺、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就只有挨打的份儿,到处吃亏。

    樊勖中在海滩上站得久了,感到有点疲倦,却又不想回屋睡觉,他舒展一下筋骨就在沙滩上躺下了。枕着大海的涛声,望着灿烂的星空,一钩弯月挂在中天,四野幽静。樊勖中的心里突然一动,为自己将来的精盐公司想出了一个得意的名称——“久大精盐公司”。

    中华民族就是太阳,将来他要建立九个大型化工企业,像九颗行星一样围着中国运行。取其谐音把“九大”改为“久大”。“久大精盐公司”是其中的一颗行星,将来再建立另外的八个行星工厂。精盐的商标就叫“海王牌”。

    樊勖中非常得意,他想起身进屋,突然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一把长刀贴着他的左脸的耳边扎进沙堆里。他猛吃一惊,想把脸往右躲一躲翻身站起来,还没容他动作,右边也飞来一道寒光,又一把长刀贴着他的右脸扎下来,这时旁边响起一个粗野的男人的狂笑。

    樊勖中将右臂一屈抓住刀把,用力拔起一把长刀,然后借势向右一侧身灵巧地从沙滩上跳起来。双脚一站稳,立刻拉开了迎敌的架势。他借着月光看见眼前站着一个粗壮的汉子,那汉子背对着月亮,看不清面目,只看见他眼睛里闪出两道可怖的青森森的光。

    大汉以为有这两把飞刀一逼,把这个深夜躺在沙滩上赏月的怪客吓不死也得吓瘫,没提防他还有这两下子,竟然抢刀站起来准备动手,大汉反而赤手空拳处于劣势,他不免心里一惊,笑声也立刻止住了。樊勖中左手从沙滩上拔出另一把刀扔给大汉。那汉子仿佛受了侮辱,抡起长刀朝着樊勖中扑过来。大汉善使飞刀却不善于舞刀,他只凭力气,胡拼乱砍;樊勖中会击剑,凭的是路数,而且步法多变,身子灵巧,一会儿工夫就把大汉逼得只能退不能攻了。逗得大汉性起,樊勖中却故意后退,待对方一进招,他反手一用力,使刀背一下子把大汉的刀打飞了。

    大汉急了,往沙滩上一站不动了,吼道:“兔崽子,有种你就动手吧,你爷爷要眨巴一下眼皮就不姓白!”

    樊勖中笑了:“你刚才不伤我,我现在怎么能伤你哪。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从鼻子里哼:“嘿嘿,跟你干一个行当。”

    “跟我一样?”樊勖中笑着反问,“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杀人放火,走私贩毒,抢码头,霸妓女,凡是缺德的事你都干。不过我佩服你这身功夫和演戏的本领。”大汉说着又晃动膀子逼近了,“快说痛快话吧,我的人和船都在那边的弯子里,我吹一声口哨就全过来了。你今儿个一定要和我争个高低上下,还是跟我合伙儿一块干?要想合伙儿我决不亏待你。”

    樊勖中心里明白了,眼前站着的这个姓白的,很可能就是称霸天津、北京的大流氓头子白聚奎。这种人不能得罪,以后说不定还用得着他,就非常客气地说:“请问,阁下是不是白聚奎白先生?”

    这种称呼,这种腔调骤使白聚奎手足无措,恼也不是,喜也不是,急忙一抱拳:“不错,我就是白聚奎。你是谁?”

    “我是久大精盐公司的经理樊瑞,字勖中。”

    “久大精盐公司?我怎没听说过?”

    “今天刚成立的。白先生,我久闻你的大名,佩服你的胆量和手段。干你们这一行,十有八九是被逼无奈才走这条路的,虽然眼前痛快,毕竟不是久远之计,要想个终身的依靠才是。出家人还讲皈依正果,升天成佛。你闯荡了半辈子,最后也应该归入正果,留条后路,替子孙后代想想。”

    “你劝我洗手不干了?”

    “我劝你跟我干。”

    “跟你?”

    “不会亏待你,而且光明正大,你往后就用不着担惊受怕。”樊勖中把刀还给了白聚奎,“来,到屋里去看看我们公司的产品。”

    “你的公司在哪儿?”

    “就在这间小屋里。”

    “哈哈,你还是想抢我的地盘。你这个江湖骗子,就不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看脑袋长得结实不结实,我白聚奎是好欺侮的吗?”

    “哈哈哈,你误会了,你的地盘白给我也不要。”

    ……

    白聚奎把樊勖中让进店房里,招呼店掌柜的端酒上菜。樊勖中知道这种人的脾气,没有多做客套就坐下了,他不喝酒,只是象征性地用舌头沾了沾。他急于想知道白聚奎是从哪儿弄来了这些土碱,又怕对方多心,就绕了一个圈子,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老白,我有事情要求你,一直找不到你,今天好不容易碰见了,不知你肯不肯帮兄弟的忙?”

    白聚奎是红脸汉子,他知道樊勖中是有身份的人,手里有买卖,政府里有靠山,竟然跟自己称兄道弟,丝毫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这太抬举他了。他痛痛快快地答应说:“樊先生,有话只管说,只要有用着兄弟的地方,兄弟决不推辞。”

    “好,我知道你是讲朋友的。”樊勖中给白聚奎的杯里斟酒,“目前我公司经营的制盐业很兴旺,买卖越做越大,海王牌精盐畅销全国。你也知道制盐就是需要海水和阳光,成本很低,说不上一本万利,也可以算一本十利,将来公司的规模还会更大。但是我有一个难处,货物的运输常出事故,走水路有时无缘无故被截,走铁路有一处买通不好也同样被卡住,甚至殴打我的经销伙计。这都是各地的地头蛇干的,他们无非是敲我竹杠,捞点钱。说实话我倒不计较这几个钱,是怕误我大事……”

    不等樊勖中说完,白聚奎一摆手:“这是小事一桩,我的徒弟遍布全国,哪个码头都有咱的人,我发个话,让铁路线都给你‘久大’的货物让路。再有捣蛋的,我亲自跟着你们的盐包跑两趟,保你万无一失。”

    樊勖中一拱手:“痛快,真是快人快语,那咱们一言为定,从今天起你就是久大精盐公司董事会的董事。我不要你花一分钱买股票,你入人股,每月按公司职员里最高的薪金给你开薪。买卖赔了钱不找你,买卖赚了钱分红有你一份儿。平时你愿意干什么悉听尊便,只要公司有难处需要你露面的时候你插一下手就行。”

    樊勖中这样仗义反而使白聚奎这个大流氓头子感到不大好意思了。他摆动着大光头,哈哈一笑:“樊先生,我白某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可不是图钱。”

    樊勖中一脸正经:“你肯接受我的聘请,就是有朋友义气,但聘金的事理应公事公办。我明后天就回天津,一到公司立刻就派人把聘金送到你府上去。”

    “那就愧领了!”白聚奎一抱拳,“不知樊先生这次到北京来干什么?为什么紧跟着我的骆驼队不放?”

    “我想开办一个制碱厂。”

    “制碱?”白聚奎一激灵,挑起了眉毛。

    “是制造纯碱,不是贩卖你这种土碱。”樊勖中赶紧打消白聚奎的疑虑,“土碱杂质太多,没有什么用处,民食极不卫生,又不能供工业之需。即使是土碱也应该是白色的,为什么你运来的碱都变红了?”

    “从碱湖里刚挖出来的时候也是白的,一路上风吹日晒,不知为什么就变红了。”

    “从哪儿的碱湖里取来的?”

    “张家口外的,快到蒙古地界了。”白聚奎十分得意,“樊先生嫌土碱成分不纯,就这个还都抢不上哩,朱砂没有,红土为贵,如果樊先生想做这笔买卖,我可以帮忙,想办法把土碱运进来,掺水做成块碱,眼下正赶上千载难逢的好销路,市场上抢碱抢红了眼睛,真是一本万利,可以赚大钱。”

    樊勖中笑着摇摇头:“单是为了发财,走这条门路是可以的。但也只能解眼前一时之渴,战争一结束,外国的纯碱免不了大量打进咱中国市场,那时谁还买你的土碱?”

    “想那么远干什么,先顾眼前再说。”

    樊勖中考虑跟白聚奎讲多了他也不懂,可是话已经提到这儿,不讲明白也不行,一来对方会疑心抢他的买卖,二来已经接受白聚奎入了人股,关于“久大”的想法也不能不告诉他一些。就说:“老白,制碱是化工的基本大业,当初我筹资制盐就想到了今天要制碱。制碱技术很艰深,成本也较高,必须以盐养碱。制出纯碱既可以供应工业和民用的需要,也有利于国家民族的长远利益。你以为如何?”

    “我想不了那么远,大道理我不懂,你说吧,哪儿用得着我白聚奎?”

    “我想买点土碱回去化验一下,看看它的成分,将来能不能从这里面直接提取纯碱。”

    “干吗要说买,送给你一包。”

    “用不了那么多,有五斤就足够了。”

    白聚奎大声朝门外喊了一声:“老五,用干净布给樊先生包十斤好碱!”

    屈蓉弄巧成拙

    “……小姐一大清早和姑爷一块出门去逛西山,不知为什么刚出去一会儿,小姐就一个人回来了,姑爷到哪儿去了不知道。小姐躲进自己的房里插上门不出来,连早饭也没吃,我们当下人的叫不开门。”屈府用人的回报惊动了太太和在家的几位少爷小姐,一家人全都发火了。他们对樊勖中这次回到北京大模大样地住在屈府,本来就一肚子不高兴,碍着屈蓉的面子又不好把他轰走。屈蓉对他的旧情不忘,两年来不管别人怎样劝,她始终下不了和他离婚的决心。这下可好,樊勖中重登屈府不仅没有认错悔改的意思,反而端起了架子,以为屈府的小姐离不得他。他当了制盐公司的经理,不过是芝麻绿豆般大的职务,还不如屈府的一个管家,却自以为了不得了。他不仁就不能怪屈府的人不义。这一回连屈蓉自己也伤心了,正好让她下决心和这个“武大郎”一刀两断。屈府的闺女儿子簇拥着老太太来叫屈蓉的门,他们怕屈蓉一时想不开出了意外。屈蓉的兄弟屈楠,一边打门一边喊叫:“三姐,咱娘亲自来了,你再不开门我们就把门砸碎了!”

    屈蓉最怕把自己和丈夫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她是个外表极其温顺,但自尊心又很强的女子。她心里还爱着樊勖中,也不愿意让别人看他俩的笑话。另外看见樊勖中越是两年不登她家的门,不对她的家庭折腰,她的心里就越是看重丈夫。男子汉做人就应该有一根傲骨,不依附别人,干自己想干的事业。她急忙洗了脸,还特意擦了点香粉,故意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开门迎接老太太和兄弟姐妹们。笑脸她可以装出来,两只哭得通红的眼睛却无法掩饰。她兄弟屈楠愤愤地说:“算了吧,这是在自己家里,又不是在婆婆家,谁看你这强装出来的笑脸。”

    屈蓉脸一沉:“你别这样没大没小的,我的事不用你管。”

    舌尖嘴快的小妹妹屈华抢过来说:“眼看着你受那个‘武大郎’的气,我们当然要管。”

    屈楠更长了气势:“姓樊的干什么去了?他为什么说陪你又把你给丢下了?”

    屈蓉气得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太太赶紧拉着她的手,瞪一眼儿子,又用手指点点小女儿,对屈蓉说:“走吧,跟大伙儿去散散心。”

    不早不晚,就在这时曹信来了。他是屈府的常客,和用人们混得很熟,屈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他对屈蓉有意,缠了她两年也没有缠上手。他一不做官,二不做事,大学毕业后就游手好闲,家里又不是大户人家,因此屈府的人对他并不太敬重,只是由于他人样子长得好,和屈蓉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能讨老太太和其他小姐的欢喜。曹信听说樊勖中进京,夫妻和好,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想来看个究竟。一进门就听用人说姑爷又和小姐闹翻了,心里十分得意,就直奔屈宗濂住处的大客厅,看见老太太小姐们正在劝慰屈蓉。他上前先向老太太问了好,然后对屈蓉说:“我听说勖中兄进京来了,今天天气很好,特请勖中兄和你同游西山,不知你们二位可有兴致?”

    屈蓉勉强一笑:“谢谢你一片好意,这几天我身体不舒适,勖中也不在家,辜负了你的盛情,实在抱歉。”

    屈华接过来:“他不在更好,我们大家去玩儿,省得扫了曹先生的兴。”

    屈蓉不再说话,生气地把头扭到一边。

    曹信赔着笑说:“不知勖中兄到哪儿去了,两年不见我十分想念他,很想和他畅叙一番。”

    屈楠不屑地把嘴一撇:“他能有什么好事,除去盐就是碱,不过做小买卖罢了。”

    “勖中兄精明过人,将来一定会成为富翁。”曹信知道屈家人的眼里只瞧得起当官的,瞧不上经商的,他这样夸赞樊勖中会做买卖会发财是明褒暗贬,更会激起屈家对樊勖中的不满。同时也刺中屈蓉的痛处,使这个志向清高的女才子有苦说不出来,不敢再以丈夫干实业为荣。屈家的少爷小姐一个个都是心傲气盛,肚子里本来就对樊勖中窝着火,被曹信拿话一挑,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起樊勖中来了,称他的公司是干腌咸菜、泡黄瓜的事业。

    曹信的目的达到了,他不再说话,用笑眯眯的眼光不断打量屈蓉。两年来他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他不敢赤裸裸地向她进攻,不敢当着她的面说樊勖中的坏话,以免被她瞧不起。他想扮演一个心地高尚的美男子,对屈蓉怀有一腔痴情,为了不使她伤心,并不表白自己的爱情,默默地吞咽自己的痛苦,愿意为她牺牲一切,以长时间持之以恒的忠诚和热情感化她。他故意装成能包住自己的感情,深沉文静,含而不露。其实他处处都表露出自己的感情,甚至表现得过火了。女人都是很敏感的,屈蓉早就发现了他的热情背后的虚伪。他如果获得了屈蓉,也就取得了官职和地位,因为屈宗濂一定会在政府里为他的女婿想办法,就像当初曾经为樊勖中想过办法一样。两年来他所以对屈蓉的努力没有进展,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屈宗濂和他的儿女们对曹信的态度不冷不热,在他们眼里曹信不过是个浪荡公子,而且是个穷公子,在这一点上还不如樊勖中。如果他在政府里有个一官半职,屈宗濂就会主动逼迫女儿和樊勖中离婚,改嫁于他。反过来说,如果曹信有一官半职,也就不需要这么追求屈蓉了。因此,他尽量躲避屈宗濂,利用自己的小白脸去博取屈家太太和小姐的欢心。

    屈蓉受不住了,她心里对丈夫也有不满,也曾暗地期望过勖中若像曹信那样风流多情,自己也可以得到些安慰,也会使别人少说些闲话。但她不能容忍别人议论和嘲笑她的丈夫,特别是像曹信这样的浅薄子弟,连他也瞧不起勖中,这比直接挖苦她本人更叫她忍受不了。她心里怒气升腾,表面上仍不失温文尔雅,对曹信说:“对不起,曹先生,请你多坐一会儿,我失陪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西山?”曹信尴尬地站起来想留住屈蓉。他是来找屈蓉的,屈蓉不陪他岂不是等于轰他走。他求救似的看看屈华,屈华拉住了三姐:

    “曹先生请你来逛西山,你怎好拒绝?樊勖中不在我们去。”

    屈蓉淡淡地说:“我身体不舒适,没有兴致。”

    “这更应该出去散散心。”曹信转对老太太求援,“老夫人,看来只有请您发话了。”

    老太太心痛女儿,害怕屈蓉真的憋闷出病来,就高兴地说:“好,我们都去散散心,叫他们快备车。”

    屈蓉知道母亲的心思,不敢再违抗。

    屈楠吩咐用人备好马车,他扶着母亲和姐姐妹妹上了车,对曹信说:“曹兄,我有事去不了,请你多照应。”

    曹信正求之不得,心里非常高兴,却故意掩饰说:“哎呀,你老弟不去就不热闹了。”

    屈楠挤挤眼:“得啦得啦,少来这一套,你一开始就没有请我,巴不得我不跟你去才好。”

    曹信脸一红,赶紧扭头去追马车。

    屈楠一直望着马车走远了才转身回家,一进门口吩咐用人把大门插好。他径直来到屈蓉和樊勖中的房间,翻箱倒柜,把凡是樊勖中的衣物全装在一个手提皮箱里。这个皮箱是樊勖中的,前两天他就是提着这个箱子走进老岳父的家门的。屈楠把姐姐的房子翻了个乱七八糟,直到他认为凡是樊勖中的东西无一遗漏全装进了皮箱才住手。他提着这个皮箱来到大门口,打开门闩,把皮箱扔在大门外面,对门房的用人说:“你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外面,看着这个箱子,一见姓樊的回来就赶紧关门,把大门插好,不管他怎么叫喊也不许给他开门。他提走箱子以后你们到上房给我报个信。”

    用人看看这位小祖宗,不知他又要玩儿什么花样,十七八的人了,不读书,不做事,成天就是胡闹,因为在老爷太太跟前得宠,谁也不敢惹他。可是什么事都依着他,惹了祸用人还得倒霉,所以不能不问个清楚,就说:“姓樊的是不是就是姑爷?”

    “什么姑爷不姑爷,就是樊瑞樊勖中。”屈楠得意地晃着脑袋走了。

    门房的用人心里有底了,老爷、少爷、太太、小姐全不喜欢这位姓樊的姑爷,这是要撵他走,干这件事不会惹出麻烦。用人果然搬出个凳子,坐在手提箱旁边,眼睛盯着远处的街口。

    这下可苦了用人。等到下午两点多钟,樊勖中才提着十斤土碱兴冲冲地回来了。离屈府的门口还有老远,他看见门房的用人慌忙躲进门里,随手关上了大门。他觉得奇怪,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就紧走几步来到门前,见自己的手提箱被扔在大门外边,他心里一惊,上前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果然都是自己的衣物,胡乱塞了一箱子,皮鞋底子上的土把衬衣都弄脏了。他站起身子推了一下门,没有推开,门已上了闩。他愣了一会儿,一股巨大的耻辱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本来想好好跟妻子解释一下上午为什么没有陪她上西山,甚至向她赔礼道歉都没有关系。今天他的心里很高兴,接受了白聚奎入股对公司很有好处,往后不怕有人敲竹杠、砸明火了,也不用再为运输犯愁了。他的事业在一步步扩大,进展是顺利的,第一颗行星正沿着轨道正常地运转。他要好好陪妻子在北京玩儿几天,然后劝说她跟他一起回天津,准备建造第二颗行星。他原以为她是能够理解自己的,会帮助他的,却不料等着他的是这样一场羞辱。他心里还想再见一见屈蓉,俩人把话说开,就是非分手不可,也应该好离好散。其实他在心里还依恋着她,他总不相信他们两个会分手,他一直期待着她对他的感情总有一天会胜过她对官宦家庭的留恋,跑到他的身边,永远不再离开他。可是眼前他处于被污辱的境地,丈夫的尊严,男人的血性使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没有再敲门,更没有喊一声,他嘴角泛起冷笑,提起皮箱转身要走,忽然脑子里闪出一个新的念头:“老婆都没有了,还在乎这一个皮箱?她想羞辱我,我不应该接受这样的羞辱!”

    樊勖中把手里的皮箱重重地往屈家门前一丢,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民间神话吓住了屈宗濂

    门房的用人等了好大一会儿,不见樊勖中敲门,也听不到他喊门,心里纳闷,就拉开一条门缝向外瞧,姑爷已经不在了,皮箱还在地上扔着。用人打开大门把皮箱拿进门房,心里总是有点嘀咕,姑爷为什么不把皮箱拿走呢?这到底是谁的箱子?还不知屈楠这个小爷在箱子里装了什么玩意儿。他办完缺德的事就扔到脖子后头去了。用人心里好奇也不敢打开看,反正姑爷没有把皮箱提走,也用不着向屈楠禀报,等他来问的时候再说。春天人发困,为了看守这只皮箱,用人把晌午觉都耽误了,这工夫坐在门房打起盹儿来。

    天傍黑的时候,逛西山的老太太、小姐们都回来了。屈老太太要留曹信吃晚饭,曹信很高兴地答应了。屈蓉借口要洗洗脸,需要休息一会儿解解疲乏,就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其实她是想看看丈夫回来了没有。一进门看见屋里一片凌乱,她打个怔儿,以为失盗了,就赶紧查找东西。自己的东西一件也没有丢失,而丈夫的衣物全都不见了,连鞋袜也没有丢下。她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他自己拿走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屈蓉遭了猛烈的一击,头晕目眩,浑身瘫软地坐到床上,夫妻一场难道就这样完了?

    等她稍微冷静了一下,又觉得这件事来得太蹊跷,勖中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干呢?难道是他听说自己的妻子没有等他而跟着曹信去游西山发了脾气?屈蓉摇摇头,勖中不是气量狭窄的人,他自己不能陪伴妻子,有人陪着她去游玩,能使她愉快,他只会高兴而不会嫉妒。何况他不是个鲁莽从事的人,办什么事情都是想好了再干,而不是干起来再想,他即便是想抛弃妻子也不会采用这种不光明正大的办法。何况做妻子的对丈夫身上的变化总是很敏感的,屈蓉心里很清楚,勖中对她怀有的感情没有因两年的分居而被冲淡,甚至更强烈了,他决不会断然下此狠心。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今天屈楠在家,他也许会知道些情况,屈蓉走出屋子想去问问兄弟。但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屈楠不通事理,嘴里没有正经话,又最瞧不起姐夫,去问他也是自找气生。屈蓉想了想,找到屈府专管收拾房子的女用人崔嫂,小声问:“崔嫂,今天樊先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噢,是问姑爷啊,他从早晨出去还没有回来呀!”

    “那……谁到我的屋子里去了?”

    “哟,这可不知道,您总是不让我们下人打扫屋子,所以没事我们也不敢到您的屋里去。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什么也没丢,你也不要到处乱讲。”屈蓉感到奇怪了。既然丈夫没有回来,他的衣物怎么会不翼而飞了呢?她又来到了门房,还没有发问,一眼就看见了丈夫的黑手提皮箱,她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全是丈夫的东西,胡乱卷成一团塞到里面,根本不是丈夫的习惯。她问:“樊先生的皮箱怎么放到这儿?”

    用人一五一十全讲了。屈蓉又恼又恨,自己强忍住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吩咐门房把丈夫的皮箱拿到自己房里去。她出门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永定门火车站,在候车室里转了两圈,哪还有樊勖中的人影。屈蓉心里一阵难受,觉得对不起勖中,她一味地迁就自己的父母兄弟,却苦了丈夫。她原想既不离开自己的家,又不丢掉勖中,现在看来必须丢掉一头了。如果她在车站找到了勖中,她可以不回家就直接跟着他走。他也许已经走了,也许还没有走。如果他还没有走会住到哪儿去呢?

    屈蓉又坐车到珠市口找到贺嘉运的家,贺嘉运一看她的神色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

    屈蓉镇定住自己:“没出什么事,勖中在这儿吗?”

    “没有哇。”贺嘉运知道樊勖中和屈家父子的关系,不便向屈蓉多问,就十分客气地说,“请里边坐吧。”

    “不,我要回去了。这两天勖中老不在家,我有些不放心。”屈蓉掩饰地说。

    “唔,他昨天在我这儿待了一天,筹划办碱厂的事。你放心吧,勖中的全部心思都沉在他的事业里,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先回家吧,我到几个朋友家去看看,如果见到他,一定叫他立刻回家。”

    “多谢您,贺先生。”

    屈蓉回到家里,刚一进门老门房就慌慌张张地说:“哎呀,三小姐您可回来了,家里找您都找翻天了,老爷也回来了,正在上堂等您哪。”

    屈蓉心头一震:爹爹为什么这样快就回来了,莫不是政府又出了什么大事?

    她来到上堂见气氛果然不同往常,不让一个人进来侍候,也没有一个外人在座,是全家人商量大事的样子。屈宗濂坐在正中间的高腿太师椅上,穿着黑缎子夹袍,一把白须垂在胸前,看上去已六十岁出头,一副古板而又老谋深算的样子。屈蓉上前打了一声招呼:“爹爹,您回来了。”

    屈宗濂也对她表示了从未有过的亲切:“蓉儿,刚才你到哪儿去了?”

    “我到车站去为勖中送行。”屈蓉心里有气,她扫了一眼兄弟,屈楠嘻嘻一笑。

    屈宗濂感到惊异:“怎么,勖中进京来了?”

    家里人都知道他厌恶这个三姑爷,关于樊勖中的事谁也没有告诉他。屈蓉一肚子委屈,她什么也不顾了,气呼呼地说:“来了,来好几天了,今天趁我和母亲去游西山,屈楠把勖中的东西扔到门外,还吩咐门房不给他开门,把他气走了。”

    屈楠毫不在乎,得意洋洋地冲着姐姐摇头晃脑。

    屈宗濂胡子一抖,脸色突然大变,指着屈楠骂道:“畜生,不争气的东西。明天你到天津去向你姐夫赔罪!”

    全家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老太爷为什么对女婿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屈楠以为是老头子说走嘴了,脑袋一扭不服气地问:“我给他赔个屁罪?”

    “混账!”屈宗濂真的发火了,“屈家怎么会出了你这样一个孽种,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将来如何得了!”

    老爷子不知从哪儿装来的一肚子火气,全倾泻到平时最宠爱的老儿子头上,全家人都不敢吭声了。沉了一会儿,他和颜悦色地问屈蓉:“你在车站见到勖中了?”

    “没有。”

    “他真的回天津了吗?”

    “我估计他已经走了,我到贺嘉运家里也没有找到他。”

    屈宗濂今天对樊勖中的态度使全家人迷惑不解,对三女儿屈蓉也表现出格外的喜爱,他温和地说:“蓉儿,你去吃饭吧,等会儿我要和你商量件事情。”

    屈蓉心里一跳:“能是什么事情呢?反正和勖中有关,是和解还是离散?根据今天爹爹反常的态度看,而且突然从跟随袁世凯南巡的路上折回北京,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她说:“我不饿,晚饭不想吃了。”

    “不吃饭怎么成,还是去吃一点儿。”屈宗濂难得对儿女们有这样的关切,屈蓉不敢过分违背爹爹的好心,就走出了上堂去饭堂吃晚饭。

    屈宗濂转身问小女儿:“华儿,你们今天游西山,听到老百姓有什么传说没有?”

    伶牙俐齿的屈华可轮到了说话的机会:“传说可多了,陪我们游玩的老和尚向我们讲了多半天。西山一带的老百姓没有人不知道‘西山十戾’的故事,连城里的许多人也听说了。”

    “‘西山十戾’是个什么故事?”

    “西山有十个修炼成精的妖怪:熊、獾、鸮鸟、狼、驴、猪、蟒蛇、猴子、玉面狐、癞蛤蟆,投胎人世,做了从清朝开国以来一直到现在的政府里当权人物……”

    屈宗濂心里一颤,闭上眼睛装做很有兴味的样子听下去。屈华见经常板着脸的老爹爹今天兴致这么好,她更长了精神,故意模仿说书艺人的语气,把故事讲得有声有色。

    “……它们托生的人身是:多尔衮、洪承畴、吴三桂、和珅、海兰察、年羹尧、曾国藩、张之洞、西太后、袁世凯。您看吴三桂不是像鸮鸟一样残忍悖逆;和珅不是如同狼一样贪婪狠毒;曾国藩为什么会长皮肤病,一年四季身上经常褪皮脱屑,像蟒蛇蜕皮一样?就因为他是蟒蛇变的,是个可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血动物,危害着国家和老百姓;形体瘦小的张之洞,每天睡觉很少,经常坐着假寐以待天明,所以他是变化多端的猴子变的;西太后是玉面狐转生,一点不会错;至于颈粗腿短、走路‘八’字脚的袁世凯,是癞蛤蟆托生,而且他还想坐金銮殿当皇上,更证明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屈宗濂睁开眼睛:“怎么,总统想复辟帝制的事情下边也都知道啦?”

    “这谁不知道呀,大家都在传着袁世凯午睡现原形的故事……”

    屈宗濂又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屈华下面要讲什么,这个故事是冯国璋传出来的。问题的严重性不在故事本身,而在冯国璋为什么要在下边讲这个故事,并且一讲就在民间流传开来,这是个什么兆头呢?

    袁世凯每天中午有个贪睡的习惯,一睡就是两个小时,醒来后还一定要喝一杯茶。他有一个雕刻精致的玉杯,十分心爱,每天午睡后就由书童端着这个玉杯给他献茶。这一天,书童进房献茶时,忽然眼睛一花,看见床上躺的不是袁世凯,而是一个巨大的癞蛤蟆,心里吃了一惊,手一松,把玉杯掉在地上摔碎了。幸而袁世凯鼾睡未醒,书童蹑脚退出来,跑去求一个老仆人救他。老仆人告诉他:这般如此,可以逃脱这场大祸。

    书童换了一个杯子盛茶,又来到袁世凯的房间,袁世凯正好醒来要喝茶,一看杯子不对就问:“玉杯哪里去了?”

    书童老老实实地说:“摔碎了。”

    袁世凯厉声地叫起来:“什么,摔碎了吗?”

    书童不慌不忙地说:“刚才我走进屋里发现一件怪事,心里一慌,失手把杯子打碎了。”

    “什么怪事?你说,快说!”袁世凯眼睛睁得很大,满脸怒容,露出了杀机。

    伶俐的书童并不害怕,指手画脚地说起来:“我端茶进来的时候,一眼看见床上躺的不是大总统……”

    “是什么?混账东西!”

    “我不敢往下说。”

    “你不说也好,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我说,我说,是……是一条五爪大金龙。”

    “胡说!哈哈哈,你摔了我的杯子还编瞎话骗我。”

    “我若是说瞎话天打五雷轰!”

    “好啦,以后在外边不许胡说。”袁世凯怒气顿消,脸色也变了,从抽屉里拿出一百元钞票赏给了书童……

    屈宗濂一想到这些传说,身上总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像一条狗一样跟了袁世凯大半辈子,这次袁世凯秘密策划恢复帝制,却把他排斥在外,这说明并不信任他。袁世凯狡诈多变,阴险狠毒,他侍候这样人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他主意已定,睁开眼:“蓉儿还没有吃完吗?”

    屈蓉就坐在他跟前:“我在这儿,父亲。”

    “听说勖中的精盐公司办得十分得法,赚钱很多。他又在筹措资金,准备开办制碱业,连英国卜内门公司的驻华经理都十分重视他的计划,谈起勖中颇有几分佩服的神情,当然也害怕勖中将来夺了他们的生意。但是他们没有办法,欧洲正打仗,他们顾不过来。趁这个机会,勖中也许真的能在办实业上打开一条道路。”

    屈楠抽抽鼻子:“我就看不出干他那一行能有什么出息,过去您不也是说他……”

    屈宗濂厉声打断了儿子的话:“你懂得什么!勖中在你们兄弟姐妹中间也许是最有出息的了,有大才略,必有大规模。这年头在政府当官混事是很不稳当的,尤其像你这样什么也不懂的浑小子,在官场中是混不好的,明天或后天跟你姐姐一同去天津,叫你姐夫在他的公司里给你找一个事儿干,磨炼几年再说。”

    “这……我不去。”

    “嗯?”屈宗濂抬起眼睛,有两道寒光逼到儿子身上。

    母亲、姐姐全朝屈楠使眼色,他也知道违抗不得,不去是不行的,只好嘟嘟囔囔地答应下来。

    屈宗濂又说:“楠儿,明天你去通知曹信曹先生,他不是求我在政府里给他荐个职吗,我的意见是请他跟你一块儿去找勖中,让勖中给他个差事干吧。”

    屈楠答应了一声。

    屈宗濂又转向了女儿:“蓉儿,我过去对勖中没有看准,请他看在翁婿的情分上忘记过去不愉快的事情吧,你们夫妻应该团聚。同时你转告他,他开办制碱厂不要再另外招募股份了,我出钱,他出力,由我们自家人干这番事业,也好成全他的雄心。”

    屈蓉又惊又喜:“父亲,我替勖中谢谢您……”

    夫妻游庐山

    “蓉,我们找个地方去消夏吧,好不好?”樊勖中一只手扳住妻子的肩头,用高昂的口气说。

    屈蓉心里一惊,温柔而恬静的目光盯住了丈夫。他一定心里有什么烦恼,事业上遇到了什么障碍,或者又设想出新的计划,要对她诉说,从她这儿得到安慰和支持。其实,她虽然来到丈夫身边好几个月了,看到精盐公司的买卖越干越兴旺,但她对丈夫的事业一点也不懂,从不给丈夫出主意,甚至对公司的任何事情都决不进言。但她的心灵,她的身体,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丈夫的,她是以丈夫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以丈夫的兴趣为自己的兴趣,丈夫的喜怒哀乐也就是她的喜怒哀乐。当樊勖中顾不得照顾她,或者很少回家的时候,她虽然感到孤独,觉得寂寞,心里却很坦然,很放心,这证明丈夫的事业一切都很顺利。樊勖中在受到了挫折,甚至走到了绝境时,也在任何人面前都能不动声色,照旧从容镇定,似乎没有他吞不下的痛苦和困难。但这种时候他就非常需要妻子,急不可耐地回到屈蓉的身边,尽管他比她大好几岁,却像小孩儿一样把头扎到妻子的怀里,向她诉说一切,诉说自己的苦恼和怨恨,也诉说自己的软弱和错误。他并不期望妻子开导他,或者给他一种能渡过难关的神机妙算。他似乎只需要她的温暖,她的抚摸,她的心贴心的同情和魂魄相依的支持。事实上她也不能给丈夫提出任何一条有价值的建议。她所能做的就是把丈夫的头放在自己的怀里,抚摸着他,吻他,吻遍他头上的每一个部位。每逢这种时候,她就像母亲,像天神,像丈夫的保护人。樊勖中在她的怀里睡上一觉,恢复了精神,重新产生出突破困难的勇气和最大的忍耐力。这时屈蓉在心里猜测:他又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呢?

    樊勖中躲开了妻子的目光:“没什么,这几年我被公司的事务缠住手脚,没有陪你出去散过心,太苦你了。眼下公司已经走上了轨道,我们应该出去乐一乐。”

    屈蓉很高兴,甚至受宠若惊。丈夫难得有这样的兴致。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便同丈夫起程了。

    几天后两个人来到了庐山,仿佛一下子从盛夏步入了深秋,果然名不虚传,是绝好的避暑胜地。在山上避暑休养的人很多,大多是外国人和中国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连几天,樊勖中寸步不离妻子,带着她游玩了小天池、天桥、仙人洞、含鄱口、乌龙潭等胜处。起初屈蓉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老是注意观察樊勖中的脸色。樊勖中却好像什么心事也没有,就是专门陪着妻子来玩儿的。他兴致极高,临来时在天津还买了画板、画笔,在山上画了几幅山水画。屈蓉见丈夫这么高兴,心里也感到无比幸福,两个人真如一对度蜜月的新人,情意缠绵,快乐异常。

    这天吃完晚饭,樊勖中身背画板,拉着妻子来到舍身崖看落日。这儿是那些想成佛变仙的人舍身升天的地方。在接近山顶的地方,横伸出一块巨石,巨石下是万丈断崖,深不见底,白云紫雾在脚下飘来荡去,扑朔迷离。人站在舍身崖上,真有一种置身云外、天在脚下的感觉,难怪那些想飞升的人,一站到这儿就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屈蓉胆小心慌,不敢上崖,樊勖中揽紧她的腰,半推半抱地扶妻子走上舍身崖,笑着说:“这是升天的仙境,岂可不看。”

    屈蓉战战兢兢,闭住眼不敢往崖下瞧。樊勖中不得不用右臂把她抱得更紧了,在她耳边小声说:“快睁眼,我们两个已置身天外了。”屈蓉慢慢睁开眼,落日的余晖把云雾染得五彩缤纷,绮丽无比,忽而似祥云朵朵在身边缭绕,忽而又像紫气蒸腾直冲天界。在眼前的彩色雾气中突然出现了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像,正是头靠得很近的樊勖中和屈蓉。屈蓉大惊,以为是幻觉,揉揉眼再看,头像还在,而且看得更清楚了,她非常害怕。樊勖中赶忙解释:“这是晚霞的光在捣鬼。我们真有眼福,据说这种机会很难碰到,落日的角度,天气情况,我们站的位置都碰巧了,才能见到这种影像。”

    樊勖中说着话左手悄悄地从后面把画板举起来,于是在两人的头像后面出现了一片鳞次栉比的高大厂房,樊勖中故作惊奇:“噢,这是什么?很像是制碱的工厂。哦,这是上苍启示我,现在应该建造一个制碱厂,已经到了把第二颗行星送入轨道的时候了。这又是什么?谁在海边上盖起了这样一座漂亮的楼?这要作为一个科学研究机关有多好,我给它起名叫黄海科学研究社……”

    屈蓉不胜惊异,扭头一看,她什么都明白了。樊勖中哈哈大笑,把妻子抱得更紧了。他下一步要搞他的第二颗行星、第三颗行星了,趁这个间歇的时间带妻子出来尽兴地散散心。她不觉更紧地依偎着丈夫的身体,两个人退下舍身崖,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山上风高,太阳坠下山以后就更冷了,樊勖中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妻子身上。屈蓉把身子靠近丈夫,她好像不认识丈夫似的,认真打量着他。他上中学的时候酷爱画画,而且天分不浅,高中毕业时大哥劝他报考中央美术大学,他却坚持学工业。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他爱击剑、爱骑马,现在把这些兴趣也丢掉了。现在他不能说没有地位,也不能说没有钱,可是当前社会上那些有身份的男人的嗜好,他一样也没有。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一想到这一点,屈蓉对自己的丈夫就不仅是爱得如醉如痴,还感激他,敬佩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他,都可以为他而牺牲。但是对他来说事业才是一切,只有事业才是生活的核心。在任何时候,甚至是在和妻子情意切切的时候,他的事业总是占第一位,掌握着他的喜怒哀乐,牵动着他和别人的关系。她爱的正是他这种真正男人的意志和雄心!现在叫她担心和感到不安的,也正是丈夫这种坚强如钢的意志,和永不满足的雄心。“久大”已经打开了局面,制精盐成本低,利润大,海水取不尽,公司就关不了门。去年爆发了世界大战,洋盐运不来了,“久大”的买卖一下子又增加了将近一倍。生活刚刚稳定下来,她的心绪刚刚松弛下来,他又要往前进取……

    樊勖中含笑望着妻子。她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肯说出来,可是她的眼睛又把她内心的秘密全泄露出来了。他轻声地向妻子倾吐着自己的打算:“由于世界大战,交通梗阻,中国多少年来用惯了洋货,突然被卡断货源,市场一片混乱。就化工行业来说,颜料、纯碱的价格涨到比黄金还贵。以碱在我国称雄道霸的卜内门公司,手里还有一点存货,却不肯放出来,站在旱岸看热闹。上海、天津、广州等一些工商业大城市,因为买不到碱,惶惶不可终日,许多工厂倒闭,已经十分可怜的中国工业,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这种关头,我必须搞碱。这是……”

    屈蓉想起了几个月前丈夫抛下她去追赶骆驼队的情景,温柔地点点头:“有这一条还不够吗?”

    “不,还有第二。欧战正酣,欧美列强无暇东顾,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中国应该趁机发展壮大自己的民族工业。许多欧美国家,有的是发战争财壮大起来的,有的则是钻战争的空子发展起来的,机不可失!”

    屈蓉见丈夫一谈起这些事情脸上就放出一种光彩,显得英俊和年轻了。立身无傲骨,胸中必无大才,男人想建树自己的事业要眼界大,只有眼界大见识才不一般。樊勖中貌不惊人,主意极正,有才而性缓,有智而气和,当初也正是凭着这一点才战胜了不少美男子和风流少年,而征服了她的心。虽然几经曲折,现在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丈夫所干的事业也是对的。她双手攥住丈夫的右手,并把这只手拉到自己的怀里,这就是她的全部语言,表明她赞同丈夫的计划。世上的强者是既有意志,又能等待时机,自己的丈夫就是这样的一个强者。她愿意从今天起跟他共同分担新的忧烦,新的欢乐。胜利了,他是属于她的;失败了,他就更是属于她的了。他除去爱她,还爱自己的事业;她由于爱他,也必须爱他的事业。樊勖中对妻子的态度很感激。她若嫁给别的权贵,可以终生享尽清福,而嫁给他,却要一生心里都不得清闲了。他抱住妻子的肩头,用带着歉意的口吻说:“蓉,后两天你在旅馆休息一下,或是在近处转一转,我要在山上访几个人。制碱不同于制盐,需要一大批专门的技术人才。古今中外兴盛和衰亡的历史都证明,人才是事业的基础和保证。”

    “哈哈,你们二位谈情可真会找地方。害我们找得好苦,还以为你们在舍身崖双双升天了哪……”樊勖中一回头,见曹信扶着贺嘉运一步步从山腰走上来。他很感意外,拉着妻子站起来,下崖迎上去,冲着贺嘉运说:“年兄怎么找到山上来了,莫非筹款的事出了差错?”

    贺嘉运摇摇头:“筹款的确十分困难,手握巨款的人,对欧战的前途估计不透,不肯轻易出血。我正在作难,突然来了一位财神爷主动找上门,我们都认为是件大喜事,是老弟的好兆头。但事情紧急,我们决定不了,不得不星夜上山和你商量……”

    樊勖中打断了他的话:“这儿不是谈话的地方,回到住处再说。”然后又向曹信打过招呼。曹信赶忙解释:“我是护送贺总裁上山,顺便也有一点小事要麻烦勖中兄。”

    “好吧,咱们回到旅馆再详谈。”樊勖中说完挽起了贺嘉运的胳膊,走在前边。

    曹信落后,想挎住屈蓉的胳膊,屈蓉冲他淡淡一笑:“谢谢!”然后紧走两步,追上樊勖中,挽住了丈夫的手臂。曹信感到无趣。自从樊勖中辞去了财政部的职务,曹信就没有再见到他,以后屈蓉也随他到塘沽去了,想不到樊勖中办起个精盐公司,是个好买卖,曹信非常后悔没有参加进去。这回打听到樊勖中又要办制碱厂,他无论如何也要钻进来。他急走两步大声说:“勖中兄,我也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

    “哦?”樊勖中注意地看了一眼曹信,“我的夫人总以为事业就是我们两个人的舍身崖,想不到诸兄纷纷来报喜。”

    曹信神情却十分神秘地说:“前天我在北京西城大街上,见到一行骆驼队,驮的全是从口外的碱湖里挖来的土碱,如果我们买它几十车,做好篷布,把土碱运进来,掺上水制成块碱,真是一本万利,一定可以赚大钱。”曹信十分得意,他自信是给樊勖中找到了一条发财的门路。

    樊勖中微微一笑,抬眼问贺嘉运:“年兄以为如何?”

    贺嘉运两眼炯炯有神,却笑而不答。这件事他早从樊勖中那里知道了,可笑曹信一路上还瞒着他,想在樊勖中跟前立一功,无非是给自己找一条进身之路。樊勖中感到被屈蓉挽着的胳膊,又紧紧被夹了一下,他明白妻子的意思了。她平时讨厌曹信的轻浮和华而不实,不愿丈夫和这样的人共事。樊勖中笑着对曹信说:“几个月前,我就得到了这方面的情报,那个贩运土碱的总头领白聚奎已经加入了我的精盐公司。”“噢?”曹信心里十分沮丧。“但我不想赚这种钱。”

    樊勖中看出了曹信失望的神色,也猜到了曹信上山的目的,迅速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人才用之如虎,不用如鼠,曹信心术不纯,但头脑聪明而灵活,就看他加入一个什么样的团体,湿柴放到一堆大火里也会烧起来的。如果他愿意合作制碱,就不应拒绝他。几个人回到了住处,招待员沏上茶水,屈蓉退进了内室。

    樊勖中见曹信在一旁低头不语,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就把那天对白聚奎讲过的道理又对他重说一遍:“单为了发财,老弟这条门路是可以走的,但也只能顾及眼前,解一时之渴,不能做长远之计。制碱是国家基本大业,也可说是工业中的工业,技术艰深,以盐做原料,制得纯碱,既可以供应工业和民食的需要,也有利于国家民族的长远利益。土碱怎么能赶走卜内门?”

    贺嘉运点头称许:“勖中深谋远虑,这不仅在中国是破天荒的宏图,在东亚也是一大壮举。”

    曹信变颜变色,装出无限信服的样子,随即提出自己的要求,希望在久大公司谋个职位,并当场请贺嘉运替他说话。樊勖中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我衷心地希望你参加我们的久大团体。”曹信心里一动,点头答应了。

    樊勖中把脸转向贺嘉运:“你带来了什么喜讯?”

    贺嘉运正色道:“你的岳父——当今权倾一时的屈总长,他愿意给你提供全部办厂资金。据说几个月前他曾派你的内弟屈楠带信给你,你收留了屈楠却拒绝了屈宗濂的好意。前天他派曹老弟把我请到府上,让我劝说你不要记恨前仇,他出钱,你出人,翁婿一家,岂不是天作之合!”樊勖中连考虑也不考虑,就断然拒绝:“这绝对不行!”贺、曹二人都吃了一惊,曹信简直觉得樊勖中不可理解,他宁肯接受像自己这样一个一文不名的小人物,却拒绝屈宗濂这样一个有官有势的大亨,许多人想找一个这样的后台还攀不上呢,现在给他送上门来了,却不接受。

    贺嘉运:“这是为什么?莫非你还在记恨过去的事情?”

    樊勖中摇摇头:“翁婿之间不愉快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记恨过,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事业。

    “在我国,任何有政府官僚参加的工矿,从来没有好结果,名为官商合办,实际上商家根本无权,而这些官僚又把官场中的种种恶习带进工厂,造成企业的不治之症。嘉运兄,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用屈家的钱开办这个工厂,将来就得按屈家的意志办事,我岳父会根据自己在官场上的起落来选择对工厂的态度,使碱厂变为官僚的附属品,碱厂的前途势必要拴在他的政治前途上。他是想给自己找第二条路,想打个赌,冒险试一下。我办碱厂可不是打赌,决不能指靠这些达官贵人。”

    贺嘉运佩服樊勖中在对人对事上有一种特殊尖锐的判断力,入木三分。但他在金融界混了多年,老于世故,不无疑虑地说:“你的话自然不错,可是这样拒绝了他,他必然刁难,恐日后不好收拾。”

    樊勖中这个文质彬彬的矮个子,上来这股执拗劲,却异常果断:“在自己的奋斗中要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既打算前进,就不能瞻前顾后。”

    “可资金实在不好筹措呀!”

    “我去想办法。”

    “又去化缘?”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樊勖中爽朗地笑了,“不过,以后凡有和政界人物谈判、打交道的事,就请年兄多出头。您老谋深算,善于应付。”

    贺嘉运仰面哈哈大笑。

    第一次失败

    樊勖中依靠久大精盐公司的资金做基础,又动员了所有的亲朋好友,为制碱厂做宣传,四处游说,找到了二百多家股东,多的投资千万元,少的只拿出几十元,他真像和尚化缘一样凑足了创办碱厂的资金。一九一八年,又是秋天,永利制碱公司成立,樊勖中自任总经理,在塘沽购地二百余亩,以中国工业界从来没有过的气势破土动工了。

    当天,樊勖中把曹信请到自己家里。两人进门看见酒菜已经摆好了,曹信受宠若惊,心里又觉得不安。为“永利”成立的庆祝会昨天在天津饭店已经开过了,今天为什么又单单把他请到家里来?

    樊勖中举起酒杯,神色庄重,态度诚恳:“你我同是‘永利’的创始人,‘永利’的成败关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有一重任,非得你亲身辛苦一趟不可。”

    曹信一惊,眼睛盯住了总经理。

    “到美国去购买制碱设备……”

    “去美国?”曹信兴奋得差一点叫出来,这是他向往了多少年而总也不能实现的一桩大心愿。

    樊勖中善于知人的一双眼睛盯住曹信,语气十分恳切:“化学工业,要凭借有形的机械的力量,驾驭无形的化学变化,工艺过程极其微妙,因此机器设备更加复杂,更要精细。工程设计是否得法,机器设备是否先进而优良,这是制碱成败的关键,搞得好我们就能后来居上,压倒卜内门,称雄于世界化工行业。搞不好就将永远呻吟于落后的不利地位。你在大学里也是专攻化学的,这些道理自然很清楚。我把这些事情托付给你,就是把‘永利’整个都放到了你的肩上,千万珍重。”

    曹信异常感激樊勖中给了他赴美的机会,又对他如此信任,他仰起头把酒一饮而尽:“我决不辜负总经理的信赖。”

    樊勖中点点头:“第二件事,在美国物色人才,招聘专家。只要是有真才实学,有一技之长,就想方设法拉他到我们公司里来。我知道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有个化学工程博士,叫何蕴畅,你一定要把他请来。这是我给他的信,还有这几封信在你购买机器设备的时候也会用得着。”

    曹信接过来好几封信,心中暗暗佩服,樊勖中什么都替他想好了,连到美国以后先找谁,遇到困难怎么办,都为他安排得很周到。

    樊勖中的话还没有说完,等曹信把信装好,又继续说:“第三件事,按公司的规定,每购买一吨设备,节省的钱百分之五归你私人。你可以在美国边采购,边学习,希望你一举双得,深造成为公司的技术栋梁。”

    曹信感动得真想给樊勖中下跪,真想说几句义气深重的话,如“虽肝脑涂地也不能图报万一”等等,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俗,终于一句话没说,眼角含着泪花告辞了。樊勖中一直把他送出很远。

    实际上从永利制碱公司成立的那天起,招聘技术人才的工作就已经开始了,而且是樊勖中亲自抓。不到一年的工夫,永利制碱公司会集了一百七十多位博士、硕士、在国外留过学和至少是大学毕业的专门技术人才。像寿星老儿一样天庭异常开阔的何蕴畅,当了“永利”的总技师长;曾参加过美国第一艘航空母舰设计工作的伍正寅博士,当了“永利”的制造部部长。樊勖中根据自己“发展化工必须以科学研究为先导”的思想,在永利制碱公司下面不仅建立一个大型的碱厂,还设立了一个黄海科学研究社。按照技术人才的特长做了分派,适合搞技术的都到厂里去,愿意搞研究的都到“黄海社”去。英国开办的开滦矿务局的总化验师傅铁珂博士,号称“东方圣人”,在开滦矿务局的高级职员中是唯一的一位中国人,他放弃了月薪三百两白银的高俸,跟着樊勖中来到黄海科学研究社当上了社长。

    樊勖中的永利团体,招来了灿若群星的济济人才,英风浩浩,呵气成云,真正是一派干大事业的气象。樊勖中和而不谄,廉而不骄,善于知人,也善于用人。懂得在团体内创造一种干事业的气氛,建立信任,建立共同的目标和感情,使那些本事比他小的人服他,有些本事比他大的人也服他。在他面前,任何人都禁不住想变得好一点。一个作风正大的人是不难找到为他服务的人的。塘沽俨然成了中国的第一个化工基地,围绕着“久大”、“永利”、“黄海”,又建起了职工宿舍、学校、医院、幼儿园、俱乐部……闹得渤海湾都沸腾了。资本主义列强正用战争手段疯狂地争夺,中国的民族工业却悄悄地萌发了蓬勃的生机。

    一九三四年八月,当渤海湾边的贵宿红吐出新穗,到处是一片艳红的时候,塔罐林立、管线纵横的永利公司的碱厂开工试车了。“永利”的大小股东,关心“永利”的各界人士,都集聚在碱厂的下碱台前,期待着从下碱台流出白花花的碱面。他们就像赌场上的赌徒一样,赌注下了五六年了,就盼着这一刻,白花花的碱面就是白花花的洋钱呀!

    樊勖中来了,身后跟着何蕴畅和傅铁珂。人群一阵骚动,许多人都向樊勖中投去祝贺的目光。樊勖中态度镇定,眼光不看众人,只盯住皮带机。何、傅二人神色却有些紧张,他们刚才陪着总经理检查了每一道工序,没有发现什么漏洞,可心里总觉没有十分的把握。皮带机上开始出现一堆一片的粉末,何蕴畅首先心里一缩,人群中却已经有人开始轻声地欢呼:“出碱了,出碱了!”

    粉末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红,人们一下子惊呆了。碱是白的,怎么变红了?何蕴畅哪里还沉得住气,伸手从滚动的皮带上抓起了一把。啊,湿漉漉的,像锅锈一样!何蕴畅刚要转身去检查干燥锅,值班技师脸色吓得煞白地跑来报告:“技师长,干燥锅烧坏了!”

    何蕴畅几乎要昏倒在下碱台上。旁边的樊勖中挽住了他的胳膊,小声在他耳边说:“下令停车。”何蕴畅大喊了一声:“停车!”

    制碱失败了。二百多位股东眼巴巴地盼了五六年,眼看比投下的资本多几倍、几十倍的钱就捞回来了,谁知一下子又跌进了绝望的深渊,不仅赚不了钱,连本钱都要赔掉。当股东们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发疯地冲上下碱台,要揪住樊勖中,跟他算账,叫他赔钱!可是樊勖中已经不在了。有个工人告诉股东们,樊总经理召集董事们到办公室开紧急会议去了。股东们又冲进碱厂的办公大楼,拥进樊勖中的办公室。樊勖中仍然不在,一个职员模样的人告诉他们,因为事关重大,樊总经理和董事们已经回天津,商议下一步怎么办。有几个股东怒不可遏,把樊勖中的办公室砸了。然后又一窝蜂似的奔到火车站,乘火车赶回天津。等他们来到永利制碱公司办事处的小白楼,已经是晚上了,除去值班的人员,没有一个董事,更不要说樊总经理了。丢钱如同丢命一样红了眼的股东们,用拐杖、砖头又把永利的办事处砸了个稀里哗啦,连窗户上的玻璃也没有剩一块。但他们并不解气,最重要的不是砸东西,而是要钱,找不到樊勖中,就没有着落。

    这时候,一个鹰鼻子鹞眼的外国人突然出现在这帮疯狂的股东们面前,他脸上带着一种嘲讽的、幸灾乐祸的微笑,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大声说:“先生们,请息怒,我很同情大家,你们被樊勖中的好高骛远给欺骗了。老实说,碱为何物,化学有何奥妙,你们知道吗?世界上真正能制出碱来的方法,唯有‘苏尔维制碱法’,而这个专利在我们手里。你们国家确实非常需要纯碱,但你们办碱厂至少早了三十年。”

    “你是谁?”有个股东高声问。

    “卜内门公司中国经销部经理约尔迪。我愿意帮大家的忙,买下‘永利’这个烂摊子,诸位的钱一文不会少给。”

    股东们在绝望的深渊里,像突然抓住了一根绳子,又吵又嚷:“怎么办手续?”

    约尔迪:“这得需要樊勖中点头,由他跟我们签订正式手续。”

    股东们有了新的希望:“走,我们去找樊勖中。”

    “他躲起来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到他家里去找。”

    “对,到他家里去!”

    樊勖中被绑架

    何蕴畅躲到自己的家里,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他没有吃晚饭,也不愿意见任何人,他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他是总技师长,实际上就是代理厂长,樊勖中把用十几年心血创下的事业,全都交付于他,这需要怎样的胆识和气度啊!他是一个胸有大志的穷学者,樊勖中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能够与之合作的事业家。因为樊勖中的眼睛不是全盯在钱上,在当今这样的乱世上,难能可贵的是他独有志士胆、民族魂!他知人善任,他能唤起人们内在的最优秀的东西。何蕴畅极为钦佩樊勖中。使他倾倒的不是樊勖中总经理的地位和权势,而是他的品格和精神。樊勖中在全公司的威望正是建立在对人信任和深厚感情的基础上,才能使上下几千人,挥汗如雨,兢兢业业,呈现一派齐心合力干事业的阵势。现在却因为自己的无能使开工失败,人心顿散,士气低落,使“永利”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也把樊勖中逼上了绝境。他面对股东财团的强烈逼迫,要钱没钱,要碱没碱,国外的企业家碰到这种情况,只有一条出路:自杀!工厂倒闭,卖拆骨肉,股东们瓜分工厂的设备抵债。更严重的是,垮掉了“永利”,整死了樊勖中,就等于给中国的民族工业当头一棒,以后谁还敢再谈制碱,再谈化学工业?他何蕴畅岂不成了中华民族的罪人!

    想到这儿,何蕴畅心如油煎,在屋里再也待不住了。他打开房门,身不由己地来到了碱厂门口。夜已经深了,碱厂那两幢十层大楼,被裹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那样清冷,那样孤独。何蕴畅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凄凉的味道。这一片厂房的每一根管道,每一颗螺丝都是在他的指挥下安装起来的。它明天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呢?大家都在焦心。“永利”牵着很多人的心,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活啊!他看大门没有上锁,门房里还亮着灯,就推门进去。看门的老人问了一声:“谁?”

    “我。”何蕴畅实在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姓名。

    “噢,是何先生。”老人听出来了,“深更半夜也到厂里来了!”

    何蕴畅没有搭腔,他进厂来并没有什么目的,他只想再看看碱厂,再摸摸留下自己汗水和心血的机器设备。月亮被一块浓重的阴云遮住了,厂房管道变得模糊不清了。工厂太静了,静得不像工厂,倒像一片坟地!这样的安静,使何蕴畅的心里更加沉重,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袭上来,他身上发冷。他多希望能碰见一个人,说上两句话,就是在这黑夜里相对默默地流上几滴泪,心里也会好受些。他脚步蹒跚地朝干燥锅的房子走去,快走近的时候,突然发现房子里有灯光,他快步跑过去,推开房门,惊呆了。水泥地板上铺满图纸,股东们到处找不到的樊勖中总经理却躲在这里,左手举着一盏油灯,右手拿着一个放大镜,一张一张地核对图纸。灯光中他瘦削的双颊显得更加阴郁、晦暗了。何蕴畅的心仿佛被猛刺了一下,眼睛禁不住湿了。他用一种负罪的感情轻声喊了一声:“总经理!”

    樊勖中机警地站起身子,一见是何蕴畅,放下油灯和放大镜,迎上两步,扳住了何蕴畅的肩头:“何先生。”他的眼光里没有一丝责备和埋怨,仍然像以往一样充满着信赖和友善。两个人这样默默地站了许久,感情甚至血液都交流了。何蕴畅心里热浪滚滚,越发无地自容,不敢碰总经理的目光。还是樊勖中先开口:“我几乎核对了所有图纸,没有发现问题。”

    何蕴畅终于艰难地说:“樊先生,我没有把事情办好,对不住您!”

    樊勖中轻轻一笑:“你深知责任所在,拼命为之,有什么对我不起?小小挫折就垂头丧气,大可不必。”

    “开工失利,制碱濒临绝境,给您招来许多无法摆脱的麻烦……”

    樊勖中没有答话,拉何蕴畅走出工房,向厂外走去。“你讲的也是实情,但我们没有退路,唯一摆脱绝境和麻烦的办法就是自强不息,抱定宗旨,宁肯不做,既做就做成,就做好!办任何一个事业,困难和麻烦,挫折和失败是少不了的,不能一遭打击便感到绝望,身心枯萎。”

    何蕴畅精神一振,他惊异地看看樊勖中,夜色朦胧,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他努力揣摸这位总经理此时的心境。他以前自以为和樊勖中共事五六年,了解他,今天才感到并没有全部了解他。他有时高不可攀,有时又极为平易近人;有时城府深不可测,有时又无比坦率。简直使人摸不透这个身材并不高大的人,胸怀到底有多宽阔。两个人走出厂门,总经理嘱咐看门老人给大门上了锁。樊勖中送何蕴畅回他的住处,夜深人静,两个人在大街上慢慢地走着。何蕴畅的心情不像刚才从家里出来时那么颓丧了,樊勖中的镇定给了他温暖,他心里感到充实多了。正如西方的一句谚语所说:有人做伴,就是灾难也能渡过。

    樊勖中见何蕴畅情绪稍稍开朗了一点,居然还有心思娓娓动听地给对方又讲起了一个古代的故事:“某朝有个国王,因战败逃进一座山里,躺在大树底下,灰心丧气,一筹莫展,想在这棵树上吊死。忽见树枝上有个蜘蛛在结网,屡结屡被风吹坏,但蜘蛛始终不灰心,最后到底把网结成,安然地坐在网上,捕食飞虫。国王看到这儿,一跃而起,重整旗鼓,终于打退敌人,转败为胜。”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摆脱了乌云的纠缠,露出了恬恬的圆脸,把一捧清辉洒在马路上。樊勖中转身盯住了何蕴畅:“事业的将来,我们团体的将来,是操在我们自己手里的。何先生,你是‘永利’的技术首脑,困难当头不可一蹶不振,陷进私人感情的漩涡里。应该多想想失败的原因在哪里,下一步怎么办。”

    “下一步?”

    “对,下一步需要你重返美国学习,一定要找出我们失败的原因,找到曹信,跟他一起到鸡梯公司去查询他们卖给我们的设备是不是有问题。我怀疑干燥锅的质量不合格。有消息随时通知我,我等候你的佳音。”樊勖中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去美国的船票,递给何蕴畅,“明天上午,呵,已过午夜,应该是今天上午十点开船,我大概不能送行,你也要悄悄离去,多多保重。”

    何蕴畅接过船票,双手颤抖,紧紧握住樊勖中的手:“总经理,您怎么办?”

    樊勖中:“为了节省开支,把辅助工人减掉,技术工人和专业人才一个不能散,队伍不解散,团体不解散,等待你的消息。”

    何蕴畅嗓子眼儿有些呜咽:“我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查明原因,返‘永利’,和您同舟共济。”

    樊勖中一直把何蕴畅送到他的住处,临分手时,樊勖中也不免口气沉重起来:“何先生,我倘有不测,你就是‘永利’的总经理。”

    何蕴畅大惊:“您?……”

    樊勖中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你要当仁不让,否则就不是对不住我樊勖中,而是负罪于国家和民族。”

    “樊先生,您不要太丧气。”

    “我不丧气,但不能不防。兴办科学技术,并想用以挽救民族,振兴国家,是一种很神圣的工作。干这种事业的人,首先要摆脱世俗羁绊,置个人的荣辱得失于不顾。要把事业当做自己的身家性命,爱护它,安排它,拼命去开拓出一条坦途。”说完他朝何蕴畅拱拱手,两人道了“再见”。

    等何蕴畅进了屋,樊勖中转身还没走出几步,突然从墙角的黑影里蹿出三个人,猛地扭住他的胳膊,堵住他的嘴,把他扔进早就停在路旁的一辆汽车里。

    汽车开走了。

    夜,仍然是那么宁静。

    白聚奎又起杀心

    樊勖中的家被愤怒的股东们砸了个一塌糊涂。股东们推举出十名代表,坐在樊勖中的家里等他回来。他们限屈蓉三天内找回樊勖中做出答复,否则股东们就要到法院控告,请律师来看着抄家封门,由股东们拍卖樊勖中的全部财产。

    屈蓉吓得抱着小女儿缩到墙角里,被股东的代表监视着,两天两夜没敢动地方。第三天也眼看就要过去了,还不见樊勖中的影子,代表们沉不住气了。一个手持拐杖的大胖子,使劲用拐杖戳着地板,声狠气暴地对屈蓉说:“快说,你丈夫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屈蓉搂紧了孩子,低头不语。她也确实不知道樊勖中这时候在哪儿。她不相信丈夫会躲起来,这种事是躲不过的,他也不是那种只顾自己、连家庭和事业都不顾的人。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她比股东们更着急。她托贺嘉运和郑翃四处打听,两天来毫无结果,只好给已经无职无权,在家养病的老父亲送信。今天一上午又过去了,仍不见任何消息。这位貌似柔弱的女子,心里却有一股刚劲,两天来不吃不喝,硬是挺过来了。

    股东中一位肥胖的绅士见从屈蓉的嘴里问不出什么来,心情烦躁,火气无处发泄。他扫视着屋子,寻找发泄对象。他把茶壶、茶杯、玻璃镜子等,能砸的都给砸了。屋里实在没有什么可砸的了。他忽然发现北墙上还挂着一幅樊勖中亲自画的碱厂规划图。大胖子的火气一下子又蹿上来了,当初也正是这幅画骗得他买了三万元的“永利”股票。他双手举起拐杖就朝那幅画砸去,突然从他背后嗖地飞来一把尖刀,贴着他的左腕扎到墙上。他大惊失色,刚想回头,又一把尖刀飞来,贴着他的右腕扎到墙上。胖绅士尖叫一声,身子发抖,就要瘫倒下去,只觉得屁股被一只大脚掌顶住,他的身子随即也被顶得贴在了墙壁上。

    股东代表们全都吓了一跳。像刚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汉,左手叉腰,右脚踹着胖绅士的屁股。他长着一副狰狞可怖的面孔;一说话,胸音浓重:“你们这帮舍命不舍财的钱串子脑袋,还想控告樊老总,要是樊夫人和他的小姐有个三长两短,就是叫你们逼死的,人命关天,你们这群王八蛋一个也跑不了!”

    这样一群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一个不知哪儿来的野汉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脸上挂不住劲了,一个个怒冲冲地问:“你是谁?这样粗野无理!”

    “嘿!他妈的,你们是二小穿马褂——假充圣人,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你们砸了樊老总的办公室,砸了‘永利’办事处,又砸樊老总的家,我还没有跟你们算账哪!告诉你们吧,我把‘永利’买下了,你们的钱由我给,一年后找我要。砸坏的这些东西由你们十个人包赔损失,每人扣除五千元。有不乐意的,打官司上告请便,老子奉陪到底!”大汉说完,右脚一使劲,胖绅士号叫一声,尿都被挤出来了。大汉又一撤脚,胖绅士啪的一声摔到地上。

    代表们赶紧过来搀扶,又一次问大汉:“你到底是谁?”

    大汉又嘿嘿一笑,令人毛骨悚然。“你爷爷就是青洪帮的总头领白聚奎,怎么样?”

    股东们都傻眼了,跟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办法,既讲不得理,也得罪不得,他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代表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继蔫溜溜地离开了樊家。他们也只好先撤退,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一见股东们全走了,白聚奎走到屈蓉跟前,小声说:“樊夫人,您可以吃饭了,我已经打听到了樊老总的下落。”

    屈蓉着急地抬起头:“他在哪儿?”

    “被绑票了……”

    “啊!”屈蓉肚里没食,身体极虚弱,被这个消息一惊吓,立时昏过去了。她的三岁的小女儿大哭起来。白聚奎慌了手脚,他不敢碰樊夫人,忙抱起孩子,从外面招呼来两个女人把屈蓉扶起来,给她喂了一点汤,才渐渐醒过来。

    白聚奎赶紧弯下身子安慰她:“樊夫人请放心,我很快就能把总经理救出来。”

    屈蓉睁开眼,感激地冲着白聚奎点点头。往常她不敢正眼看白聚奎,今天却觉得他的长相并不可怕,倒像很和善。他为“久大”和“永利”的确出了不少力。一开始,“久大”、“永利”的货物,在水路运被劫,在铁路运被卡,被敲诈勒索的事经常发生。白聚奎的徒弟遍布全国,他一出头或者亮出他的牌子,到处都可以通行无阻。现在不论水路,还是铁路,一见“久大”、“永利”的字号就一律开绿灯。樊勖中当然也给了白聚奎许多好处,他从不把白聚奎当流氓头子看,他不要保镖,更不用白聚奎当他的保镖。他尊重白聚奎的人格像尊重何蕴畅的人格一样,决不揭短,不提旧恶。白聚奎外表刚强,内里却唯恐人家瞧不起他。在樊勖中这个上层人物组成的团体里,他感到自由、平等,十分感动。特别是樊勖中又亲自推举白聚奎的四个孩子都上了学,并由永利公司供给学习费用。使他后代能够改换门庭,走上了一条可以成为上等人的道路,这使白聚奎动了真感情,对樊勖中感恩戴德,愿意为他两肋插刀。此刻,屈蓉也破例敢和白聚奎说起话来。白聚奎掏出樊勖中写的字条正要交给屈蓉,恰巧这时候贺嘉运来了,他抢先从白聚奎手里接过字条。字条上没有写抬头,也没有署名,但贺嘉运一眼看出的确是樊勖中的笔迹:

    此事是英商卜内门公司串通巡捕房的几个坏人所为,意在夺走“永利”,这就更证明“永利”大有前途,成功在望。万不可答应他们的任何条件。如退让就将断送“永利”,且给中国的民族工业酿成大患。切切不可以我为念。

    贺嘉运把字条看完又递给屈蓉,屈蓉看完后大哭起来。贺嘉运安慰她说:“你不必担心,打听出勖中的下落就好办,我立刻去找郑翃,叫他在报纸上揭露这种事,给卜内门公司施加压力。我再到巡捕房当面向他们提出抗议,估计他们会把人放出来的。”

    白聚奎插嘴说:“要是他们狗急跳墙,对樊老总下了黑手怎么办?”

    屈蓉一惊,贺嘉运也不无顾虑。白聚奎又说:“这是巡捕房的坏头子李景林干的,即使他们肯放人,也会把樊老总交到法院,告他坑骗股东,麻烦少不了,还得花一大笔钱。”

    贺嘉运急切地说:“聚奎,你说怎么办?”

    “对付流氓还得用流氓手段。我昨天晚上掏他的老窝去了,偏巧李景林这小子不在,把他老婆掏走了。刚才我去找他,要求拿他老婆和樊老总交换。他不干,他说老婆不值钱,死了这个还可以再找个新的,樊总经理可是只有一个。我和他好说歹说,他提出再加上五万元钱方可以交换。”

    “五万元?”贺嘉运做了难,要有这五万元就好了,现在缺的就是钱,开工失败,谁还肯再借给钱。他是“永利”的发起人之一,又是公司的董事,为了“永利”,他的金城银行都快拖垮了。他正迟疑不决,屈蓉到内室把自己的珠宝首饰和陪嫁的衣物全拿出来放在白聚奎的面前,哀求说:“白先生,托您把这些东西变卖了,看够不够五万,不够再想办法,救人要紧。”

    “这……不行,我不能拿您的东西!”白聚奎额头的青筋暴突。这个曾杀人放火、无恶不做的汉子,一度灵魂里善的一面压倒了恶的一面。现在恶念又抬头了。樊勖中当了十几年总经理,光是开办久大精盐公司就应该发大财,他不仅没发财,没盖一所房子,现在倒需要拿老婆的嫁妆去赎命。他两袖清风,全公司的人谁不看得明明白白,这样的好人在这个世界上却吃不开!他好像自己应该主持公道,除暴安良。一转念,他杀心又起,从墙壁上拔下他的飞刀:“请樊夫人放心,今天夜里我要不把樊老总给抢出来,誓不为人!”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贺嘉运拦住了他,“那样就把事情闹大了。我去想办法弄钱来,你跟我走。”

    樊勖中带病赴美

    樊勖中被从李景林的手里救出来以后,身体极度虚弱,病倒了。他和屈蓉带着孩子住进了碱厂。这里周围都是自己手下的人,比较安全;同时也向股东们、军阀、外国人表示了他同永利制碱公司共存亡的决心。但是拖了一个多月,樊勖中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全公司上下惶惶不安,再这样无声无息地拖下去,“永利”真的要垮了!

    樊勖中让傅铁珂带领专家们从头到尾把制碱工艺过程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而且用同样的办法在试验室里制出了高质量的纯碱。为什么碱厂的大规模生产就失败了呢?樊勖中已断定问题必然出在制碱的机械设备上。可何蕴畅为什么还没有消息呢?

    樊勖中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何蕴畅身上了。他天天盼望从美国来的消息,真是度日如年。又等了一个星期仍无消息。樊勖中突然醒悟了,何蕴畅是个书生,搞技术、搞学术研究是个难得的人才,让他东跑西颠,查原因办交涉实在很难胜任。樊勖中有心再派别的人去,但都不大放心,即便查出是机器的毛病,恐怕也不能相机行事,还得向他请示,往返周折,耗费时间。只有他亲自前去,方可随机应变,实在不行就重新买一套制碱设备运回。但他拖着这样一个病恹恹的身体,妻子必定不同意他出国。

    晚上,两个人都躺在床上了,樊勖中猛然想起一个主意,他坐起来对妻子说:“蓉,我的病拖得很久了,总不见好转,我想去美国把病彻底治一治,顺便好好休息一下。”

    屈蓉一惊,也坐了起来:“什么?”

    一见妻子这副如大难临头的慌张样子,樊勖中心软了,气也泄了不少,硬着头皮说:“我想去美国治病。”

    屈蓉抱住丈夫哭了:“你不用骗我了,我知道你去美国干什么。你的身体这样坏,我决不放你走!”

    妻子的心里像水一样的清,樊勖中用不着躲躲闪闪了,说:“我有什么病?还不是郁闷成疾加上生气,‘永利’不开工我的病好不了,一开工我的病立刻就好。”

    这是实情,对这点谁也没有屈蓉了解得更清楚。她也只好下了决心:“好吧,既然你已打定主意,我劝也无用。我跟你一块去,对你也好有个照顾。”

    樊勖中动心了,他感激地望着妻子,替她擦干脸上的泪,柔声地说:“你的身体也很单薄,一路上是你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你?你一片好意,却更增加了我的负担。再说,还有我们的孩子,没有你在她身边,我是不放心的。”

    屈蓉这一刻真恨自己是个女流。樊勖中继续宽慰她说:“别担心,我的病自己心里有底。况且我身上有功夫,不会出事的。”

    屈蓉没有说话,她在心里考虑找一个信得过的、能代替她照顾丈夫的人。白聚奎,不行,粗心鲁莽,他到国外吃不开;贺嘉运,年纪太大,而且樊勖中一走公司这一摊子需要他支应;郑翃,嘴上说得好,心里不大靠得住。最后她想到了“东方圣人”——傅铁珂,颇通医道,能言善辩,做人有君子之风,足以肝胆相照。樊勖中十分敬重他的为人,两人私交甚厚,可以相托。想到这儿,屈蓉穿衣下床,叫丈夫照看孩子,她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私房和首饰珠宝走出房门。樊勖中从后面叫她,问她干什么去,她也不应,头也不回。想不到这个柔弱的女子,跟着丈夫受了这许多的磨难,性情变得刚强而又有主见了,连樊勖中都感到十分惊异。

    黄海科学研究社离碱厂很近,傅铁珂单身住在研究社里,他心烦就用毛笔写大字,练习书法,每天都睡得很晚。听到敲门声,猛然一愣:勖中近来身体生病,会有谁深夜来访呢?他开了门一见是屈蓉,怀里还抱着一包东西,吓了一跳,以为樊勖中又出了什么事。急问:“夫人,这是怎么啦?”

    屈蓉还没有说话,禁不住眼泪先下来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傅铁珂更吓坏了,慌忙搀扶。他一向能言善辩,这一刻却不知说什么好了:“夫人,出了什么事?快……快起来说!”

    屈蓉并不起来,说:“傅先生,为公司的事勖中要带病去美国,我恳请您和他一同去,并拜托您多多照顾他。”

    “啊?他的身体那样虚弱,怎么经得起出国的劳顿?”

    “他把身家性命都拴在了‘永利’的事业上,主意已定,劝不回头了。”

    “那好,您请起,我保他平安而去,平安而回。”傅铁珂又去搀扶屈蓉。

    “您把这些东西收下,我就起来。”屈蓉把怀里的包袱举给他。

    “这是什么?”

    “勖中所以决定只身赴美,因为公司里没有钱。这是我私人的钱,给您做路费,就算是我个人请您陪他去的。”

    “这怎么可以,我有钱……”

    “您要不收下,我就不起来。”

    傅铁珂无奈,只好接过包袱:“好,我收下。您快请起。”

    计赚美国人

    樊勖中和傅铁珂来到纽约,先找到曹信的住处,不料他一个多月以前就搬走了,去向不明,这使樊勖中感到意外。一个多月以前正是“永利”开工失败以后,曹信不会不知道这种时候公司多么需要他。他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不跟公司打招呼?何蕴畅见到了他没有?

    樊勖中感到情势不妙,带着满腹狐疑奔到青年会(何蕴畅为了省钱在青年会租了一间只有九平方米的小屋)。门上挂着锁,何蕴畅也不在。没有办法,樊勖中和傅铁珂只好直接去鸡梯公司,一方面打听何蕴畅和曹信的下落,一方面交涉他们卖给“永利”的制碱设备的质量问题。鸡梯公司是美国唯一生产纯碱和制碱设备的企业。樊勖中远远就看见在鸡梯碱厂门口有一个人来回走动,身形很像何蕴畅。他们紧走几步,到近前一看,果然是何博士。只有一个多月没见,他容貌大变了,眼睛通红,面色发青,两颊塌陷,衣衫陈旧而不整齐,一副落魄的样子。他一见樊勖中先是一惊,随即扑过来,抱住樊勖中,像见了亲人一样哭了。

    樊勖中心里也很难过。他在家里的时候非常着急,甚至埋怨何蕴畅误事。现在见了何蕴畅这副样子,不用问就知道他受尽了千辛万苦。樊勖中不仅没有埋怨他,反而劝慰起他来。

    何蕴畅把两个人拉到僻静处说:“我们都叫曹信骗了,他利用给公司采购设备,捞了一大笔钱。不回国,在这儿上学,专攻化学,娶了一个英国女人做妻子。听到我们开工失败、总经理派我到纽约来找他的消息,就躲起来了。”

    傅铁珂愤愤地说:“真是科技界的败类!”

    樊勖中却只埋怨自己:“这都怪我看人不准,用人不当。”

    何蕴畅继续说:“我只好自己到‘鸡梯’去交涉,他们不认账,拿出了合同书,拿出了干燥锅和其他设备的质量检验合格单,上面都有曹信代表我们公司的签字。我又找不到曹信,毫无办法。知道您在家里着急,我也心急如焚……”

    樊勖中挎住何蕴畅的胳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你的住处去细谈吧。”

    三个人又回到了青年会,何蕴畅打开他小屋的门。樊勖中和傅铁珂看到的是一间小试验室,而不是宿舍。瓶子、罐子、试验器具,挤满了屋子,床铺拆了做了试验台。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三个人勉强能够站得下。何蕴畅让总经理坐下,他和傅铁珂肩贴肩挤着站在一块。樊勖中十分惊讶:“何先生,你在这儿搞起研究来了?”

    何蕴畅苦笑一下:“我知道您在国内日子也不好过,我在这儿也身陷绝境。找不到曹信,和鸡梯公司谈判不成,找不出制碱失败的原因,我怎么向您交代?怎么有脸回去?于是我想寻求一种新的制碱方法。”

    傅铁珂急不可耐地问:“找到了?”

    “可以说很有眉目了,数据全出来了。按照这个方法,简单而可靠,把我们的设备改造一下就行。根据这个方法我设计出了新的干燥锅。”何蕴畅小心翼翼地把一大沓技术资料交到樊勖中手里。樊勖中托着这一沓沉甸甸的技术资料,感慨万端,这是何蕴畅的心血,也是他做人的精神啊。

    傅铁珂禁不住又问:“刚才你在鸡梯碱厂的大门口转悠什么?”

    何蕴畅说:“鸡梯公司也和英国的卜内门公司一样,技术上封锁得很严密,技术资料不外泄,碱厂坚决拒绝别人参观。也许这是他们两个公司串通好了,因为他们都是买的苏尔维制碱法,想由他们两家统治世界的制碱业。我是夜里搞研究、做试验,白天除去办交涉就在碱厂周围转,根据他们的工厂规模,厂房多少,根据他们烟囱、塔罐和所有我能隔着围墙看到的东西,推断他们的生产规模和工艺流程,对我的设计有参考价值。”

    樊勖中深深地被感动了:“在这间屋子里,连张床都没有,你怎么睡觉?”

    “还提什么睡觉,没有心,也没有时间。实在太累了,就坐在椅子上打个盹儿。”

    “你哪有多余的钱购买这些试验用品?”

    “我每天早晨一杯牛奶,晚上一杯牛奶,其余的用水充饥,每隔两三天吃一顿饱饭。反正我得保证自己的生命不能垮掉。省出来的钱就都用在试验上了。”

    “意志比金钱更多地主宰着事业。”樊勖中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钱交给何蕴畅,“去洗澡理发,然后买身衣服,饱饱地吃上一顿饭。下午五点钟我们在碱厂门口等你。”

    何蕴畅推辞不受。

    樊勖中诚恳地说:“这个社会到处都是势利眼,以服饰取人,你这身打扮谁也不会拿你当博士看待,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我们晚上还要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你别推辞了,快去吧。我和傅先生去访几个朋友,如果需要买新设备,还得筹集一点资金。”

    傅铁珂摇摇头:“你化缘办事业,从国内化到国外来了。”

    樊勖中一笑,两个人离开了青年会。

    何蕴畅没有买衣服,也没有下馆子。樊总经理一来他身上的担子减轻了,美美地睡了一觉,起来后刮了脸,买了两个面包吞下去,就匆匆赶到鸡梯碱厂大门口,樊勖中和傅铁珂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樊勖中小声对他说:“等会儿碱厂就要下班了,我和傅先生想办法和他们的工人谈一谈,你假装不认识我们,在旁边把我们的谈话都记下来。”

    何蕴畅摇摇头:“总经理,别费时间了,我试过,不行。他们有制度,工人们都守口如瓶。”

    傅铁珂诡秘地一笑:“再试一次。”

    不一会儿,碱厂的大门打开了,下班的工人从厂里走出来。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顶蓝色的硬壳工作帽,帽檐儿的上面缀着一个美国国徽,国徽的中间镶着本人的照片。这些人很像中国的警察,神气十足地向四处走去。

    碱厂对过有个酒店,有些人出了厂门又进了酒店的门。碱厂一下班,酒店的生意立刻兴隆起来。樊勖中在临近窗户而又比较安静的桌位要了许多酒菜,专等客人的到来。何蕴畅背对着他占了临近的一张桌子,要了一瓶酒一盘菜,好半天不见他喝酒,也不见他吃菜,手里捧着一本砖头般厚的书,看得很专心,还不时地在一张纸上记点什么。

    傅铁珂站在酒店门口,盯住从碱厂里拥出来的人流。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对英美等国的工厂里的情况知道得也很多。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在人流中寻找捕捉的目标。他不想找个一般的工人,工人知道的情况不多,最好是找个工头或工程师之类的人物。他一直没有发现这样的人。从厂内往外走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后变得稀稀拉拉,大门关住,改走小门了。酒店里外的三个人都焦急起来。突然,傅铁珂眼睛一亮,看见从工厂的小门里又走出两个人。年轻的是职员,趾高气扬;和他同行的是个四十多岁工人模样的人,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路打骂逗趣。他们的工厂里等级森严,职员高人一等,和职员一块下班、说说笑笑的人决不会是普通工人。走到酒店门口,乐声伴着酒香从屋子里飘出来,上点年纪的两腿好像灌了铅,走不动了。年轻的职员却大步走过酒店的门前,回过头来笑着说:“吉斯工长,又走不动了?再喝醉了小心你老婆不让你上床。”

    “说这话的人才真正怕老婆哪!”吉斯眼睛望着酒店里的酒和菜,右手摸摸口袋,突然像下了狠心似的又往前移动了脚步。

    傅铁珂装出一副醉意朦胧的样子,过去钩住了吉斯的肩膀:“朋友,我今天交了好运,陪我喝两杯,我请客。一个人喝酒真没意思。”

    吉斯半推半就地来到了桌前。一杯酒下肚之后就不客气了,不请自喝,十分爽快,大杯大杯地灌起来,把酒菜猛划拉一顿。肚子里有底了,话也开始多起来了。问傅铁珂:“你们是日本人?”

    “不,我们是中国人。”傅铁珂说着又给他斟满了一大杯。

    吉斯又一饮而尽,挑起了大拇指:“中国有伟大的文化,精美的烹调,动人的魅力。你们中国人严肃正直,勤奋,谦恭爽快,这是我们美国人最推崇的美德。日本人不行,疑心太重,不堪信任。”

    樊勖中也用英语问:“你去过中国吗?”

    吉斯摇摇头。

    樊勖中举杯:“为了你对中国人的这番美好的感情,干杯!”

    “干杯!”吉斯舌头发硬,已有八分醉意了。樊勖中看看傅铁珂,傅铁珂会意,把谈话引向了正题。

    “吉斯先生,你是干什么职业的?”

    吉斯一努嘴:“喏,碱厂。”

    “噢,制碱,这很简单吧?”

    “简单?”吉斯要表示他很在行,摇头晃脑地把制碱的程序和几个关键的、十分困难的地方大概说了一遍。

    傅铁珂又劝了一杯酒:“制碱还要有干燥锅?”

    “那当然啦。”

    “我只见过木器厂的干燥窑,没见过干燥锅是什么样的。”

    “圆的,旋转……”吉斯把干燥锅的形状和用途描绘了一番。其实他不用解释,他只要说出个轮廓,坐在旁边的何蕴畅就全明白了,在这方面他能够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樊勖中问:“我见过一个碱厂的干燥锅是平的,它不旋转,只能上下活动,一烧就翘尾巴,制出的碱是红的。”

    吉斯笑了:“哈哈,那一定是买我们公司的,那是过时的、报废的干燥锅。”

    傅铁珂一听立刻怒形于色。樊勖中却能压住怒气,又问:“吉斯先生月薪是多少?”

    “一百一十美元。”

    “你愿不愿意到我们那里去干,给你双倍甚至三倍的工资,愿意把家人都带去也行,不愿意带家眷每年可以回国探亲,路费由我们承担。”

    吉斯很意外:“你是谁?”

    “中国永利制碱公司总经理樊勖中。”

    吉斯的酒立刻醒了:“你们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呀!”

    “鸡梯公司欺骗了我们,我们要交涉这件事,要你们公司赔损失。”

    “你们可不能出卖我啊!”吉斯抱住了脑袋,后悔不迭,“我上了你们的当,把碱厂的技术秘密都告诉了你们,我的职业算断送了。”

    “吉斯先生,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中国人是讲信义的。如果鸡梯公司为难你,我非常欢迎你到中国去,我们会让你有个更好的前程。”

    “我如果决定了怎么找你们?”

    “五天内到青年会165号房间找何蕴畅博士。五天以后我们可能就要回国了。”樊勖中握住吉斯的手,送他走出酒店,一直望着他那垂头丧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樊勖中才又返回酒店。何蕴畅把他们和吉斯谈话的英文记录递给樊勖中。他扫了一眼记录,高兴地说:“很好,我们现在有了两张王牌,也可以说有了两套方案。第一,何先生发明了自己的制碱法,立刻按你的设计在美国制造一个干燥锅,不怕花钱,速度要快,质量要好。回国后先按自己的方法试生产。第二,明天我拿着这份记录去找鸡梯公司谈判,他们肯认头给我们一个新的干燥锅就算了,否则就在国际上控告他们,叫他们包赔全部损失。我们再带一个‘鸡梯’的干燥锅回去,万一第一方案失败了,就按第二方案,可确保无失了。”

    何蕴畅和傅铁珂听了这番话非常振奋,二人一同举杯,傅铁珂说:“樊先生,你是中国人干事业的楷模,是人生道路上的路标。为我们遇上了你这样一位好经理,干杯!”

    “不,过奖了。何先生才是搞研究、做学问的楷模。”樊勖中是不喝酒的,刚才和吉斯碰杯后把酒全倒在了手绢上。这一杯却不能不喝了,他十分真诚地说:“人类所有的力量,只是耐心加上时间的混合。我唯一的体会就是身临绝境不绝望。”

    刚才为了灌吉斯,三个人都没有认真地吃、认真地喝,现在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樊勖中精神愉快,身上的病似乎全好了。何蕴畅这位有着第一流的头脑的博士,平时知识分子气很重,理性掩盖了一切激情,今天也大嚼大咽,吃得痛快淋漓。直至晚上十点钟,他们才走出酒店。樊勖中对傅铁珂说:“给家里拍个电报,免得他们惦记。”

    “电文怎么写?”

    “成功在握,即将回国。”

    “红三角”牌纯碱的诞生

    永利公司生产的“红三角”牌纯碱,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和质量震动了世界。当年在美国费城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就获得了金质奖章,何蕴畅发明的制碱法突破了世界纪录,是世界制碱工业一百多年来的一次重大改革。当时对于搞科技的人,最高的荣誉待遇莫过于被吸收加入英国皇家学会,外国会员在全世界只有七十三人,中国除了李四光又增加了一个何蕴畅。

    永利公司在碱厂召开了盛大的庆祝会。在会上人们要求何蕴畅讲话,何蕴畅不讲,他推脱说:“这个荣誉给我一个人是不公平的,这里面有公司的功劳,有樊总经理的功劳。”他一定要让樊勖中先讲,大家拼命鼓掌。樊勖中高举酒杯,说:“在这盛大的荣誉面前,何先生当之无愧。他始终是书生本色,自强自立,求仁者得仁。他不仅为中国创立了联合制碱的方法,而且为中国造出了一种做人的风气。中国必须有一大批这样的人把风气转过来,才能真正得救。有知识才有真正的权力,人类只应受知识的统治。我提议将联合制碱法命名为‘何氏制碱法’,以作永久的纪念。”

    当庆祝会进行到高潮的时候,跳舞开始了。樊勖中趁人不注意悄然回到楼上的办公室。何蕴畅、傅铁珂也相继来了。他们并没有什么事情要找总经理,也没有什么话要说,就愿意这样默默地跟他在一块儿坐一会儿。他们谁也不说话,但并不感到寂寞,却觉得很充实,仿佛这沉默融化了他们十几年来所尝受的辛酸苦辣。在沉默中他们的思想和感情得到了交流。友情更深厚了。搞科学的都是怪人,他们为别人创造欢乐,却不愿享受这欢乐。用他们喜欢的、特殊的方式对待成功。

    不一会儿,贺嘉运走进来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他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微笑:“勖中,你的好朋友曹信来了。”

    “他来了?”几个人都感到很意外。

    贺嘉运说:“他从我们身上捞了一大笔钱,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离开我们,在上海开办了一个永华油漆厂。现在办厂遇到了困难,以给我们贺喜为名,想借点钱。”

    何蕴畅厌恶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樊勖中问:“他在哪儿?”

    “他不好意思见众人,在楼下的小客厅里。我说你不在,他一定要等你回来,也许还要向你哭天抹泪,说上几句道歉的话。”

    樊勖中用商量的口气对几位博士说:“曹信是办了对不起我们的事,但他没有留在美国,回来办实业,可见他对自己的民族还有感情。他办油漆厂,这正是个热门,说明他很精明。他给自己的工厂起名‘永华’,还用了我们一个‘永’字,证明他没有忘记‘永利’。我们要帮助他,要钱给钱,要技术给技术。不能让他靠在外国人的怀里去,逼急了,他是会那么干的。你们说哪?”

    大家还有什么说的!感情上扭不过来,但是樊勖中说得在理。像他这样正派的人,也不见得就不厌恶曹信,只是他胸怀博大,能用理智排除自己感情的偏见。总经理做出了榜样,大家都点点头。樊勖中对贺嘉运说:“您叫他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去。”

    樊勖中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精致的聘书,递给何蕴畅。这是印度和澳大利亚的政府寄来的,聘请何蕴畅做他们的顾问,年俸一个是四万美金,一个是五万美金。何博士十分惊异:“这是寄给我的,我拒绝了,叫人把它退回去。”

    樊勖中:“我又把它留下了,应该答应。我们不学‘卜内门’、‘鸡梯’那一套。我们要以新的姿态、新的作风赢得世界。每年你出去一个月,做一番巡视指导,平时把你的助手轮流派出去,指导他们工作,有问题向你请示。这既可以锻炼助手的才干,也便于我们掌握各国技术的发展情况。”

    何蕴畅答应了,但固执地强调,外国给的俸金他不要,归公司所有。

    樊勖中又和他们商量了公司今后的方针,决定兵分三路。第一路,派出若干推销组到黄河以北的农村去,选高头大马,披红挂彩,驮着“红三角”牌纯碱,带着发面盆,当场宣传,当场表演。樊勖中心里有把握,自己产品比“卜内门”的产品质量好,成本低,价格便宜,不出半年就可在中国的市场上赶走“卜内门”。第二路,倾销日本。日本工业兴起,工业用碱量很大,中国和它只一海之隔,运输方便,价格便宜,樊勖中在日本三菱公司董事会里又有个朋友,利用这些条件一定会打开销路,占领日本市场。第三路,樊勖中和何蕴畅亲自挂帅,到南方开发新的基地,再扩建化肥、纤维等五个化工厂。

    “永利”成了世界第一流的制碱公司之一,要人有人,要技术有技术,要钱有钱。樊勖中雄心勃勃,想以此为基础,建设起中国的化学工业来。

    尾声

    樊勖中的事业越办越大,设在南京的“东亚化肥厂”诞生了。他又在西南打出了石油,真是如虎添翼,离实现“九大行星”的愿望已经不远了!就在这时候,卢沟桥事变发生了。他接到了碱厂发来的告急电报,他命令把所有的油井都填死,留下何蕴畅看摊儿,只身北上。顶着炮火穿过北京、天津,满眼都是硝烟、焦土。赶到塘沽,四周的房屋被炸成了一片瓦砾,碱厂却毫毛未损,他正暗自庆幸,来迎接他的不是公司的同人们,却是身穿日本军服、曾在日本教过他击剑的老师刀根。刀根满脸笑容,老远就伸出手来:“樊先生,祝贺你实现了自己的誓言,在中国办起了第一流的化学工业。”

    樊勖中没有说话,也没有和刀根握手,用一种愤怒的目光盯住他。

    刀根依然笑嘻嘻的。他得到了国内的指示,要尽量保住永利碱厂,为日本人生产,只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炸毁它。可是傅铁珂等人按樊勖中电报的指示,塘沽一沦陷,碱厂就停工了。碱厂规模宏大,技术艰深,日本人一时还掌握不了。刀根拿出一张碱厂复工的协议书,叫樊勖中签字。“樊先生,要想保全碱厂就得为我们干活儿,否则我就下令炸毁它!”

    樊勖中看也不看就把协议书扔到地上:“世界上哪有强盗抢了东西,还要物主签字之理!”

    刀根又捡起了那张纸:“樊勖中,这个碱厂可是你多年的心血啊,你就不心疼?”

    樊勖中推开他要进厂,从旁边冲上来好几个日本兵,用刺刀把他拦住了。刀根一挥手,大炮响了。在炮声中樊勖中眼见碱厂的主楼倒塌了,起火了,管线折了,烟囱倒了,碱厂陷入一片火海之中。他大叫一声:“强盗!强盗!”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碱厂一遭到炮击,工人们都冲出大门,把樊勖中也抬走了。樊勖中已奄奄一息,叫工人们找来傅铁珂。他抓住傅铁珂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队伍不能散,把技术人才都带到西南去,他们是中国民族工业的栋梁,到西南去重新开拓一个化工中心……日本人在中国是待不长的,这刻骨之恨,永世不忘……”

    樊勖中死了。科技界人士在重庆七星岩为他举行了追悼会。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周恩来带来了中央委员会主席毛泽东亲笔写的大匾:“工业先导,功在国家”。

    追悼会开到一半,傅铁珂突然忍不住放声大哭,扑到樊勖中的灵前,哭天抢地地大叫:“基督说过,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就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落在地里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籽粒来。勖中,你是一颗丰满硕实的麦粒,可是你落在了地里,还是落进了火里?中国这么广大,难道就没有一块沃土?为什么迟迟长不出民族工业的壮苗,开不出经济繁荣的花朵?我们受气要受到哪一天?”

    他对着樊勖中的灵位磕了三个头,疯疯癫癫,扬长而去。

    198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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