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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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进客厅,音乐课的书包扑通一声滑到穿着长筒袜的腿上。她另一只胳膊抱着重重的课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听见琴房里轻柔的钢琴和声与小提琴的调音声。接着,房里传来彼得巴赫先生低沉沙哑的呼喊:

    “是你吗,比安琴?”

    她一边脱下手套,手指一边抖动着,默默练习今早练过的赋格曲。“是我呢,”她又纠正道,“是我来了,请您稍等。”

    她能隐隐听见拉夫考耶茨先生的说话声——温润而模糊,和彼得巴赫先生比起来,更像个女人的声音。她有点恍惚。摸索了一阵,她把几何学课本和《贝吕松先生的旅程》[5]摊在桌上,坐在沙发上,把乐谱本拿出来。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关节下的筋腱还在颤抖,包着卷边褪色胶带的指尖疼痛难耐。这些让她更加害怕,半个月以来她一直受此折磨。

    她轻声嘟囔着安慰自己的话:这门课很好,真的很好。听见彼得巴赫先生穿过琴房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门打开的吱嘎声,她就立马不说话了。

    这时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十五年来,她一直都是面对着门后这张突然探出的脸和肩膀,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拨弄小提琴时发出的轻微、苍白的声音。这就是她的老师彼得巴赫先生——棱角分明的镜片后转动的双眼、稀稀疏疏的头发下面一张窄窄的脸、牙齿咬着厚厚的闭不拢的嘴唇、太阳穴的青筋剧烈抽动着,好像满屋子的人都能看到。

    “你是不是来得有点早?”他一边问,一边扫了一眼壁炉台上的钟,一个月以来那钟一直都指着十二点过五分,“约瑟夫在这。我们正在练习他朋友写的一首小奏鸣曲。”

    “好啊,”她努力地挤出微笑,“我听听看。”她眼中的钢琴琴键一片模糊,无力的手指好像要淹没在里面。她觉得特别疲惫,如果他再多看她一眼,她的手就要颤抖起来了。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尖尖的牙齿咬着晶亮肿大的下嘴唇。“饿不饿,比安琴?安娜做了些苹果蛋糕,还有牛奶。”

    “我再等等吧。”她说,“谢谢。”

    “等你上完这堂精彩的课吗?”他在角落挤出一丝笑容。

    他身后的琴房里传来响动,拉夫考耶茨先生推了推门上的另一块嵌板,走到他身后。

    “弗兰切斯?”他微笑着问,“功课怎么样了?”

    比安琴有时觉得拉夫考耶茨先生笨拙而庞大,虽然他是个身材矮小的人,不拿琴时显得有点无精打采。他灰黄的犹太面孔上,弯弯的眉毛总是高高扬起,好像在问问题,但他的眼皮又总是懒懒地耷拉着。今天他有点心烦意乱。她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走进屋子,拿着珍珠顶的琴弓,手指一动不动,慢慢地给白色马鬃毛的琴弦上松香。他的小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但在领口处别着的亚麻手绢的映衬下,黑眼圈显得越发明显。

    “我想你应该做得还不错吧。”他笑着说,虽然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看了拉夫考耶茨先生一眼,他转过身,厚实的肩膀撞开门。傍晚的阳光从窗户照进琴房,黄色的光照亮了布满灰尘的房间。在她的老师身后,比安琴看见低矮的长钢琴、窗户和勃拉姆斯[6]的半身像。

    “没有,”她对拉夫考耶茨先生说,“我其实做得很糟糕,”她细长的手指快速翻动着乐谱,“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边说边盯着彼得巴赫先生,他厚实的背弓着,一言不发。

    拉夫考耶茨先生笑着说:“人有时候难免会——”

    一阵刺耳的钢琴和弦声传来。“你不觉得我们该继续干正事吗?”彼得巴赫先生说。

    “马上就好。”拉夫考耶茨先生说,他擦了一下琴弓,朝门走去。她看见他从钢琴顶上拿起小提琴。拉夫考耶茨先生发现她在盯着自己,便放下琴:“你看过海默的照片吗?”

    她的手指紧紧扣在书包的尖角上:“什么照片?”

    “一张他在《音乐信使》封面上的照片,就在桌上。”

    小奏鸣曲响起,显得不和谐而单调,空洞而刺耳。她伸手拿过杂志翻看起来。

    海默的照片在封面的左下角,他拿着琴,手指弯成钩,拨弄着琴弦。他深色的哔叽衬裤整齐地卷在膝下,穿着毛衣,领子卷了起来。那画面糟透了。虽然拍的是侧面,他的眼睛看上去却是直瞪着镜头,手指好像拨错了弦。他拿着琴,痛苦地扭向镜头。他瘦了些——小肚子也不见了,但这半年来他变化不大。

    海默·伊拉斯基,年轻有为的小提琴手,这张照片是他在他老师环河路的琴房里演奏时拍下的。年轻的伊拉斯基大师还未满十五岁就受邀参与演奏贝多芬的协奏曲。

    那天早上,比安琴从六点练到八点,她爸爸才让她坐到桌边,和家人一起吃早餐。她讨厌吃早餐,每次吃完饭都觉得恶心。她宁可用两美元的午餐钱买四块巧克力,等到了学校大口大口吃,或是用手绢包起来,小口小口吃,防止锡箔纸发出巨大的响声。但这天早上,她爸爸在她盘子里放了个煎蛋,她知道如果弄破的话,黏糊糊的蛋黄会从蛋白里流出来,看着就想哭。这种事曾经发生过。现在的她就是这种感觉。她轻手轻脚地把杂志放回桌上,闭上双眼。

    琴房里的琴声急促而狂野。过了一会她的思绪终于从海默、协奏曲和照片回到课堂。她缩进沙发里,看到琴房里的两人在弹琴,专注地盯着钢琴上的琴谱,旁若无物。

    她怎么也忘不了之前彼得巴赫先生盯着她看时的脸色。她的双手仍在无意识地抽动,在瘦削的膝盖上弹奏着赋格曲。她太疲惫了,这种疲惫就像她晚上辛苦练习后倒在床上时天旋地转的感觉,就好像在那些困倦的半梦半醒时脑袋嗡嗡作响。

    神童,神童,神童。这两个音节用低沉的德语说出来,在她的耳边时而大喊大笑,时而窃窃私语。接着,彼得巴赫先生、海默、拉夫考耶茨先生的脸都开始旋转膨胀,扭曲变形,消失在一片苍白之中,并发出一种嘟囔声“神童,神童”。彼得巴赫先生的脸在中间,其余的绕在他旁边。

    乐曲的旋律疯狂地变奏着,她弹奏的音符像一把石子落下阶梯一般,无休无止。巴赫[7]、德彪西[8]、普罗科菲耶夫[9]、勃拉姆斯——这些人在她疲惫的身体里抽动着,旋转着。

    有时,当她没有连着练三个小时琴或是不在学校的时候,她的梦还没这么困惑,记忆也更加准确,乐曲在她脑海里异常清晰,清晰得就像他们在合奏结束后,海默留给她那副《纯真年代》[10]的羞涩模样一般。

    神童,神童。她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彼得巴赫先生,他就是这么叫她的。年纪大的学生也总是这么叫她。

    之后他再没这样叫过她。“比安琴——”(她的美国名字很普通,但彼得巴赫先生只有在她犯严重错误的时候才会叫她这个名字)“比安琴,”他会说,“太糟糕了,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可怜的比安琴——”

    彼得巴赫先生的父亲曾是一个荷兰小提琴手,他母亲是布拉格人。他在这里出生,在德国度过童年。她多希望自己不是在辛辛那提市出生长大的。“奶酪”用德语怎么说?彼得巴赫先生,“我没懂你的意思”用荷兰语怎么说?

    那是她到琴房的第一天,她凭着记忆弹完了整首《匈牙利第二号狂想曲》。暮色中,房间泛着白光,彼得巴赫先生的脸靠在琴上。

    “现在我们重新开始,”他那天是这么说的,“演奏乐曲不仅仅是靠聪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手指跨过再多的琴键,也没什么意义。”

    他粗壮的手拍了一下他宽阔的胸膛和脑门,“这儿和这儿,你都这么大了,该懂了。”他点了根烟,轻轻地把烟吹过她的头顶。“然后就是练习,练习,练习。我们现在从巴赫的这些创意曲开始,还有舒曼的作品。”这次他的手一动,拉开了他身后的灯,指向乐谱,说道:“我来告诉你,应该这样弹,仔细听着。”

    她已经在琴边坐了三个小时,精疲力竭。彼得巴赫先生低沉的声音久久不散,在她脑子里打转。他指着乐谱时,手指肌肉收缩,戒指闪闪发光,强健的手背上都是毛,比安琴不禁想伸手去摸。

    她的上课时间是周二放学后和周六下午,一般周六下课后,她会留下来吃晚餐,然后第二天再坐电车回家。彼得巴赫太太很喜欢她,喜欢得几乎有点发傻。她和彼得巴赫先生大不相同,她性格安静,身材矮胖,动作慢慢吞吞的。她不是在厨房里做好吃的大餐,就是在楼上的床上看杂志,或是似笑非笑地发呆。他们在德国结婚时,她曾是个抒情歌手,但她现在不唱了(她说她嗓子不行了)。当彼得巴赫先生把她从厨房叫出来,到琴房里听学生弹琴时,她总会笑着用德语说:“很好,很好。”

    比安琴十三岁时,有一天她突然察觉到,彼得巴赫夫妇没有孩子,这有点奇怪。有一次她和彼得巴赫太太回到厨房时,彼得巴赫先生从琴房里大步流星地走出来,正为某些烦人的学生而窝火,而彼得巴赫太太正站着搅拌浓汤。他走进厨房,摸索着把手搭到她肩上,她转过身,平静地站着,让他弯曲手臂,把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埋进她洁白柔软的脖颈里。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突然,他挪开脸,愤怒都烟消云散,然后平静地回到琴房。

    自从比安琴开始在彼得巴赫先生那上课,她就没时间和高中同学一起玩了,海默是她唯一的同龄朋友。他是拉夫考耶茨先生的学生,他和拉夫考耶茨先生一起去彼得巴赫先生那时,比安琴总在那上课。他们一起听老师弹奏,也经常一起练习室内乐——比如莫扎特的奏鸣曲或是勃洛克[11]。

    神童,神童。

    海默是个神童。那时,他们俩都是。

    海默四岁起开始学小提琴。他不用去上学,因为拉夫考耶茨先生有个残疾哥哥,他经常在下午教海默几何学、欧洲历史和法语动词。海默十三岁时,就是辛辛那提最好的小提琴手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但比安琴觉得,拉小提琴一定比弹钢琴容易——一定是这样。

    海默身上总有一股味道,闻起来感觉是灯芯绒裤、吃的东西和松香混在一起的味道。大多时候,他的手指关节总是脏兮兮的,针织套衫袖子里翻出的衬衣袖口也是脏兮兮的。他拉琴的时候,比安琴总是看着他的手——他的手特别瘦,只有在指关节处有突出的小硬块,就像是被截短的钉子,拉弓的手腕处有很多褶皱,看起来像婴儿的手腕。

    不管是在梦中还是醒着,她对音乐会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直到几个月以后,她才知道音乐会并不成功。的确,报纸对海默的赞誉胜过了她,但他比她矮得多,他们一起站在台上的时候,海默只到她肩膀,她知道观众们会在意这个。而且,他们一起演奏的奏鸣曲也不好听——布洛赫[12]的曲子。

    “不不,我觉得那不合适,”当他们提议用布洛赫作为压轴曲目时,彼得巴赫先生这么说,“得用约翰·包威尔[13]的《弗吉尼亚奏鸣曲》。”

    她那时并不懂。彼得巴赫先生和海默想用什么布洛赫的曲子,她就用什么布洛赫的曲子。

    彼得巴赫先生最终妥协了。后来,当评论说她的气质不适合那种音乐,当他们说她的演奏平淡、缺乏感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被骗了。

    “那种咿咿呀呀的东西?”彼得巴赫先生一边哗哗地翻着报纸,一边说,“那不适合你,比安琴,让海默去拉那些吧。”

    神童。不论报纸怎么说,彼得巴赫先生总是叫她神童。

    为什么海默在演奏会上的表现比她好那么多呢?有时在学校里,她本该看着别人在黑板上做几何题,可是这个问题就像把小刀子在她身体里搅动,这让她寝食难安,甚至在弹钢琴时都在想。这不是因为她和布洛赫都不是犹太人——至少不全是,这也不是因为海默平时不用上学,并且很早就开始练习小提琴,那是为什么呢?

    后来她觉得她明白了。

    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彼得巴赫先生刚和拉夫考耶茨先生一起读完了一些乐谱,他要求比安琴:“弹一下幻想曲和赋格曲。”

    她觉得自己巴赫弹得很不错,因为透过余光她看到彼得巴赫先生神情平静而满意,他的双手随着乐曲的高低起伏在扶手椅上时而抬起,时而下沉。曲终,她站起身,吞了口唾沫,来缓解弹琴时喉头和胸口的紧张感。然而——

    “弗兰切斯,”突然,拉夫考耶茨先生开口了,“你知道巴赫有几个孩子吗?”他看着她,薄嘴唇卷曲着,眼睛几乎闭起来,比安琴困惑地转向他:“有好多吧,二十多个。”

    “那么——”嘴角的微笑在他苍白的脸上慢慢褪去,“那么他的曲子就不应该这么冷清。”

    彼得巴赫先生不太高兴,作为一个德国人,他总是尽量说善意的话。拉夫考耶茨先生抬了抬眉毛,她一下就明白了那些话的意思,但她仍然露出呆呆的、幼稚的表情,因为彼得巴赫先生就想让她这个样子。

    但这种事和那个问题无关,至少不太有关,因为她总会长大,彼得巴赫先生知道这点,而拉夫考耶茨先生也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在比安琴梦里,彼得巴赫先生的脸总是出现在最中间,其他的脸围着他转。他总是嘴里念念有词,太阳穴青筋跳动。

    但有时,入睡前,她记得很清楚:她把长筒袜后跟的破洞往下拉,这样就可以藏在鞋子里。还有彼得巴赫太太拿出针线篓,告诉她怎么缝破洞才不会结成乱糟糟的一团。

    她还记得她初中毕业的时候。

    “你要穿什么?”星期天吃早餐的时候,彼得巴赫太太问。之前比安琴告诉他们,经过一番苦练,他们将要去大礼堂演奏。

    “我表姐去年穿的一条裙子。”

    “啊——比安琴!”彼得巴赫先生一边说,一边用厚实的手转动着他那杯热咖啡,他笑眯眯地看着她,眼角满是皱纹,“我知道比安琴想要什么——”

    他很固执,怎么也不相信,比安琴其实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像这样的,安娜,”他说,一边把餐巾推到桌子对面,碎步走过房间,还一边扭扭屁股,戴上那副棱角分明的眼镜,一双眼睛在眼镜后面炯炯有神。

    第二周星期六的下午,下课之后,彼得巴赫先生带她去了市中心的百货商店。售货小姐解开布捆,彼得巴赫先生用粗壮的手指滑过薄薄的纱网和哗哗作响的塔夫绸。他把各种颜色的布举到她眼前,头侧向一边,然后挑了粉色。他也挑了双鞋子,他最喜欢的是白色的儿童软舞鞋,它们看起来有点像老太太的鞋子,脚背上的红色十字商标让她想到慈善机构。但这些真的都不要紧。当彼得巴赫太太开始帮她改裙子、用别针把裙子别起来时,彼得巴赫先生连课都不上了,站到一边,提议在腰下面和脖子上加点褶皱,肩膀上加一圈华丽的玫瑰花结。其实只要把曲子弹好了就够了,裙子和典礼之类的再美也没什么用。

    除了把曲子弹好,其他都不重要。她要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练习,再练习,这样彼得巴赫先生才会多少满意一点。她要弹得像迈拉·赫斯[14]、耶胡迪·梅纽因[15]甚至海默!

    从四个月前开始她到底怎么了?她弹奏的音符变得做作而死气沉沉。她想是青春期的缘故吧。和她一样,很多孩子肩负着巨大的期望弹琴,不断努力、努力,可是那些孩子到了最后遇到一点点小事就会失声痛哭,如果想表达自己感情就会觉得心力交瘁,他们渴望的事就是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可是她不会。她和海默是一类人,是的,她必须和海默是一样的。

    有一次她很肯定,天分是不会消失的。神童……神童……彼得巴赫先生就是这么说她,用他肯定、低沉的德语说的,而且在梦里,这种感觉更加深刻,更加确切。他的脸就在她眼前,音乐混合着嗡嗡的巨响,不停旋转——神童,神童……

    这天下午彼得巴赫先生没有像以前那样把拉夫考耶茨先生送到前门,他坐在琴边,温柔地按下一个琴键,比安琴默默地听着,看着相片中的海默,他苍白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

    “海默这张照片很好看,”她说,继续弹奏着,“我几个月前收到他一封信,信里面写着施纳贝尔[16]、胡贝尔曼[17]、卡内基音乐厅[18]和俄罗斯茶馆的事。”

    比安琴磨蹭着不想进入琴房,她一直等着,直到拉夫考耶茨先生开门准备离开时,才站到他身后。外面刺骨的寒气逼进屋子里,天色渐晚,空气中泛着冬日暮色所特有的淡黄色。门自己关上了,她觉得房间比原来更加昏暗,更加安静。

    她走进琴房,彼得巴赫先生正从钢琴边起身,静静地看着她在钢琴边坐下。

    “比安琴,”他说,“今天下午我们要从头开始。就从抓键开始,别管之前几个月学的东西了。”

    他看上去跟要演电影似的,僵硬的身体前后晃动,摩擦着双手,甚至他的微笑看上去也像极了电影里那种满足的微笑。突然,他猛地换了副模样,沉重的肩膀耷拉着,翻阅着比安琴带来的厚厚的乐谱:“巴赫的曲子——不,不,还不行,”他喃喃自语,“贝多芬呢?对,这首奏鸣曲,作品二十六号。”

    钢琴琴键包围了她,僵硬而惨白,看上去死气沉沉。

    “等一下,”彼得巴赫先生双臂站在钢琴琴身的一个弯弧里,撑着双臂看着她:“今天我希望你给我些惊喜。这首奏鸣曲是你弹过的第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每个音符你都烂熟于心,从技巧上说,这首曲子对你来说没有任何难点,你需要想的,只有音乐本身。”

    他沙沙地翻动着她的乐谱,直到翻到那首曲子。接着,他把教师椅拖到琴房中间,转过椅子,面朝椅背叉开腿坐下。

    不知怎的,她以前总觉得彼得巴赫先生的这个坐姿能让她弹得更好,可今天,她总会分心,用余光去瞟他。他的背僵硬地斜着,双腿紧绷,厚厚的乐谱放在他面前的椅背上,看上去摇摇欲坠。“现在我们开始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道。

    她的手在琴键上空转了一圈,然后落下。第一个音太重,接下来的太干涩。

    “停!先好好想想你在弹什么,开头这里的标记是什么?”

    “行……行板[19]。”

    “对了,那就别拖成慢板。键要弹得沉稳,别急着轻描淡写地一扫而过,这是优雅、沉稳的行板——”

    她重新开始弹,她的手看上去不听使唤,和脑子里的音乐脱了节。

    “你听,”彼得巴赫先生打断她,“这首曲子变化中的主要韵律是什么?”

    “是挽歌。”她答道。

    “那就酝酿好那种感情。这首曲子是行板,但不是你刚才弹的那种沙龙的感觉。钢琴开始弹的时候要轻柔,然后在琶音之前增强,弹出既温暖又有爆发力的感觉。然后这里——这里标记的是柔和,要突出复调旋律。这些你都知道的,我们以前都讲过。现在弹吧,想象贝多芬写的时候是什么情绪,想象那种悲伤又被束缚了的感觉。”

    她忍不住去看他的手,它们看上去飘忽地放在乐谱上,好像她一开始弹,那双手就要举起来打断她,闪闪发亮的戒指好像在命令她停下来。“彼得巴赫先生……也许我……也许您应该让我先把第一变奏曲弹完,不要让我停下来,这样我会弹得更好些。”

    “我不打断你。”他说。

    她苍白的脸和琴键凑得很近,弹完了第一部分,彼得巴赫先生点头示意,她才开始第二部分。她弹得没什么瑕疵,但还没来得及感受那些音符的意义,它们就已经从她指间流走了。

    她弹完了,彼得巴赫先生从乐谱上移开视线,直言不讳:“我觉得右手的和声部分没有弹好,而且,这部分应该表现得更强烈,要与第一部分的伏笔相呼应。不过还是继续弹下一部分吧。”

    开始是一种被压抑的怨念,然后变成一种深沉、强烈的痛苦——她的大脑告诉她应该这样弹,但她的手好似一团软乎乎的通心面黏在琴键上,让她无法思考。

    当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散去,彼得巴赫先生合上乐谱,若有所思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左右活动活动他的下颌骨,透过他张开的嘴唇,比安琴瞥见他粉色健康的喉头和又黄又硬的烟熏牙。他小心翼翼地把贝多芬的曲子放在其他的乐谱上,再次把胳膊肘撑在光滑的黑色钢琴上。“不行。”他直接说到,然后看着她。

    她哆哆嗦嗦地说“我不知道……我……”

    突然间他扯出一个微笑:“听着,比安琴,”他换了一种语调但很威严地说道:“你还是会弹《快乐的铁匠》吧?我跟你说过一定要记得弹那首曲子。”

    “会,”她说,“我经常会练习。”

    他开始以一种对待小孩的口气说话:“记得吗?那是我们刚开始学的第一首曲子,你以前弹得那么好,真的就像个铁匠的女儿。你看,比安琴,我太了解你了,我看着你把那么多曲子弹得那么好,你以前——”

    他一时语塞,吸了一口咬得稀烂的烟蒂,烟从他粉色的嘴唇间缓缓地飘出,在她稀疏的头发和孩子气的额头上形成一片灰色的烟雾。

    “开心点,别想太多。”他说着,打开她身后的灯,从钢琴边走开。

    好一会儿,他只是站在台灯明亮的光圈里,然后他突然蹲在地上,说道:“一定要用力!”

    她忍不住去看他,只见彼得巴赫先生将重心落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笔直地伸在前面以保持平衡,大腿上强壮的肌肉把裤子绷得紧紧的,背挺得笔直,胳膊肘重重撑在膝盖上。“就是现在,”他肉乎乎的手不停比画着,“想象铁匠——整天在阳光下干活,无忧无虑地打铁。”

    她没法低头看琴键。灯光照着他伸开的手背上的毛,他的眼镜片在灯下闪闪发光。

    “整首曲子,”他催促道,“就现在!”

    她感觉骨髓和血液都被抽空了,整个下午一直怦怦直跳的心好像突然死了,变得灰暗而瘫软,只有边缘还在挣扎着颤动,就像一个牡蛎。

    彼得巴赫先生的脸好像就在她眼前跳动,随着太阳穴青筋的跳动,朝她靠近。她逃避地看向琴键,嘴唇像果冻一样开始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黑白的琴键糊成一片:“我不行,”她嗫嚅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不行,再也不行了。”

    彼得巴赫先生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手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比安琴一把抓过乐谱,从他身边跑出去。

    她的外套、手套和雨靴,她学校里的书和她生日时彼得巴赫先生送她的书包都静静地放在房里。快点,在他要说什么之前赶紧走。

    她经过前厅时,忍不住又去看他的手——伸出来扶在琴房门上,看上去轻松而随意。门重重地关上了,她一把抓起书和书包,蹒跚地走过石阶,跑错了方向,街道上一片喧嚣,她走得飞快,周围自行车驶过,孩子们在玩着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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