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要从我得了猩红热病说起。11月,我和弟弟巴奇因为得病被隔离在我家后面的一个屋子里。整整6个星期,陪伴我们的只有温度计、便壶、消毒酒精还有罗莎·亨德森,一个负责看护我们的实习护士。那时妹妹刚出生不久,妈妈忙着照看这个只会跟我争宠的新生儿,无暇顾及我和弟弟。但有时她会带些东西过来给罗莎,可是每次都只是把门悄悄打开,递过东西,随意关心几句,就又关上门走了。不过至少她来的时候,怀里没抱着那个婴儿,这还算让我欣慰。送来的东西有很多,比如游戏牌、橡皮泥、颜料盘、裁缝剪等。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在房间的一个肥皂盒里。
巴奇太小了,所以他不太会数数,不会玩飞行棋,也不会给自己擦身子。他只会简单又无聊的事,比如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被压扁了的球或者从杂志上剪下圣诞老人之类的圆形图片。每次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还会不停吐着舌头来表示做这些实在是太难了。而我会剪一些难点的东西,或者做做小纸人。一起玩竖琴的时候,他也只会乱弹,我则会弹弹《迪克西》[55]和圣诞颂歌。
到了晚上,罗莎会读书给我们听,有《儿童时光》、一些故事书或者一本叫《真正的自白》的杂志。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她的声音轻柔跌宕,炉火的映照下,墙上跳动着金色和灰色影子。每当这时,整个房间里好像只剩下了她变幻而充满色彩的声音和墙上跳动的光影。但有些时候,这一切会被婴儿的啼哭打破,就像有只虫钻进了我的身体,肆意乱弹竖琴一样。
我们被隔离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蓝天、阳光还有落叶。有时我们会一起唱歌:
来吧,小叶子,这是风儿在说话
来吧,飘过草地,跟我一起来玩吧
突然,某个清晨,我们发现草地和屋顶上镀满了银霜。罗莎告诉我们,圣诞节快到了。
“还有多久?”
“大概在我们做完彩带的时候,圣诞节就到了吧。”
被隔离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们一直在做彩带,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种。我不大相信罗莎的话,巴奇也不停吐着舌头。罗莎只好又说:“圣诞节是12月25日,我会数着日子的。你们现在仔细听,能听到驯鹿从北极飞奔而来的声音。圣诞节真的就快到了。”
“那时候我们就能从这出去了吗?”
“一切自有天意。”
这时,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人们在圣诞节会生病吗?”
“当然了,宝贝。”罗莎正小心翼翼地用长叉烤着面包,这是我们的晚饭。她再次吭声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很低沉,像纸被撕破了一样。她说:“我小儿子就是在圣诞节去世的。”
“死了!谢尔曼死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谢尔曼。”她严厉地说:“谢尔曼每天都来我们这,你知道的。”谢尔曼是个大男孩,每天放学后他都会来。他来的时候,罗莎会打开窗户和他聊很久,有时候也会给他一毛钱当零用。他们聊天时,谢尔曼总是捏着鼻子,所以鼻音很重,听起来像尤克里里的弦音一样。“是谢尔曼的弟弟,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得了猩红热病吗?”
“不,他是烧死的,在圣诞节早上。那时他只是个婴儿,谢尔曼把他放在壁炉旁,好跟他一起玩。毕竟谢尔曼也还只是个孩子,他忘了弟弟,把弟弟一个人留在了那里。后来壁炉的火星溅到了他的小睡衣上,我发现的时候,我的孩子已经……我的脖子上也留下了这道白疤。”
“你的儿子那时候和我妈妈的小宝宝一样大吗?”
“差不多大。”
我想了很久,然后问到:“谢尔曼高兴吗?”
“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亲爱的。”
“我不喜欢小宝宝。”我说。
“你以后会喜欢的,就像现在你喜欢你弟弟一样。”
“巴奇闻起来有点臭。”我说。
“大多数小孩都不喜欢新出生的弟弟妹妹,可是慢慢就会习惯的。”
“大家都这样吗?”我问。
那时候,我和巴奇每天都会脱皮。我们把掉下来的皮收起来,小心地保存在一个药盒里。
“我们该拿它们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姐姐,现在一定要开心。”
“那我们做的这个长彩带有什么用呢?”我看着堆在我和巴奇床间的彩带问到。它太长了,把其他玩具都盖住了。
隔离终于结束了,我们非常开心,但同时有一种莫名的悲伤袭来:我们所有的玩具都要烧毁。所有的玩具,包括那根彩带,甚至连我们脱下来的皮,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很大的噩耗。
“是因为有细菌。”罗莎说:“所有东西都会被烧掉。床、床垫都会拿去消毒。还有这个房间也要消毒。”
消毒员走后,我站在门槛后看着我们待了这么久的房间。房里什么都没了,没有玩具,没有床,也没有家具。房里格外冷,地板非常潮湿,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关上房门,我的心门也关上了。
妈妈给我缝了条红裙子,让我圣诞穿。我和巴奇也能出入自由了。但我还是不开心。那个争宠的小宝宝一直躺在妈妈的腿上,厨娘玛丽总是发出咕咕的声音逗她,爸爸也会常常把她高高举起。
他们放的那首关于圣诞节的歌,我觉得讨厌透了:
挂起宝贝的长袜
千万别忘记
这个有酒窝的小娃娃
第一次过圣诞
我讨厌这首歌的曲调和歌词,每次听到这段时,我就用手捂住耳朵,然后哼着迪克西,直到歌词变成圣诞老人的驯鹿、北极和圣诞魔法。
但圣诞节到来三天前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世界已有的认知瞬间崩塌,因为我的现实世界和魔法世界猝不及防地相撞了。那天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我们被隔离的那个房间,打开门,我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熟悉的东西都不见了,满屋子都是礼物。我和巴奇曾把想要的礼物写在了圣诞卡片上并把卡片放入了烟囱里,但房子里不仅有我们想要的礼物,甚至还有更多。这里现在就像百货商店里圣诞老人的杂货铺一样,有三轮车、洋娃娃、火车模型、小孩子的桌椅。我怀疑自己在做梦,但窗外的那棵树还有天花板上那条熟悉的裂缝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跟随着房间里的光线,我左看看右看看,偷偷摸摸地像个窥视别人的孩子一样。我小心翼翼地用食指碰了一下桌子还有其他玩具,触感很真实。它们都是真的。随后我看到了一只非常可爱的绿色猴子,手上还拿着个橘色风琴,它可没在我们的心愿卡上。这只猴子穿着红色外套,脸上不安的表情和眼睛看起来栩栩如生,完全像只真猴子。我很喜欢它,但不敢碰。我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圣诞老人奇妙屋,这一切让我的心静了下来。我关上门,慢慢走开,步伐沉重却豁然开朗。
妈妈正在房里织东西,小宝宝就在旁边的围栏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质问的语气问:“为什么后面的房子里有那么多圣诞礼物?”
妈妈的表情看起来像在编故事:“为什么?亲爱的,因为圣诞老人问你爸爸,他可不可以借用我们的房间存点东西。”
我不相信她,说道:“我觉得圣诞老人就是爸爸妈妈。”
“亲爱的,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烟囱。布奇压根就没有烟囱,但圣诞老人还是会送礼物给他。”
“有时圣诞老人从门里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圣诞老人真的只是妈妈编的故事,我不死心地接着问道:“那耶稣是真的吗?我知道,圣诞老人和耶稣是亲戚。”
妈妈停下她手中的活儿说道:“圣诞老人是负责玩具和商店的,而耶稣是负责教堂的。”
提到教堂就让我想到彩色窗户、风琴音乐,既无聊又让人坐立不安。我讨厌教堂,如果耶稣是负责教堂的,我也讨厌耶稣。我只喜欢圣诞老人,可是他并不存在。
妈妈试图进一步解释:“耶稣是圣子,就像邦妮一样,是上帝之子。”
这句话完全惹怒了我。我蹲在地上,哭着对只会跟我争宠的邦妮喊道:“圣诞老人就是爸妈,而耶稣是……”
话还没说完,邦妮已经开始哭了,妈妈连忙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对我说:“作为一个姐姐,你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你把邦妮弄哭了。”
“我讨厌邦妮!”我哭喊着跑去了大厅。
圣诞节那天,我在树下玩着猴子玩具,也和巴奇一起拼了会儿火车模型的轨道。小宝宝有积木和橡皮娃娃,但她一直在哭,没有玩。我和巴奇把一盒金银岛牌巧克力的一整层都吃完了,到了下午,我们就已经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我就坐在这充满圣诞气息的房间里,旁边只有待在护栏里的邦妮。冬日下,窗外的那棵树闪闪发光。突然,我想起了罗莎·亨德森和她被烧死的孩子。我看了一眼邦妮,又环顾了四周。爸妈都去看望威尔叔叔了,玛丽在厨房。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小心翼翼地抱起邦妮,把她放在了壁炉旁边的地上。当时只有五岁的我无法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错事。带着悲伤又困惑的心情,我一边思考着火星会不会溅到邦妮身上,一边和巴奇去了后面的房间。
圣诞夜放烟花是我们家的传统。天黑之后,爸爸会燃起篝火,然后一家人一起放焰火筒和冲天炮。我记得,烟花都放在后面房间的壁炉柜上。我打开装着烟花的盒子,选了两只焰火筒,然后问巴奇:“想做点有意思的事吗?”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出于愤怒和悲伤,我就是想这样做。于是我把一根焰火筒放在了火上,把另一根递给了巴奇。
“快看。”
我看过很多次烟花,但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伴随着嘶嘶声,焰火筒黄色红色的火星像溪流一般,溅射开来。我们站在房间的另一头,呆呆地看着火光在墙壁间肆意弹射,变成一道道辉煌又可怕的弧线。火光持续了很久,在这明亮而可怖的房间里我们吓得不敢动弹。烟花终于熄灭了,我对邦妮的厌恶好像也消失了。在这个重新寂静下来的房间里,我的心格外的宁静。
我觉得我好像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但当我急忙跑到房里时,我发现她并没有哭,没有被火烧到,也没有爬到烟囱里去。她只是翻了个身,正在朝圣诞树那边爬。她的小手撑在地板上,可爱的睡衣里还包着尿布。我之前从没见过邦妮在地上爬的样子,这也是我第一次带着充满爱意和骄傲的眼神看她,此刻我对她的敌意已经完全消失了。
自邦妮出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和她愉快地玩耍,不带任何嫉妒之情。我知道,圣诞老人就是我的家人,不再那么较真儿,我想也许我的家人和耶稣真的是亲戚。不久后,我们搬去了郊外的新家,在那里我教邦妮学步,甚至在我弹手风琴时,也让她玩一玩那只我喜欢的绿色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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