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突然长大的-喂喂喂,认命可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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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青春期过得一点儿都不愉快。

    现在想起来,这种不快乐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中二病1发作,把悲伤无限地扩大。我厌倦学业,染上拖延症,无法集中注意力。专业老师警告我务必专心练琴,否则我将无法继续跟随她学习。

    在最混乱的阶段,我遇见了刚从国外回来的T教授。

    那时候,许多家长都希望把孩子送到这位名声鼎盛的演奏家的门下。班上有同学跟他上过课,她对T教授的描述是:“他身材高挑,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总穿着剪裁精致的深色西服,一言不发地坐在三角琴旁边点评学生演奏。”

    1出自日文动漫的网络用语,用来形容青春期的少年过于自以为是的特别言行。

    家人通过某种关系帮我约到了T教授的课程,他们希望我能跟随他这样的音乐家学习演奏。至今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穿着浅灰色的呢子西服,安静地坐在钢琴旁边,温柔地帮我翻着谱子;我却磕磕巴巴地演奏了一堆练习曲和《海顿奏鸣曲》。我以为T教授会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结果他只是友好地提出了改进意见,弹了一个片段作为示范,并且让我下一星期再来找他上课。

    就这样,我顺利而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学生。

    找回你的企图心

    星期五应该是我和T教授的第一节专业课。让我惊讶的是,星期三下午,他邀请我晚上一同去看莫扎特的歌剧。

    我不太喜欢莫扎特的钢琴作品,却对他的歌剧情有独钟,更别提《魔笛》这种绝对让人不忍错过的曲目。演出十分精彩,歌剧演员的表演富有张力,观众的情绪也非常热烈。

    演出结束后,我打算打车回家,而T教授问我是否介意一同散步。我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和新的专业老师处理好关系,只能硬着头皮披着薄薄的兔毛披肩,走在上海寒冷的街头。

    “你喜欢今晚的演出吗?”当我们路过音乐厅的巨幅海报下,T教授问我。“喜欢。”我确实很喜欢今晚的演出,“这部歌剧写得太伟大了,无论怎么演都会很好看。”“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什么力量驱使艺术家写出伟大的作品?”“天赋?技巧?嗯……不对,还有对艺术的感觉。”“它们能让艺术家创造出不错的作品,”T教授停顿了一下,“但不是伟大的作品。”“那到底是什么驱使了他们?”我好奇地接着话茬儿往下问。“企图心。”“企图心?那是什么?”“好的艺术家有强烈的欲望,想成名的欲望,想被认可的欲望,想打败所有的人的欲望。他们比一般人更渴望成功,这种企图心能帮助艺术家战胜恐惧和不安,把最好的东西呈现给观众。清心寡欲的艺术家只能做出三流的作品。”

    “不明白。”

    “你一直弹得不够好。”

    “我知道。”

    “你技巧不差,音乐感觉也很好,但是你缺乏真正做好这件事情

    的欲望。”“那我应该怎么办?”“找回你的企图心。”“我没有企图心。”“不,你有,”他用一种百分之百肯定的语气断言,“不然我不会让你当我的学生。你害怕失败,所以你压抑了要弹奏出好东西的企图心。你知道只要不去尝试,就永远不会失败,代价是永远不会变好。”“怎么找回所谓的‘企图心’?”

    “思考,实践,再思考。”

    “管用吗?”

    “我没法具体告诉你到底什么是真正‘管用的’,你需要自己去摸索最适合自己的方法。我会引导你,但是我需要你也竭尽全力去找到自己。”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天晚上关于“企图心”的话题,像是一把关键的钥匙,开启了一个我从未考虑过的世界。

    T教授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好的老师不是那群会说段子或者长得帅会卖萌的家伙;好的老师是一个指引者,他就站在那里,然后你渴望成为像他一样好的人。你会沮丧、挫败、流泪,而他永远是默默支持你、给你安全感的人。

    我们的关系变得轻松和密切起来。在T教授的指引下,我开始思考,实践,努力地做得更好。他会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给我,还抽空带我去听音乐会、看画展,甚至帮我争取各种重要的机会。

    “我要崩溃了。”我被告知一个星期以后将要在某个演出里弹一首《贝多芬奏鸣曲》;而我不仅从来没有弹过这首曲子,连听都没有听过。我在琴房里手忙脚乱地识谱,磕磕巴巴地弹了一遍。这是贝多芬晚期的作品,无论从技巧还是音乐上都并不简单。“你不会崩溃的。”

    “我怎么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你会完成的。”

    “识谱和背谱都是我的弱项,我要完蛋了。”

    “你不会完蛋的。”

    “我怎么可能?我上次弹贝多芬的作品还是在上个学期。我觉得我肯定……”

    “不是你,而是我们。”T教授从沙发上站起来,把写满笔记的乐谱放到琴架上,“我需要你拿出一些挑战难题的兴奋感,我会努力教你怎么解决技巧和音乐的问题。你要放下恐惧去尝试,保持演奏的欲望。可以吗?”

    我从乐谱里抬起头,看见他正倚靠在钢琴边上,用专注、鼓励的眼神凝望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读到隐藏在这双眼眸背后的坚定,焦虑和不安全感突然之间在我的心底消失了。我相信他,相信他能让一切好起来。

    “可以。”

    一个人的舞台

    “你弹得很好。”

    我演奏完回到后台时,T教授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老师,都是你教得好。”

    T教授确实教得好。他会嚷嚷着,“收起你那些小女生的多愁善感,贝多芬不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别把矫情的恶俗趣味放到你的奏鸣曲里”,他会吐槽演奏本身却尊重学生的努力和想法。

    最重要的是,他让我开始理解舞台,也开始理解尝试的重要性。

    我没有所谓的“演出前恐惧症”,至少,我总假装得很镇定。家长和老师把这种假装出来的镇定当作适应感和表演欲,忽视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站在舞台上的感觉。

    舞台是一个会让人觉得孤立无援的地方,而聚光灯不仅能刺痛你的肌肤,还能无限放大不安全感和缺点。一旦站在舞台上,你看不清楚台下的观众,没有人能帮到你,无论你出什么错也只能一个人咬咬牙扛过去。

    不过,这一次我突然之间开始理解、喜欢舞台。

    T教授让我产生一种强烈想要创造些什么的欲望。我害怕失败,所以我干脆做出一副“我不在意”的随心所欲的模样。他了解我,帮助我打破这层自我保护,也让我有机会重塑自我。

    总要为自己争取点儿什么

    “世界是属于有企图心又勤奋的人。”

    T教授在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把这句话送给我。直到今天,这句话仍然让我觉得受益无穷。

    有时候,我们会为了姿态好看,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时间久了,大概就会真的不在乎了。下定决心为自己争取点儿什么东西,即使大汗淋漓、浑身血泪,也比坐在岸边什么都不做,心痒痒地看别人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挑战好得多。

    至今,我每次遇到挫败的时候,都会想起T教授对我的教诲。他像是一盏明亮的照明灯,照亮了我灰暗的青春期。我不在乎好不好看,也不那么恐惧失败,我只想竭尽全力地去创造。

    至于姿态这件事情,等做出厉害又有意义的事情,也自然有好姿态了吧。神经大条的小朋友,一点儿都不像她妈妈;姜小豆的妈妈是一个美艳而苛刻的少妇,她对于女儿没有继承自己的美貌而深感遗憾。

    每逢姜小豆的妈妈和别人谈起自己的女儿,总是毫不忌讳地说:“我家小豆,真是一无长处啊……”那时候,我不懂“一无长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隐隐觉得其中可能含有某些贬义。逐渐地,我明白它意味着你没有可爱的个性或者俏皮的眼神;它意味着你没有较高的智商,需要比别人多走不少弯路;它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会被心高气傲的母亲用轻蔑、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对待。

    姜小豆一直在苛刻和被指责的环境中长大,最终,她变成了一个沉迷于言情小说的少女。她终日和我探讨到底在哪里才能遇到真爱和王子,尽管那时候她才上初中一年级。现在想起来,我应该果断地抑制姜小豆的幻想,否则就不会折腾出那场不可收拾的闹剧。

    闹剧是在一个夏天开始的。

    林殿里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妈闺密的儿子。他在美国排名前14的学校读法学院,家境良好,180厘米的身高再配上聪明的脑袋和好性格,所以,这个家伙从来都是长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女生心中的“男神”。

    不过,林殿里对恋爱倒不怎么上心,总是一心一意地读书。那个暑假,他由于签证不得不停留在S市,短期居住在我家。当时,姜小豆也频繁来我家借书、借唱片,所以,他们两人很快就认识了。

    不知道怎么的,姜小豆喜欢上了林殿里,开始对他展开稚嫩而执着的追求。她写情书、做爱心蛋糕、卖萌,甚至假装受伤,但都没能打动林殿里的心。

    按照林殿里的话说,他觉得姜小豆是一个可爱的女生,但是两个人之间真的没有话聊。他们之间的距离是显著的,一个是法学院的高才生,一个是普通的中专生;一个关注怎么通过律师执照考试,一个关注暑假有什么新上映的韩剧;一个最感兴趣的东西是读书,一个是看到书就会头疼的人。林殿里对于姜小豆的生活毫无兴趣,也不打算参与探讨,他像所有品行良好的男生一样,从来不和姜小豆有过多接触,在狂热的追求面前保持着克制与礼貌。

    暑假很快过去了,姜小豆的追求仍然毫无进展,而林殿里却要回美国了。

    我们都以为青春期产生的刺激感和新鲜劲儿总是来得快去得快。我认为,姜小豆在新学年多认识几个会打篮球的男生,很快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男生身上。

    事实并非如此,姜小豆开始算着时差熬夜,等着林殿里上QQ,即使他假装不在线,她仍然会写很长的留言;她开始关注林殿里的校内网,把他的好友都加了一遍。尽管他们相隔大半个地球,林殿里还是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被打扰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将近半年,在他们相识的半年纪念日,姜小豆在人人网上写了一篇日志《等你给我遥不可知的幸福》,在里面写了自己对林殿里的思念,还有自己对单恋的付出。殊不知,这篇日志在短短时间内被转发了300多次。林殿里终于对这件事情生气了,他毫不犹豫地留了言,写得客气而尖锐:“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喜欢的是我所代表的生活方式。你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想出来的,如果你要幻想,就幻想好了,不要再来打扰我,我还想过好自己现实的生活。”

    这段话让姜小豆彻底崩溃。当天晚上,她在宿舍割腕自杀,幸亏被室友及时发现。

    听到这件事情,我请了假,买了第二天最早航班的机票回家。当我抵达医院的时候,发现姜小豆的妈妈还有几个亲戚都坐在病房里,当我看见她醒过来坐在床上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面对亲戚絮絮叨叨的询问,姜小豆的妈妈显得尴尬又不耐烦,当着姜小豆的面就是一顿刻薄的指责:“现在她翅膀硬了,知道要死要活了。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还敢高攀那种男孩子,人家不要她还不知道收敛,还割腕,吓唬谁啊?你以为那个男的会回来看你啊?

    “幸亏120没有把她送到我上班的医院去,不然以后哪里有脸见人啊?

    “我算是看透了,死就死了,我还省事儿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生她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她那么费劲。”

    我不喜欢姜小豆的妈妈。

    那些毫无同理心的长辈喜欢高高在上地藐视他人,认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却忘记了只要是人,无论年龄大小,都可能会产生深刻到足以毁灭一切的情感。若是和他们倾诉困扰,就会被指责:“你这些算什么烦恼?我当年如何如何……”大人不能理解小孩子吃不到糖的痛苦,才会在旁边夸夸其谈;但是站在小孩子的角度,这块糖是天大的世界,是很重要的事情。

    姜小豆木然地坐在病床上,听着母亲对自己的奚落和批评,摆出一副“他们讨论的并不是我”的表情。一直到了6点,姜小豆的妈妈和亲戚们都陆陆续续出去吃饭了,我才有机会和姜小豆说上几句话。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安慰,她突然抱着我痛哭了起来,眼泪汹涌成河地落在我的衬衫上。

    那天晚上,我一直陪她聊到很晚,她和我说了很多心情和感情。尽管我无法认同她的做法,但是我理解她。姜小豆的人生是不愉快的。她的父母虽然供她吃喝,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体谅过她的心情,总是想骂就骂,想奚落就奚落。

    无论什么年纪的人,被认同就是会快乐,被嘲笑就是会流眼泪。活在责骂之下,这种生活会有趣吗?林殿里像是她黯淡生活中的一道光,他那么美好、那么特别,他是她十几年来碰到过最美好的事情。她倾其所有,为的是能触碰到遥不可及的温暖;所以,当这个梦境破灭时,痛苦的不仅仅是情感上的失落,更像是命运向她宣示着“你不配得到好东西”。

    所谓残酷,也不过如此。

    一星期以后,姜小豆出院了。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过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我说了很多安慰她的话,似乎也毫无作用。姜小豆的妈妈把她送到很远的寄宿学校上学,我们见面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

    今年春节,我和她去海边放烟火,她主动问我林殿里过得好不好。

    我说:“还不错,听说要毕业了。”

    她说:“那就好。”

    我说:“你不会还喜欢他吧?”

    她没有说话,点燃了手中的烟花,然后静静地望着夜空。

    突然之间,烟花划过深邃的深蓝色,绽放出惊人的美丽,照亮了大半个沙滩;不过几秒后,耀眼的光芒消失了,海边再次恢复了安宁,侧耳倾听,仅有海水拍打沙滩的声响。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侧过头看着我,用指尖指指自己的胸口,说:“我爱他,永远。”

    我们之所以喜欢叫他“大鹏先生”,是由于他曾经交往过一个非常矫情的女朋友,她总是爱用这个奇怪的名字称呼他。尽管他们交往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但这个绰号却留下来了。

    在亲戚中,他的家庭环境属于最差的那一类。母亲曾经身患重病,为了治病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财。母亲去世后,他的父亲终日无所事事,靠着喝酒打牌混日子。

    我们的年纪差距有点儿大,他比我大至少一轮。我妈妈是一个好客的女人,经常邀请他暑假和我们待在一起,出于回报我妈妈的好意,他会抽空帮我看看功课和数学题。听家里的长辈说,表哥自小读书成绩极其优异,尤其是数学,可惜他没有本地户口,家人也不愿意花钱,就不让他上高中,而是去了一个三流的技校念书。

    有一年夏天,我的父亲打算在公司里给表哥找个实习职位,他却百般推辞,原因是打算这个学期要专心学习。父亲认同了这个说法,劝告他要认真学习,实习的事情自然就作罢了。

    “你怎么可能学习?”我站在7-11店的可乐机前面,打了一杯冰凉可口的饮料,对他发出了质疑。按照世俗上的认知,身世坎坷的少年总是要吃得苦中苦,很早就会为生存而奋斗;但是,表哥却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怎么说呢——彻头彻尾活在当下的享乐主义者。

    “我有其他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

    “去旅行。”

    “旅行?”我怀疑他银行里的存款是否超过四位数,“你打算去哪儿?”

    “四川,西藏,丽江。”

    “你不上学啦?上次你不是还说要多赚钱吗?”

    “趁着年轻,我想多出去走走,学习和工作以后有的是机会吧。”表哥拍拍我的肩膀,抢过我手中的可乐猛灌下一大口,“等老了,就走不动了,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多没意思啊。”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大约是年纪小的缘故,也不太能分清楚是非对错。

    我觉得不认真工作和学习是一件很令人不安的事情,另一个方面,我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不过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抛到脑后去了,表哥兴致勃勃地买了单反相机,踏上了穷游的旅途,我也收到人生中的第一张明信片。我的家人对于穷游毫无兴趣,妈妈唯恐我步表哥的后尘,三番四次地教育我“穷家富路”的重要性。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

    大概从那次旅行以后,表哥彻底迷上了各种玩乐。毕业后找了一份在工厂做技术维护的工作,每个月赚着几千块钱,几乎都花费在吃喝玩乐、旅行之类的事情上。

    他仍然经常来我家做客吃饭,父亲对他的行为很不以为然,在老一辈人的眼里看来,要么就好好读书,要么就全身心发展事业,天天琢磨着玩乐算什么呢?老了以后怎么办?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没准我明天就死了呢?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当下活得爽最重要了。”表哥总是这样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

    他活得轻松快活,那股小清新、爱拍照旅行的劲儿,招惹到不少姑娘的喜欢,每年换女朋友的数量,一只手根本就数不过来。我也大约在那时候明白,男人是否喜欢换女朋友和钱根本没有关系,而是和心态有关系。比如说一个男人要当花花公子,穷真的拦不住他,只要豁得出脸皮,学会满篇胡话就可以了;即使他在自己所处的阶层不受欢迎,但只要往下走一层,立刻就会有一群姑娘围在他的身边。

    “你现在存钱吗?”我妈妈多管闲事地又开始为表哥操心起来。“没有。”“你快30岁了,一点儿存款都没有怎么能行啊?以后讨媳妇、结婚怎么办?”“还早着呢。”“哪里早了?”我妈妈是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她能不知疲倦地劝阻别人去做一件事情,“万一你以后老了,生病了,没有人照顾了,没有点儿钱防身怎么行?”“我想趁着年轻多出去看看。”“看也是看,看完以后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咯。”表哥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就喜欢用这句话来敷衍。

    当然,他并不能真正地回避掉这个问题。家人仍然会喋喋不休地担忧一番,似乎在所有亲戚里,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喜欢吃喝玩乐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觉得只要表哥高兴、不后悔就好了。

    现在想来,这大约和我自小比较爱做规划、喜欢遵循计划的个性有莫大的关系,当遇到和我不一样的人的时候,就会觉得他们还挺酷、挺有意思的。

    爱得甜蜜蜜

    后来,小清新真正地变成了流行文化,表哥还和几个朋友组了一支民谣乐队,经常在学校旁边的酒吧表演一些台湾歌手的民谣歌曲。

    有一次,我去酒吧找他玩儿,听了几首觉得唱得还凑合,至少在业余水平里算不错的。当时,表哥正陷在一段不能自拔的恋爱中,他自豪地向我介绍:“这个是我女朋友,小柔。等我30岁,她也毕业了,我们就去领证。”

    小柔和表哥其他女朋友并不一样,她长相乖巧,很是懂事儿,打扮得中规中矩,没有奇怪的染发和鲜艳的指甲,背着一个米白色的帆布单肩包。表哥愉快地向我介绍小柔,我也知道她出身于本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正在某所知名医学院读研究生。

    我们三个人一同去了酒吧附近的小餐馆吃饭,表哥喝着啤酒和我聊起了自己的计划,打算年底去尼泊尔旅行,最近又入手了新镜头,打算去哪儿看演唱会之类的。当然,也会照旧发发牢骚,比如说钱不够用,老板太浑蛋之类的牢骚。小柔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给他夹菜、剥壳,偶尔用温柔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恋人。

    “等我们俩结婚,你记得回来参加婚礼。”酒足饭饱后,表哥送我上了出租车,仍然不忘叮嘱我。在当时看来,这对恋人的关系十足牢靠,马上就要过上幸福的生活了。我也深深地为他们之间的浓情蜜意所感染,社会阶级、学历、金钱等问题,在爱情面前像浮云一般消失了。

    30岁的危机

    “我觉得我遭遇了30岁危机。”

    这句话从表哥口里说出来的时候,我真的生生地大吃一惊。

    他消瘦的脸颊看起来苍老憔悴了很多,身材开始发福,显得略微有些臃肿;疲倦的眼神和厚重的眼袋,彻底把一个爱生活、爱自由的小清新男生变成了颓废的中年男人。

    “我和小柔分手了。”

    这是他紧接着说出来的第二句话。

    “啊?怎么会这样?”

    我和小柔互相交换了QQ号,至少在几个月前,我还看见她在空间里秀亲密合照。

    “她爸妈不同意。”

    “为什么啊?”

    “觉得我穷呗。论学历,没有念过好学校;论工作,没有一份稳定的;论收入,每个月5000多,没房没车。”

    “那小柔怎么想的?”

    “她抗争了一段时间,”表哥浮起嘲讽的笑容,“然后就背着我跟别人相亲去了。”

    “这确实有点儿过分。”

    “后来我发现以后,我就问她啊,你怎么想的啊?能好就好好过日子,不能好就尽早说清楚。她就哭,话也不说。后来我就急了,我跟她说:‘你今天和我说清楚了,我是没钱,但你也不能背着我跟别人相亲是吧。’然后她就说,分手吧。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觉得现实太残酷,觉得和我结婚以后日子不好过,除非我现在买房买车。问题是,我他妈的上哪儿给她变出房子来啊?我们越说越急,她还说青春都被我耽误了,现在非得和我分手不可。”

    “她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啊。”

    “这几年,她上班以后真的变了不少,”表哥不耐烦地摇摇手,“别人有什么,她就跟着想要什么,非让我给她买好几百一瓶的香水,你说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天天和我说谁家老公赚多少,谁又升官了。我对那些事儿压根没兴趣,反正也天天吵。”

    表哥絮絮叨叨地说起有一回他去参加小柔单位的聚会,其中不少女生也带来自家的男朋友。饭桌间,女人们聊鞋子、包包、购物;男人们自然就聊起房子、车子,攀比起谁认识的领导多,表哥在其中可是一句话都插不上。这次聚会后,小柔回家后特别生气,觉得很没有面子,两人就吵了起来。从那次聚会以后,小柔开始限制表哥玩儿乐队的事情,命令他必须把心思都投入到工作上。

    我们抱着刚买好的椰子,坐在海边的凳子上。表哥帮我把椰子放到小推车里,突然冒出一句:“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你有丰富的体验,看过许多别人没有看过的风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上就是如此。”我努力想安慰他,“你和别人不一样,不见得是件坏事。”“小柔可不这么觉得。”“放心啦,你一定会找到更好的。有什么好后悔的,真是的……”“我是真的后悔。”表哥用双手粗暴地搓了搓脸,“我看别人吧,至少日子都过得挺稳定,有点儿小积蓄。年轻的时候觉得最重要的是开心,活得自由自在,现在觉得开心算个屁,年轻开心,老来痛苦。我现在没有一天是活得开心的,要钱没钱,要女朋友也没有女朋友了。我以前觉得钱财身外物,到了30岁,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就意识到赚钱的重要性了。”

    “可是,你以前体验到的开心是真实的啊。”

    “是真实的,那有什么用?前几天我咳嗽,去医院看个病就花了好几百,我就琢磨,要40岁、50岁了,有个什么毛病要动手术,我不就得病死街头了?我社保一直断断续续地缴,又没有存款,老来是不是得饿死了?”

    “现在奋斗还来得及吧。”

    “我试过,”表哥摇摇头,叹了口气,“来不及了。我也算琢磨明白了,这辈子差不多算是废了。现在再上学也来不及了,学本领人家也嫌我年纪大,现在大学生有的是,我们这些人都竞争不过他们。”

    “那你下一步怎么办呢?”

    “耗着呗。能活一天算一天,钱嘛,攒多少算多少。”

    我侧过脸看着表哥,他正一脸茫然地凝望着深邃阴暗的海面,整个人滑入沉默中。

    成长有时候是一种很残酷的体验,它像是一名无情的审判官,把曾经做过的蠢事直接扔在你面前,强迫你去面对它、承担它、修正它。如果你做过正确的事情,30岁那一年,它会送一篮子果子给你当作奖励;如果你做得不够好,抱歉,没有重来的机会,你就自求多福吧。

    令我困惑的是,若是在23岁那一年,表哥没有选择去穷游,而是选择踏踏实实地工作,真的就会快乐吗?选择另外一条道路,他是否也会在30岁那一年,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美好时光?有时候,真的没有办法说哪个选择是一定正确的,或许假装不后悔,硬着头皮走下去,也是一条出路吧。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自己也不怎么确信的话,陪他一同凝望着这片深不见底的大海。

    前几天刷网页,看到某知名媒体写了一篇关于S君的深度稿。

    报道的内容很简单,大概是讨论曾经有机会站在国际舞台的钢琴家,为什么现在只能在地下室练琴。网友在下面评论:“如果S君不是天才,他的人生可能会更好吧。”

    我想了很久,忍不住回了一句:“S君如果没有这对奇葩的父母,才有可能过得更好。”

    世界上有一种很可怕的逻辑,父母做什么都是“为了孩子好”,即使父母亲手毁掉了孩子的人生,仍然有人会歌颂“可怜父母心”。

    总而言之,在那些人的眼里,父母做什么都是正当的,这种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物品、毫不反思的价值观,光是想想都令人觉得战栗啊。

    而S君,就是这种可怕价值观的牺牲品。

    二

    我和S君相遇是从一次合作开始。

    当时,他约莫20岁,刚从德国辍学回来;我还是一个被基础乐理和专业课折磨的附中学生。

    对于我们这一代琴童,S君曾经是我们的“榜样”。在很小的时候,我在老师家听过一次S君演奏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技巧冷静而华丽,变幻多端的音色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老师指着唱片机说:“喏,听见没有?多美。”

    那天下课后,我默默把S君的名字写在便笺纸上贴在琴谱上,作为每日练习的动力。

    所以,当我得知能和S君演奏双钢琴协奏曲,心里不是不激动的。为了能在S君面前好好表现,我整整一周都在熬夜练琴,把谱子记得倒背如流。

    有一天下午,我弹琴给负责排练的赵老师听,他对于我的演奏没什么意见,倒是不停和我念叨“S君不应该回国”“他爸爸这是毁了自己的儿子”。不明觉厉1的我,好奇地问赵老师:“S君为什么辍学回国啊?”

    赵老师无不愤慨地说:“都怪他那个有迫害妄想症的爹。”

    S君的父亲是一个很奇怪的男子。

    他出身于贫困的家庭,成年后一直做着劳力性的工作。不过他更倾向于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业余时间喜欢给国家领导人写信,希望能从此飞黄腾达。遗憾的是,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国家领导人的回信,也没有被重用。

    在失望之余,他发现上帝打开了一扇窗,那扇窗就是自己的儿子。

    S君在幼年的时候,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音乐天赋。那一刻起,他的父亲决定不再给国家领导人写信,而是把一切希望转移到儿子身上。

    S君的才华没有让父亲失望,他凭借自己的能力从四川走到德国的顶级音乐学府,跟随欧洲最好的音乐家学习,并且获得了知名经纪人的合约。

    1网络用语,意为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感觉很厉害。

    在德国7年的学习里,S君都由母亲陪同,而他的父亲则留在国内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S君的父亲到德国探望妻儿。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其他钢琴家的演出费用,开始抱怨儿子赚得不够多,演出时没有国家领导人接见(欧美确实不太流行这一套),唱片合约金不够高。他对此极度不满意,还怀疑妻儿会离开自己。

    后来,这个中年男人彻底抓狂了,他开始四处闹腾,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和S君的老师、经纪人爆发了剧烈的矛盾。

    他对妻儿宣扬“S君被外国人歧视了”“有人想杀害我们”“他们都嫉妒我儿子的才华,都在设计陷害他”,就连手表发生了故障也被S君的父亲解读成“死亡前的凶兆”。他通过阴谋论,把怪异、恐怖的气氛灌输给整个家庭。

    S君的父亲根本不懂得如何保护S君的天赋。

    天赋这种东西,是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它必须得到足够的指引才会升华,否则将会酿就堂吉诃德式的悲剧。太着急把天赋换成钱,和杀鸡取卵没什么区别。

    最终,他做出一个改变儿子一生的错误决定——让S君辍学回国。

    三

    我们的排练一点儿都不愉快,应该说,像场噩梦一样。

    S君的父亲控制欲极强,他要求S君绝对地服从,否则就会暴跳如雷地训斥儿子。他明明不懂音乐,提出的意见也荒唐至极,却爱对儿子的演奏指指点点。

    “弹得快一点儿,观众才爱听。”

    “你们这样弹不对。”

    “你得把你的技巧发挥出来,展现出来。”

    “我为了你,一辈子都搭进去了!我告诉你,你就得规规矩矩听我的,按照我的法子来!”

    …………

    S君对父亲言听计从,无论生活,还是演奏。

    他用极不合理的速度演奏莫扎特,炫技的企图心暴露无遗,令人深觉冒犯;最终,每个触键都变得黯淡无光,音色和乐感荡然无存,生生地扭曲了音乐的美感。

    说个不恰当的比喻,辣鸡翅挺好吃的,但是绝世无敌的变态辣鸡翅,正常人吃一口绝对是要吐的。

    四

    说起来,我们真正的交流,还是在演出前的下午。

    那天下午,S君的父亲由于生病的缘故没有来。我们弹得很开心,S君的精神也变得明朗起来,还和我说了很多话。

    在聊天中,我发觉S君是一个真正醉心于音乐的人,他对女人啊赚钱啊喝酒吃饭啊什么的,并不是很感兴趣,也不太懂。当谈论世俗问题的时候,他统统不知道,迄今为止,他不可以独自散步,也没有钱包,理由很简单,父亲不允许。

    他告诉我自己很想回德国,但是又做不了主;他觉得自己嘴巴很笨,不会说话;他想交个女朋友,不过父亲不同意,每次暗恋都无疾而终;他还说,想按照自己的方法演奏,但又害怕父亲不高兴。

    “那就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啊,其他地方做不了主就算了吧。如果仅仅为了讨好爸爸,就按照错误的方法演奏,音乐学院基本等于白念了吧。”我满不在乎地说,“你也20岁的人了吧?重要的事情还是要自己决定吧?”

    S君没有说话,他把脸埋在手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看着我:“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弹。”

    五

    演出当天,S君真的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演奏。

    在那一刻,他竖起了厚厚的盔甲,抵挡父亲的命令与入侵,专心致志地演奏自己喜欢的音乐,创造出美好而动人的旋律。

    当我们回到后台,每个人的情绪都很高,其中一个工作人员高兴地冲过来拥抱他。唯独S君的父亲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他看起来怒气冲冲,冷冷地冲着S君叫了一声:“你过来。”

    S君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木然地走到了父亲面前。

    “啪”的一下,S君的父亲扬起手,一巴掌甩在S君的脸上:“哪个狗娘养的教你这样弹琴?”

    后台瞬间都安静了,欢乐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亮的灯光照射在年轻的钢琴家的脸颊上,红色的掌印显得触目惊心。

    我看见他的隐忍、恼怒、无助,然后是耻辱与退缩。

    S君像是要哭了,泪珠在他的眼眶里放肆地打转。我看不得他受这样的屈辱,更看不得他父亲那副自以为是的模样,所以,我干脆地打断了沉默:“我觉得这样弹很好。”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你谁啊?”S君的父亲把愤怒的目光投到我身上,“是不是你让我儿子这么弹的?我就知道是你,当初我们就应该换个伴奏!你别故意把他往歪路带,我饶不了你!”

    “神经病。”我才不害怕他,不屑地吐槽一句。“你说什么?!你有种再给我说一句?”“我说你神经病。你明明不懂音乐,瞎指挥什么劲儿啊?”“你说谁不懂,你说谁不懂?你再说一次,你说谁不懂!”“我说你不懂。”我也提高了声调,口不择言地继续嚷嚷起来,“你别口口声声说是为了S君,你为的是你自己。你根本没有把S君当人来看,你才是把他往歪路上引的人!”

    “你他妈的再给我说一次,看我不揍死你。”S君的父亲情绪更加冲动了,直接冲过来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嘶吼,“你今天给我在这里说清楚了!像你这种人我看多了,你嫉妒他是天才。你们都一样!就是想整我们这一家子!”

    舞美大哥在旁边看不下去,一把用力拉住了S君的爸爸,好心地劝导:“有话好好说,别动手,都是孩子呢。”

    “我动手怎么了?!我今天弄死你们。”他疯狂地嘶吼,“我儿子的事儿我说了算,他弹什么、怎么弹、怎么演,都得我说了算!我辛辛苦苦为了他付出了大半辈子,不就为了他成才吗?你们谁也别想在这里搞破坏!”

    “你才是搞破坏,”我没有办法对一个这样的中年老男人妥协,继续挑战他愤怒的底线,“你正在毁掉他的职业生涯。”

    “你们放开我!我今天非得给她点儿教训不可!!”

    舞美大哥和几个工作人员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再靠近我们一步。S君的父亲像是一头疯狂的怪兽,手舞足蹈地挣扎着,无奈被大伙困住。他气急败坏地脱下手上的手表,直接朝我扔来。

    S君眼疾手快地拉了我一把,手表直直地打在了我身后的镜子上,“砰”的一下,镜子裂开了几道破碎的裂痕。

    “你够了!”我又急又气,恨不得冲上去和他打一架。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看着他自以为是的正确,自以为是地对S君指指点点。

    “算了。”S君拉住了我的手腕,打断了我将要脱口而出的斥责。

    我不解地看着他,觉得心里有些发寒:“我是在帮你说话。”

    S君躲闪着我的眼神,最终,他重复了一次:“还是,算了吧。”

    最后,我真的算了。

    我恨恨地瞪了他们父子一眼,抱起谱子和衣服就冲出了音乐厅。

    在音乐厅斜对面的麦当劳,我掏出仅有的零钱买了一杯热可可,坐在角落里哭得一塌糊涂。

    我感觉糟透了,委屈,恼火,生气,还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了。

    六

    我再也没有见过S君。

    有几次圣诞节,他从父亲的“囚禁”中逃出来,跑到一个小报亭给我打电话。

    我从不愿意问他过得好不好,他也不谈家里的事情,我们就会默默地聊十多分钟音乐,最近新出的唱片,他最近在弹的曲目……每次通话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总会说:“和你聊聊天,心里好受多了。”

    而我每次都会和他说:“喂,不要弹那么快,要弹得好听才行。”

    每次挂掉电话,我都期待S君能从他那可怕的父亲那里逃出来。

    有一位前辈提到S君,也是一声叹息:“他技术非常好,对音乐却又缺乏内在的深度体验。他的家人又疯狂地希望他出名,为他冠上‘旷世奇才’的假象,让S君无法真正坦然走进音乐,还将指出S君弹琴弱点的国内外好心人统统斥之为对他‘封杀’,给他造成很坏的心理影响。”

    S君从来没有跑出来,也没有像前辈期待的那样去面对音乐。

    微博上,S君一条微博写着:“今天《野蜂飞舞》最新纪录45。”他的演奏方法变得越来越冰冷,除了又响又快以外,音乐的内涵不见踪影。

    我不愿意相信这是S君的主意,他是那么热爱音乐,对名利金钱毫不关心;而他的父亲拒绝让他和外界接触,拒绝让他独立,拒绝让他接受其他钢琴大师的指导,导致他正走向一条不可预知的歪路。

    他正在被毁掉,甚至可以说已经被毁掉了。

    S君的父亲要求S君在曲目单里加入大量的通俗音乐,当面对其他人或媒体的关注时,他的家人仍然让他以悲剧的、令人同情的、被迫害的角色出现。这些种种错误的决策直接导致他不再出现于任何一个国际音乐节,不再拥有国际知名交响乐团的合作邀约。

    我不知道S君会不会难受,那个站在4楼琴房对我说“我要成为钢琴大师”的男生,大概一去不复返了吧。

    S君曾拥有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而他的父亲却亲手毁灭了一切,最终以梦醒作为结局。

    七

    “我们应该把那些神童的父母一次性全部枪杀掉。”

    这是鲁杰罗·里奇说过的一句话。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小提琴家,但在少年时代,曾饱受父亲不择手段地利用和剥削。我并不认同这句话,但是我却能理解它所象征的愤怒。

    如果你曾见识过真正的天赋和才能,将会被造物者的力量所震撼。独特的天赋像是一块无价的瑰宝,带有蛊惑人心的色彩。

    S君的父母深知,恰当地利用这块瑰宝,有可能会彻底改变自己潦倒的生活与社会地位。他们的个性中充满了贪婪与懦弱,无知与狭隘。他们在太早的时候对自己的孩子过度索取,导致这块独一无二的瑰宝化为不值一提的沙子,一点儿一点儿地从指缝中流走。最终,单纯而善良的S君,不仅被毁掉了才华,还不得不站在风口浪尖,背负一切骂名。

    我不能够原谅以爱的名义做错误的事情还自以为高尚的人。

    拿着“爱”当借口,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占据道德制高点了吗?就可以控制别人、伤害别人,让别人来完成你的梦想吗?

    想拥有美好的人生,想满足虚荣心,想要赚钱,就自己去好了,凭什么让别人去帮你实现梦想。做错事情,就是要承认、要道歉、要承担后果,对孩子做错事情也一样。

    糟糕的人不会因为生了孩子而变好,他们只会从糟糕的恋人变成糟糕的父母,从控制恋人变成控制孩子的变态父母,小浑蛋老了就是老浑蛋啊。

    既然不能坦然地面对孩子拥有自己的人生的事实,就别生了啊,买只金毛就好了。店还开着。在我的记忆中,它的汤头永远醇香浓厚,面条筋道弹牙,更别提上面放着肥瘦相间的叉烧肉,每吃一口都会觉得幸福感从胃直接奔向心脏,浑身都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所包裹。当我发现它还在营业的时候,兴奋地给姗姗打电话,叫她赶紧出来尝尝。

    姗姗是我幼儿园时代的好朋友。那时候,她会跳舞、唱歌;我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天然呆。老师教我们分辨是什么“Non-LivingThing”1,我毫不犹豫地把豆子归到其中。姗姗总会在我犯错误的时候,好心地提醒我,还会在我满脸鼻涕的时候,递给我一张纸巾。

    大概是我们的友情发展得太早的缘故,我们尽管没有念同样的小学和中学,却依然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

    1非生物。

    在大约17岁的年纪,姗姗交往了一个男朋友,像所有初恋男女一样,他们飞快地坠入爱河,发誓一定要厮守终身,然后又为一丁点儿事情吵得翻天覆地,恨不得要以死明志。

    我们三个人曾经一同到这家拉面店吃饭,他们第一次尝试之后,都立刻惊呼“简直太好吃了”。渐渐地,这家店成了我们聚会常来的地方。我们在这里为奇怪的问题争执,分享好笑的糗事,吐槽学校里的八卦……这家拉面店像是一本日记,记录了我们大部分的青春时光。

    姗姗的初恋

    我和姗姗约了中午去拉面店吃饭。这里的环境依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大大的日文招牌挂在门口,推开门以后是整洁干净的吧台,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服务员引导我们到座位上,就连食物的价格也没有怎么涨。

    “这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姗姗翻看着菜单,淡淡地说了一句。

    姗姗和初恋男朋友从青春期开始一直纠缠不断,他们分手大约有两年了,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他是一个个性有趣的英俊男生,他总能找到这座城市里最好玩的事情,最有意思的地方。同时,他也像大部分英俊爱玩儿的少年一样,有着令人难以接受的毛病,比如情绪不稳定,自负,对知识有莫名的蔑视,不爱规划,等等。我总觉得长得好看的人给别人带来了太多的愉悦,就没有必要在个性上对他们苛求太多。

    姗姗对我这个观点很不以为然,给我贴上“外貌协会”的标签,然后奋不顾身地改造男朋友。事实证明,改造男朋友不比训练猫猫狗狗,这个过程中除了挣扎、吵架、闹分手、撒谎外别无其他。爱情或许是一种伟大的力量,但是在人类的行为习惯与认知面前,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爱意与缠绵,在这种拧巴的过程中消失得几乎无影无踪,他经历了痛苦,然后直接崩溃,最后斩钉截铁地出轨,提出分手,再也不愿意回头了。

    “是啊。”我照旧点了一份味噌拉面和啤酒,“你后来还见过他吗?”

    “没有,不过我悄悄关注他的微博了。”

    “你不会还惦记着他吧?”我脑海中浮现出她以前分享给我的校内私密日记,全是写下对他的想念与不舍。

    有时候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你冒着失去他的风险拼命改造对方,而他要是真的走了,又会觉得肝肠寸断。我们会想劝说自己“不要太贪心”,但是不去追逐一下渴望的状态,又会因为遗憾而不开心。

    “我不知道啊。”

    “为什么啊?”

    “就是,”姗姗叫来了服务员,点了一份酱油拉面和一些小吃,继续回到我的问题上,“他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还好吧,感觉他还是老样子,经常去喝喝酒、看看演唱会。”“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整个人不太对劲,也不知道是胖了还是怎么了,有时候看他发的照片,会有一种好陌生的感觉。”“我倒没有觉得他变太多。”“或许吧,谁说得清楚呢。”姗姗不经意地耸耸肩,“反正,我现在对他是一种挺复杂的感情。”

    不再是过去的味道

    拉面店的上菜速度很快,两碗热腾腾的拉面被端了上来,烤青花鱼、拌豆腐、炸物满满摆了一桌。浓厚的面汤散发出暖洋洋的香气,我心满意足地拿起筷子。“我要开吃了。”

    姗姗也拿起筷子,她总是先用筷子把面条搅拌一通,把鸡蛋吃了,之后再吃面喝汤;而我却恰恰相反,更喜欢先喝汤再吃面条。在我的饮食习惯中,汤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无论是伤心了,失恋了,还是发生什么好的事情,我想的总是“今晚要喝碗好汤庆祝一下”。

    哎,为什么感觉不太对劲?无论是面条,还是汤,感觉的味道都不太对劲,至少和我记忆中的味道相差甚远。也并不是说不好吃,而是真的不太一样了。

    “感觉好奇怪。”姗姗有点儿困惑地看着面条,“我觉得还是挺好吃的,但是感觉味道很不一样。”

    “我也是这样觉得。”

    “这种感觉好微妙。”

    “嗯?”我尝了一口烤青花鱼,很好吃,不过仍然不是早年的味道。

    “服务员,”姗姗招手叫来了服务员,“我想问一下,你们家是换

    厨师,或者换配方了吗?”“是菜不合您的口味吗?”服务员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没有那个意思,菜真的很好吃,但是感觉不太一样。这家面店我们上学的时候经常来,所以想问问。”“您稍等一下,我帮您去问问老板。”“那就太好了,谢谢。”

    过了几分钟,一个穿着料理师制服的胖乎乎的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客气地对我们鞠躬:“两位,是对我们的菜品有疑问吗?”

    “倒不是对菜品有疑问,”姗姗微微皱起眉头,“当然,我觉得菜真的很好吃。但是现在这种好吃和以前那种好吃不太一样,所以想问问是不是换厨师或者换配方之类的。”

    “您是什么时候光顾的?”“大概……”姗姗有些费劲地想着时间,“大概是六七年前吧。”“那您真是我们店的老顾客啊。不过,这些年来,我们做面的方式和供应材料都没有变。”“是吗?换厨师什么的呢?”“我们这家小店,也请不起什么大厨师。厨房里大部分的事都是我在做,还有几个小工在旁边打打下手。”

    “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人觉得味道变了吗?”姗姗不放弃地继续追问了一句。“好像还真没有呢,”憨厚的大叔昂起头仔细地想想,“我们这里的回头客都是因为我们的味道比较稳定,才经常过来的。”

    “好吧,谢谢您。”

    “不客气,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叫我。”

    老板离开我们的座位后,我们两个人低头默默吃完了餐桌上的食物,还有赠送的甜品。姗姗拿起湿纸巾擦了擦嘴巴,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所以,只有我们两个矫情鬼吃起来感觉变味儿了吗?”

    “是的。”我点点头。味道确实还不错,以前的风味更清淡一些,现在变得更浓稠了;叉烧肉的质感没有以前那么软,层次变得更加分明了。“好讨厌。”“你又讨厌什么了?”“总觉得好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姗姗有些烦躁地叹了一口气,“他也是,拉面店也是。”“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现在也蛮好吃的。”“但是,就不是那个真正的味道了啊。”

    “是有点儿太执着于过去了吗?”我觉得这个话题很有意思,继续顺着她的想法探讨下去,“有时候你真的很难说是你变了,还是对方变了。”

    “我觉得是他变了,”姗姗又重新把话题引回前男友身上,“他以前没有那么low1,现在特别爱写爱转一些心灵鸡汤。”

    “这不是很符合他的个性吗?平时他也不怎么爱看书,转转鸡汤文挺正常的吧。”

    “真的假的?”

    “你是他女朋友,难道没有看出来吗?”我有些诧异地说,“他妈妈那么溺爱他,家里也不要求他好好读书。这个就是真实的他啊,根本没有改变嘛。”

    “我还爱他。”

    “醒醒好不好?”

    “我觉得他很聪明机灵,总觉得这样蛮浪费才华的。”

    “聪明、才华这种东西满大街都是,就连洗剪吹的小哥里聪明的也不少。他会变,但不会按照你的意愿转变;就像你对他的现在不满,觉得有点low一样,也未必就是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也有可能是你看待他的角度不一样了。”

    姗姗有一种很严重的救世主情结,在幼儿园的时候她无数次拯救我于窘迫和不安,长大以后又开始拯救男朋友,想把一个无忧无虑的贪玩儿的小帅哥变成藤校2的预备生。我一直替很多潜力股感到伤心,他们可能比别人聪明一点儿,智商高一点儿,但是对于事业和努力进取没什么热情。偏偏在这个时候碰见一个赏识他们才华的女朋友或家人,非要把他们变成热爱工作的男青年。

    1意为低级,不高明。2简称,指美国常春藤联盟的八所学校。

    “有时候你不知道什么事情变了,”我们之间有一段很长的沉默,姗姗突然开口说,“就好像我们来吃的这家拉面店,我觉得味道变了很多,老板却说一切照旧。我不知道是我记忆错了,还是厨师改变烹饪方法了;我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我不一样了,还是他变了;可能这一切都没有办法再追究,我们只能忍受着变化的发生。”

    “那你会放下他吗?”

    “我会继续试试看。”

    那天下午,我们离开拉面店的时候,竟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姗姗让我等在屋檐下,自告奋勇地跑去对面买雨伞。看着她踩着水花的身影,我想到小时候我们一同出去春游下雨了,她也会让我躲在挡雨的地方,跑过马路打电话回家,叫家人来接我们。

    有可能很多东西都变了,但是隐藏在我们心中最深处的某个部分,却从来都没有变过。

    佳生前的好友,负责这次告别仪式的筹备。“我不知道,这个不好说,”我有些犹豫,“她只是我们家的前租户,感觉好像关系没有那么近。”“你来吧。她爸妈都不来,多一点儿朋友来,她会开心一点儿。”“嗯……她爸妈不过来?”“是啊。”小裴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丧气,“我给她家打了电话,她爸妈说不愿意参加。”“好过分。”“所以,我想多叫一些朋友过来。她以前一直说你们家很照顾她,所以,你过来她肯定会很开心的。她这辈子……”小裴停顿了一下,“过得太不容易了,不是吗?我就想把最后一件事情做好,让她安安心心地走。”

    “那好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不介意去参加葬礼。”

    “谢谢你,稍后我把时间和地址发给你。”

    “好的。”

    我认识江佳佳的时候,她正和男朋友杨益租着我家郊区的一套小房子。那段时间,我总去帮妈妈收租,一来二去地,我和她就熟络起来了。有时候,我还会从房租里抽出50块钱,请她去楼下喝杯俗气的速溶咖啡,再配个菠萝包。

    江佳佳没有固定的工作,平时去附近的咖啡馆打打零工,一个月的薪水紧巴巴地够过日子了。大约是喜欢抽烟的缘故,她的皮肤显得有些粗糙,凌乱蓬松的黑发用棕色发带绑起来,总爱穿着一套天鹅绒运动服。江佳佳喜欢化很浓的妆容,大烟熏妆,红唇,刷得精细分明的睫毛,以此来掩盖前一晚的宿醉。不过,她恍惚的眼神和身上难以消除的酒精味,却不是化妆品能掩盖的。

    “我爸妈离婚以后,就把我当皮球踢来踢去,就怕我多吃了他们一口饭。我上中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男孩家里是开烧烤店的,我们俩谈了一段时间恋爱,他总从店里偷二锅头出来给我喝。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觉得这味道太神奇了,好喝不说,还能解闷。”

    无论谁劝江佳佳少喝一点儿,她总是想法设法向我们介绍酒精的美妙。她的喝酒频次和大部分国人不一样,并非在节日、吃大餐的时候小酌一番,她早上起来要喝酒,中午吃饭也能独自喝掉大半瓶二锅头。

    “酒是个好东西,高兴的时候来一点儿,就更加高兴了;不高兴的时候喝一点儿,就能高兴起来了。”

    “你喝的可不是一点儿啊。”我对江佳佳翻了一个白眼,“你是喝太多了。”

    “我最近不是烦心事儿太多了吗,就剩这么个爱好了,你就别劝我了。”江佳佳叫来了服务员,“再来三瓶哈啤。”

    那天下午,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喝了一瓶又一瓶啤酒。她喝完酒以后不发疯,倒是变成了一个爽朗的话痨,絮絮叨叨地和我说着自己过去的事情。比如说,从十多岁开始,她只能靠从这里要一百,那里要几十,凑合凑合过日子;比如说,她真的很爱现在的男朋友杨益,她拿出仅有的积蓄,还从朋友那里借了十万给他做生意;比如说,她觉得他们一定会结婚,一辈子都在一起;比如说,杨益真的对她很好,在他们兜里只剩下十块钱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拿出来给她买奥利奥。

    当她喝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6点45分了。我们离开了餐厅,出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我撑起透明的雨伞,打算送她回家。

    大约是晚饭时间到了,小商小贩都撑着大大的雨伞出来卖吃的,本来就狭窄的小道上,现在更是摆满了卖咖喱鱼丸、萝卜牛筋的小车子。食物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唤起每一个行人的味蕾和食欲。卖肠粉的大妈捞起热腾腾的肠粉,熟练地在油纸上切成一小段一小段,再撒上酱油、甜酱、芝麻和花生碎,只需要花6块钱就能吃到撑。

    “等我一下。”江佳佳把外套塞到我的手里,“我给杨益买个芒果卷,他特喜欢吃那个。”

    “那你快一点儿。”

    大家乐面包店是小镇里的招牌面包店。每天下午放学时间,总能看到小朋友攥着零花钱来这里买两枚刚出炉的蛋挞。芒果卷自然也是镇店之宝,里面大块的芒果肉和蓬松的蛋糕卷融为一体,咬下第一口,芒果香气混合着奶油,某种不可言语的幸福感立刻从口腔直接流向胸腔。

    我站在面包店门口,看见江佳佳绽放着满足的微笑,挑选着冷藏柜里的蛋糕卷。她认真地询问店家是不是现烤的,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心满意足地付了钱。

    “买好了?”

    “嗯。”

    “下雨天,还喝酒了,就别绕那么远过来买蛋糕了。”

    “他喜欢吃嘛,”江佳佳弯起嘴角,笑眯眯地说,“难得他喜欢。”

    那年冬天的争吵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一直对杨益有些好奇。我好奇江佳佳口中那个喜欢吃芒果蛋糕卷,才华横溢,脾气有时候温柔、有时候冲动的男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我们聊到男朋友、感情之类的事情,江佳佳的眼神里就会绽放出一种亮闪闪的光芒,滔滔不绝地说起他们交往的细节,即使明显是杨益做得不对的事情,在她眼里看来,错误也变成一种个性。

    我和杨益的见面是在初冬。

    那天忘记是什么缘故去了他们家一趟。我站在他们的门外按了许久门铃,却没有反应。正当我打算改日再来的时候,江佳佳把房门打开了。她的眼眶红红的,像是哭了很久,脸颊上还遗留着明显的泪痕,低声嘟囔了一句:“你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随后,她就匆匆忙忙地跑回房间,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

    “你再给我拿三万出来,我和你说,这个项目马上就要成了,”我听见房间里,一个男子激烈地提高了声调,“我们马上就要发财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现在都已经赔进去二十多万了,里面还有十几万都是我找朋友借的。”江佳佳努力压低声调,不过房间的隔音太差了,坐在客厅里的我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做生意就是有赔有赚的,有些意外谁也说不清楚啊,我又不是成心赔钱的。”

    “你怎么不是成心的?我看你就是成心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外面女人的那些事情!”

    “你别听人乱说,我是这样的人吗?你听我说,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抓住就抓住了,以后我们一辈子都不愁了。”

    “我没钱。”江佳佳提高了声调,“你去找其他女人要钱去。”“宝贝儿,我这不到了关键时刻,你必须得帮帮我。”…………房间里是一片混乱的争吵声,两个人的态度变得越来越激烈,还能听到硬物摔在地上的巨大响声,哭泣声、嘶吼声,还有玻璃杯的破碎声交织在一起。随后,听到房门被砰的一声打开,杨益怒气冲冲地拎着一个运动包冲进客厅,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不甘心地对着房间门吼了一句:“他妈的你以后会后悔的。”

    杨益满脸怒气的凶相,看起来确实有点儿吓人。他的个子不高,约莫170厘米;脸颊消瘦,颧骨高高地竖起,摆出一副恨不得要杀了人的表情;身材像是精瘦的猴子,露出来的手臂上看不见一点儿肉,皮肤下面包裹着棱角分明的骨头。他用凌厉的眼神剐了我一眼,摔门而去。

    我知道我是傻瓜

    江佳佳还是找人借了三万块钱给杨益,10%的利息,远远高于银行。我估计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变得多好,她酗酒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街坊邻居都投诉到管理处,说总能听见吵架吵得很凶。10楼的陈阿姨很八卦,每次碰见我的时候,总要绘声绘色地说他们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家暴事件。

    “你还好吧?”

    我选择一个空闲的时间,跑到他们家去看望江佳佳。其实,她不说答案我心里也清楚。家里到处一团糟,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地上散落着已经摔碎的笔记本电脑,还扔满了瓶瓶罐罐,沙发上的抱枕也被揪出来芯子里的羽毛。战争刚刚结束,战场尚未清理。

    “凑合吧,就这么回事儿。”江佳佳坐在客厅的餐桌前,倒了一杯酒,“这不是我们吵架砸的东西,是借钱的人来闹事儿折腾的。”“你可得小心点儿,不然我妈年底肯定不愿意再把房子租给你们。”“放心,我会注意的。”“真不明白,他做生意不赚钱,还跟一群小姑娘搞得不清不楚,”

    我陪她坐在餐厅的桌子前,忍不住说道,“我真的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继续为他付出。你们要再这样下去,肯定会闹出大事儿的。”“爱一个人肯定就盼着他好是吧,我还是比较相信他能把事情做起来的。”“做起来以后也没你什么事儿了啊,他就和其他小姑娘跑了啊。”“他其实对我挺好的。”“你不是疯了吧?!”

    江佳佳没有搭理我,继续往酒杯里倒了一杯酒。

    我不知道江佳佳到底喝了多少酒。她浑身都浮肿得厉害,由于没有化妆的缘故,脸上过敏引起的泛红看得一清二楚,头发乱七八糟地披了下来,看起来至少有一星期没有洗头。身上的酒味儿浓烈得让人快喘不过气来。今天上楼的时候,陈阿姨悄悄地和我说江佳佳前几天酒精中毒送到医院急诊去了,我当时以为她不过是夸大其词,现在看来,这恰恰解释了她目前糟糕的情况。

    “他真的很努力对我好,有一些事情他也做不到的。他就是那种容易气急、有点儿自我为中心的个性,”江佳佳抿了一口酒,继续说,“我告诉过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是在音乐节上。我坐在草坪上休息,他过来对我说:‘小姐,你笑起来很好看。’从来没有人夸过我好看。我爸妈一直在骂我长得难看,以后肯定是个赔钱货。第一次有人夸我长得漂亮,当时我整颗心都要融化了。

    “你觉得我现在过得很惨吗?是因为你的生活太幸福了,一点点苦都受不了。但是对我来说,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幸福很幸福了。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我爸妈还没有离婚的时候,他们感情不好,两个人都把怒气发泄到我身上,好像我就是他们不幸的源泉。他们离婚以后,每次和他们要个几十块生活费,还得被骂得狗血淋头。反正,我前面的人生,除了挨揍就是挨骂,没有任何人喜欢我。杨益对我很好,他的爱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没错,他也会骂我,会跟我要钱,也有可能去找其他女人,但是,他是真的让我觉得温暖的人。

    “我常常想,只要给他这些东西,他就会给我很多爱。你们肯定觉得我没出息,但是,他真的给了我真正所需要的东西。”

    江佳佳话痨般地说了一大堆话,然后自顾自地继续喝酒,吃着桌子上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卤花生。

    我被她这一番话唬得目瞪口呆,突然之间觉得有时候……真的……仅仅指责事情的表面是不太对的。当然,我仍然不会觉得找到一个这样的男朋友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这并非是她所能左右的。她所经历的一切,所积累的经验,注定她会遇上杨益,会为一丁点儿的好倾其所有。她太过于渴望温暖,为了那点儿如同幻觉般的温暖,而舍弃了理性、自尊心和正常的生活。我不认为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这是好的,但是,她认为这是值得的。

    “我没有想到是这样。”我低声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反正,我也知道我是傻瓜。”

    小裴认识的江佳佳

    那天以后,我就尽量避免再见到江佳佳。我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大概是想蒙骗自己“她的生活一定会好起来”,或者仅仅是觉得控制不住自己要管闲事的心。

    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其实非常清楚自己的生活现状和后果,但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样的道路,承担一切的后果。

    关于她的消息总是断断续续地传来,不过大部分都是听来家里做客的陈阿姨说的。我还记得,有一天早上,陈阿姨慌慌张张地跑到我们家里来,嚷嚷着“要出大事儿啦”。我们都被吓了一跳,仔细询问之下才知道,好像是江佳佳和杨益昨晚近乎吵了一夜,街坊邻居怕出事儿,把警察给叫过来了。这才发现她用剪刀把杨益捅出一道大口子,流了满地的血。警察赶紧把他送医院去了,还做了笔录。

    “这房子真不能租给他们啊。”陈阿姨痛心疾首地说,“让我们连个日子都没法过啊。你们说,我们这儿买的也算得上是这片不错的房子了,摊上那么个邻居,谁不担惊受怕啊?不知道哪天闹出人命。”

    妈妈被陈阿姨的一番话弄得担惊受怕,琢磨着年底就应该换一个租户。陈阿姨还想抓着我的手聊几句,无非就是不要和江佳佳走得太近,正经人家的姑娘可千万不能被带坏了之类的。我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就回房间里了。我觉得他们就像是一对相爱相杀的冤家,吵完以后第二天就能相拥去吃菠萝包。他们会吵架,会伤害彼此,会背叛彼此,但不会真的杀了彼此。杨益是太自私胆小,不舍得为一个女人买一张通往监狱的车票;江佳佳,她喝太多了,没有力气杀人。

    但是,我们都忽略了。闹出人命并不代表要去杀人,有时候,人可以把自己折腾死。

    大概这件事情过了不到两个月,我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江佳佳现在正在人民医院抢救,酒精中毒引起肝硬化和腹积水,医生说情况不容乐观,想见她最后一面的朋友请尽快过来。”

    我给发短信的号码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生,她急匆匆地说了一句“我是她的朋友小裴”,介绍了一通不容乐观的情况,大约是昨晚送到医院的,一直在抢救;今天早晨又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医生建议家人准备后面的事情。

    从我家打车到人民医院是半个小时左右的距离,下班高峰的缘故,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师傅大约看出我着急的模样,悠闲地说了一句:“过了这个路口就好了,估计还有20分钟就能到。”结果,司机大大失误。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后,我们走了不到200米的距离。

    “她已经走了,你还来吗?”正当我们刚刚开过遭难般的十字路口,小裴给我发来了短信。

    “我马上就到了,刚才在路上堵车了。”

    当你的朋友去世了,可能你和她甚至谈不上是真正的朋友,你们甚至从来没有彻夜谈心,打电话打到手机发烫。但是,这个并不意味着你就真的能若无其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我看见小裴一直站在门口等我,她沉默地领着我到病房前,掀开了盖在上面的白布。

    仍然是江佳佳。

    她面无表情、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我觉得整个胸腔里蔓延着某种说不清楚的酸涩和悲哀。这种负面情绪像是一种生物的本能反应——当同伴的死亡出现在面前,你难免不于此产生共鸣。我们在病房里待了十几分钟,然后小裴办理了一些相关手续,她领我到旁边的COSTA1,给我买了一杯美式咖啡。

    “你看起来吓坏了。”“嗯。”我吸着冰咖啡,点点头,“真的有点儿。”“不过谢谢你,今天只有你一个人过来。”“杨益呢?他没有过来?”“他?”小裴冷笑了一声,“你不知道他最近闹的事情?”“不知道。”“前段时间,杨益说要和小佳结婚,还去工商局把公司法人改成了小佳的名字。我们都以为苦日子熬到头了,这个男人终于回心转意了。结果发现,他是欠了一屁股的债,怕承担责任,才把名字换成小佳的。那段时间,债主都来找杨益,现在换成找小佳了,还要闹上法庭,这种事情谁受得了?杨益倒好,他就耍赖耍横,还找了一个小女朋友玩儿人间蒸发。”

    “他人品也太渣了吧!”这种极品男朋友的案例,我以为只有在豆瓣小组或者晚间八点档才能看得到。当它真实地发生在身边的时候,突然有一种“生活绝对高于艺术”的震撼感。

    “后来,小佳就到处找他啊。他也不露脸,每天就发短信骂她,话说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她本来就爱喝,那段时间喝得比以前还多,压力又多,我这边也没有能力帮她什么。昨晚,我请她去吃饭,结果就出事儿了,我只能把她送医院去了。”

    咖世家,连锁咖啡店品牌。

    “发生得好快。”

    “是啊,”小裴点点头,飞快地用纸巾擦了一下眼角,“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她爸妈一不高兴就揍她。她读书成绩也不是很好,经常被老师罚站,但是她手特别灵巧,会叠小纸鹤、小船……我们那时候是同桌,有一次生日,她还给我叠了一大罐的星星。”

    小裴和江佳佳是不太一样的人。小裴是背着剑桥包、穿着蓝色衬衫、身上喷着ANNASUI香水,会对服务员说“谢谢”的女生,没错,像所有正常女生一样。

    “有一次,她说要借钱给杨益。我说:‘这种男人要来做什么?分手算了吧。’她说:‘不行,我怕没有人爱我。’当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爱这个男人,还是太害怕孤单才把自己搭进去的。如果她小时候过得好一点儿,少一点儿家暴,遇到好一点儿的亲戚,长大以后就不会这样了吧。”

    她和我说起了江佳佳的过去,比如她从来不参加毕业旅行、春游之类的活动;她在夏天都会穿着七分袖的衣服,因为她的背上和手臂上经常有挨揍后的伤痕;大学的时候,每个月的生活费真的太少了,以致根本生活不下去,她不得不去KTV里兼职卖啤酒,有时还会遇到奇怪的客人。在别人看来不过是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她却需要和亲生父母苦苦哀求才能得到。他们怨恨她,不仅因为她是失败婚姻的产物,更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过去的不愉快经历。

    我们有时候会以为自己能摆脱过去的影响,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向命运抗争。实际上,人是无法不受过去影响的,至少,绝大部分的人,都不过是环境和过去的产物。

    再见了,江佳佳

    葬礼是在一个星期日举行的。

    小裴不知道从哪里托了关系,找到了一个小教堂。来的人很少,至多20个。她的父母,还有杨益,都没有过来。大部分来的人要么是她儿时为数不多的朋友,要么是咖啡店兼职时的同事。我怀疑其中不少人仅仅是出于社交礼仪而出席,以及顺便蹭一点儿冷餐会上的蛋糕和饮料。剩下的人要么聚在一起聊天,要么就是低头玩儿手机,轮到发表告别词的时候,也不过是随口说两句“希望她一路走好”,漠然得像是去餐厅点菜,而并非是和一个朋友告别。

    小裴认真地举行告别仪式,她准备的告别词至少有20分钟的长度:“尽管很多时候,生活没有厚待过她,但是这没有阻碍她成为一个善良的人。无论你是谁,只要给她一点儿好意,她就会竭尽全力地回报你;你只要给她一点儿希望和爱,她就会待你如亲姐妹。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任何人,无论对象是谁,她都在努力地给予。”

    投影仪的荧幕上放着江佳佳和小裴儿时的合照,江佳佳穿着尺寸过大的呢绒外套,一只手抱着一只少了耳朵的小熊,另外一只手牵着小裴,露出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笑容。我突然之间想到她小时候的生活,大概是艰辛、尴尬、贫穷,伴随着强烈的不安全感。我仿佛看见了那个抱着小破玩具熊的女孩,挨骂以后哭哭啼啼地躲在房间的一角,心中萌发出对爱的向往。这种渴望与幻想,是强大无比的支柱,支撑着她度过不怎么美好的时光。

    曾经,一位前辈和我说过:“想要杀死一个人,不需要用刀子,只要摧毁他的心灵支柱就可以了。”这位前辈一直以来的目标是成为乐团的首席,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在乐团里拉了差不多20年的琴,却从来没有实现这个目标。后来,我只知道他患了抑郁症,从此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如果他今天在葬礼上,应该会拉一曲巴赫的《无伴奏》吧。

    对你好,不见得是真的好

    去年夏天,我收到一个女生给我的豆邮。我翻了翻她的相册,大概是20岁的模样,长得白皙清秀。尽管如此,豆邮里的每一句话、每一行字,都让我在炎炎的夏日里打了一个哆嗦。

    小玛:

    你好,一直关注你的豆瓣,却想不到自己也有一天会给你写信。我今年25岁,去年在网上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他比我大一岁,和我一样都是本地人,不过他家的条件不太好,他是普通的公司职员,月收入比我少一点儿,3000元左右。

    我开头有点儿犹豫,不过他真的对我很好,每天坐一个小时公交过来接我下班,把我送回家再回去。给我买东西也很大方,上次我手机丢了,他还刷信用卡给我买了iPhone。

    我爸妈原本不喜欢他,嫌弃他条件差,后来也还是同意了。双方父母商定年底先领证,明年再办婚礼。但是,我心里现在有点儿拿不准,不知道能不能和他结婚。主要原因是,我觉得他太情绪化了。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说。

    他朋友送了他一条小泰迪,他也说自己很喜欢小狗,所以就一直养着了。不过我发现,他每次心情不好都会把泰迪的脑袋按到水里,有好几次差点儿把泰迪呛死了。我为这事和他吵过无数次架。他说觉得生活很压抑,不发泄下真的难受。这件事情让我觉得有点儿害怕,但又不知道怎么劝说他。

    他妈妈也知道他做的事情,但是他的家人好像对这件事不太有意见,都说他只是贪玩儿。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太矫情了。

    上个星期,我不小心翻到他以前锁起来的QQ空间,发现他曾经打过前女友。我就想到我们每次吵架,他脾气爆发起来真的很吓人,经常摔东西和用脑袋撞墙。好几次我们要分手都是他妈妈过来劝架,说她儿子心挺好,就是脾气有点儿着急。

    小玛,你说我能和他结婚吗?他不发脾气的时候真的对我特别好,但我想到他怎么对待泰迪就有点儿害怕,又觉得错过了他怕没有更好的了。好纠结,求回复。

    看到这封豆邮,我很想立刻回复说“快分手”,又觉得好草率,干脆开了一个word文档想多写几句,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也没有写出几个字。

    在我徘徊大半天之后,最后还是坐在电脑前,给这个女生写了一封回信:Dear:

    谢谢你的信任,告诉我这个故事。

    铺垫的话我就先不多说,干脆直截了当地进入正题吧。我认为,你不应该和他结婚。

    虐待宠物是一件极端错误、非常恐怖的事情。虐待的欲望是一种扭曲的心理状态,它是具有强大伤害力的。即使在动物实验里,也有严格的规定,不能对动物施加虐待。我不清楚这种行为是否和他的家庭环境有关,感觉他的家人比较溺爱他,尚未意识到这些行为的严重性,再加上他有对女性实施暴力的前科,说明他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对象。你永远不知道一个有暴力倾向、有虐待欲望的人是否满足于仅仅虐待小狗,是否在某一天会将这一切实施到人的身上。

    我们看待一个伴侣是否可靠,是否值得和他共度一生,不仅仅要看他心情好的时候怎么对待你,更加要看他心情差、沮丧的时候怎么对待你。心情好的时候对你好,你是沾了好情绪的光;心情差的时候仍然保持克制,礼貌地对待你,才说明这个男人有自制力,他懂得不去伤害他人、尊重他人。

    希望你做出适合自己的正确选择。有任何问题都请随时给我豆邮。

    Emma艾小玛

    这封豆邮发出去以后,这个女生一直没有给我任何的回信。我也不好意思主动问人家“你和你男朋友分手了吗”,直到今年的3月份,我再次收到这个女生的豆邮。

    其中的内容并不怎么令人愉快,大概是她最后还是和男朋友结婚了。婚后,丈夫不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嘘寒问暖,而自己稍微有点儿不同的想法,就会立刻遭到一顿训斥。两个人的争吵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每次都以家庭暴力作为结尾。最后一次,她的家人发现这件事情,要求女儿必须离婚,并且收集了证据,正在向法庭提交材料。

    “小玛。我一直觉得他对别人怎么样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对我好就行了。现在我想明白了,对其他人都不好,怎么可能单单对我好呢?”这是女生写给我的话。

    比起很多遭遇家暴的人,她还算是相对幸运的,至少有爱她的家人站在身后支持着。

    前段时间,和一个做NGO1的朋友聊天。她说,很多女性在婚前已经看出了这个男人的暴力倾向,却逃避这个现实,不断地说服自己这个男人以后会好起来,或者过几年就会变好,结果情况只是变得更加糟糕了。

    我想,她们之所以做这样的选择,大概只是认为“那种倒霉的事情才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心怀希望与侥幸的心情,才会和那个看起来不怎么正确的男人踏入婚姻吧。就像言情小说里一样,歇斯底里、腹黑的男主角,唯独对女主角特别好,他在外是邪恶的恶魔,但在爱人面前却化身为最柔情蜜意的情人。然而那真的只是小说而已,在现实生活中,完全不可能有这种男人。

    1Non-GovernmentalOrganization的缩写,非政府组织。

    他对别人情绪不稳定,迟早也会对妻儿乱发脾气;他喜欢占小便宜、算计他人,迟早也会把小算盘带入到家庭里;无论怎么说,人的大部分行为都是有统一模式的,他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压抑了自己的行为和天性,却不可能一辈子这样下去。

    每次在新闻里看到家暴之类的新闻,都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抱着要去恋爱、要得到幸福的心情,却遇上了这样残酷的事情,受害者的人生必然会受到重创吧。

    避免自己受到伤害的方法,我觉得最管用的一种是,老老实实看清楚自己眼前的状况,放下侥幸心理,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这句话,还真是需要谨记在心啊。队组建的初衷就是为了向大众普及榴梿是一种多么美味的食物,以及业余时间寻觅北京好吃的榴梿制品,比如说榴梿慕斯、榴梿蛋糕、榴梿派之类的。

    周末的午后,我们会约着去新开的甜品店吃点儿好吃的,聊聊最近的生活情况。Jerry是小分队里的男生,他之所以要求我们管他叫Jerry,是因为他刚养了一只凶悍的宠物鼠,他认为把自己的名字改成Jerry会有利于培养和宠物鼠之间的感情。1年初跳槽后,他很久没有参加我们的活动,直到上周周末,大家约好去吃日本料理,他才冒出来参加活动。

    美国著名动画片《猫和老鼠》中,老鼠的名字是Jerry。

    “你最近怎么样?”我觉得Jerry看起来有些神色萎靡,满脸写着“我透支过度”的表情。

    “我要疯了,被我老板给折磨疯了。”

    “怎么了?不是一个月给你3万还让你管项目吗?”小尹凑过来参与我们的话题。“工作是还行,就是我老板这个人吧。唉!”Jerry叹了一口气,“太他妈的正能量。”

    然后,Jerry向我们吐槽起这段时间可怕的工作经历。他的上司是一个将近40岁的男人,据说在业界有着还不错的口碑,做事情也比较靠谱,就是有一个爱好——提倡正能量。

    所谓提倡正能量,就是禁止员工抱怨,禁止员工表达负面情绪。平时的团队活动,他就拉着大家参加正能量、灵修班之类的活动,还特别爱给大家买《不抱怨的世界》《生活就是要正能量》之类的书;每星期还会让HR给大家发收集来的“正能量”文章,主要的内容都是“我有一个朋友,如何如何惨,如何如何不抱怨,如何如何变成高富帅”。老板每星期开会,都会强调“你们为什么要抱怨呢?在工作中不能抱怨,下班也不能抱怨”。曾经有一个同事在茶水间吐槽男朋友不够体贴,被老板无意中听到,就把这个女生开除了。

    “赶紧辞职吧,你这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啊。”“我这不昨天刚提离职,今天就和你们出来吃饭缓缓嘛。”Jerry往嘴巴里塞了一大块牛肉,“我觉得我老板就是个大傻×。”

    “其实你们老板挺聪明的。”坐在角落的林美美冷不丁插了一句话。

    “为什么?”

    “老板想让你们加班干活,又不想给加班费、改善工作环境,当然就只能提正能量啊。先说正能量好了,说白了就是画大饼,告诉你现在加班都是为了自己,让你们沉浸在自我奋斗的陶醉里,公司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不给加班费了。提倡不抱怨,就更加鸡贼了,让你们都别抱怨活多工资低,省得闹事儿。”林美美啧啧两声,“不抱怨,就是不许你们说出不满,只要大家不说出不满,公司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下去。你老板肯定觉得堵住大家的嘴,问题就解决了。”

    Jerry掏出手机,打算把林美美的发言发到微信朋友圈里。

    二

    林美美说自己曾经是“不抱怨党”的一员。

    她是一个很勇于表达自己想法的女生,她会吐槽某件事情的不公,她会写邮件和客户说“请5点以后不要给我们下工作单”,她会对大boss说“你做这种事情是不合适的”。所以,当我们知道她曾经拥有过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都纷纷表示震惊。

    “怎么了?谁没有年轻犯二过?我家里还摆着十几本心灵鸡汤呢,都是教女人碰到男人出轨,要用温柔和不抱怨把男人拉回来;还有《职场修炼术》里也写了,碰到加班之类的事情要积极,而不是抱怨工作量太多。”林美美看大家都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不以为然地解释。

    “那你实践过吗?”

    “当然!”

    “效果好吗?”

    “呵呵。”林美美冷笑一声,和我们说起三年前发生的故事。

    根据她的说法,那算得上是她人生中最悲惨的时刻。先是交往的男朋友频繁出轨,屡发誓屡不改;在公司里被同事侵占劳动成果,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升职加薪;生活里遇到的奇葩一个接一个,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顺利的。最终林美美选择了当时最流行的做法——正能量,不抱怨,我们都是积极向上的好青年。她读励志小说,学习调整心态,就差每天早上起来学保险业务员跳舞唱歌了。

    结果是显著的,就是生活更糟糕了,遇到的奇葩更多了,男朋友仍然和外面的妹子暧昧不清。

    “后来呢?”

    “后来,”林美美一边专心地挖着盒子里的榴梿蛋糕,一边说,“我再也不搞什么正能量了,我开始吐槽这群笨蛋,他们就变得老老实实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欺软怕硬?”

    “不是,和欺软怕硬没有关系。”她摇摇头,“抱怨是一种负面情绪,同时也是一种沟通。当我放弃那副岁月静好的鬼模样,把自己心里的情绪、想法说出来的时候,对方才会明白我的底线在哪里。我并不是说要大家变得祥林嫂一样絮叨,翻来覆去地说苦情史。只是,没必要把抱怨当成特别恐怖的事情来对待。”

    “你觉得这个改变对你生活有什么帮助吗?”我插嘴说了一句。

    “当然有啦!我现在才不愿意自己憋着难受,还摆出岁月静好的死样子,对自己没好处,别人也觉得你挺莫名其妙的。我现在有话好好沟通,也不搞什么不抱怨、正能量,有话都放到台面上说清楚,事业和爱情都变得很顺利。”

    “所以,你觉得不抱怨是一种很鬼扯的事情吧?”

    “是挺鬼扯的。他们都说马云、李彦宏这种人生赢家都特别正能量,我就说,公众人物的负面情绪会让你这个路人甲看见?自己都没有活明白,就光学会摆高冷的样子,除了难受真的没有别的用途。抱怨并不代表不快乐,也不代表不行动,它就和吃薯片是一样的,适当食用有益心情,别过度就成。我觉得,抱怨的意义在于正视自己的情绪,我们都没有必要为自己的情绪而感到羞耻。话说回来,其实loser和抱怨,真的没有因果关系好吗?”

    三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有一群笨蛋会相信正能量那种鬼话。”Jerry在聚会结束后,感慨了这么一句。

    “他们需要正能量来纠正不协调的认识吧。”我说。

    当所有人都坐在餐桌旁边,假装快乐地聊天,却无视屋子里的大象将要把他们吞噬。如果有人跳出来吐槽“大象真的烦死人了,我们快把它赶走吧”,这样做是打破了彼此之间的约定俗成——有一些事实我们都知道,但是我们清楚自己不该知道。

    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正在经历行为和认知发生的冲突感。为了解决这种冲突感,人们会想办法采取行动,来减少自己的认知失调。比如说,一个经常加班却从未得到合理报酬的员工,会需要“正能量”来说服自己所做的事情具有特别的意义,老板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给予自己重要的机会。一个遭遇未婚夫出轨的女生,也会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的论调来协调自我认知。

    所以,在这样的前提下,抱怨并没有那么坏,它是一个预警,提醒我们某件事情可能不太合理,需要我们拿出来讨论。沟通不是贵妇的下午茶,假惺惺地吹嘘和赞美毫无用途,我们必须向对方同时展现负面和正面,才能真正地理解彼此。有时候,我会觉得,禁止别人说出自己情绪的人,才是最糟糕的家伙,你可以选择不听,但是不许别人表达自我,那是一种相当蛮横的行为呢。

    我现在觉得,如果真的把对方当成朋友,不妨在对方抱怨的时候请他喝一杯咖啡,再怎么说也比高冷地吐槽一句“世界不是用来抱怨的”显得有人性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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