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遇见她，从最初起便是个错误。

    可惜他给她的只有那么几年，而她给他的，却是恰恰好好、完完整整的一辈子。

    20年代初的天津，有英、法、德、日等外国列强的租界，有五座外国教堂，七个洋人俱乐部，八个网球俱乐部和一个宽大的跑马场。当然，还有一个赫赫有名的万氏帅府。

    那个年代的万家鼎盛，军阀世家，位高权重，万老将军有三个孩子。大女儿万伶龙十八岁时嫁人，河北萧大帅之子，无所谓爱与不爱，全当父亲满意。

    二女儿万薇鹄留洋在外，许久个年日不曾回家，一回来便宣传男女平等的民主思想，总会被万老将军囚禁个几天，佣人们都常说“二小姐是个洋疯子”。

    老幺是个儿子，万少隐，集万千宠爱与一身，子继父任入伍为将，年纪轻轻便一统军队，唯独作风不捡，寻花问柳的个性人尽皆知，加以性情乖戾阴晴不定，众人对他是又怕又敬。索性万老将军对他管教甚严，才不会闹出什么大名堂来。万少隐年满二十岁时，万老将军便为他选好了媳妇——

    南方林家的大女儿林卓涵。

    林家虽贵为大户人家，却不争权贵，书香门第，与官宦出身的军阀世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早年万老将军初上战场遭遇战败之际，曾受到林老爷的照拂。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如今林家日益增上，往来商业，与日方也有来往。于是万老将军认为，将门虎子，定当要娶高贵女子，亲自带子到府上提亲，林老爷当然不会拒绝。

    明眼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联姻，万家势力雄厚，多少人高攀都来不及，如今又自降身份秉着还恩的态度送到跟前，林家人自然是如视珍宝。而林家大气干净，虽不及万家，却也是南方名门，林卓涵本人又亭亭玉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格也温柔如水，是顶尖的大家闺秀，万老将军都觉得这样好的女儿嫁给自己那魔杖般的儿子，实在可惜了。

    其实林家孩子多，上上下下加起来足有七个。不过女孩子少，老大和老四是女儿，其他便是男子，最小的只有八岁。唯独林卓涵的年纪与万少隐相仿，由此万老将军便相中了举止端庄的林家大女儿，携家带口的领着军队驻扎到林家，一住便是个把月，倒也方便了万少隐与林卓涵建立婚前感情。

    只不过万少隐对林卓涵表现的淡淡的，同在一个屋檐下两个月也是云淡风轻，丫鬟们在私底下嚼舌根，传着万家三少爷连大小姐的手指头都没碰过一个，莫非是嫌弃大小姐长得丑？

    并非丑，不如说是貌美天仙。可惜在脂粉堆里待惯了的万少隐对林卓涵那样的呆板美人总是兴致缺缺，更何况他喜欢和家父对着干。联姻一事他本就不满，自己的女人不能自己挑，他心有不甘，索性拖延着，和林家的一些小丫鬟倒是玩的兴趣十足。

    林卓涵听到闲言碎语，尽管气愤却更羞耻，也不敢同父亲母亲讲，只好和弟弟林熙池吐苦水。

    林熙池是当时的热血青年，也留过几年的洋，对军阀少爷的作风早就看不过眼。又在交际场所误打误撞见到万少隐携带女伴出席，他与之理论不成，反而结下了梁子。

    到了成婚前夕，林家聚集家人来为林卓涵打点。子女们都齐聚一堂，万少隐坐着人力车刚从外面回来，一副睡不醒的哈欠样，进门时被人撞到，立刻没有好气的瞪眼，谁料对方回头来歉意一笑，他整个人的魂就附到了人家身上。那就是他第一次遇见一直住宿在私立女子学校的林家养女，林初意。

    林初意那年才只有十六岁，一身纯纯的学生服，长辫挽着，明眸如星，纤细高挑，白白净净的像是一块璀璨玉石。她还是个婴儿时就父母双亡，林家的佣人是她的叔叔，抱着她想卖到妓院去，林老爷见到可怜，便收养了她，让她姓了林，却没让她进入林家族谱，所以也不会是亲女儿们的“卓”字辈。她在学校里受新派教育，会讲俄语，还会场些京剧与昆曲。喜欢结交好友，只有在暑假与寒假才会回来林家。

    于是在初见的那一晚，万少隐就管不住自己的瞄着人家。那少女就像是一幅画，一瞥一笑动人心弦。她在种满兰花的庭院里唱着《白蛇传》，尾随来此的万少隐却见她与林熙池眉开眼笑，不由起了恼意。

    他在一夜之间就突然改了主意，隔天便难得严肃地对万老将军说，他要娶林初意，不是林卓涵。反正都姓林，哪个不一样？

    可万老将军哪准他胡闹，林卓涵是林家的血脉女儿，有着纯粹的尊贵血统。那个林初意？不过是个贫贱之躯，成了林家养女才沾了点光，那种身份能让她嫁进万家？更何况这是一场联姻，林老爷有恩于他万老将军，岂可辜负？林家今昔又同日商有着许多交情，岂可得罪？

    然而万少隐心意已决，吃了万老将军的一顿鞭子也没悔改之意。只是到了最后，闹剧成了悲剧，万少隐的一厢情愿害得虽无辜却遭牵连的林初意被赶出了林家，林卓涵到底还是成了他的正室妻子。

    不过婚后的万少隐仍旧冷落林卓涵，甚至没与她同房过，他心心念念只顾打听着林初意的去处。万老将军身边年轻的黎副官与他走得近，劝告他要以大局为重，对林家女儿不好，也会得罪林家，而当时的林家做着烟草生意，也是认识许多官员，如林家想要为了女儿报复万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万少隐哪听得进去，完全不理会那位黎副官的好意。那出奇的执著竟维持了一年之久，大概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年过去，他终于还是找到了林初意。

    年满十七岁的林初意还没有从学校毕业，虽然被赶出了林家，可换了学校后，她还是振作了起来。多亏了林熙池在生活上的帮助，她才能安稳度日。当年万少隐一事令她完全搞不清状况，她想不起自己有任何招惹过他的地方。

    林熙池苦笑：“你没招惹他，他来招惹你，不是一样的道理么？”

    话是如此，林熙池却也担心这样一来，没办法同家父说起自己与林初意的事情。早在儿时，他与林初意便极为合得来，他大她两岁，妥善照顾她，在林家，林初意也确实把他当做唯一的依靠。说是恩情也不足为过，但林初意喜欢林熙池，而林熙池也喜欢林初意，这已经不是什么简单的恩情了。

    遗憾的是，劫难躲不过，就像林初意躲不过万少隐。

    他找到了她，已是万少帅的他只管对她强取豪夺。她害怕的不敢走出学校半步，他就逼到她的学校里，甚至威胁校长不把她送出来，他的千军万马就把这所学校踏成平原。

    哪会有人敢得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万少帅呢？

    他要林初意，那就给他林初意，没人敢不从他，更没人敢和他争。就连独守空房的林卓涵也束手无策，除了整日以泪洗面，她什么都做不到，甚至都换不来他一眼。

    可林初意，她不需要努力、不需要去讨好他，就可以得到他的全部。

    爱是个没有道理的东西。

    林卓涵爱万少隐，万少隐却不爱她。

    万少隐爱林初意，林初意却不领情。

    以至于到最终酿成惨剧。

    企图与林熙池私奔的林初意彻底触怒了万少隐的底限，就是在林初意的面前，万少隐没有任何犹豫的一枪崩了林熙池。

    他毙了林家的儿子，冷落着林家的女儿，为的却是一个林家人人都不待见的养女。

    林家的人因此而恨极了万家的一切，恨他们当初的伪善，恨他们如今的无情。

    林初意因此而恨极了万少隐，恨他的霸道残忍，恨他的心狠手辣，更恨他夺去了林熙池的命。

    但那又如何？一切皆因她而起，是她害了林熙池，是她害了林卓涵，更是她害了林家。

    恩怨情仇难了，她多活一天，就要多忍受万少隐一天；而林卓涵，就要多耐着委屈一天。不如她死了，一了百了。只是万少隐不会准她死，更不可能给她机会。

    “你敢死。”他派人看着她，钉死了门窗，活活的软禁着她，并且威胁，“若我某天回来发现屋子里剩下的是你的尸身而不是你的活人，那我会让林家的老老小小都来给你陪葬。一个林熙池不够是不是？不打紧，林老爷林太太，哦对，还有你的大姐林卓涵，我都会让他们到地府去陪你。林老爷对你有救命之恩，林太太对你有养育之恩，而你大姐忍辱负重，你不为我想，也要为他们想，初意，你说呢？”

    她竟连死都死不了。

    而万老将军戎马一生，却对儿子一手造的孽而手足无措。他要黎副官去偷偷地弄死林初意，这样一来，也算是给林家一个交代。没了林初意，林卓涵在万少隐心中的位置会有所改变。可黎副官却于心不忍，咬咬牙，亲手放走了林初意。

    得知一切的万少隐震怒万分，他本想直接毙掉黎副官，管他是不是父亲身边的人！然而眼下兵荒马乱，战乱四起，他要带兵打仗，暂且顾不得儿女情长。所以他流放了黎副官，要他去把林初意找回来，一天找不见，黎副官就别想回来。

    烽火连天，要想找一个人，简直如同大海捞针，没了军衔的黎副官实在一筹莫展。而谁又会想到，当年的林初意已经有了身孕，孤身一人流离在外无处可归。要不是有好心的人家收留了她，她恐怕早就客死他乡。

    但是战争需要精英，黎副官被万老将军召回，万老将军已经年迈，无法再上战场。而万少隐的几场仗打下来，万老将军也到了寿，人死如灯灭，万少隐在黎副官的辅佐下平定内乱，成为了万大帅。

    林卓涵已独守空闺五年之久，万少隐待她如客，从未将她当成妻子。而黎副官早前便寄情于林卓涵，一场酒醉，黎副官与林卓涵犯下了错。万少隐是什么脾气没人不清楚，谁人之命，他黏手到来，得知林卓涵怀了孕，他一气之下开枪打伤了黎副官的双腿，并对懊悔不已的林卓涵下了最后通牒——

    “我可以让你生下孩子，可无论是男是女，都别想从我万家姓氏。你不尊妇道，我自然可以休了你。等到生产之后，你就走吧，万家不留你。”

    她不尊妇道？林卓涵大笑，她的今天又何尝不是他万少隐一手造成的！她从嫁来万家的那刻起，他就视她为无物，她的爱感化不了他，她为他付出了所有，倾其全部，仍旧无济于事，因为，因为他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林初意！

    “但是林初意不爱你！你生性冷血无情，就算是你毙了我弟弟林熙池，她对你也是不爱！只有恨，她和我一样，恨不得杀你一千次一万次！”

    不爱。呵，好一个不爱。

    万少隐不是不懂这道理，只是不敢承认，更不愿承认。若干年后回想往事，他做过唯一的一件善事，大概就是放了林卓涵与黎副官一条生路。可林卓涵的孩子生下来后便交给了黎副官，她是封建人家的女儿，不可能再嫁，后半生只会在林家过的惨淡可悲。

    黎副官离开万少隐旗下，虽仍旧身穿军装，却也是落魄之人。独自抚养女儿长大，却不知万氏帅府在此后陷入凄凉惨境。

    万大帅在奉系支持下就任督军署代理大总统职位。礼炮声、掌声、军乐与颂词，可谓将万少隐推向政权极峰。然而军阀混战，在直系督军的密谋下，徐震铭首发讨伐，于西北整队，计划先攻占徐州后在进军天津，然后北上助萧。

    叛变篡位，逆军一名却袭向万氏帅府代理大总统。

    河北萧家投靠直系，登报与妻万伶龙割袍断义，万伶龙痛不欲生。徐震铭拉拢日寇，萧上将率领第八师前进。万老将军一死，内乱便崩起，万少隐积攒人心不足，奉系督军军心不稳，不堪一击，全军迅速溃散。

    万氏帅府因此家破人亡，尽管万少隐最终艰难的保全天津，却也不复风华，权利尽失，然而这样一晃，便过去了二十几年。

    军阀混战的时期已然落幕，万家与林家的新仇旧恨淡化在了漫长的岁月之中。曾经的万大帅万少隐也过了英勇之年，大概是年纪大了，年少时做尽了荒唐事的他也收敛了脾气，中年时竟做起了善事。

    修建铁路、校舍，发展起教育，几年前娶了一位报社的记者为妻子，倒也没纳姨太太。万少隐四十几岁时，儿子才只有十岁。那年他和全家去茶楼听人唱粤曲，台上女子的芳影令他目光一凛，竟以为回到了多年前。

    他喃喃念着初意，初意，是不是你？妻子问他是否不舒服？他恍惚间坐下身，摆手道他很好。一曲唱罢，他派人去问唱曲女子的名字。

    杭州人，姓白，白茹归，二十二岁。万少隐见到她，连他自己都没料到，他会红了眼眶。他以为是她回来了，那么相似的脸，他以为是老天仁慈，让他又遇见了她。

    可她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抢过了他的枪，对准他的心脏，他虽讶然，却不打算躲。只是他的手下赶过来，救主心切，几枪打中了她的要害，亲眼看着她死前的那一刻，他抓着她大喊着问：“你是谁？！说！你认不认识林初意？！”

    那女子嘲弄地笑了，带着猩红血色的笑，她悄悄告诉他：“我是林初意的女儿，我来替我母亲报她一生的恨。”

    “那你的父亲是谁？她有没有告诉过你？！”

    她没再说了，睁着眼睛死在了他怀里。

    万少隐抱着她，悲痛至极，哭喊不出，泪水流了满面，他紧紧地搂住她，念着初意初意，你若是真恨透了我，你何不亲自回来要我的命？你竟这样折磨我，让我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你一面。好端端的以为是你，可又不见了，连个影子都不肯留给我，你竟恨我如此。

    可那女子并非林初意抚养长大，而是阴差阳错的由林卓涵一手带大。刻意去灌输着错误的思想，让那女子去复仇，假意为林初意，实则却是报她林卓涵的怨恨。

    然而——

    初意，初意，茹归，茹归，他不知道，他从不知道，这两个名字中承载了一个女人的全部，是一生，也是一世。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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