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图往往出现在小说对话中。凡有意图的对白，就看出它说话内容的丰富，也带动故事情节高潮。以上各节从小说人物对话说到意图形成，意图的心理状态，以及意图实行的情况，这些意图的种种元素(elements)，如何呈现在小说中，尤其在对话更活泼，其中有一种重要的元素是因为意图中有“为什么”(Why)的因素。

    4．5．1“为什么”的内容

    安斯孔贝（Anscombe， G。E。M。）在Intention一书讨论如何分辨行为中是否带有意图，他提出有意图的行为具有“为什么”(Why)的因素，能说出行为的原因。［25］针对意图的行为，这“为什么”的因素是包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26］“自愿的”［27］，并“注意认识到”这意图，［28］再包括心理自然引起的因素。［29］而意图的产生正面的答案就包含：过去的历史背景，分析意图的行为，同时提及将来的事情。［30］

    以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宝玉”一回中，将对白里紫鹃的意图，以及他为什么有这个意图的现象分析如下：

    紫鹃为什么试宝玉？五七十回紫鹃对黛玉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事要紧……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807页)紫鹃试宝玉是为了黛玉的终身大事，怕老太太不在时黛玉被人欺负，这关系到黛玉的将来，所以才产生试宝玉的意图，并且进行意图行为。紫鹃对黛玉说：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807页)这番话指宝黛将来相处容易，紫鹃了解黛玉宝玉的脾气，知道他们难以适应别人。当然紫鹃主要的意图还是试探宝玉对黛玉是否真心实意，试探的结果，紫鹃对黛玉说：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807页)紫鹃也并不完全为黛玉，她同时也是为自己，在同一回紫鹃向宝玉说明另一个试探的原因，她说：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离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806页)这是第二个“为什么”，这一段话说明紫鹃的意图是为了她自己。黛玉总有一天要出嫁的，以她与黛玉的交情，必跟了去，可是她又不想离开家人，所以如果宝玉能娶黛玉那是最好的了，因此就试宝玉。紫鹃试探宝玉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紫鹃试探宝玉时她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注意认识到”这意图，有紫鹃和黛玉过去的历史背景，为的是将来她和黛玉都有着落，后来宝玉好了，她和宝玉分析意图的行为，说出的意图的“为什么”。

    4．5．2“为什么”的形成现象

    梅扬·杰克(Meiland，Jack W。， 1934—1998)在The Nature of Intention一书指出：意图成为行为，须要意图者深思熟虑，考虑清楚后成为一种决定，然后才付诸行动。［31］意图的行为实现是要视乎其是否合逻辑的行为。意图行为不能实现是因为意图者的叙述有问题，也或许它必需有一个反驳。［32］这也要看意图者是否打算去做。如果意图行为合乎逻辑，他就打算做，他不打算做因为它不合逻辑。但就算不合乎逻辑，意图者也可以去做，因为他不知现在是否行得通，事实上他不去做是因为他没有能力去做。当然也要看那个意图者是否打算去做，如果他打算去做，就算那意图不合乎逻辑，他也会去做，因为他自己相信那是合乎逻辑的。［33］

    紫鹃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将意图付与行动。在紫鹃试宝玉的过程里，很多时候和语境有关，至少紫鹃是觉得合逻辑的，从以上宝黛两人自小在一起，彼此习性相近，容易相处，他们在一起是再好不过的了，何况紫鹃能够试到宝玉是一步步渐进：先是五十七回开始宝玉探望黛玉，见紫鹃穿得单薄，伸手向她身上摸了摸，紫鹃叫他别动手动脚，说“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798—799页)。

    这里的“他”是指黛玉，宝玉听了，心里似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委屈地在园中哭。紫鹃后来到园中找他，宝玉告知心里不喜欢人家远他。这里道出了宝玉内心的恐惧，以致可以让紫鹃乘虚而入。宝玉对紫鹃的如此关心，宝玉对黛玉话语的在乎，都造成紫鹃掌握试探宝玉的信心。

    于是紫鹃大胆骗宝玉说黛玉回苏州家去。他说：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林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801页)宝玉听后，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随着回到怡红院，“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801页)，急痛迷心，发起痴病。

    如果意图表现的行为是意图者所期望的，那么就会暂时满足。如紫鹃在宝玉病好后向宝玉说起他为何试探他，宝玉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806页)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划。紫鹃试探宝玉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可是并不代表她的意图能实现。她心理是暂时满足的，可是她的真正意图还未完全实现，试探宝玉成功不过是过了第一关。

    从逻辑与语境去看紫鹃的说话合乎思想逻辑，然而那意图如果太高，他自己不能完全实行，还要靠别人去实行，［34］就使得意图实现的行为出现难上加难。例如紫鹃是没有能力在贾母面前提起宝黛的亲事，后来在五十七回末听到薛姨妈对宝钗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813页)紫鹃听了薛姨妈说要把黛玉说给宝玉忙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814页)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814页)这里紫鹃面临两个问题：一、 她不能向贾母提宝黛的婚事，紫鹃事实上她不去做是因为她没有能力去做。二、 她开口求薛姨妈既有这主意，就和太太说去。就算求薛姨妈和太太说去，那意图不合乎逻辑，紫鹃也会去做，因为她自己相信由薛姨妈去提亲，那是合乎逻辑的。就如以上梅扬·杰克所说，如果意图者他打算去做，就算那意图不合乎逻辑，他也会去做，因为他自己相信那是合乎逻辑的。当一个人意图要做一件事，他会参与，他把自己放在一个位置里去行动。意图是比信念更倾向成功。意图大致分两种：一种是预期的意图(prospective intention)，一种是立即的意图(immediated intention)。预期的意图是一种关系到以往的行为，目前的环境，将来的行动，它是一个计划，与信念有很大的关系。立即的意图是身体的动作行为，与信念无关。［35］

    紫鹃参与他的意图，他把自己放在一个位置里去行动。他的意图也是预期的意图，因此关系到以往的行为(宝玉对他和黛玉所表现的关心与他的反应)，目前的环境(宝玉仍对他们好，且贾母还在)，将来的行动(为黛玉提亲)，它成了一个计划，与信念有很大的关系。

    反过来看薛姨妈，她虽然说“我想着……不如竟把你妹妹定与他”，可是她还没有决定去向贾母说去。虽然薛姨妈的意念完全合乎逻辑，不但宝玉黛玉欢喜，老太太开心，紫鹃称心，所谓四角俱全，完全无缺；然而薛姨妈虽有意图，但未必付与行动说去。［36］她笑紫鹃为什么急成这样子。这也是意图和需要(Wanting)的例子，薛姨妈并不像紫鹃那么迫切需要去说这门亲事。

    梅扬在《意图和欲望》“Intention and Desire”一章里举出需要(Wanting)和意图的关系，他有意图去做这件事，不一定打算现在去做，他可能要做别件事［37］。薛姨妈虽说把林妹妹说给宝玉，但未必马上就说去，而我们知道小说发展到后来薛姨妈是不了了之。小说这里造成紫鹃的意图完成不了。

    在小说里，人物意图的出现，是由作者安排，小说中会有“为什么”的状态呈现出来，读者或许也会提出“为什么”这个问题，而作者也就往往得去解决这个问题。作者自己解释或通过人物去解释这个“为什么”，就造成了小说深层的意义。如何进行表现这“为什么”也成为小说的复杂情节。

    我们可以看到意图在“为什么”因素底下，形成小说精彩的片段包括紫鹃撒谎，宝玉发痴病及如何治好的过程；其中也写袭人责难，黛玉吐药，贾母生气，紫鹃内疚等细节；也交待宝玉对黛玉的痴，和黛玉对宝玉的情。展现意图在“为什么”因素底下，形成丰富的小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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