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认为小说中的话语可以从以下三方面来了解：
一、 小说中说话者和他的话语是口语艺术的表现，说话者在小说的话语不仅是传送或再造，也是透过艺术再现，与戏剧相对来说，它是象征话语(作者)的意思，是一种特定的话语。小说的说话者作为一个说话对象是特别的，原因是他不能用讲述缄默的东西、现象、事件的那种话语去表现，而是需要形式上的语言手段，用独特的方式、精练词句去呈现。
二、 个别的话语决定于个别的人物和个别的命运，这种特殊的人物话语，通常力求(strive)特定的社会价值、社会包容，通常是有潜在的语言；因此人物的话语是一种多层次的语言，介绍多种不同的字汇进入其中。
三、 小说中的说话者往往在某种程度里具意识形态，他的话语呈现意识形态，在小说中所用的特定语言，也常有特定的世界观，力求某种社会价值。而这种所谓带有意识形态的话语是小说表现的对象，正因这原因，小说不曾陷入文字游戏的危机里。小说成为一种对话形式，交织意识形态的话语。如果将唯美主义理解为纯粹的文字游戏，在所有的文字类型中，对话形式的话语最不会沦为唯美主义的文类。所以当一个美学家写小说时，他的审美观不是直接进入到小说形式结构里，而是借着小说的说话者，以代表美学观的意识形态呈现在小说中，而他所展示的美学观在小说里给后来的读者有讨论的余地。［21］
上一节分析《红楼梦》作者利用叙述者以客观的及主观的视角、评论、定论向读者交待如何成书，解释故事的种种细节，并且作者分割本身成为众多叙述者，如今看作者如何利用人物的对话来分担叙述责任。董小英在《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指出在叙述学的研究中，对话性是一个新的课题，这个课题是由巴赫金提出的。［22］人物的对话是普通的生活对话，用巴赫金对话性课题的研究，去透视小说中人物的普通生活对话，研究作者利用人物的对话为什么会达到叙述目的，为叙述学探究对话课题的实用性。
作者在《红楼梦》利用的人物对话分两大类：与小说故事无关的人物和小说故事有关的人物。利用的人物所采用叙述的形式也分两类：一是通过人物视角，这里又包括人物的思想意识；一是通过人物对话，对话也包括人物心里对话。
5．2．1由边缘关系人物叙述
作者利用多位对话人物担任叙述角色，其中有石头、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甄士隐、贾雨村、跛足道人。这些无关的人物其实是有边缘关系的人物：
一、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带石头入世成宝玉。
二、 空空道人、石头：说谁编写故事，为什么编，说主题，写书目的，是作者的明显替身。
三、 甄士隐、跛足道人：甄士隐乃小说人物香菱的父亲，跛足道人念好了歌说世人，暗藏作者的意识。
四、 冷子兴、贾雨村：冷子兴乃王熙凤陪房周瑞的女婿，贾雨村乃林黛玉、甄宝玉的启蒙老师。
作者通过有边缘关系的人物对话去完成或达到叙事的目的，以解决作者作为一个显身叙述者或隐身叙述者的问题。显身叙述者和隐身叙述者的特征是显身叙述者声音清晰，读者容易辩认，隐身叙述者虽然隐身，但却不可能隐身成完全不露痕迹的叙述者，所以读者还是有迹可寻。布思在《小说修辞学》认为：“小说中的对话，是小说全部经验的中心，在对话中，作者的声音仍然起主导作用。”［23］
虽然如此，要强调的是在《红楼梦》中，作者、叙述者和小说人物与小说文本和读者关系十分密切。人物都代替作者和叙述者完成叙述任务。
小说中的说话者是作者、叙述者和小说人物；而话语就是作者、叙述者、小说人物的话语。［24］小说中既然有说话者，就必然有说话对象，这说话对象是读者，而小说的作用乃靠说话者与读者产生对话；其次是说话者的话语，这话语是作者、叙述者、小说人物与读者之间的对话，又必须是读者所能明白的话语；因此说话者在小说里必须通过不同的形式完成对话作用。
5．2．2由人物对话介绍人物
在叙述的程序里，人物借对话出场，由人物介绍人物，人物又是叙述者的双重身份，为读者介绍人物，表演故事。人物对话形成一种立体的呈现方法展示在读者面前，形成人物与读者对话的现象。
看第三回的对话作用及对话内容，宝玉黛玉出场是在大型对话里。
第三回
场数：1
时间：林如海见贾雨村的第二日
地点：扬州
对话人物：林如海、贾雨村对话作用对话内容1. 说明黛玉为何入贾家1.1. 贾敏去世，贾母派船来接；
1.2. 如海要黛玉依傍贾母。2. 雨村与贾府攀上关系2.1. 如海荐书，贾政助他复职。场数：2
时间：出月初二后
地点：金陵贾府
对话人物：贾母、林黛玉、王熙凤、王夫人对话作用对话内容1. 写黛玉入贾府情形1.1. 贾母介绍两个舅母、大嫂子、各姐妹；
1.2. 贾母说儿女中最疼贾敏。2. 黛玉引诉癞头和尚论命2.1. 出家，否则病一生不能好；
2.2. 若要好就不许见哭声，除父母，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可安了此世。（贾府乃外姓亲戚）3. 用凤姐论黛玉3.1. 凤姐说黛玉标致、通身有嫡亲孙女的气派，贾母天天不忘，但可怜丧母。4. 写凤姐王夫人安排黛玉生活4.1. 吃喝起居照应由凤姐管；
4.2. 将领月钱并裁新衣裳。场数：3
时间：出月初二后一个下午
地点：1. 宁府正室，2． 荣府正室东边耳房
对话人物：黛玉、邢夫人／黛玉、王夫人对话作用对话内容写黛玉拜访宁国府、荣国府1. 大舅父不见，口传别伤心。
2. 二舅父斋戒去，嘱咐与姐妹一同读书。
3. 王夫人嘱咐他别理宝玉，因他心里一乐就生出多少事来。场数：4
时间：同上晚上
地点：贾母屋里
对话人物：贾母、黛玉、宝玉对话作用对话内容1. 说黛玉地位（比三姐妹高）1.1. 贾母说黛玉是客2. 说黛玉的教育2.1. 念四书（读科举之书），众姐妹不过认字。3. 贾母叫宝玉见黛玉3.1. 宝玉脱了衣裳见外客。（黛玉客非客）4. 宝黛二人第一次会面4.1. 似曾相识的桥段，宝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4.2. 面善、心理算是旧相识；
4.3. 今日远别重逢。5. 宝玉问黛玉三件事5.1. 问可曾读书；（答不曾）
5.2. 问名字；（赐字颦颦）
5.3. 问可有玉？（答玉岂能人人都有）6. 宝玉为黛玉摔玉6.1. 因为众姐妹没有；
6.2. 因为独他有，没趣；
6.3. 因为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7. 贾母第一次骗宝玉（把黛玉埋葬）7.1. 说黛玉原有玉；
7.2. 说玉作为殉葬之礼、贾敏之灵见玉如见黛玉。8. 贾母安排宝黛同住8.1. 黛玉睡在碧纱橱里，宝玉在橱外。对话内容：场数：5
时间：同上
地点：碧纱橱里
对话人物：袭人、黛玉、鹦哥对话作用对话内容1. 黛玉入府第一天就伤心1.1. 黛玉一来就惹出宝玉的狂病；
1.2. 袭人劝黛玉别多心伤感。2. 黛玉问玉之来历2.1. 一家子不知来历；
2.2. 落草从口中掏出；
2.3. 黛玉拒看玉。归纳以上的对话作用和对话内容，看出对话引导人物出场，宝玉黛玉是在众人等待下及众人对话里出场，先是黛玉，后来是宝玉。如今看作者如何利用贾母来介绍众人物，她向林黛玉介绍：“这是你大舅母(邢夫人)，这是你二舅母(王夫人)；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李纨)。”(39页)贾母向林黛玉介绍了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其实也是介绍给读者；然后贾母说：“请姑娘们来……”(39页)从对话牵引叙述，由黛玉的角度去看迎春、探春、惜春。
贾母以及在场的人物见证宝玉黛玉两人相见，作者也让其他人物借这个机会出场，对话跨越叙述，成为生动的场面。
作者用贾母介绍人物(第三回)，也用贾母介绍大观园(第四十回)；第三回向林黛玉介绍人物其实是向读者介绍人物，第四十回向刘姥姥介绍大观园，其实是向读者介绍大观园。
在第三回里，当时在黛玉眼中，惜春还小，于是到四十回贾母向刘姥姥介绍惜春时，作者用的是对话，从对话中补充第三回描述惜春的不足，使惜春的形象成熟：(贾母：)“你瞧我这小孙女儿，他就会画。”
(刘姥姥拉着惜春说：)“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好模样，还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546页)这里补充前面描述惜春的不足，说惜春模样好且能干。同一回贾母说：“我的这三个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宝玉黛玉)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554页)在贾母的眼中，三个孙女都好。这里是利用人物的视角来看人物。
再回来看第三回凤姐如何出场，凤姐是自己出场，由黛玉的角度看凤姐，然后由贾母再向黛玉详细介绍，其实也是向读者介绍凤姐。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就叫他“凤辣子”就是了。(41页)在介绍凤姐时，点出凤姐的性格，这里见作者意图：作者介入向读者介绍凤姐，因为一个外婆是不会教年幼的外孙女如此称呼。若从人物的角度来看，贾母喜爱凤姐，她一出现就叫贾母乐得说笑。［25］第三回凤姐出场后，再由凤姐这个重要人物反过来介绍黛玉，成了人物互述，用的也是对话：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42页)如今再看宝玉的出场，是用人物互述的方法。他由母亲王夫人和姑姑贾敏介绍，从王夫人和黛玉的对话可见：(王夫人：)“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
(黛玉：）“在家时亦曾听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戆顽，说在姐妹情中极好的。”
(王夫人：）“若姐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这一日姐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46—47页)作者借王夫人的口判宝玉是“孽根祸胎”，是“混世魔王”，行径乃常甜言蜜语，有天无日，疯疯傻傻的。这里也不该是母亲的口吻，是叙述者主观的口吻，是回应了第一回僧道的对话：(道人：）“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
(僧：）“……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7页)接下来作者用黛玉的眼去看宝玉，用宝玉的眼去看黛玉，再用对话闹一场宝玉摔玉，主要人物宝玉、黛玉、凤姐在小说的地位才安定下来。
作者虽介入作品，然而隐藏周密。这一回出场的人物有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凤姐、林黛玉、贾宝玉。
5.2.3人物对话使人物成形
《红楼梦》许多的人物，在作者还未描写他时就已经存在，在还没有显身在小说的时候，就有这个人物。这些人物在小说呈现的人物对话里显现，由小说人物把他带出来，使他成形。写史湘云就是如此，通过人物对话使人物在小说中成形。史湘云的出现在二十回，有人报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在宝钗屋里，一起去见湘云，碰上黛玉，黛玉知先前宝玉在宝钗屋里，和宝玉闹别扭，史湘云来了说：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说：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286页)此刻的湘云，口齿还不清，又咬舌子又爱说话。到了三十一回众人在屋里，史湘云又来了，贾母见他穿着说他穿得太多，王夫人也说穿上这些做什么，宝钗说他还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得老太太只是叫宝玉……(435页)黛玉也说前年正月接了她来，那里正下雪，她披上了老太太新的大红猩猩毯斗篷，又大又长，拿了一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在后院子玩扑雪人，一跤栽在沟跟前，弄到一身泥水。从众人物对话大家想起她的淘气，读者也想象她的淘气。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436页)读者可以想象到她爱说话的样儿。湘云的爱说话，在二十二回里曾闯了祸，她因口快说戏里的小旦“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304页)惹得黛玉因此生气宝玉。到三十七回说湘云加入诗社不久就想作东邀一社，(512页)四十九回说她与宝玉烧鹿肉吃。(682—683页)与黛玉宝琴即景对抢联诗，(688—693页)六十二回醉眠芍药(876—877页)，虽仍淘气好玩，但已能作诗联句。至七十六回，她与黛玉的对话里，看到她的成熟自若；时置中秋，黛玉对景感怀下泪，湘云宽慰她：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姐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他们不作，咱们两个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1085页)从各人的对话中看到湘云的淘气成长的过程，也从她与人的对话中看到她的整体生活面貌，思想行为。不但湘云如此，宝玉、黛玉、探春等形象也是逐渐成长成形的人物形象，这种手法是所谓他述和自述的手法，也是人物间彼此的互述。
说到互述的问题，傅憎享在《红楼梦艺术技巧论》说得极清楚：他指出《红楼梦》运用了自述和他述的手段，调动了书中全体人物参与叙述：每个人物都在自述说己，又在述他说人。“以说人、人说互叙之法，说收一举多得之功，塑造了两个(说者与被说者)乃至众多人物，以众说成一，由众多人物之口塑造一个人物。例如六十五回通过兴儿之口，对贾府诸女儿的评论，不仅能由说话看出(兴儿)那人来，更由兴儿所说的话看出他评说的那群人来。说人不仅给对象画像，说的过程中也生成了自画像。由人物担当叙述者，一切皆须出自人物之口，人与事皆由人物叙述完成。”［26］
巴赫金说：“小说的说话者作为一个说话对象是特别的，原因是我们不能用讲述缄默的事情、现象、事件的那种话语去表现，而是需要形式上的语言手段，用独特的方式精练词句去呈现。”第一方面：这种语言的手段和独特的方式，精练词句的呈现其实是叙述者的叙述和人物作为叙述者的对话。又由于人物对话是“个别的话语决定于个别的人物和个别的命运，这种特殊的人物话语，通常力求特定的社会价值、社会包容”，是具有潜在力量的语言，形成人物的话语是一种多层次的语言。第二方面：作者如果利用人物对话去完成叙述任务，必定十分生动、活泼、多样化。《红楼梦》作者为什么会利用贾母开始介绍黛玉、宝玉、凤姐众人物，又用黛玉、宝钗、迎春介绍湘云，就是利用的人物多层次的对话语言，介绍多种不同的言语进入小说中去完成叙述任务。这不但达到叙述者与读者的对话，也达到人物作为叙述者与读者对话的活泼、多样化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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