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用与意图:《红楼梦》对话研究-3 对话使人物与作者作用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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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话把人物带到较高的位置,使他的作用与作者的作用平等。无论如何卑微的人物,在对话里,他的位置与小说里其他地位高的人物一样平等,而且对话促进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分裂人物之间的关系。由于人物在对话中表现其自我意识,因此可以脱离作者的意识,与作者发挥平等的作用。

    《红楼梦》的人物当中,卑微的人物如丫头、嬷嬷们,负责各种事情的媳妇,在小说的作用都很重要,从对话中可以看出《红楼梦》的作者在创造人物给他们对话以后,似乎就让他们在较高的位置,去酝酿小说故事,或借他们去开始一件事故,再去完成那事故的情节。

    5.3.1用小人物点燃星星之火

    小说好几处例子都能证明这种说法,例如二十回李嬷嬷骂袭人妆狐媚子,直接指出袭人的反面形象,反映宝玉屋里丫头间晴雯、袭人等的牵衡关系;三十三回贾环小动唇舌使宝玉大承笞挞;三十四回薛蟠骂宝钗为金玉配而护宝玉;五十八回众丫头骂芳官干娘,见大主子丫头的架势;六十回赵姨娘打芳官;六十一回莲花儿骂柳家的选主子事奉,司棋大闹厨房;六十四回贾蓉要给贾琏作媒娶尤二姐;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建议抄检大观园;八十回夏金桂隔着窗子与薛姨妈拌嘴等。在这些例子里,作者让人物通过对话酝酿故事,有好些地方当人物一对话,那后果是无法收拾,得由人物自己处理。例如六十回赵姨娘打芳官,因为芳官用茉莉粉换了蔷薇硝给贾环。赵姨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页843)芳官受不了这些话,哭着为自己辩护: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其实是麝月说“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他们那里看得出来”)若说没了,又恐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呢!(843页)赵姨娘气得给她两个耳光。袭人拉劝,晴雯拉住她:“别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843页)晴雯、袭人看怎么开交,其实也是读者看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作者似乎让人物去闹,藕官、蕊官找葵官、豆官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844页)四人手撕头撞赵姨娘,真是闹得无法收拾,后来请探春出来方解了围。(844—845页)这里由人物引起混乱,人物铺排混乱,人物解决混乱。

    再如三十三回贾环在贾政面前小动唇舌,就使得宝玉大承笞挞,上下乱成一团,替小说掀起高潮;贾环对贾政说: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455页)六十四回贾蓉在贾家地位卑微,却能献计煽动贾琏娶尤二姐,贾蓉对贾琏说: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等我回明了我父亲,向我老娘说妥,然后在咱府后方近左右买上一所房子及应用家伙,再拨两窝子家人过去服侍。择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娶了过去,嘱咐家人不许走漏风声。婶子在里面住着,深宅大院,那里就得知道了。(920页)贾蓉背着凤姐给贾琏作媒,又助迎娶,气得凤姐大闹宁府,置尤二姐于死地,故事情节一直发展至七十回。

    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以一个陪房的身份,向王夫人建议抄检大观园,王夫人居然听她,凤姐助她把贾府翻转过来,连探春如此厉害之人都在有意无意间,给她抄检财物,掀动衣裳。(1053—1059页)

    巴赫金在《说话体裁和其他后期作品》(Speech Genres & Other Late Essays)指出作者不可与人物形象分开,因为作者进入到一个形象里成为不可少的一部分(这形象是双重和有时是双声的)。但又说作者可与人物形象分开,因这个形象本身是作者创造的,也是双重的(dual),而似乎人物的形象又常被真实人物所取代。[27]

    这论点说明为什么人物能和作者一起完成一个小说,从以上小人物在对话中掀起事件的例子里,人物形象本身是作者脱胎出来,这形象是双重和有时是双声的;尤其在小人物身上,作者可以说隐避得无影无踪,读者更不会怀疑这些小人物与作者会有什么关系。此外在人物互相对话中看到人物说话的形势,在小说中起了推动的作用。

    巴赫金说在小说的描述生活里,人物说的话是从个人的角度来看,他的视角在任何一面都有限度(他们知道的比作者少)。作者在外面的世界描述(并在某个程度上是创造),他从比较高和有素质的各个角度来演译这完整的世界,最后所有的人物和他们的话语就成了作者的客体(objects),但人物话语的水平和作者话语可以交叉(intersect),那是指两者之间可以有对话。在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小说里,人物是意识形态者,作者和意识形态的英雄(思想家或意识形态者)最后是在平等的水平上,因为人物话语中的对话语境和立场在本质上是不同于作者的话语语境。[28]

    这是指人物和作者在叙述事情的用处上是平等的。

    人物的话语在描述的对话里,是不能进入到作者当时的意识形态的对话里,那是说在真正的对话交流里是一个整体的完全投入和交流现象。小说这时的作者在真实的对话里和真实的情况下占有一个确定的位置,和真的作者有所分别的是,真的作者的形象很少直接进入到对话里(他的出现是通过整体的活动),但他可以出现在情节中或进入到所描述的人物对话当中(出现在“作者”和一个陷阱的对话之间)。真正的作者的声音如果存在,基本上是成为特别类型的话语,不可能与人物的话语处在同等的水平上。[29]

    这里说明小说人物说话的意见的声音可以和作者不同,甚至可以背道而驰,这是指在作用上是平等的。但上面说作者他可以变形出现在情节中或进入到所描述的人物对话当中,这说法似乎是有矛盾,其实是指人物在小说中,他的意识形态可以独立,与作者不同,因此人物可以和作者一起完成小说的工作;然而作者本身不能直接进到小说中,他要扮演成人物或叙述者,因此说作者和人物不在同一水平上,是两种不同的说法。

    以上巴赫金说“所有的人物和他们的话语就成了作者的客体(objects)”,我们看李嬷嬷、贾环、薛蟠、赵姨娘、莲花儿、司棋、贾蓉、王善保家的、夏金桂等这些小人物都是作者的“客体”,[30]就是因为成了客体,更能脱离作者的意识存在小说中。然而“客体”还可能带有作者的声音,巴赫金又说:“但他可以出现在情节中或进入到所描述的人物对话当中(出现在‘作者’和一个陷阱的对话之间)。”贾环、贾蓉、王善保家的这些人物的对话,都可以是作者的一个陷阱,以致引发多少章回的情节发展。其中要指出一个整体一致的特点,乃是作者善于利用小人物点燃起星星之火。

    李幼蒸著《理论符号学导论》指出巴赫金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重点不是他小说话语的内容或人物描述,而是作品的整体和所创造和运用的小说形式;也就是说他的小说作品具有“复调形式”和“对话结构”,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特色。巴赫金认为小说的真理存在各种意识之间,存在活动与交流中,存在永远敞开、未完成的结构中。他也说陀氏的小说中包含几种独立的声音,但不是统一的、客观世界的众多声音,也不像托尔斯泰小说那样反映一个统一的作者的声音,是包含了“各有其平等权利和各自世界的众多意识”。[31]

    从《红楼梦》中卑微的人物丫头身上可以看到这种“各有其平等权利和各自世界的众多意识”。如六十一回因柳家的不给司棋炖蛋,莲花儿骂柳家的选主子事奉: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莴”,你怎么忙得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854页)莲花儿的话语将柳家的对付两个不同的二等主子的嘴脸,形成一个比较。司棋听了莲花儿的话,服侍迎春吃了饭,带了小丫头们大闹厨房:“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855页)闹完后柳家的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给司棋,他全泼了地下。这里司棋所要的自然是平等的待遇,厨房因看不起迎春,自然也看不起二主子司棋。然而作者的处理手法是不但司棋不让柳家的看轻,连他手下莲花儿也不过放柳家的,当柳家的说找不到鸡蛋,莲花儿掀起菜箱一看见有十来个蛋,骂道:这不是!你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份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853—854页)当然这么不受重视的主子的小丫头,竟有如此锐利的词锋,可见作者并不一定全在主要人物身上下工夫,他要完成乃是一个“作品的整体和所创造和运用的小说形式”,是包含了“各有其平等权利和各自世界的众多意识”。

    李幼蒸指出陀氏的艺术观,主要小说的范畴不是发展,而是共存相互作用。作者在空间中而非在时间中观察其世界的,因而突出了戏剧化形式。巴赫金指出正是这种小说空间使得各种角色可以方便发挥他的独立作用,形成多种并存的声音和多条情节线索。巴赫金认为只有观念型的人物才可成为多声部结构中的承担者,他也进一步思考了作者与小说人物的关系。[32]

    5.3.2人物如同风月宝鉴正反两面照

    巴赫金又指出陀氏的小说表现手法是在空间环境中将人物的内在矛盾和发展予以戏剧化,逼使人物与其幽灵、与魔鬼、与旧我以及与变了形的自我一一对话。因此在陀氏的小说情境中,人物总是成双出现的。巴赫金说:“陀氏努力借助每一矛盾将一个人变为两个人,以促成此矛盾的戏剧化发展。这一倾向也使其偏爱描写群众场面,不愿现实性地让尽量多的人物聚集在一起讨论尽可能多的问题。”[33]

    这里与《红楼梦》人物不同之处是,《红楼梦》人物都是正负两面,如风月宝鉴正反两面照。例如凤姐提拔小红,尝识探春为人持家,请刘姥姥为巧姐取名字为正面,害贾瑞、尤二姐为反面;如贾琏荒淫为反面,为贾府到处奔走银两,到宫庭王府迎赏送贺,替贾敬贾赦跑腿等为正面;如王夫人一向说他好心肠,然而他撵金钏使他投井,逐晴雯让他病死是反面;又如大家以为宝玉是好人,然而他当王夫人面调戏金钏,被王夫人发现溜开,若无其事跑回大观园;又在柳湘莲犹疑娶尤三姐时,强调尤三姐是尤物,使柳湘莲不娶,间接害死尤三姐,这是反面。[34]和以上所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人物与其幽灵、与魔鬼、与旧我以及与变了形的自我一一对话”就有所不同。《红楼梦》人物都是正负两面的对话,且是面对其他人物,面对读者的对话。

    相同之处作者爱利用群众场面,让尽量多的人物聚集在一起,不仅讨论问题,主要是铺排事件、发展事件、解决事件。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指出:“在一部小说中,每一个表现出来的他人‘真理’,必定又要被纳入到小说中所有其他主要主人公的对话式的视野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来不给自己留下内容上重要的东西,他留给自己的,是少量必需的交代情节,连缀叙述的一些东西。因为如果作者留给自己许多重要的内容,小说的大型对话就会变成完成了的客体性对话,或是变为故意为之的花俏的对话。”又说“小说一开始就响起了大型的对话里所有主要的声音。这些声音不是各自封闭的,相互间也不是不闻不问的,它们总是听着对方,相互呼应,相互得到反映(尤其在微型对话中)。”[35]这里的微型对话是指人物之间的对话,而大型的对话乃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的特征:

    一、 他人“真理”必被纳入其他主人公的对话的视野中。

    二、 作者不给自己留下许多重要的内容,客体性对话不完成,使读者有讨论的余地。

    三、 微型对话反映大型的对话里主要的声音,换句话说人物之间的对话反映说话者的声音,呼应说话者的声音。

    在《红楼梦》里,微型对话就是反映大型对话(作者和读者对话)的声音。如李嬷嬷骂袭人是微型对话,但却反映作者向读者对话,告诉读者袭人的反面性格。

    读者从人物的说话,听到他们的声音。在小说的人物对话里,虽然是人物间的对话,其实是人物与读者对话,让读者多了解他,也是作者与读者间接的对话,是作者通过人物与读者对话,这是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启示而得。

    5.3.3人物对话表现其自我意识

    巴赫金面对将小说话语的内容分为传统情节描写和观念表现两大类。观念表现主要在小说中人物的意识获得独立的生存。在小说话语世界生存的就不再是人物本身或其生活,而是人物的观念。[36]这里是巴赫金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观念”给以立论。所谓陀氏小说的“观念”既不指某种描写原则,又不指描述主题,也不指从中得出的结论,而是指描述的对象,观念是人物的,而非作者的原则,小说人物就是按此观念来观察和理解世界。[37]

    托多洛夫(Todorov,Tzvetan)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人物说:“我成就我自己,当我向别人显现,通过他们和他们的帮助,我成为我自己。”[38]

    李幼蒸指出对陀氏而言,重要的不是人物在世界中显现的内容,而是世界和自身怎样对人物显现。这观点决定了作者对人物的态度,他不再关心小说人物的特定存在和形象,而是关心人物认识和自我认识的结果,这也是人物对自身和对他的世界的判断。巴赫金解释不是现实因素作为构成人物形象的成分,而是这些因素对人物自身及其自我意识的意义。例如果戈理小说中作者不是在描写可怜的公务员,而是在描写可怜的公务员的自我意识。[39]

    在《红楼梦》人物里表现在人物自身及其自我意识,最明显是一般小人物,从他们的对话中就看出人物对世界的认识及对自我世界的认识,甚至人物对自身和对他的世界的判断。二十回贾环与莺儿赌钱耍赖,莺儿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贾环回答:“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了。此处乃贾环自我认识的情境:他和宝玉没得比,众人不怕他,众人不和他好,因庶出而欺负他,从对话烘托出可怜的贾环的自我意识。

    又例如二十五回赵姨娘和马道婆的对话(页349—351),赵姨娘说连一块像样的鞋面都到不了他手中。赵姨娘认识到自己的地位卑微,她心中最不服是凤姐,又挡住环儿上高台的是宝玉,因此当马道婆说要教她暗算凤姐和宝玉,她把全部的体己和生命当赌注。她不但写了五百两欠契,还得冒生命的危险把两个写上凤姐和宝玉年庚八字的纸人,一并五个纸鬼掖在他们的床上。赵姨娘意识到这是值得的,她甚至对马道婆说:你若果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351页)这是赵姨娘对自身和对她的世界的判断。

    巴赫金认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人物的意识是别人给他的,是属于别人的,至少是还未成为具体、或接近具体,也可以不必成为作者意识的客体”[40]。小说人物的意识和作者的意识不同之下,人物的意识在完成叙述的任务里就显得重要了。

    张杰在《复调小说理论研究》指出:巴赫金像社会学批评家,着眼于人物性格、人物与作者关系的考察,所不同的是他运用了话语分析的方法,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每个性格、思想的作用和意义都相当于语言中的话语,是相对独立的。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是自己话语的创造者,而身为作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却退出了作品。巴赫金指出:“任何话语在这个意义上说,都有自己的作者。我们从话语自身中,听得出它的作者乃是话语的创作者。至于实际上的作者,他在话语之外的情形,我们却可能一无所知。”从共时性的话语分析角度来考察,就不难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每一个人物都能说出与作者独立的话语。[41]

    张杰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人物的话语所以独立的原因。因为“每一个人物都是自己话语的创造者”,“我们从话语自身中,听得出它的作者话语的创作者”,《红楼梦》的人物对话之所以如此有力量,因为他们“都是自己话语的创造者”。张杰指出巴赫金不忽视作者与主人公的关系,也不认为作者与主人公的关系是决定与被决定的简单的因果式关系,巴赫金只是把作者的声音看做是整体中的一个局部,而并非是能够控制一切的权威。他是由对一般言语之间的对话分析,转向对人物形象间的不同意识的对话研究,这里的对话关系是指作品中人物与人物,作者与人物在平等位置上的对话。[42]

    托多洛夫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段话:“我不能没有别人,我成为自我不能没有别人,我应在他人身上找到自我,在我身上找到别人……我从别人得到名字,这名字为别人而存在,自我的爱(selflove)一般是不可能存在的。”[43]

    《红楼梦》的人物都在他人身上找到自我,是活在别人的眼中,有说《红楼梦》的丫头都为宝玉而活,不尽然,连袭人都不一定单为宝玉而活,如果没有贾母、王夫人和凤姐,意义也就不大。袭人从别人身上找到自我,十九回新年袭人回家吃年茶,宝玉去探她,(264—266页)是证明宝玉对她的喜爱,后来宝玉发誓为她改过陋习;三十六回王夫人从自己那里扣二两月钱给她,王夫人对凤姐说: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是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份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489页)王夫人肯定了袭人的地位,将她与赵姨娘周姨娘并列。五十一回说袭人母亲病了,袭人回家探病,凤姐因王夫人已认定袭人是宝玉屋里的人,要看她是否体面回家,对周瑞家说: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711页)袭人回家有周瑞家的陪着回去,坐的是大车,还吩咐袭人临走时给她瞧瞧,她看是否穿得体面。这都是袭人被他人肯定,而从她身上又看到凤姐和王夫人的为人。所谓“我应在他人身上找到自我,在我身上发现别人”,袭人的名字是宝玉取的,它为宝玉而存在,然而如果没有凤姐和王夫人的肯定,其意义就没有如此重大。

    有趣的是,在小说里,被人所否定的人物,他也有自我的地位。如晴雯,虽是宝玉屋里的大丫头,但低于袭人,三十六回说她只领一吊钱,她对袭人在非常的时候是不给情面的。三十一回因吃醋而对袭人冷笑: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崇崇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指袭人与宝玉称“我们”)来了。(431页)《红楼梦》的人物对话,在某些时候是超越许多文学理论,达到意想不到的叙事效果。

    布思在《小说修辞学》说由于作者保持沉默,让他的人物自己设计自己的命运,或讲述自己的故事,他才能取得文学效果。如果他让自己或一个可信的代言人直接地,不容自辩地对我们说话,取得文学效果就不容易,甚至不可能。[44]这里也顾及到小说人物在取得文学效果中的重要作用。

    5.3.4在对话里人物空间是相等的

    张杰在《复调小说理论研究》指出:在文学作品中,人物之间的对话是在同一空间中展开。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实际上就是把研究着眼点转向“空间”,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观察和思考自己的世界,主要在空间的存在,而不是在时间的流程中。[45]

    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用空间的存在去观察和思考自己的世界,到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把研究着眼点转向“空间”,到张杰指出文学作品中,人物之间的对话是在同一空间中展开,如今要用这种现象来分析《红楼梦》的人物对话。在小说里,由于人物对话处于同一空间,因此:

    一、 人物无论贵贱,他的空间是一样;

    二、 人物无论大小,他说话的空间是相等;

    三、 人物说话的量多少,他还是有同一个空间。

    四、 人物说话的时间多少,他也还是一个空间。

    在对话里,就算甲人物说的话量多,他还是要等乙说话,哪怕乙说话的量少,如果以空间来看,人物无论贵贱、大小、说话的量多少、说话的时间多少,其作用是一样的。在对话的作用里,不是说多话的人,或说话时间长的人,说话起的作用就大。

    如金钏、玉钏两姐妹,在红楼梦里对话不多,但对小说的作用是大的。三十回宝玉进到王夫人屋里,王夫人在凉榻上睡着,金钏坐在旁边捶腿打瞌睡,宝玉择了她的耳环笑道:“就困的这么着?”又拿香雪润津丹送入她口,金钏合着眼不理他,他说:“我明日和太太讨你,我们在一处罢。”金钏不答,他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这时才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自己预言结局),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和彩云去。

    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424页)一、 宝玉贵金钏贱,然而他们的空间是一样的,他们的对话是平等的。宝玉有意要她,或只是玩笑,作者不判断。实在的宝玉在金钏身上所搞的花样动作,所说的话,都不是一个主子和丫头的行径;而金钏合着眼享受香雪润津丹送入她口,又说“你忙什么……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此处金钏也不是一个丫头的身份,而是平等的男女身份。

    二、 王夫人到对话最后头才做出反应,她或许没有收听完所有的对话,她可能早已醒了,闭起眼等他们搞些什么花样。她虽然说话量少,然而起的作用大,金钏因此投了井。(三十二回)玉钏因姐姐的遭遇,得了金钏的福分,三十六回凤姐对王夫人说:“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王夫人:“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服侍了我一场,没有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份子也不为过逾了。”(487—488页)王夫人让玉钏儿吃个双份,无疑是一种恕罪的行径。同样的对话能促进人物之间的关系,也能分裂人物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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