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用与意图:《红楼梦》对话研究-4 对话反映作者的审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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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金在《小说中的话语》(Discourse in the Novel)论到小说中的说话者(the speaking person in the novel)指出:“小说中的说话者往往在某种程度里具意识形态(ideologue),他的话语呈现意识形态,在小说中所用的特定语言,也常是特定的世界观,力求某种社会价值。”他又指出:“小说成为一种对话形式,交织意识形态的话语;如果将唯美主义理解为纯粹的文字游戏,在所有的文字类型中,对话形式的话语最不会沦为唯美主义的文类。所以当一个美学家写小说时,他的审美观不是直接进入到小说形式结构里,而是借着小说的说话者,以代表美学观的意识形态呈现在小说里。而他所展示的美学观在小说里给后来的读者有讨论的余地。”[46]

    曹雪芹是个审美专家,他借着人物呈现他的审美观念,不单是利用一个人物,他用众多人物成为小说的说话者,用人物不同层次的话语,呈现他的审美观念。而重要的是他采用人物对话作为桥段,去说明某种审美艺术。现从小说中一系列的审美观念来分析:

    5.4.1论天地生人

    用贾雨村论天地生人,分大仁大恶两种人,大仁修治天下,如尧、舜;大恶挠乱天下,如蚩尤、共工;仁者秉正气秀气,恶者秉邪气。余者秉于人,放在万万人中,聪俊灵秀之气,在万万人之上,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在万万人之下。他又认为出生场所也是极其重要,影响他的身份;若生在公侯贵族之家是情疾情种;若生在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若生在寒门,必为奇优名倡。(29—30页)

    巴赫金在《小说中的话语》认为说话者在小说的话语不仅是传送或再造,它是艺术的象征,象征作者的意思。[47]那么作者通过贾雨村在小说中达到传送的目的,贾雨村所论乃艺术的象征,象征作者的意思。雨村是一个儒者的身份论人在天地如何受“气”的影响,将人加以分类,至于他本人原本也具正气,从他中举后回来找甄士隐与娇杏,知道他知恩图报,并在处理薛蟠一案时,最初听了状词他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57页)这是他原来的面目,可是后来经门子提点才趋炎附势。这里写贾雨村的改变,是人物脱离作者的关系,自行成长,自行改变,从代替作者的说话人的位置退出来,成为小说其中一个人物。

    5.4.2论编书的人

    用贾母对众人呈现说书的观念,也就是向读者呈现写才子佳人故事的破绽:把书香门第家的女儿说得那么坏,还说是佳人?见一个清俊的男人,把父母忘了、书礼也忘了,那一点是佳人?可知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758—759页)这世宦书香大家,那服侍小姐的奶母丫头不少,怎可能就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简直前言不对后语。(759页)

    此外她还说说书的人为何编这样的书,因为“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或是看这些书看得着魔了,自己也想一个佳人,编出来取乐,那里知道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她说:“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759页)

    曹雪芹借说话者贾母从说书的角度去呈现才子佳人的意识形态,他的话语呈现一个编书的人的“假的才子佳人”意识形态,又呈现一个“真的才子佳人”意识形态,给听者、读者判断;在小说中安排新年里主子丫头、大大小小聚在一起的时候,听的人众多,用的是特定语言,从贾母和女先儿的对话开始,本来听女先儿说书,后来贾母一面听一面发议论,贾母的话犹如一场演说,“才子佳人”是特定的世界观,作者借贾母指出众人一向的看法乃歪曲了事实,对某种社会价值观提出另一种看法。

    5.4.3论阴阳

    用湘云和翠缕说花草同人一样,气脉充足就长得好。说天地禀阴阳二气所生,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438页)此乃作者对宇宙阴阳的审美观念。又解释阴阳是什么?“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后来还举了好多例子:虫儿植物都有阴阳,叶儿朝阳是阳,覆下是阴;物也有阴阳,扇正面是阳,反面是阴;走兽飞禽有阴阳,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甚至说人有阴阳,翠楼说:“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湘云听了大笑,不论是或非,作者让湘云翠缕说一大篇阴阳之道,最后以翠缕问金骐麟是否有阴阳时,湘云没有正面回答,直到拣到金骐麟时,翠缕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为收笔。(438—439页)

    巴赫金认为“小说成为一种对话形式,交织意识形态的话语;如果将唯美主义理解为纯粹的文字游戏,在所有的文字类型中对话形式的话语最不会沦为唯美主义的文类。”[48]湘云翠缕说一大篇阴阳之道,可以说是作者表达阴阳这理论的意识形态最露骨的例子。然而所有的文字类型,对话形式的话语最不会沦为唯美主义的文类,所以仍然言之有物。

    5.4.4论孝

    用贾琏说孝,背景因元春省亲,他说世上至大莫如孝字,取自孝经“人之行莫大于孝”,教不分贵贱,儿女思念父母是分所应当,反过来父母思念儿女,以至病甚至死亡,是不行的,如果才女入宫,而造成是因皇上的禁锢,不能遂天伦之愿,就大伤天和之事。(215—216页)这也是作者借贾琏来说出他对孝的看法。

    5.4.5论如何作诗

    用黛玉教香菱学诗论如何作诗。

    一、 论格调规矩:“不过是起承转合(注),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663—664页)

    二、 论词句与立意:“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664页)

    三、 熟读揣摩:要香菱熟读《王摩诘全集》五言律诗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再读一二百首杜甫的七言律诗,一二百首李白的七言绝诗。肚子有这三个的诗人作了底子,然后再看陶渊明、应玚、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等人的诗,不用一年的工夫,就成诗翁了。(664—665页)

    四、 论好诗:香菱熟读揣摩各家的诗后说“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她用王维的诗作例子,“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道‘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上‘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昨儿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665—666页)

    五、 论套前人诗句:黛玉说王维“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之“上孤烟”是套了陶渊明《归田园居五首》“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句子,香菱悟到“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666页)

    此外六十四回用宝钗论诗,做诗要善翻古人之意,虽然如此,不要随人脚踪,字句精工不是最重要,应各处出己见,不与人同。以下更借宝钗之口概括四位诗人诗的特色。(916页)

    四十九回因香菱请教湘云谈诗,宝钗在一旁认为“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了……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675页)这都是借名人之口论诗。

    5.4.6论画

    用宝钗论画,贾母吩咐惜春不但要画大观园,还要将屋子人物画上去,就像“行乐”似的,惜春为难,宝钗教她如何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就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第三,要插人物,也要在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586页)这里宝钗提出画园子、楼台房舍、人物的难处,再教方法: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587页)这里解决了惜春不会工细楼台,不会画人物的难题,依宝钗的法子,画已完成一半,惜春只在适当之处加上人物,作行乐似的;黛玉乃顽笑画《携蝗大嚼图》,画的内容大致是贾母等人携刘姥姥游大观园,并在园中缀锦阁吃喝行乐。作者借人物反映作大型工笔画技巧知识。

    5.4.7论死

    贾宝玉论死,对“文死谏,武死战”的看法,他认为文武官之死,不过是沽名,并不知大义:“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说那武官不过伏血气之勇,那文官不过邀忠烈之名。此处的意思是如果文官不谏,昏君至少有个好官在朝廷;如果武官不战死,国家至少有个良将的疆土。其实他乃指“疏谋少略”的武将和“胡谈乱劝”的文官。这是对历来文武官谏死战死采取相反的看法,把他们崇高的地位推翻。(493页)

    至于对自己的死,他认为最好是在众人还在的时候死,让众人的眼泪流成大河,把他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再也不要托生为人。(493页)在众人还在的时候死,这一看法后来被龄官摧毁,三十六回写宝玉想起《牡丹亭》,要求龄官唱一曲,龄官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心中只有贾蔷,贾蔷心中也只有龄官;宝玉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弃厌,他后来对袭人说: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495页)这里要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以上种种的审美观念是否全是作者自己的审美观?透过人物对话一一列出人物呈现的审美观时,就可以看出曹雪芹所呈现的这些理论不一定全是他的审美观念,也包括当时其他人的审美观念。用巴赫金的“小说中的说话者”的论点,那是“特定的世界观,力求某种社会价值”。

    例如论诗是当时的世界观,黛玉说“作诗不过起承转合”,“起承转合”见元代傅与砺《诗法正论》:“大抵起处平直,承处要舂容,转处要变化,合处要渊永。”[49]又见元代杨载《诗法家数》:“破题:或对景兴起,或比起,或引事起,或就题起。要突兀高远,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颔联:或写意、或写景、或书事、用事引证。此联要接破题,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颈联:或写意、写景、书事、用事引证,与前联之意相应相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结句:或就题结、或开一步、或邀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场,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50]因此是当时文人皆晓的诗论。

    宝钗题“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雅澹,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见明代高棅《唐诗品汇总序》。[51]

    再看宝钗论画,大型工笔画技巧是知识多于个人的观点。

    论仁恶两种人、论阴阳、论才子佳人、论孝等多少都是当时的世界观,或同或异,虽说其中是作者的审美观念,但说是当时特定的世界观也未尝不可。如论“才子佳人”是特定的世界观,作者借贾母指出众人一向的看法乃歪曲了事实,对某种社会价值观提出另一种看法。所以在小说的美学观念,就很难分出一个界限那些是作者的审美观,那些是当时别人的审美观,只能说这些审美观无论或同或异,都为了“力求某种社会价值”,同时反映了当时及那个社会,作者本身或周遭的人所认同或不认同的审美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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