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她,这是两个男客人,有些流气,分坐在过道两边。刚才新人哭诉说,给左边的服务,刚俯下身,右边的就摸她屁股。给右边的服务,不敢太弯腰,却被左边的拿相机伸到裙底拍了去。
我吸了一口气,掀开帘子笑脸走出去,走到两位客人中间,向他们问好之后,说:“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那俩男的见出来了新的面孔,立刻大笑起来,一副颇有成就感的样子。他们让我给调下坐椅,我直接站着伸手熟练地按了按钮,然后收回手,问:“还需要什么吗?”
接下来又是一轮没完没了的刁难,我常常感叹乘客的想象力,为什么这么贫乏,为什么这么贫乏?
不过百密一疏,弯腰折叠小桌子时,右边的男子想伸手摸我的大腿,我俯身就瞧见了,立刻想背过去抓住他的脏手。可突然飞机剧烈颠簸了一下,亏得我一直处于警戒状态身子绷得紧才得已勉强站住,乘客们都惊慌起来,这两个男的也不例外,瞬间不复之前的嚣张,变得脸色铁青。
为了平息众人刚才的惊慌,我朝两人开玩笑道:“您看吧,不能欺负女人,人在做天在看呢,这可是离老天爷最近的地方。”
这一说,周围乘客才笑了起来。两个男人脸上通红,刚才惊着了,现在也很不好意思,脸上讪讪的。
我向他们颔首致意,准备回我的舱位。才刚走出几步,突然机身不稳,再次更剧烈地颠簸起来。这次没有幸免,我直直地向前跌去,摔得剧痛无比,然而现在却不是疼痛的时候,看窗外完全黑了下来,好像是进了气流区。
乘客们再次慌了,我顾不得疼痛赶紧起来。机组成员全部出来了,虽然走不稳,却依旧敬业地奔赴自己的舱位去安抚乘客。
机长室的紧急呼叫里传来副驾镇定的声音,他通知空乘室,飞机遇到了大气流和雷雨,并且不能回航,让我们做好充分准备。这个准备包含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是让我们稳定好乘客,不能乱动,并开启所有防护措施;第二层,就是心理准备。
当空乘也有几年了,这句话是再熟悉不过却永远不想听到的。飞行前的复习实训都会强调,而今天真的用上了。必须出去向乘客说明情况,这个是不能隐瞒的。本来心里已经很慌了,听到一片哭声更是让人腿软,乘客都很配合地做好了安全措施。
确保负责的乘客暂时安全后,我们回到休息室的固定坐椅上,系好安全带。新人们一进来就开始“呜呜”哭了,我的眼睛湿了。这会儿我很乱,什么也不敢想。难道还真死在空难里了?
转而又庆幸天天不在,她现在很幸福,我不忍看她不幸的样子。不幸的事,就让我们这种不幸的人承担就好。
于是我想到另一个不幸的女人,聂思去哪儿了?
说起来我们也算是难姐难妹了,不仅斗得你死我活,被同一个男人抛弃,又一起遇到空难。真是说不出的尴尬啊……
从开始进入气流,就一直没看见她,我有些担心。可是飞机越来越颠簸了,越来越剧烈了。我的心好像要爆炸了一样,浑身随着震动而颤抖着。外面有乘客在大叫,听声音,好像是摔倒和跑动,我猛地睁开眼睛。和其他人一起,飞快地卸下安全带,冲了出去。
原来有乘客受不了压力,精神有些癫狂了。硬要跳机逃生,正疯狂地砸着舱门。
这是极度危险的行为,飞机本身已经近乎失控了,而舱内的任何动静,都可能使飞机失去苦苦维持的平衡。跌爬中,我们几个人好不容易劝服住了这个疯狂举动的人。此时阿长的脑门儿已经碰流血了,但仍然坚持用话筒不断喊话,安抚躁动。
摔倒了无数次,大家把高跟鞋都脱下来了。我有些狼狈,身上撞得剧痛,而我终于看见了聂思。她正望着我,在哭。
我们对望了没几秒,飞机再次恐怖地摇晃起来。黑暗的舱外让我们真实地感觉到死神已经近了,而此时乘客们却出奇的安静了。飞机在失事前其实是没有时间和条件给你写遗书的,那些电视演的都是骗人的,可是居然还是有人试图想要拿出笔和纸来。
一回到内舱,就看到大家在抱头痛哭。我有些难过,却不想就这样哭出来,我不想哭,因为我不想死。做了这份工作,却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死去。
脑子里突然想念起了一个人。他脾气很好,嘴角总在笑,对所有女性都温言细语;但是对于男人,即使他再怎么和颜悦色,都像在下达旨意。而实际上他是只腹黑的狐狸,很会做生意,偶尔占过我便宜,也会肆无忌惮地宠爱我,给我一大堆我不需要可是却能向全世界证明他爱我的东西……然后再单方面解散了两个人的队伍,让我伤心至今。
其实当他轻轻走过我身边时,他就偷走了我的心。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哭成泪人的新人们,再想起父母,终于忍不住掉了泪。突然一个大力,有人搂住了我,我愕然之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名为“绿色机遇”的香气。
“对不起……别怕,姐姐陪你。”她轻声说。
我回身抱住她,泪水互相打湿对方的肩。在死亡面前,一切嫉妒、憎恨、争斗、你死我活,都化作云烟。除了死亡,也许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冰释。也罢,难得这么有缘,这一辈子,我们终是一起死。下一辈子,还做冤家。
“其实,下柳是爱你的。”她哭得很难看。
“那又怎么样呢?”我嗤笑出来。
她也笑了一声,说:“是啊,又怎么样呢?”
一个又一个气流,一次又一次颠簸,只记得我和她最后一直在笑。
记不清过了多久,恐惧中的坠落或者遭雷击都迟迟没有出现,而机舱广播里突然响起机长熟悉的声音:“各位旅客,飞机目前已经平稳穿过气流和雷雨区,我们能够安全到达并着陆,谢谢您的信任。我代表全部机组人员向您表示问候,非常抱歉让您受到惊吓……”
还没听完,我们都不能自已地颤抖着捂住了嘴巴,劫后余生的震撼和那种巨大的喜悦是不可言喻的。直到意识到外面的巨大欢呼声此起彼伏,乘务长才率先地站起来。尽管腿还不够利索,额头上也有伤,但还是笑着朝我们呼唤,姑娘们,干活了!
一时间忙乱纷纷,有新人激动地向机长室发呼叫:爱死你了机长!你太了不起了!我一定要嫁给你!
大伙听后,莞尔一笑。
出去收拾残局,安抚乘客。看到一马当先的聂思,我心里有淡淡的温情流淌,望着她高傲的后脑和脖颈居然特别安心。
然而她再回头的脸色已然冷漠了下来,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一切来去得太快,我们安全了,正常的模式下,我们有正常的相处方式。我说得不错的,除了死亡,也许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冰释。
下了飞机,出了窄窄的舱门,感受到了陆地,它是多么的亲切和可爱。和她并肩而行,我俩默契地对看一眼,依旧不屑的神情,而后各奔东西。
机场大厅,年轻的机长被团团围住。说真的,经历此次,机组全部的姑娘都有义务以身相许,以为我们的命都是他带回来的,这个迄今为止最年轻的机长——唐奕格先生。而他,此刻正在女孩们的包围中探出了脑袋,朝我一笑。
在大门口,年轻的机长拦住我私聊。
即使我平时装得再好,在他面前却依旧容易变得傻兮兮的。我用极尽感激和赞美之词拍他的马屁,说对于他精湛的技术,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等我好大一通说下来,他无奈地摇摇头,说:“你怎么一点创意也没有,就不能说点我爱听的吗?”
“你爱听什么口味的?”
他默然了几秒,又开口道:“比如以身相许什么的。”
这下换我默然了,我就知道不该给他选的。
他突然低下头,开口道:“知道当时我脑子里在想什么吗?”
我抬头望他,好久没有凝视过他漆黑的眸子了。那里是启明星,可以照亮迷路孩童的归家之路。
“我当时心里只想着,你也在我身后的舱中。”
我看到他眼中蒙了一层水雾,我的眼睛也热热的。他突然把我拥入怀中,说:“我刚才很怕,我怕我们就这样了,我怕我们什么都来不及了……”
在来来往往的机场大厅内,我与他相拥而泣。
我没有看到旁的人影,即使我看到了,也会假装是看向别处的错开他,然后装作很幸福的样子,在他面前笑靥如花。可是当我第二天接到凌振翰带着哭腔的电话,我才知道这个世界玄幻了……
“嫂子,其实丁少一直是骗你的,他去年的手术根本没成功。丁少回来就是怕你接受不了事实,所以气走你,给你安排好后路。
“嫂子,丁少是真怕你为他殉情的。
“丁少这一年行踪飘忽不是去玩女人的,他一直在国内接受药物治疗,昨天他听到消息跑出医院赶来机场看你,然后回去就大吐血了,现在……已经快不行了。
他最后带着哭腔说:“嫂子,你快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我被这一连串的事实打击得头痛欲裂,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可是我却停不下来。我多想叫那划拨时间的讨厌鬼把时间倒回去,我得把这一切从头捋一捋,否则我怎么也不能从这混乱中清醒过来。
当我颤抖着走进加护病房时,看到的一切都是白的,恍惚间,那床上遮着的布也是白的。我几乎站不稳,看着床上一动也不动的人。
我的眼泪一直忍着没掉,因为发现这时候什么都是迟的。那个曾经温柔待我的男人,为我撑起了一整个天空的男人,微笑着叫我女朋友的男人……
不在了。
我咕咚一声跌倒在他的床边,我不相信,可是他已然盖上了白布。
我多么希望这会儿是他在耍我,然后一大堆人跳出来笑话我。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我颤抖的手怎么也揭不开那块布,我知道他走的时候一定不希望我看到。他总是这样逞强,不愿意把自己脆弱的一面与我分享。
怎么能这样,让我留下这么多遗憾,就这样残忍地走了。
我开始哭泣,从小声地抽噎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好冷,好孤独,白色是世界上最没有人情味的颜色。
世上最爱我的那个男人走了……
但我总是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微微一笑很便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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