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散文-思辨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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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缩略时代

    我想为今天的时代寻找一个印象式的命名,却一直找不到。有一部着名的长篇曾用了《浮躁》的题目,意在隐括时代,在当时,不失为一种智慧的概括,可是现在还用“浮躁”已不够了。我终于想到了两个字,叫做“缩略”--缩者,把原先应有的长度、时间、空间压缩;略者,省略、简化之意。称我们的时代是“缩略时代”,也许更准确些。

    在今天,缩略现象几乎俯拾即是,连语言也在缩略化。比如,出租车日渐普泛化,总用“的士”称之太麻烦,就缩略为“的”,坐出租车叫作“打的”,还管两元钱一公里的皇冠车叫“豪的”。又如当今情人现象是一部分人的公开秘密,见惯不惊了,女方就被简称为“蜜”,乃“秘书”的畸变和升格。“钱”这个词的使用率高到不能再高,反复出现,也不如省略之,就简称为英文字母“T”,手拿装钱的红包去送礼,叫“托T”,十分形象传神。倘若用心搜集,这类缩略语可开出一大串。

    其实,语言的缩略化,根子还在生活本身的缩略化。比如,爱情是美好的,是超乎功利之上的两颗心的热烈融合,是需要细细品味的灵魂的音乐,但是,太缠绵了,太古典了,太叫人等不得,于是压缩之,尽快转化为“性”,遂有人发出“爱情死了”的悲鸣。友朋之情,患难之交,师生之谊,本该作为一个长期的情感过程互相扶助,但这过程太稳定了,太磨人了,不如压缩之,直接甩出千把元钱找齐,人情债一笔勾销,当晚即可安心入眠。看大部头的着作,徜徉在人类精神的宝库,固然充实,但是太累人了,不见实效,不如转化为看看影视,省却多少麻烦。哲学、史学、经济学、文学、美学等等学问,源远流长,研究起来太费劲,不如转化为通俗读物、白话今译、生意入门之类的小册子,彼此都方便。一部作品出世了,对它的评价原本要经历一段逐步认识和检验的过程,但是现在的人觉得太漫长了,太容易被淹没了,太不醒目了,于是研讨会和发布会这类新事物就出现于商品时代,致使从写书到出版到盖棺论定一步到位,被缩略为一个极短暂的过程,事后谁也顾不上再管它了。这种方式已成为作者自救的方式,没有法子的法子。甚至,人生过程也在缩略化,本来,人生各阶段各有韵味,童年稚气,少年多梦,青年豪勇,中年多思,既不能互相代替,也无法相互超越,可是现在的人觉得这一切太按部就班了,不如压缩之,重点是压缩童稚期和多梦期,尽快转化为挣钱、赢利,人于是由此而早熟,而提前实惠化、世故化,心灵由此而提前苍老了。

    “缩略”是赶路人与时间搏斗的一种方式,就说文学吧,我们仅用了十年光景,便把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全部演练了一遍,人家的一百五十年缩略为我们的十年,世界文学一体化的工程便告“完成”。再说消费吧,我们刚为购到一辆新自行车高兴了几天,旋即卷入了谈论购买私人轿车的热浪,工业化还没实现,就大做起后工业社会的迷梦。也许,赶路人自有不得不缩略的苦衷,缩略乃时代潮流使然,其中不乏积极因素,但从根本上说,所谓缩略,就是把一切尽快转化为物,转化为钱,转化为欲,转化为形式,直奔功利目的。缩略的标准是物质的而非精神的,是功利的而非审美的,是形式的而非内涵的。缩略之所以能够实现,其秘诀在于把精神性的水分一点点挤出去。像压缩饼干似的,卡路里倒已足够,滋味却没有了。古人云:“贪看名山者,须耐仄路;贪看月华者,须耐深夜;贪见美人者,须耐梳头。”而缩略者恰恰缺乏这种耐心。物质过程与精神过程,功利过程与审美过程,原是两种不同的节奏,需要互济互补,现在只求适应第一种节奏,第二种节奏便失去了位置,被缩略了。从哲学上看,缩略的依据是实利主义:凡能直接获益的就是好东西,重要的是看对我有什么用;追求藏诸名山,传诸后世的永恒,那是傻子的价值观;理性精神和深刻的思考已成多余,当务之急是应付一个个生存问题。于是,我们想起了“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这句话。

    缩略有危机吗?当然有。表面上看,好像问题解决了,过程省掉了,棘手的矛盾绕过去了,一个跟头翻了十万八千里,但绕过去的终究还得绕回来。省略了不该省略的,早晚会找麻烦,看不见的精神会向看得见的物质讨回代价,这就叫补课。问题的症结在于,对历史来说,缩略的缺失自有补偿的方式,但对一次性的短暂人生来说,失去了的往往难以找回,这可能就是生命面对历史的无奈。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二日

    2.论尴尬

    汉字实在奥妙,它那遣词之讲究,造语之活脱,常令人在击节赞赏之余,想到我们祖先的智慧真是深不可测。任你多么复杂的情绪和场景,经过高级的神经活动一创造,居然可以用一二方块字表述之。它让你心折,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感到朦胧和遗憾。

    “尴尬”一词,就非常微妙。近年来,人们对外来语“幽默”忽然大加称赏,研究者纷起,越谈越起劲,研究到后来,除了指责中国人不幽默之外,一致认为幽默是不可穷尽的。其实,我们老祖宗发现的“尴尬”,其复杂性和丰富性是并不亚于“幽默”的,只是未引起足够的重视罢了。我们应该注意到,尴尬有别于诸如高兴、悲伤、忧愁、惊讶、愤怒等一切色彩较单一的词,它的意思须得细细体味,方能得之。人们对西方现代哲学提出的“荒谬”、“烦”、“恶心”之类津津乐道,却很少想到,“尴尬”对人类某种奇特境况的概括,要更为高明。

    我们每个人几乎天天接触到尴尬,我们也常常无奈地感叹一声:真尴尬!或者说别人尴尬,或者说自己尴尬。但我以为,其中颇多尴尬的误用,就像我们常把滑稽,逗乐,胡闹,打情骂俏以至恶作剧的人夸奖为会幽默一样,我们也常把难为情,不好意思,进退两难,工作上碰到困难和麻烦,生活中遇到冷眼与难堪,以至在严肃场合不慎放了一个屁之类,全都说成是尴尬,于是在造成了幽默的滥用的同时,又造成了尴尬的泛化。

    那么,尴尬的本义究竟是什么?它究竟何时堂而皇之地变成了书面语言?

    尴尬一词确乎是够古老的了。从这两个字的发音“甘嘎”推测,我觉得它很像古时南方人的方言土语,连嘴形都可想见,却没有根据。只查到:按《说文》,指不正也,按《集韵》,指行不进也。那意思便是,以不正之人行不能进之事。在现在的《辞海》里,解释跟古代也差不离,认为:对人来说,指处境困难或行为不正,对事来说,指事情棘手,不易处理。这样的解释现在似乎很难令人满意,因为尴尬本身早发展了,关于尴尬的解释却还停留在古代。

    但在古代,尴尬的含义,确实大致如上所说。例如在《水浒》里,陆谦这小人害苦了林冲,后来又追到草料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店小二见过他,就告诉了林冲:“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显然,这里的尴尬是说陆谦神态反常,不是好东西。又如,杨志押送生辰纲,怕遭劫,不准众军汉停歇,就说:“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此处的尴尬确是指困厄而棘手的处境。在《儒林外史》等书中,尴尬的用法也大体如此。

    只有到了《红楼梦》,尴尬的含义才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不但意义拓宽了,而且意义也复杂含蓄多了,以至到了可意会不可分解的程度。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就是关于尴尬的形象化诠释。脂砚斋特意说道:“只看他提纲用‘尴尬’二字于邢夫人,可知包藏含蓄,文字之中莫能量也。”这是真正懂得其中三昧的评价。如果说,早先书中的尴尬人,是指不正派、不正经的人,那么,邢夫人就无所谓正不正。她之所以尴尬,乃因为书中说她“弄左性,劝了也不中用”,为人“愚强”,是很接近于今天常说的“格色”,别扭,难打交道,难缠,拎不清之类意思的。邢夫人也确实不可理喻,非要帮老混蛋贾赦讨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做妾,劝都劝不住,凤姐见她是如此的“尴尬人”,也只好由着她的性子去碰钉子,触霉头,闹到尴尬够了为止。从这里,我们第一次读到,“尴尬人”不再是简单的“行为不正之人”,“尴尬事”也不再是简单的棘手事,它们的道德判断已弱化,而是突出了境况性和境遇性,表现为主体与客体的严重错位,人与环境无法适应的狼狈情状。

    历史在发展,尴尬的意味也变得越发复杂而玄奥,我以为,尴尬的贬义在逐渐消失,它越来越成为人类站在旁观席上观看自身不自由状态的一种评价。我们仍然很难给尴尬下一个严密的定义,但我在生活中留心到,发生了如下情况或类似于如下情况者,大约属于尴尬无疑:

    一对年轻干部结婚了,分到了二室一厅,不久他们又离婚了,只好暂时还在一个门出入,各住一间,有时免不了在那间小厅碰头磕脑,但都尽量节省语言。他的新对象来了,她就躲出去,她的新朋友来了,他也躲出去,于是人们经常在附近的街头上发现他或她在散步。但有一天,要逃出去的一对和要冲进来的一对恰恰撞到了一起,躲闪不及,又不便介绍,四人相对无言,于是,大家一起体验了尴尬。

    一个既随便又自负的小伙子,每天在小哥儿们中间寻开心,优游度日。有一天,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办公室,里面有好几位漂亮妞儿,他给她们讲了股票行情,又讲了一桩社会新闻,讲得头头是道,姑娘们全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他,他兴奋、得意,不由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此时,门呀地开了,一个平时跟他闹惯了的小兄弟发现了他,不由分说就朝他后屁股一脚,数落道,你小子跑这儿躲清闲来了,又胡吹什么呢?又想蒙人不是?于是,他的脸微红,他体验了尴尬。

    一个刚考上大学的年轻人,报到之前,全家和亲友都在为给他饯行做准备,临走那天,场面隆重极了,宴席丰盛极了,母亲哭了,女朋友也哭了,每个人都和他紧紧地握别。他走后,劳累了一天的家人和亲友慨叹了一番,就睡下了。半夜,忽听卜卜的敲门声,家人就问谁呀,答曰我呀,家人听出是他,颇感意外,就问,你不是走了吗,他说,车出了问题今天走不了啦。此时出现了一刹那的沉默,他和家人心头都掠过一个问题,明天还要再饯一次行,再哭一回吗?于是,他们体验了尴尬。

    一个很单纯的青工,有一天被主任召去谈心,主任鼓励他,诱导他,苦口婆心,荡气回肠,双方皆被感动,紧紧地握手,郑重地告别。不一会儿,他和主任却又在厕所相遇,主任像不认识他似的,他也像不认识主任似的,他们站在便池前相顾无言。于是,他们都体验了尴尬。

    比赛快结束时,维勒尔举起了两百五十五公斤的杠铃,打破了世界纪录,全场欢声雷动,都认为他金牌到手了,他也认为他金牌到手了,用不着再举了,便把鞋袜扔到观众席上后,与教练搂抱在一起,长时间地亲吻。几分钟后,俄罗斯的切尔维金科竟又不可思议地举起两百六十公斤,全场爆出更大的欢呼。维勒尔的冠军仅保持了五分钟。于是,在后台光着脚丫做拥抱状的他,清醒过来,体验到了尴尬。

    类似的情景我还可举下去,我曾准备搜集人类尴尬一百例,我想人类的生存千姿百态,人的尴尬状必也形形色色。但仅从上述几则例子,我们已经可以这样说,所谓尴尬:一种情况是,在主体与客体,人与环境,人的社会性与动物性,人的精神自尊与肉体需求之间出现了瞬间错位时,人的某种情绪性反映;第二种情况是,人的内心秘密在未经许可的一刹那被暴露,而人又往往没有勇气正视自己的灵魂,于是形成人的自尊与人的需要之间的冲突,尴尬便随之出现;第三种情况,也可说是最普遍的情况,是在某一情境中,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和事,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情和景,于是出现尴尬。

    人活着就难免不陷入尴尬,从哲学上看,尴尬是人的不自由状态的自然流露,是消灭不掉的,进入现代以来,“尴尬人”不再具有道德上的贬损意义,每个人既可以是正常人,也可能是尴尬人,只要我们不矫情,不造作,抛弃虚伪的遮饰,敢于直面自己的灵魂,也就敢于坦荡地面对尴尬了。

    一九九六年九月十八日

    3.论超脱

    常常见到有人宣称“我很超脱”,却又发现他因为没有在主席台就坐而面露愠色;又见有人劝谕别人“你要超脱”,自己却忽然因在人生竞技场上的失利而抑郁成疾,于是我想,世间只有相对的超脱者,难有绝对的、纯粹的超脱者。这大约是世界的物质性所决定的。

    超脱之难难在:口头上超脱易,行为上超脱难;理智上超脱易,潜意识超脱难;暂时超脱易,长久超脱难;独处时超脱易,攀比时超脱难;无直接利害超脱易,关乎切身利害超脱难,希望渺茫时超脱易,临近成功边缘时超脱难;在公平原则面前超脱易,在公平的幌子下暗藏不公平时超脱难;在有所补偿时超脱易,在毫无回报时超脱难;健忘、浑噩者超脱易,精明、内向者超脱难;心直口快的“不超脱者”超脱易,常以“超脱相”示人者超脱难;在一时一事上超脱易,在基本生存需要上超脱难。

    例如,遇到职务、职称、分房、调资之类的关隘,便是考验超脱与否的重要契机,有时候,不管多么善于克制,欲望还是透过意识的或潜意识的、口头言语的或身体语言的多种途径,顽强地浮现出来。即以职称而言,除了利益成分,还包含着脸面、荣辱、灵魂的安顿、社会的评价,它激起的心理波澜就尤为剧烈。明白事理和灵魂能否开释并非一回事,看重长远价值者,未必能忍受几分钟的屈辱,因而超脱常常是离开规定情景以后的反思。

    超脱有真超脱与伪超脱之分:真超脱者眼睛盯着天空的繁星,脚下难免会踩进泥坑;假超脱者眼睛盯着地上的名位利禄,却做出飘飘欲仙的样子。

    超脱又有消极超脱与积极超脱之分:消极超脱借“超脱”之名压制正当的个人欲望,用吃亏是福、忍字为上之类的麻药使人昏沉,好让旧秩序和强盗们大摇大摆地通过;积极的超脱把人民的或人类的祸福置于眼前,把永恒的价值放到额顶,或拼死力争,或心系一念,自然忘怀了个人的得失。积极的超脱惟有少数大智慧大境界者方能靠近,古人有之,今人也有之,可以是政治家、军事家,也可以是宗教家、艺术家、隐逸者。

    超脱不只存在于玄想中,它更是一种实践过程,林则徐云,观度量,在喜怒时;观操守,在利害时;观存养,在纷华时,诚为欲超脱者遍历沉浮之彻悟语。

    一九九六年八月

    4.说运气

    巴西人靠意大利人罚点球的失误赢得了第十五届世界杯足球赛冠军,有人就不服气地说,那是全凭了幸运女神的光顾。我却要说,运气也不是凭空掉下的,运气也是公平的。

    还是让我说一个真实的故事吧。去年我在石岛碰到过一位亿万富翁,他衣着简朴,表情木讷,沉默寡言,黝黑的脸膛说明他曾是个饱经风吹日晒的老农,更怪的是他至今并不识字,人们猜不透他发财的奥秘,他自己好像也猜不透,于是把幸运归结到他拥有的一块形状像狗的石头上。石狗的传奇在石岛被渲染得神乎其神,无人不晓,我有幸目睹过这石狗的丰采。大约有三尺长的样子,灰色的花岗岩石,姿态神貌绝似一只仰头吠月的小狗。它已被隆重地装在玻璃匣中,作为神物供奉着。听最近从山东来的友人说,自我走后,主人已谢绝任何人参观石狗,且有两条踊跃的大狼狗日夜严加守卫,活狗给石狗当保安,可谓奇观。

    其实,这石狗原来并不是现在这主人的,而是当地一个大财东的,大财东原先也不是财东,只因一日散步郊野,见群狗围一土堆狂吠不止,大奇,便挖开土堆,发现了这石狗,遂致大富。不久“土改”,财东逃往韩国,石狗就落到现在的主人手里。他起先并不看重这块石头,他的生活也一直没有什么变化,改革开放以来,他骤然发家,势不可挡,终于想到是否石狗的魔力所致。恰巧石狗的本主从韩回来,欲讨回石狗,石狗的身价遂又大增。他当然不肯归还,两人倒因石狗的因缘合资搞起企业,生意愈发火爆了。现在,石岛人很乐于讲述石狗传奇,石狗的主人也很乐于讲述石狗传奇,也许他真的以为一切好运来自石狗,也许只是他的障眼法,通过满足人们崇拜运气的心理,来消解嫉妒的威压。不管出于什么,这石狗的真实来历把“运气”的神秘和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让人不能不惊异于造化的巧合。我曾指着石狗对主人打趣道:“要是你的石狗被人偷跑了,你会不会破产?”他淡然一笑说:“偷不走的,是谁的就是谁的。”我竟无言以对。

    看来,运气这种东西,由于带有偶然性、盲目性、随机性,便罩上浓厚的神秘色彩,挑逗着人们的侥幸心理。过年贴倒“福”字,出门揣上护身符,雪白的脖子上挂十字架,临时抱佛脚,一进寺庙就磕头如捣蒜,在五星级宾馆的大堂里供上财神爷,科技公司的大门口蹲踞着两头狞厉的狮子,彩票和股票市场里万头攒动,大都是怀着碰上好运气的渴望。不知为什么,愈是现代化,对运气的崇拜就愈高涨;相信运气、求助运气,几乎到了不是信仰的信仰的程度。既然如此,运气还不值得研究研究么?

    应该承认,运气是不可思议,从天而降,毫无道理可言的。就说好运,正在锄地的农妇,眼前忽然亮出一颗硕大的钻石,就不一定有多少根据,碰上了就是碰上了。当然,那一天她必须下地,窝在家里是断乎捡不到的,反过来说,为了捡钻石每天一大早就下地,一辈子也未必有此收获。而运气坏起来,又可以坏到不可收拾。报载,有一男士刚要举行婚礼,就在台阶上滑了个跟头,摔成了骨折,朋友搀起,又一个跟头跌下去,摔坏了腰脊,赶紧送医院抢救吧,不料救护车又与一汽车相撞,撞出了脑震荡,还有比这更晦气的么?自然,像这样凑巧的事毕竟不多,但运气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无处不在。你会因偶然碰到一个人,使你的生活完全变了样,你会想,若碰上另一个人,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天下好男好女千千万,不管你多么善于自由恋爱,到手的还是一个偶然。所以,智者爱默生说:“生活是一系列的意外。”

    是不是运气就没有一点规律可循了呢?是不是在运气面前人只能听凭拨弄呢?佛家喜讲因缘,这“因缘”二字拆不开,有因无缘不行,有缘无因也不行。我们承认确有极少数逸出规律的绝对偶然的现象,但一般的偶然终究含着必然,只是脱不开因缘,也就是脱不开主客体。据说滑铁卢的失利,是因为那天早晨拿破仑患了重感冒,不然世界史的这一笔要重写。就算是这样,谁让你拿破仑感冒呢,谁让你自己身体不过关呢?“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意谓假若不是东南风给你周瑜方便,你未必打得赢,说不定连二乔都要让曹操弄到铜雀台当玩物呢。好吧,就算是这样,我周瑜要纵火,恰巧东南风就来,我要是不纵火,东南风吹也是白吹。还有对于应付突发地震,人们说法也不一,有的主张逃,有的主张千万别动,结果呢,身手矫健动若脱兔的,恰好被砸,昏睡不醒麻木不仁的,反倒安然无恙,或者情形恰恰相反,人们就又迷信起运气来。其实呢,跑得快的恰好碰上倒塌,安睡者头顶上的那一块恰好不坍,所以,光看你自己跑与不跑不行,还得看房屋坍与不坍,何时坍。照此看来,大致可以断言,所谓运气者,乃是主客体的一次奇妙的,充满无数可能性的,出人意料的遭遇,由于宇宙万物自身的和相互关系的千变万化,有时主观因素多,有时客观因素强,其变化莫测,电脑也未必计算得清。不过,不管怎么变,永远少不了主客体双方中的任何一方,少了,运气就没了。

    那么石狗呢?捡到石狗就理应要发财么?依我看,石狗不过是个关于运气的寓言罢了,不信,你就什么活也别干,天天搂着石狗,不饿死你才怪哩。但石狗毕竟有所附丽,后来与其主人接触多了发现,别看他不识字,却很精于盘算,凡事想到别人前头,炒房地产,搞服装业,办旅游业,样样精明,深谙扩大再生产的奥秘,不愧为乡间经营能手。石狗,不过给他平添了一个光圈,增加了神秘性,再合适不过地支援了属于他的那种文化心理。

    最后再来看巴西队的公案。它固然靠对方踢飞点球而获胜,但它如果不是积聚二十年的决心,不是实力明显高出各队,不是打入一轮又一轮,机会比别人更多,冠军的桂冠能落到它头上么?因与缘,才与运,自我与世界,主体与客体,全都眼花缭乱地旋动着,运气难测,但是,因、才、自我、主体终究是内在的,人决不是命运的被动奴仆,王安石的“三不畏”就很叫人神往。大而言之,运气是公平的。

    白日做梦盼好运的,好运不来,忘了好运,不等好运,好运说不定就来了。幸运女神脾气怪诞,你纠缠她,她讨厌你,你不理她,有一天她就露面了。所谓运气者无他,该干什么去干什么就是了。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九日

    5.论疼痛

    我有过一次奇遇,那是在南方一个着名的旅游胜地,亲眼看一个妙龄女郎在推销一种治烫伤的新药,其情状甚为惨烈。她居然赤手去握一条当场被烧得发红的铁链,纤纤玉手握住火链的一刹那,似有青烟徐出,且发出某种焦糊味。她疼得直吸气,连连跺脚--如果不是假装的话。此时众人掩面,有一人还大声抗议,说这种推销手段是违法的,她也置之不顾。据她称,涂上这种新药,三分钟止痛,八分钟复原,不一会儿看她有黑痕的手心,还真个光鲜如初。推销获得了奇效,购者如堵,顷刻销出了上万元的药物,老板喜溢眉梢。我与同行的朋友受现场感染,也禁不住忙掏腰包,购了几盒。事后我想,这种推销术怎么会大获成功呢?原来是利用了人类对疼痛的感应、怜惜和同情的心理啊,真是聪明极了。

    人都有过疼痛的体验,但深浅强弱有所不同。今年春天一个夜半,我突发急性肩周炎,胳膊疼得不知怎么搁好,痛极时恨不得求人用斧头剁掉左臂,冷汗与热泪交流在一起,只能呆坐床边,挨到天明。这半夜比一万年还长。最终是以一针“封闭”缓解了疼痛。我们听说过,牙痛者以头抵墙,颈痛者以带束发,腰椎痛者以铁甲固身的情景,还听说有的类风湿患者关节强直,终身致残的不幸。此类疼痛虽无性命之虞,疼者却早受够了折磨之苦,正所谓“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

    医学家们早就指出,除去恶疾引发的疼痛,单就关节痛、牙痛、偏头痛、坐骨神经痛、背痛等等疼症来说,它们已成为人类生存中的大敌,由于疼痛而丧失活动能力的人,比起因患癌症或心脏病之类丧失活动能力的人要多得多,人类因这类疼痛所付出的金钱与代价,难以估算,因无法摆脱疼痛而演出人间悲剧的,又不知有多少。

    不过,反过来看,疼痛诚然给人带来痛苦,却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首先疼痛是灵敏的,它是生命发出的警报,让人知道身体出了毛病,思量自身的行为与生命的规律有无矛盾,提醒人们爱护生命,调节生存状态。谁藐视生命,疼痛就出来干预。比如,一个恣情纵性,拿生命作赌注的狂徒,即便可以幸运地逃开惩罚,躲过制裁,却挡不住疼痛的突然造访。疼痛又是公正的,无论多么有名的人物,他的医疗条件多么好,他疼痛起来的感觉,与普通人并无两样。疼痛还是智慧的,当疼痛突发,让人顿觉生命不是无限的,不由思考起死与生的道理,真如醍醐灌顶。有人抚疼而思,也许就会冷却过于炽烈的功利心、占有欲,从热狂中退步抽身,学会重生轻物,顺乎自然。疼痛更是多情的,它能使人变得锐敏,清醒,唤起人道情怀,回复本性良知,哪怕只是一瞬间。不疼者往往不知疼者之疼,而疼者最易由己及人,体验并感知他人的苦楚,生出同情心,或许还会上升到为人类的境遇生出悲悯之心。由于这一切,我认为经受过疼痛折磨的人与未经受疼痛折磨的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这样说未免玄虚,回到理智层面,有谁愿意永远沉溺在疼痛中呢,有谁不是解疼止疼惟恐不及呢?疼痛如此威胁着人类,人类也就千方百计地要揭开疼痛的奥秘。现代医学证明,疼痛是人在受到伤害刺激或免疫力遭到破坏后,产生某种致痛物质,由它作用于神经末梢,遂引发了疼痛的感觉。如此看来,疼痛似乎是一个纯物质过程。可是,为什么同样的刺激有人能忍受,有人就不能忍受呢?我们还注意到,在富有温情与关爱的环境,疼痛会降低,在冷漠的环境,疼痛会加剧;刚强者能忍住疼痛,娇气者会加倍疼痛,这都说明精神和心理的作用对缓解疼痛至关重要,药物并非惟一的止痛方法。耐人深思的是,现在的人对药物的依赖越来越强了,层出不穷的镇痛药既使人免受疼痛之苦,又使人变得脆弱而娇嫩。现代人在享用文明之利的同时,也在承受文明之累。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已成神话,战争年月没有麻药动手术的事也已杳然不存,安逸惯了的人们,略受疼痛即叫苦连天。如果我们承认,商品社会的人际关系确有孤立无援的一面,那就要问,我们还有没有决绝地面对疼痛的勇气?现代医学在进步中,但人类抗击打的能力和生命的强力,是否反倒在这种进步中有所退化了呢?

    人没有痛觉是危险的,它意味着人的伤害警觉和自卫意识的丧失,人承受疼痛的能力的下降似乎正意味着生命活力的下降。没有疼痛的人生是轻飘的,因为难以真正体验人之为人的庄重和艰辛。疼痛之袭来,与其说在提醒人注意疾病,毋宁说在提醒人关注自己的灵魂状态。

    一九九八年十月

    6.快乐即自足

    我曾一直不明白,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在《愚人颂》中的一段话,何以不断地被人引用:“如果一块石头掉到你的头上,你一定会感到疼痛,但是,羞愧、耻辱和诅咒只是在你感觉到它们的时候,才会感到它们存在。只要你不去注意它们,它们不会打搅你的。只要你能自我赞美,又何必害怕世人的讥讽嘲笑?愚蠢是打开快乐之门的惟一钥匙。”

    我起先以为,这不过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或者鸵鸟策略。但后来渐渐有些明白,这是在赞颂人的理性力量,所谓愚蠢,乃正话反说,它要说的是,只有人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具有主观自觉和反思能力,能发现和识别自身与自然的异同,有决定自己幸福的能力。人的快乐与否主要不在外物,而在人自身。亚里士多德有言:“快乐即自足”,大意近之。

    你走在大街上,或独处一室,忽然想起不平之事,可恼之人,不由忿火中烧。你在想象中与之争辩,激烈时甚至幻想挥出老拳,其时,月白风清,四野岑寂,世界一点也未察觉你的沸腾,对你不理不睬;同样,你忽然想起快意之事,高兴得合不拢嘴,走路也在喃喃自语,其时,车如流水马如龙,世界也未察觉你的亢奋,也对你不理不睬。可是,前一种愤怒使你自伤,后一种愉悦使你舒畅,该怎样选择呢?

    时间是最具魔力的涂改液。愤怒之后,便是一点点的化解,旋即被新的情绪取代,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愤怒中;焦虑至极,便是一点点的遗忘,发现等待你的并非焦虑中想象的情景,人永远不可能预知某日某时你的情绪是什么。既然如此,人为什么还要愤怒、焦虑?

    感觉和观念是永远拆不开的连体兄弟,感觉在先,观念在后,但观念又不时干扰感觉,感觉也会诱发新的观念。倘若专想不平、不快、不幸的事,死钻牛角尖,最后你会大哭,以为世界的不平全降到你的头顶;相反,还是这个人,还在这个地方,还是你拥有的一切,倘若专想快慰之事,知足常乐,自我欣赏,会越想越兴奋,由忍俊不禁到开怀大笑。比如说,一位最成功的作家,要哭也能哭,他会想,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写出传世之作,诺贝尔奖也得不上,真是窝囊废,白活了,于是悲从中来,大哭一场。当然,要笑也能笑,他会想,生而为人,着作等身,比起芸芸众生来,真是风光占尽,贡献卓特,于是喜上心头,哈哈大笑。

    所以,伊壁鸠鲁哲学未必没有几分道理,他们认为,身体无痛苦和灵魂无纷扰乃是快乐的前提。可惜,人人都觉得自己活得艰难,总在艳羡别人,说:“看,他多么自在。”其实,快乐不在房子多大,级别多高,存款多少;不在为一时虚荣牺牲当下的需要;也不在将终生幸福委之于一个虚位。快乐在于自我感觉。浮士德沉浸在美好的瞬间时说:“留着罢,你,你是如此美妙”,他注重提高每一瞬刻的生活质量,这就叫快乐。

    快乐的大敌是给自己“垫砖”,把自己“拔高”,以为自己如何伟大,别人只配适应自己。一旦把自己架起来,世界就变色变味了,快乐就逃遁了。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二日

    7.论幽默

    想不到,幽默一词的本源与幽默的含义恰好是对立的,且非外来语,而是标准的国粹:它最早见于楚辞《九章·怀沙》,其中有“孔静幽默”一语,意谓万籁无声般的寂静。这哪有一丁点儿幽默的影子?但也有人说,幽默还是外来语,与楚辞里的“幽默”根本没有关系,不过是语词上的巧合罢了。我基本不懂外文,不知是否果真如此。我觉得,要弄清幽默的来源呀定义呀实在太麻烦,也没啥意思,据说对它的界说就不下百种,咱们何必钻那个牛角尖?与其听幽默研究家讲幽默之定义,还不如听个精彩段子来劲呢。我想,只要知道了,词典上对幽默的解释大同小异,无非是“言语和举动诙谐有趣而意味深长”之类,也就够了。对于何为幽默和如何才能幽默,需要我们每个人自己去揣摩,去创造,去体验,切忌整齐划一和横加干涉,应该允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幽默观。

    有一种说法由来已久,认为只有洋人才有幽默感,中国人天生没有。这其实是不值得一驳的胡说。我们民族固然在很长的时间里活得沉重,充满苦难,不大顾得上幽默和耸肩膀,但是,倘若不把幽默调笑化,轻薄化,而论真正的幽默,我们文化传统中的此类遗产是决不逊于外国的。且不必远说东方曼倩之徒的高等幽默,只消翻开《笑府》、《谈谑》、《笑得好》、《雅谑》、《笑林广记》及至《儒林外史》、《聊斋志异》一类的书,里面的一些条目,定能叫你粲然一笑或捧腹大笑。比如,有这么一条:一信徒对诸屠户苦口婆心地宣传佛理,规劝诸位千万莫要再杀生,说,你们杀什么,来世就转生什么,杀鸡变鸡,杀猪变猪,杀牛变牛啊。屠户们听了半晌,遂慨叹道:“看来咱们只好杀人了。”这好像是在讥笑佛教,其实并不那么浅,它讥笑的是对佛教的庸俗化理解。又如这么一则:有暑月戴毡帽行路者,遇大树下歇凉,即将毡帽当扇,曰:“今日若无此帽,真热死我了!”这里“戴毡帽”三字是关键,毡帽本是行路者遭受酷热的原因,反而变成了他感激的对象,岂不可笑?现实生活中找错对手或谢错恩主的事频频发生,正与此同。由这里不难看出中国式幽默的某些特点。

    幽默是不该分国界的,我们既要看到中国的绝,也要承认外国的妙,比如这则二战时期的幽默,是带动作性的,如同哑剧:火车进入隧道,车厢一片黑暗。黑暗中传来亲吻的声音,紧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火车出隧道后,车厢内四个素不相识的人都不吱声,惟见德国军官的眼窝发青。老太婆想,这姑娘人美心更美。姑娘想,真奇怪,这德国人宁愿吻老太婆却不吻我。德国军官想,罗马尼亚人真狡猾,他偷着亲嘴,让我暗地里挨揍。罗马尼亚人想,我最聪明,我吻自己的手背,又狠揍了德国人一记耳光,没有人发现。

    有些历来为人津津乐道的东西我倒一直不喜欢,比如苏东坡与苏小妹的“互相攻击”:苏小妹眼窝深,被东坡嘲笑为:“数次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苏东坡胡须长,则被小妹讥为:“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须内有声传。”尽管苏小妹其人子虚乌有,历来的文人谈起这些,还是如数家珍,笑不可抑。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眼窝深,胡子长吗,恐怕都很难称之为幽默。

    那么,到底什么是幽默呢?

    在我看来,幽默是一种智慧,是心灵自由的表现,与呆滞和僵化无缘;幽默是一种解脱,能抚平烦恼,遏制焦躁,回归宽容和善良;幽默是一种发现,能让你从错位和虚幻中认清真实的自我,变得冷静而明智;幽默是一种润滑,能消除对抗并拉近你和他人的距离;幽默是一种美丽,能使你在异性面前魅力十足,大受青睐;幽默是一种狡猾,能使你从尴尬和狼狈中逃遁,刹那间恢复从容;幽默是一种优越,能使你站在高处看自己,看世界,看命运,在嘲笑不确定对象的过程中获得自我实现的满足:幽默是一种自嘲,自嘲正是自信的表现;幽默是一种按摩,用笑声按摩躁动的灵魂,达到心平气和;幽默是一种释放,释放压抑下的忧郁,加速血液循环,产生内啡肽;幽默是一种灵感,它不请自来,过时不候,是人与情境偶然遭逢的产品,不可重复;幽默是一种天性,是身心健康的外化,水到渠成的漫溢,学是学不来的,做也做不出的,硬要模仿、制作,只能令人啼笑皆非,勉强进行面部肌肉的拉伸运动;幽默是一面明镜,能照见世人的可笑可气可爱可叹;幽默是一种真实,它把你引进荒诞和悖谬的死胡同,在哈哈一笑中,撕开遮蔽物,把真实还给真实。

    说了幽默是什么,还想说说幽默不是什么:

    幽默不是胡编乱造,神侃瞎吹;幽默不是泼妇骂街,莽汉逞能;幽默不是龇牙咧嘴,装神弄鬼,努着劲儿逗人笑;幽默不是恶作剧,专从生理缺陷,性,丑陋,病态上下手,博人苦笑;幽默不是尴尬--尴尬是在某一情境中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和事,或者是人的自尊与人的生理需求之间发生冲突所引起的难为情,而幽默恰恰是人对尴尬的超越和俯视;幽默也不同于滑稽--滑稽主要靠外在变形,乖张的动作,耍贫嘴,惟妙惟肖的模仿来逗人发笑,它作用于感官,比较轻薄,而幽默在骨子里是严肃的,有人类自我反思的无奈;幽默不能刻意制造,不能批量生产,不是胳肢人,不是自己笑得不行,别人无动于衷。

    一九九九年三月

    8.论辩诬

    人落到辩诬的地步,就有些可悲了。你想,逢人便申述,“事情不是这样”,“这怎么可能呢”,竭力要说服听众,能不累人么?莫泊桑的小说《绳子的故事》中,老农奥士高纳,素来勤俭,发现地下有一小段绳子,就掖了起来,此时恰好有人丢了钱夹子,他便遭到怀疑。在乡公所,在集市上,尽管他不断展示那段绳子,用良心和生命担保他并未捡到过钱夹子,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后来钱夹子有了结局,他以为他清白了,就整天讲他的遭遇,奇怪的是,人们还是一味地笑,并不信服。他于是以更复杂的辩解,更充分的理由,更庄严的发誓讲他的遭遇,人们竟愈发地不相信他。奥士高纳终于消瘦下去了,卧病不起了,临终还在喊:“一根绳子,一根绳子……”有人说,这是在批判资本主义的冷酷,未免牵强了些,因为奥士高纳的听众全是跟他一样的劳苦的农夫,若说这里包含着人类性的弱点和习惯心理,倒比较真实。

    辩诬的人处在一种两难境地,虽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沉默是金,但水落石出需要时间,不大力辩解,别人会说:“看,他也默认了,要不他怎么不说话呀?”要是不停地辩解呢,别人表面上同情,心里却抱着无风不起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而且客观上起到传播作用,事情会越辩越诬。那么,水落石出就了结了吗?也未必。由于无关者大多是从能否获得趣味、谈资、优越感来听取辩诬者的申述的,过早地中断过程,他是不高兴的,他总要想出一些理由来延长他的趣味。奥士高纳便是这种潜在趣味的牺牲品。对于辩诬,目前即使在全球范围内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付诸时间,到时候人们自会找到更有趣的话题,不再关心诬不诬了。大约只有律师和法官才有超常的耐性。

    一九九五年三月

    9.论牢骚

    如今好像是个牢骚的世界,牢骚声无处不在,无处不闻:钱少的发牢骚,大款也发牢骚;乘客发牢骚,司机也发牢骚;青年发牢骚,老人也发牢骚;知识分子发牢骚,体力劳动者也发牢骚;工薪族发牢骚,倒儿爷也发牢骚,百姓发牢骚,当官的也发牢骚……倘若把大家的牢骚声汇集起来,足以震破耳膜。然而,奇怪的是,牢骚不过是牢骚。好像大家都知道卡莱尔的一句妙语:“诅咒太阳毫无意义,因为它并不能为我们点燃雪茄。”

    作为一种时代病或一种时髦,牢骚很值得研究。牢骚是因挫折和失望而产生的恶劣情绪的发泄,但在特殊的历史折光下,它本身未必是坏东西。多少年前,我们曾经度过了一个不知有牢骚、不敢有牢骚和不敢发牢骚的时期。那时,经济是计划的,人生步骤也是计划的,一个人从出生决定其户籍和血统,到上学戴红领巾,到下乡或分配工作,到领结婚证,到生儿育女,到老死开追悼会,都是规范的,同等级者大同小异,用“一切听从组织安排”一语即可囊括殆尽。倘若阶级斗争对某个人触及不深,此人完全可以不动脑筋地活下去,于是不知有牢骚,但那时也并非没有不平、打击、灾祸,因而也并非没有牢骚,只是经验证明,发牢骚的比不发牢骚的,结果要坏得多,于是不敢发牢骚。不知有牢骚和不敢发牢骚,均极可悲。

    今天的国人终于有牢骚了,会发牢骚了,乃是一大进步。然而,牢骚终究是恶劣情绪的外现,就像现代都市里空调机、汽车、烟囱中排不完的恶浊空气一样,终究有碍于健康,对其发生的原因不可不察。在一个时代结束和一个时代刚开始的巨大缝隙中,最易滋生大量的牢骚:旧秩序打破了,新秩序尚不健全,难免混乱无序,而混乱正是牢骚的温床;旧计划解体了,个人每时每刻都面临选择,但负重的主体与变动的客体不适应,难免失重眩晕,而失重也正是牢骚的起源。总之,无序,脱节,错位,找不到对手或找错了对手,牢骚便普遍产生了。

    细想起来,牢骚跟牢骚并不一样,不但因人而异,而且因对象和品位而异;牢骚也有高质量与平庸之分,有空洞与深刻之分,有消极与积极之分。对物价暴涨的牢骚是大众化的牢骚,最具人民性;因求官、求财、求名、求色的受挫而起的牢骚,或有可悯成分,但终究不高尚;由历史的错位造成的怀才不遇或英雄失路的牢骚,也许含有深刻性;对官僚主义和腐败现象的牢骚,则含有可贵的革命性因素。

    看来,在从必然通往自由的长途列车上,我们注定要与牢骚声为伴了。但愿低劣的、动物性的、充满贪欲的牢骚声愈来愈少,高级的、深刻的、为着人类的自由和解放的牢骚声愈来愈多--最终由牢骚转化为幽默,成为人类灵智的音乐。

    不管你信不信,牢骚的水平确能反映一个民族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水平。

    一九九五年七月

    10.说电脑

    你也买电脑,他也买电脑,连我也买了电脑,个人电脑确乎成了潮流。一项权威调查报告显示,去年的电脑销量达五十五万台,比前年翻了一番,电脑在日常生活中的地位可见,有人说,电脑是男人的第二个妻子,是妻子的第二任丈夫,不管它性别若何,买电脑者都有家庭添了个新成员的感觉大约是不错的。

    谁敢怀疑电脑的魔力呢?它是手指的加长,脑容量的扩张,是人类超越自我的绝妙创造。遥想人类文明史,先是划墙壁、打绳结,继而用刀刻竹简,再继而用笔书帛,再继而蔡伦造纸,再继而毕昇的活字印刷,再继而现代印刷术,直至电脑的发明,每一进展都是人类文明史上的里程碑。有一种观点认为,是印刷术引发了文艺复兴运动和宗教革命,帮助人类走出了中世纪,未免言过其实,但马丁,路德提到印刷术时确实说过:“它是上帝无上而终极的恩典,使福音得以遐迩传播。”纸和印刷的确为现代政治经济文化带来过深刻影响。电脑就更不可小看了,它和卫星、光缆、飞船、信息、高速公路等等,正在翻动着人类文明新的一页。

    电脑对作家的诱惑也格外强烈,谁不想日产万言?谁不想文思如泉?何况,抄稿、改稿、储存、复印之劳就此去矣,电脑之功盖莫大焉。然而,电脑好像并不万能,它因操作主体而异。有人使用电脑,觉得有个对立面竖在面前,颇能激发征服欲,其思路因电脑而更为敞开,在对抗中感受到创造快感;有的人就不行了,总觉得有个异物卡在眼前,成为障碍,主体压抑,注意力分散,思路梗阻无法深入。这不关熟练与否的问题,而是天性使然。

    如果只有这点不同倒也罢了,问题是,我们的作家使用电脑,另有潜在的危机。我是相信,一定的用笔方式是与一定的文化传统密切相关的,是用电脑还是用钢笔、毛笔,不仅仅是个工具问题、技术问题。我们常常感慨语言的极限,为人类的某些瞬间情绪、闪念、异感、幻觉,用语言“不可言说”而惋叹;那么电脑对此是改进了,还是更加无能为力?电脑是电子化、精密化、平均化、标准化的产物,它与个性、通感、直觉、意象、情调、禅趣之类是不协调的,不管字库多么丰富,它仍有削平个性,力求标准化的性质,在人和电脑的关系上,我们现在只看到了利用,却看不到反利用,孰不知就在人利用电脑的同时,电脑并未完全“臣服”,它也在偷偷地、悄悄地改造着人。就像爱坐小卧车者易骨折,爱住带空调的豪华住宅易感冒一样,电脑师面临着保持个性和天性的问题。有人告诉我,书摊上凡是语言如倾盆暴雨倾泻不止的作品,大都出自电脑,我试看了几本,一问作者,果然。一位告诉我,由于太熟练了,打到后来思维跟不上手,想停也停不住。所以,语言中的虚词和水分就大量增加。我有意将同一作家用笔时期和用电脑时期的作品加以比较,细看还是有差别的,那种风格化的,尖新的,微妙的,一次性的感觉描写,现在就不时以通用化词语代之,文章带上了“电脑味”。当然也有用电脑发挥得极为出色的文章,不可一概而论。

    西方的技术乐观主义认为,科技万能,只要技术高精尖,即可永立不败之境;不久,西方又冒出了技术悲观主义,认为技术是物压抑了人,技术愈发达,人的解救愈没有指望。对我们来说,这种悲观或乐观都还谈不上,恐怕先得乐观起来。但我们的困难在于,总是错过时机,总是人与背景脱节,总是文学的进程与社会的进程错位--正要充分培育和伸展创作个性的时候,电脑来了,它既来得好,又来得让人担心。我想,只要能最充分地发掘创作潜能,对用电脑者理当尊重,对用文房四宝者也无须鄙薄。

    一九九五年四月

    11.论世俗化的折旧过程

    他狠了狠心,买了辆最新型的变速自行车,鲜亮、快当、轻巧,人骑在车上流星般飞过,多么矫健多么潇洒!这也许是他购物史上破天荒的壮举。但他旋即发现,他整个儿被不安全感包围了:因为此类车被窃者最多,他须得加两道锁,处处小心,步步提防,因为此类车异于普通车,他上街存车须交双倍的钱;倘与骑旧车者发生摩擦,对方的脸色格外严厉,好像他买了高档车就损害了别人的尊严;晚上车放到楼下,不是铃铛被卸,就是尾灯被拧……总之,为这辆车,他尝够了冷眼,受够了歧视,此车遂由原先的可心之物变成了不祥之物。他想,怎么就不能像对待平常的车一样对待它呢?

    万般无奈,他只好又骑上了旧车。这一回他的感觉妙极了:车落满尘垢,无须去擦;天降豪雨,任它淋个痛快;与人相撞,对方发现自己的车比他的还旧,便格外知趣,理亏似的乖乖离去;存车费也极合理,有时简直可以不付;小偷也很尊敬这辆车,随便扔在哪里都不要紧,某日他把车忘在一家商店门口,过了一夜竟安然无恙……总之,这旧车使他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自由感。他遵从了世俗,照世俗摆正了人和物的关系,他便得以自全。别人的新车丢了好多辆,这辆旧车依然健在,好像它的寿命可以无限延长。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人硬是把新衣服弄旧了再穿出来,为什么有人遇到喜事却绷紧了嘴角,为什么有人发了大财却面露忧色,为什么有人一到关键时刻就装出老态,为什么前排明明有空位,有人坚持要在后排落座,为什么有人明明是急性子,却要学着用拖腔说话,走路慢慢悠悠……

    他终于读懂了庄子,为什么他老先生要描绘一棵无用的大栎树,刻画一个叫支离疏的畸形的人--大栎树因其无用而免却了斧斤之苦,长得比任何树都大,支离疏因畸形而躲过了兵役,做到了保身、养亲、尽年,活得比健全人还要长,这可真是有用有为必有害,无用无为才是福呵,我们老祖宗的生存哲学,真是机巧得令人咋舌。当然,剖开来看,也并非没有破绽,所谓无用,乃无用于世,所谓有用,只是有用于己罢了。

    他也终于想通了,尽管人人都希望有新东西出现,但乐于接受的却往往是旧东西,大凡崭新的、超群的、高贵的、纯洁的人物和事物,要被社会或市民们接纳并非不可能,只是必须要经历一番世俗化的折旧过程。一个战斗英雄出世了,不久便传出这英雄索要高额出场费的消息,弄得他不得不到法庭上辩白,好像不把庄严化为一笑,不还他个凡夫俗子的本相,就不承认他是英雄似的。一个天才出现了,而天才往往有怪脾气,天才的技艺为人们欣赏,天才的个性又不为世俗所容,于是在社会与天才之间展开了一场拉锯战,等到对天才的世俗化折旧过程完成了,天才也就消泯了。我想,假若我们全都旧车似的活着,活得长则可能,活得好则未必;假若我们的民族也旧车似的活着,不管怎样袭取现代化的皮毛,我们的生命依然缺少新鲜的血。

    一九九五年四月

    12.假若曹雪芹有稿费

    我怀疑,假若曹雪芹时代有稿费的话,世间还会有《红楼梦》么?即使有,还会只有八十回,而不拖长为三部曲么?曹在“寒冬噎酸荠,雪夜围破毡”的窘迫中,还耐得住性子“增删五次,披阅十载”么?就算曹雪芹不肯沾染媚俗的尘垢,出版商们能允许他维持现在的结构不动么?恐怕书名得改,包装要换,征订单要写得色香味俱全,恐怕不止是秦可卿淫丧一节得恢复,钗也好,黛也好,性活动都得大量增加。高鹗续书中的三角关系本已有违曹的初衷,现在恐怕得搞到四角、五角方肯歇手。我不怀疑曹雪芹的品格,却怀疑广大无边的“存在”的销蚀力量。

    金钱、功利与艺术、美感,在本质上是水火不相容的,真正的创作源自心灵的不可遏制的冲动,最高的艺术来自最无功利目的的创造,它具有神性,与存在、本体、永恒是一脉相通的。就这个意义来看,稿费是创作的大敌。因为,钱固然是世间一切事物普遍价值的替代物,但世间一切事物的价值并非都可以用钱来衡估;钱是从人的劳动和本质中异化出来的,这个外在本质一旦统治了人,就开始蔑视人所崇拜的神圣之物,甚至把一切神都变成商品,因而,它虽可能成为创造性劳动的象征,却更容易堕为非创造性劳动的象征。现代作家一面写作一面获得稿酬,这种买卖型的支付方式本身,就在把创作这一神圣的精神劳动偷偷降低为一般的商品化劳动,就在悄悄地改变“创作”的本源意义。现代作家的身份职业化,可悲地使“写作”由手段变成目的,而“生活”则由目的沦为手段,创作已很少自然而然的进发,大多数情况下是为写而写的匠艺甚至完成生产定额的劳作。

    难道作家的创作劳动,倒可以不付报酬了吗?当然不。不付是不公平的,少付是残酷的。物质生存与精神生存向来就有深刻的冲突,就创作的本义而言,金钱与艺术确乎水火不容,但就人的生存而言,不食人间烟火,恐怕万万不行。肉身凡胎的人无法挣脱这一矛盾,现代人由于现代文明的蛊惑,商品化程度提高,就比古人更难挣脱这一矛盾。更大的威胁是,钱并不是按美的原则而是按市场的法则支付的,稿费的多寡又以自己的市场价值败坏着作家心目中的艺术价值,直到作家认同钱的价值放弃自我价值为止。

    于是,由于市场的魔力,现代作家比古典作家更深地陷入钱统治心灵还是心灵拒绝钱的矛盾。只有驱逐了钱的重压,精神才能飞扬,但现代人驱逐钱魔就像驱逐自己的影子一样困难。同样由于市场的魔力,作品中的商品化成分大大加重。世间鲜有永恒的商品(即使有,人也不愿制造),世间也就鲜有永恒的艺术。商品必须缩略耐磨损的时间,作家也就无形中缩略着审美的长度、密度和纯度。我无意贬抑市场背景下的现代作家,我也不是复古主义者,但要我说真话,那么:就美的纯粹度而言,优秀的古典艺术的确高于优秀的现代艺术;就摆脱金钱的控制而言,现代作家要比生活在自然经济下的古典作家困难十倍。这也许是文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吧。

    如此说来,现代作家就永远超不过古典作家了吗?当然也不。我是强调着历史条件和难度的差异罢了,何况文学的历史乃变化史,非进化史。事实上,曹雪芹的时代以至更早,虽无稿酬制度,却有类似的物事,比如官位,虚名,宠信之类,为此写作者大有人在;虽无市场化的出版机制,书肆刻坊倒也不少,不然“狗尾续貂”式的续作不会那样多。而曹雪芹们,也并非完全没有得到过稿费,只是他得到的是“预支稿酬”--他曾度过一段锦衣玉食、裘马轻狂的充分得意的时刻,那时物欲限制着精神的伸展,一旦报酬失去,尘缘斩断,再来反思人生,遂走向大彻大悟,其创作也才真正出于刻骨的怀念,永恒的忏悔,存在的大惑,求道的茫然,他也才靠近了具有神性的艺术的本质。

    负荷沉重的现代作家,既无法摆脱锱铢必较的市场的笼罩,也不能脱离现代人文环境而遗世独立,他们怀着比古代人更发达的七情六欲,注定了要在物质与精神的二律背反中忍受更大的煎熬。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悲哀。然而,他们的存在困境又正是他们的优势所在,如果他们坚持不让物欲主宰心灵,并且深刻地写出了人们挣不脱物欲的痛苦和反抗物欲的勇气,他们就展现出古典作家不曾有过的现代魅力,就在通往终极关怀和人的自由的永恒之路上作出了卓越贡献。还有比这更鼓舞人心的么?

    一九九四年十月三十日

    13.生命与时间

    论时间

    对时间我有自己的理解。

    时间是什么?钟表上的刻度毫无意义,它是一个假相,只给人提供虚幻的满足,以为所有人拥有的时间都是相等的。它根本不能计算时间的长度、含量和性质。那么,用产品来估量时间总该准确了吧?不,它把时间机械化、数理化了,精确固然精确,却忽略了时间的精神性特质。

    真正的时间是:早晨刷牙时,上班的途路上,工作之中,傍晚散步时,欲睡未睡之际,萦绕在头脑中最频繁的那种东西。生命就是被它们耗掉的。这种东西的价值高(如科学,实用,审美等),时间的长度就长,含时量就多;这种东西价值低,无意义(如怄气,内耗,说空话,相互算计,忧闷,烦恼,悔恨等),时间的长度就短,含时量就微少。毛泽东、鲁迅、爱迪生、爱因斯坦们,时间多得用不完,我们则是些时间的乞丐。有人活了一百二十岁,活的时间可能极短,有的人还很年轻,已经活得够漫长了。

    轻与重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含义是什么?何为轻,何为重?何以不能承受?译者韩少功说得太少,太空灵,其他人又说得太多,太滞重,于是,这句话已成为时髦,却又时髦得不明不白。或曰,“轻”乃是太幸福了,或曰,“轻”类乎逃避自由的意思,有道理,但不确切。

    仅从写特丽莎一段看,“轻”含有灵与肉分割,肉体背叛灵魂的意味。这是一种轻渺,其实痛苦,空幻,不能忍耐。“轻”既是解脱,又是玩世。“害怕他来的担忧逐渐变为害怕他不来的恐惧”,正是在轻重之间摆动。背离灵魂的审视,是无重可言的,但这轻同样不堪忍受。性爱的高峰体验该算是一种轻的表现吧,人变得比大气还轻,剥离了真实的生存,但瞬间的感觉瞬间即逝,本欲超离重,一俟回落大地,却感到了更大的沉重。

    如果说,责任、使命、功利、机遇和由之而来的沉重感、艰辛感是“重”,那么理想、自由、纵情、梦幻和由之而来的解脱感就是“轻”。没有重,就没有轻;没有轻,重也不成其为重。有谁幻想永远耽溺在“轻”的境界里吗?他将咀嚼无意义的深刻痛苦。反之,舍“轻”就“重”就好了吗?那又会饱尝媚俗的屈辱,仍然没有意义。面对雅努斯的双面像,昆德拉陷入了两难境地。我以为,昆德拉其实是暗暗接受了尼采的“永恒轮回说”的,在他看来,“轻”是虚无的,短暂的,一次性的,“重”才是永恒的循环,其中没有任何新东西,因而是“最大的重负”。既然人注定了要承受“重”及其派生物“媚俗”的重压,那么,“轻”对于生命反倒变得不能承受了。昆德拉对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持怀疑态度,他于是既否定选择的意义(重),又否定不选择的意义(轻),认为二者皆属无路可走,不能承受。那么他就什么都不肯定了吗?不,他肯定充满双重性矛盾的人自身,对萨宾娜们,托马斯们,特丽莎们,他倾注了深深的理解,像理解自己一样的理解。诚然,他有虚无的气息,但这虚无是深层的虚无,比起一些浅薄的不虚无来,他倒显得不很虚无了。

    人是会飘浮的动物

    人是一种会飘浮的动物。万有引力定律不仅适用于物质界,同样适用于精神界,可能宗教就是精神万有引力中的一种畸形力。在人的灵魂中,必有一种不安分的、随时欲飞的东西,压力存在,人便劬劳在大地上,脚踏实地,压力稍去,人又会飘忽起来,结果招来更大的压力,就这样循环往复,直至生命的终结。可怕的不是压力太大或者太小,而是失去了对压力的感觉。人们常说的,只有深刻地思考死亡问题,才能有深度地理解生存问题,即压力之一种。

    生命极难侍弄

    生命是个极难侍弄的东西,人的生命则是地球上最难养育的生物。太重,会压折,太轻,不利于生长。田野上栉风沐雨的农妇,比都市的女性更容易衰老,我不知是因为太重还是太轻,是容颜的衰老还是心灵的衰老。但我知道,丧失目标感,丧失记忆和内省能力,是要承担大量虚无、孤寂之苦的,那种衰老才更具绝望的性质,化妆品对之无能为力。不是说一切以顺乎自然为上吗?那么自然又是什么呢?简言之,灵与肉的不断冲突和平衡。无论灵,无论肉,长期压抑,都要跑到对方那里拱出脓包,以求出路。人啊,你这文化的动物,真是个极难侍弄的东西啊。

    肉体的神秘感和人的升值与贬值

    燠热的都市,地铁车厢里多么拥挤!男女擦肩摩踵,不以为意;男女以身相撞,不复顾及礼义;更有袒胸露背的女子,刻意暴露身体某些部位的女子,在谈笑自若。我忽然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肉体的神秘感与人的贬值和升值。

    封建社会,妇女受压迫深重,肉体禁忌森严,这是人类的桎梏,多少人因肉体而蒙受罪愆。可是,那个时候灵魂锁闭,贬值,肉体却有其神秘感和神圣性,因之,性爱对人的诱惑和冲击也特别大。掩藏的部分愈多,窥视的欲望愈强,获得的机会愈少,感受的刺激也愈丰富。然而,现代社会,性禁忌解除,性观念开放,服装革命,人体研究科学化,致使灵魂的开启伴随着肉体神秘感的减弱。原本是人对人性开放的追求,不意走向了反面,人类在降低自身的魅力。

    你要重新提倡封闭和禁锢吗?这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的。但要看到,人的解放总会付出代价,实利的获得往往带来美的失落,反禁锢与失落同在。也许,怎样塑造现代健康而神秘的女性美,是人类自我拯救的诸多难题中的一个。

    人的价值沦丧着,人的肉体却充满神秘;人的价值提高了,人的肉体魅力却降低了,这是怎样的悖论呢?

    女人不需要提醒

    人是最灵敏的动物,感应性极强,是为万物之灵。你信不信,你喜欢一个小孩,或这小孩也喜欢你,你们站在一起,不用说话,就感知了。你在讨厌、反感一个熟人吗?记住,他同时也在讨厌、反感你,无需语言,心理的神秘电波早传导过去了。别以为只有你讨厌人家,人家也讨厌你。

    还有一种互相看透了的嫌恶。你未必得罪了她,甚至有益于她,但她在你面前表演得太充分了,不自禁地暴露了灵魂中全部的丑,于是,到她安静以后,始而羞愧,继而莫名地羞恼。这是一种被人识透了以后的忿怒。她要攻击知道她的人,或制造口实,或先下手为强。潘金莲遭武松的呵斥,哭了,并诬陷武松,便是一例。

    往往是:有多少好感,便潜藏着多少厌烦,好感时不觉得,但潜能总要释放,于是,到了互相呆不下去的一天,事物展露出反面,就开始了坏的假设,对方便一无是处了。如果暂停往还,到一定时候,等好和坏全部排泄尽了,他们又会友好起来。但这要等一段时间,有时需要很长时间,有的一生都不再等到。男女之间如此,女人之间尤其如此。

    女人由于生理素质上的软弱,极富于灵性,她们会想出种种你想象不出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如故意遗失,无端馈赠,旁敲侧击,迂回包抄等等。她们的有些举动或许几年以后才让人明白过来。我有位朋友,热烈追求某女性,对方态度不明,他以为话未点到,想明确表示一下“我爱你”之类。我想,这其实是用不着说出的。女人不需要提醒。

    流水无惧

    住在东郊乡村时,门前有一条不洁的河,村民们不断投以垃圾、秽物,但终因它是流动的,垃圾难奈其何,鱼虫们照样存活着,繁殖着。清晨,城里的捞鱼虫者络绎不绝。后来,河堤用水泥加固,严禁倒垃圾,外观遂整葺一新,但流速变得极缓慢,鱼虫们居然绝灭,捞鱼虫者也没了踪影,小河很寂寞,阴郁天气那堤坝怙恃下的一汪绿水,还会泛起阵阵腥恶。

    河如此,人又何以不如此?人生世间,难免会有垃圾、污物投来,流言、诋毁袭来,倘若你不停顿,流动,向前,总会换来清新,倘若停滞不动,纠缠不休,纵使就此纤尘不染,你的精神能不委顿吗,你的生命能不晦暗吗?

    苦乐三境界

    哲人说,人生有三重境界,叫“真、善、美”。冬泳也有三重境界--“苦、乐、无苦无乐的天人合一”。

    第一境是,“我怕冷,不想去,但为了锻炼毅力和体魄,我一定要去”。这里,意志的外力,理性的监督,促使我下水,功利性占主导位置,勉强自我的成分很重。我也愉悦,也兴奋,也发热,也会得到片刻奇妙的麻醉感,自我确认感,但未脱出强制性,从根本上看,未脱出苦境,有苦中作乐的味道。目前的我,正徘徊于此境。

    第二境是,“我不能不去,因为我体验到了快乐和兴奋”。此时,意志的监督松懈了,我已不觉其苦,不需要强制,我能适应,我不再冷,一种趋乐的心性驱动我下水。这是求乐的境界。这个境,并未最后超离功利目的,只是适应性的增强而已。

    第三境,似很少有人抵达,它已无所谓苦乐,既不是害怕,也不是不害怕,它是一种自由状态,就像鱼之于水,既能在夏天的水中游,也能在冰水中游。此境已臻天人合一,自我与宇宙全息,从心所欲,自然而然。是否为了锤炼意志,是否为了愉悦性灵,是否为了强筋健骨,都不明显,自然包孕在其中,无需特意追求。这一境要达到最难,苦乐、喜怒、利弊、得失,全部退隐,本真的我浮现了。

    “境界”是人对宇宙人生的觉解程度的标尺。冯友兰先生曾将人生境界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四种。这里的冬泳三境界,可否也聊备一格?

    观念的力量不可低估

    观念的力量不可低估。有时给人输入一个信息可致人于死命。将军的一个喷嚏和后来的怒吼,送了小公务员的命;鲁四老爷夫人的一声断喝,使祥林嫂倒毙在风雪除夕之夜;顺治皇帝打了他弟弟一记耳光,其弟无疾而殁。还有大量的求官、求爱、求财者或什么也不求的善良者,因突如其来的信息而致死的例证。人是一株多么脆弱的会思考的芦苇啊。

    人之患癌症是否也是如此?在一个信息或某种心理暗示之下,他自己便忽然疑心起来,总觉不适,可能会真的患上绝症。是他自己让自己患病了吗?我们常亲见或听到,有些平素很健康的人,一旦查出绝症,不出二月便猝然去世,真是恍若梦境。于是,我不无天真地想,要是他不去检查呢,要是他不知道呢,要是他完全不以为意呢,他还会一个半月就死吗?说不定他今天仍然好好儿地活着。--医生肯定会驳斥我的,但我忍不住要这么想。

    人首先还是感觉动物

    人是理性动物,但首先还是感觉动物,批评性言语于感觉总不舒服。大凡人,包括德高望重的人,听批评的第一感觉仍是反感,不舒服。这是这种语言自身的能量必然引起的反应。如果他理智,懂得分辨,善于反思,会渐渐平心,转觉豁然的。

    当然,这是不包括那种以最激烈的语气向对方大声提出“你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我对你有意见”式的“意见”的。

    等待是件可怕的事

    等待是件可怕的事情。我指的不是在影剧院门,口等情人而不可见的小愤慨,我指的是那种精神上缠裹为解不开的“死结”,意气上钻进难以转圜的死胡同,意志上非要弄个水落石出才产生的“等待”。人的疾患,人的憔悴,人的白发,人的衰老,可能正是在这种等待中悄然出现的。等待,是一柄利斧,对灵魂施行无声的砍伐。没有等待,生命将没有着落,有了等待,又渺远难求,迟迟不来,遂使人感到莫大的焦灼。我想,那些自杀者,大约并非一切幻灭者,而是无法忍耐等待的漫长,无法忍受因等待所致的目不交睫,脖梗发烫,终于放弃了等待的缘故。

    为自己建造囚笼的现代人

    人为了生存、舒适而改造自然,可真的舒适起来,就又损伤了他本身这个自然。在人与自然的长期搏斗中,人加长了手臂和腿脚,加强了神经和脑力,创造了高度的物质和精神文明,按说是够强大的了。于是他理直气壮地登上了大自然的皇帝宝座,尽情享用自己丰盛的战利品。可是,没有料到,战利品们幻化成大群妖冶放荡的妻妾,又来日夜不停地销蚀人自身。意志软化了,野性驯服了,耐力减弱了,蛮魄消解了,卧在病榻上的现代人终于恍然大悟,他的一切努力似乎只是在为自己建造一座精美的囚笼,编织一条柔软的绞索。

    于是,有人玩命地搞起汽车拉力赛、登绝壁、高空坠落、橄榄球、赛马之类的冒险游戏,街头上游荡着反文化的“嬉皮士”和“花之子”,面对文明的重压,他们想在不放弃物质享受的条件下,向刚健的原始主义回归。回是回不去了,找不到自救之途的人们成了精神上的漂泊者。我们没有走到这一步,但我们需要时刻思考怎么办。

    强者的含义

    强者的含义也许有一千条,我确信的只有一条:强者,必须是能主宰自己那份时间的人。

    受到误解、委屈、冷遇,总去叩他人的门扉,去剖白、解释,想尽量缩短被委屈的时间的,不是强者;遭到流言的袭扰,于是忧谗畏讥,手足无措,惶惶不可终日的,不是强者;总是处在等待状态--等待安慰,等待理解,等待捧场,等待别人命令自己的,不是强者;总把生活的目的归结到一个个诱人的“外物”上,以是否得到它来安排自己一生的时间表的,不是强者;在需要当机立断,果决行动的时刻,优柔、拖延、惰性十足的,当然也不是强者。

    反之,即为强者。那种在生死抉择和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了最朴素、最自尊、最勇敢的死法的,是更强者。他以毅然切断时间的方式,延展了时间。老子云,死而不亡者寿;鲁迅云,死者若不活在活人的心里,那就真真地死了。

    总有话说

    你勤奋写作,他说,写倒是写了不少,就是欠深度;你大力发掘深度,他说,深倒是深了些,就是写得太少;你积极肯干,他说,肯干倒是肯干,就是急躁了些;你平心静气,恭谨从事,他说,怎么没有锐气了;你学会了翻跟头,他说,你还不会倒立;你学会了倒立,他说,你还不会钻圈,总之,可敬的先生总有话说,全听他的,不累死才怪。

    一九九三年八月

    14.不要与时间进行无谓的纠缠

    我发现,到处都能听到有两个声音在争辩,已经争辩了几千年,还在继续争辩。

    一个声音说,请不要与时间进行无谓的纠缠,时间有自己的规律,是隐蔽的干预者,你只要“顺其自然”就好。还是让出通道,让时间走自己的路,不要与时间闹别扭。记住,绝名弃利,绝圣弃智,抛弃“成心”、“我执”,抱着安时处顺,死生如一的心态,你就能超脱功利的罗网和现实的藩篱,达到形全精复。你看不见吗,那些把自己放到火上烤的人,最后还不是落个为人作嫁的悲剧。重要的是贵柔,无为,不争。不争,才是最大的争啊。

    另一个声音说,你说得妙极了,可给我的感觉是,你似乎是站在一切变化之外的旁观者。变,只变别人,化,只化别人,你的时间比谁都长,空间比谁都大,你看别人从生到死,从飞扬到灭亡,从劳碌奔忙到销声匿迹。可你自己呢,好像不在其中。你不是有知、情、意的活人吗?你没有七情六欲吗?世界上做不完的工作和你自己的困难,你打算交给谁去做呢?“与世无争”,能当房子住,能当钱花吗?这世界的每一寸进步,争尚且争不来,何况“不争”。谁甘愿忍受永远的贫穷和困顿,谁甘愿承担落伍者的悲哀?除非你宣布退出生活,除非你不吃不喝不住不行,否则你如何安时处顺,如何不竞不争呢?你教我们都龟缩着,不言不动,无待无欲,究竟是要坐收渔人之利还是静候命运的拨弄?你满心想坐看别人的毁灭,弄不好你反会先于别人毁灭。请问,无为、不争、息欲止求有什么用?行动,才是最大的争啊。

    第一个声音不服气地说,你太不恬淡了,你和时间贴得间不容发,那么燥热,那么急于事功,你不可能站到云端俯视一下你自己,当心啊,有一天时间会厌烦你,抛弃你。我并不站在时间之外,我既在时间之中更在时间之外,我用另一双眼睛注视着我自己。

    第二个声音更加不服气地说,你说得动听极了,可惜,一遇上人欲横流的社会,就会全使不上劲。比你聪明的人多啦,儒的礼仁,道的自然,佛的轮回,卡夫卡的城堡、地洞,加缪的西绪福斯的石头,巴斯卡尔的“过程”,叔本华的生活之欲……又说清了多少呢?……

    两个声音的争辩仍在继续,我轻轻地退到屋外,仰视耿耿星河,俯察浩浩历史,忽然觉得,儒释道也好,各样哲学也好,争论的问题其实是一个,那就是:人与时间。

    一九九三年八月

    15.坚忍者说

    一

    我的朋友是个风湿病顽症患者,坏的时候脚掌畸形,骨节变粗,爬楼像战士匍匐前进似的,疼痛异常。但她一向乐观,开朗,常喜欢用家乡话跟我开玩笑,一见我就大喊一声“洋芋蛋”。我欣赏她的坚韧。可是有一天,她忽然笑着笑着就哭了,泪水挂在腮边。“你怎么了?”我甚感惊讶,她默不作声。

    不久,我自己在“体检”中查出意想不到的异象。虽然我早在心中演习过“坚强”,这异象依然发出无法控制的破坏力,精神在一瞬间沮丧,生活态度突然向消极方向滑去。我还是我,且毫无异常感觉,仅仅因为一个暗示和符号,就全变了模样。我想起朋友的眼泪,无泪的我比不上有泪的她。

    入永远有个隐形的对手,那就是命运。命运窥伺着你,说不定什么时候拨弄你。柏拉图说,大家都很不幸,走运的只有一二个,即属此意。一个进取者,忽然病魔缠身,便如出师未捷而含恨的战士,他会想,我真诚、善良、刻苦,可灾祸为何偏降到我身上,天道何以不公如此,于是转而怨恨命运,流下伤感的泪水。人为命运流泪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人在厄运面前能做些什么呢?什么空间是人可以主宰的?我们经常轻松地说着身残志不残的话,其实,在病苦中煎熬的人,就是说这句话,他的内心也不全是欢乐。然而,如果说肢体的残损不由人决定的话,心灵的残损与否却有希望取决于人,这是命运的魔力不能完全控制的领域。假若一个人由于肢体的残损进而造成心灵的残损,岂不更加悲哀。而人的魅力,人的令人感动的精神恰在于决不把自己能够支配的领域让给外力,萨特曾有“我不是瘸子”的名言:一个瘸子,既可时时自认为是瘸子,等待同情,陷入自怜,也可以不认为自己是瘸子,坚持自己是人,跟大家一样的人,选择健全自立的活法。不过,这需要一颗怎样强有力的心灵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就了永恒。

    人为命运流泪是可以理解的,人不为命运流泪是伟大的。

    二

    我不是坚忍者,但我最钦慕坚忍者。坚忍者能把人的力量推到极限,能创造使造物主瞠目的奇迹;坚忍者能承受住屈辱、诬陷、流言和幸灾乐祸的诡笑,不迁累他人,不乞求同情,不躲进醉生梦死之境;坚忍者是敢同威胁生存的各种难题搏斗的人,是坚持自己的选择不肯滑向平庸的人。精卫、刑天,夸父、西绪福斯,那是神话中的坚忍者;在浩淼的历史和人生中,数不清的革命家、军事家、宗教家、艺术家、科学家,构成了坚忍者的大军,他们是人类的脊柱。但坚忍者未必都是成大事业者,他可能只是一个草莽英雄,一个寡言的农夫,一个无闻的民间艺人,在精神的质量上,却并不逊于伟人。衡量坚忍者的标尺只是坚忍,而不是其他。当我踏进敦煌、龙门、麦积山的幽暗石窟,借着微光,看着那些神情永恒的佛塑时,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耳畔响着永远的斧凿声,眼前幻化出带着永远的表情和姿态的艺匠。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没有人不倾倒于他们的艺术,坚者硬也,忍者耐也,坚忍者的品性是“硬”和“耐”,荀子有言:“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可是,有没有一种性质极柔弱,内质极刚硬的坚忍者呢?作为人,他们遭受的打击是最深隐,最无声,最酷烈的,而他们拥有的反抗力又是最脆弱的,他们主要用心灵的方式表现他们的坚忍。我想起了一些女性的名字。她们的爱遭到世人的唾弃、环境的威压,本已够孤独,够痛苦的了,可是,更大的打击来了,她们的所爱怯懦了,负心了,背叛了,她们于是受到双重的夹击和挫辱。世界对她们来说已毫无亮色,在一片死寂的黑雾里,插在心口的刀还在不停地搅动,伤口在不停地滴血,但她们并不哀鸣和祈求,并不低头和屈从,用焚毁自己或决绝的逃世来表达她们那不可辱的神圣的自尊。杜十娘、李香君、林黛玉、尤三姐、安娜·卡列尼娜……就都是这样的坚忍者,她们是人类的星辰。俗云,齿亡而舌存,柔弱者未必柔弱。人的坚忍只能用人的尺度衡量,那就是心灵的强度。

    一九九三年七月

    16.学者

    清晨,他的心境好极了,无人造访,没有电话,他觉得心安。他正准备攻克一个冷僻而有价值的题目:研究《离骚》中“乱曰”一词的复杂涵义,进而重新评价屈原其人其文。资料卡瀑布似的摊开来,他时而摘录,时而疾书,感到很过瘾。他偶尔想到一些朋友在报纸上写些小打小闹的玩艺儿竟沾沾自喜,不由掠过一丝冷笑。他紧闭门扉,时有飘然出世之慨,心想,要是能永远这样生活下去,该多么幸福。

    傍晚,累了一天的学者有些口渴了,去买水果,杂入了喧嚣的闹市。他在一个小贩那里挑了十只鸭梨,要价八元,他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这不能怪他,他极少购物,脑里还萦绕着往昔的价格。当证实他并未听错时,他有些忿忿然了。他又转了几家摊位,比较了一番,发现还是原先的小贩便宜些,只好忍气吞声地付了钱。他看见有人把家里的旧杂志摆在路边,卖出去的极少;有人把家里的气筒提到路旁,打一次两角,光顾的也不多;他还看到一个乡下姑娘在卖扫帚、炊帚、竹篮之类的小物件。他刚拿起一个炊帚摩弄着,税警来了。卖杂志的、打气的、乡下姑娘全都风一般地没了踪影,只留下他捏着那柄炊帚发怔。

    晚上,他又回到桌前,资料卡们已被悄悄地推到了桌角,他决心试写一篇随笔,计划着每周一篇,总比卖炊帚的姑娘挣钱容易些吧;他准备能写什么就写什么,见效愈快愈好。他想起一句格言:“用双手谋取世俗的物品,用头脑获得神圣的思想”,顿时有种似是而非的安慰。他想到前天有位女编辑向他约稿,要他写篇豆腐块式的小东西,被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不知还能挽回否?这时他忽然有些燥热,随笔的“头”总也开不好,稿纸已撕去几页,坐的姿势也调整了几次,仍觉别扭。他真有些口渴了,拿起十只鸭梨中的一只,美美吃了一口,埋下头去……

    口渴的楚辞学者的新计划实行得怎样,随笔写得顺利不顺利,我们均不得而知,只是几天后,有人发现有个既像他又不像他的人,蹲在路灯下,正心不在焉地看两位老人下一盘象棋。

    一九九四年四月

    17.一句话的联想

    我发现,无论走到哪里,有句话的使用频率总是最高的,几乎要成为第一话语,那就是:当有人告诉你某个传闻或你告诉别人某个传闻后,总不忘赶紧添上一句叮咛:“可别给别人说啊。”这类传闻往往与单位的圈子、熟人的圈子、职业的圈子有关。“可别给别人说啊”这句话,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有如口头禅,似不加这个“保险”,就有灾殃似的,加上了就心安得多。既然这个话语如此重要,不妨思索一二。

    我也这么说过,而且改不掉,但我还是觉得这很可笑。既不让别人说,又何必说给别人听,既要说出来,又何必立即收回?说者真的只想说给第一个听者听就打住吗?当然不这么简单。说而又止之,是一面希望达到传播、宣泄、影响他人的作用,一面又保护自身不致暴露,不受伤害,其根源既可追溯到“文革”,也可追溯到整个历史,它是人们趋利避害的生存经验的不自觉的遗传。

    其实,不要给别人说大抵是一句空言。在今天,流言的传播是世界上最迅捷、最无孔不入的飞翔物,微机、光缆、信息高速公路也不一定赶上它的速度。越叮咛“切勿外传”的,越加速传播,越不愿扩散的,扩散得越快,越不愿外人得知的,外人偏能得知,世事就是这么悖反,人就是这样把握不了外面的世界,弄得人凡事偏要反着看。再者,“君子无隐”的时代似早结束,现代人呈现着空前的复杂和多面,每个人的秘密都增加了,古典的道德感正在丧失,热衷于褒贬别人遂成为时尚。

    问题在于,为什么明明知道这是一句空言,人还是忍不住要不断重复这句话?为什么明明是自由感的丧失,人还是要逃避自由呢?这就与我们民族的文化性格关系密切。我们的民族性格从闭塞的地缘中形成,视野脱不开家族、乡土、地方性的狭局,目光中没有陌生人,思维跳不出固有的圈子,一说话就生怕圈内的“别人”听到,便很自然。事实上,社会日日开放,那点生怕“别人”知道的话,感兴趣者日稀,效用日微,等到人人都奔波正事,无暇顾及别人的飞短流长,“可别给别人说啊”的附加语就会自然地寿终正寝;而到了这附加语消灭的那一天,也许就是国人(包括我自己)真正的心理健康、精神自由的时候。

    一九九五年四月

    18.生存技术质疑

    在中国,倘要抹杀一个人,莫如“搞不好人事关系”一语最厉害了。有人费尽苦辛,工作调动即将成功,当问及某公此人如何,只见某公蹙眉、摇首,一副苦相,叹曰:“唉,能干倒能干,就是搞不好人事关系啊。”调动事遂告寝。那位扛着“搞不好人事关系”评语的人,纵有天大本领,恐难避免四处碰壁的厄运了。

    试问,何为“人事关系”?这种关系为何要通过“搞”才能“好”?着一“搞”字,即含有人为经营,费劲巴力的成分,是否意味着制作、投合,甚至阿谀、装蒜,是否还意味着隐去真面,换上一种“真诚的虚伪”?依此推论,“人事关系”者,是否是一种镀着人情色彩的利益关系?它貌似融融乐乐,其实质恐怕是,变公平竞争为暗中排挤,变公开批评为暗中诽谤,至于欲抑先扬,明升暗降,左右逢源,党同伐异等数不尽的名堂,似均属它的题中应有之义。重要的是不要说破它,否则就是冒“搞不好人事关系”的风险了。

    我疑心,凡善“搞”人事关系者,是否被环境同化彻底,个性也丧失得彻底者之谓?凡“搞”不好人事关系者,是否棱角尚未磨圆,尚不懂得察言观色,本性蠢蠢欲动者之谓?马拉多纳的住宅一连几天被记者们围得水泄不通,头顶上还有直升飞机盘旋,他失眠,烦躁,本来就易怒的他,狂暴得不可收拾,便掂一杆猎枪开始射击,此时惟有射出的子弹方可解心头之恨,结果他被送上了法庭。他实在是个典型的“搞不好人事关系”者。倘若换成会搞人事关系者,把记者们恭请到客厅,香烟、糖果、咖啡地招待一通,打几个“辛苦了”、“天气不错”的哈哈,临走还不忘送上一份礼品,试想那结果将会多么圆满,多么令人舒心惬意。然而,马氏倘由搞不好人事关系者一跃而为会搞人事关系者,世间还有超级巨星马拉多纳么?恐怕面目虽酷似马拉多纳,别说球星,仅作为有个性的人也已不复存在,消融到人海里去了。

    我想象过,假若人人都变成了善“搞”人事关系者,一如人人都在寺庙里抽到了大吉签,这世界会是什么模样。到处都是谦恭、平和、哼哈、圆融,个个都修炼得四面见光,八面玲珑,满世界是真伪莫辨的笑面人,能不幸福得油腻么?一个怒冲冲的世界叫人受不了,一个笑眯眯的世界也会让人晕眩。看吧,厕所坏了,臭气冲天,大家都坐着,却无人动手;歹徒来了,大家仍笑着,却无人出头;腐败蔓延着,大家还笑着,并无不平;阻力、矛盾、难关横在眼前,大家依然笑着,远远地躲开它。因为谁都知道,要动手,要出头,要愤怒,要参与,就要冒“搞不好人事关系”的风险了。

    我当然懂得,生存技术和生存价值之间具有内在矛盾,生存价值总要通过一定的生存技术去实现,社会不可缺少人情的润滑剂,然而,现在可悲的是,生存的价值不见了,还剩下了生存的技术。为了我们民族的个性和活力,我真希望少一些“会搞人事关系”的人,多一些“搞不好人事关系”的人--如果他并非自私贪婪之徒的话。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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