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谍影-几家欢喜几家愁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接二连三的响声震得暖阁外所有的人都心惊肉跳。端妃浑身冰凉,她一直双手抱肩,糠筛般颤抖,但半点儿不敢吱声。这会儿再也忍不住,壮大胆子冲进屋去。端妃见金英一丝不挂地伏在地上,被打得满嘴满脸的鲜血,混合着泪水汩汩流淌,心痛至极,却未敢上前安抚。她双膝跪地,仰头见嘉靖披着一件单衣坐在床上,怒气冲天,那野性暴戾的目光令人望之胆寒。左肩上仍在流淌的鲜血浸透了他身上的明黄内衫。端妃吓得连声急唤:“快拿药粉和纱布进来,速去传唤太医!”

    马上有宫女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有的为嘉靖止血,有的为他穿上衣服。没有人理睬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金英,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很快太医也赶来了,嘉靖待太医检查包扎完伤口,衣物整理停当后,才厉声责骂金英:“不识抬举的狗奴才,如不将你千刀万剐,怎能解朕心头之恨!”

    金英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已经麻木不堪了。

    端妃膝行上前,泪流满面地直磕头:“求皇上开恩,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失职,没有调教好下人,要打要骂任凭皇上责罚,求皇上饶恕金英这一回吧。”

    嘉靖的脸冷漠得可怕,他冷冷注视着端妃,见她满脸凄哀之色,另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风流韵致,心生几分怜悯,重重一哼:“朕看在端妃的面上,就饶你不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五十,贬入钦安殿,归王宁嫔掌管,负责带领那些新来的宫女采露炼丹。”

    端妃只能叩头谢恩,眼睁睁地看着金英浑身赤裸地被几名太监拖了下去,泪流不止。

    嘉靖面无表情地看了端妃一眼,也不再多说一句话,扬长而去。

    阎贵妃早已守候在乾清宫附近的某处,负责打探消息的晓蕙窥见嘉靖回来后,阎贵妃立即款款信步,装作与嘉靖不期而遇。

    “臣妾见过皇上。”阎贵妃媚语撩人。

    嘉靖正在气头上,本没打算给阎贵妃好脸色看,却蓦地被她身上扑鼻的芳香迷醉了心神,情不自禁地凑到她的鬓边,深深一嗅,陶醉道:“爱妃身上好香哪。”

    阎贵妃嗔笑道:“不过是些寻常胭脂花粉的香味,皇上这是怎么啦?”她说着不露痕迹地挨近嘉靖,几乎整个人儿贴在他的身上。

    嘉靖体内先天丹的药性还未消除,只因被金英大大扫了兴,暴涨的怒气暂时压过了欲火,这会儿又被阎贵妃那掺杂了催情粉的脂粉香气催起欲望,哪里还把持得住,完全不顾有一众宫人在场,拦腰一把将阎贵妃抱起,急不可耐地快步奔入乾清宫,颠鸾倒凤,欲仙欲死。阎贵妃则竭力迎合,婉转承欢。

    嘉靖专门赐了一处气派的宅院,作为沈莫离和严清秋婚后的居所。陆府和严府皆全府总动员,上上下下,谁都不能闲着,单是置办里外三新的行头,就忙得够呛,还得张灯结彩,张罗喜筵。严嵩对这个侄女的婚事异常上心,光织造费一项,就花掉数万两白银。为了采购珠宝,更是花了十多万两银子。

    三日浑浑噩噩地过去。大婚当日,御赐府邸内一派喜气洋洋,红色烫金双喜字儿大蜡烛高烧,一路上全铺了红毡子。沈莫离就像一具木偶般任人摆布,一身灿烂夺目的大红喜服,却将他毫无生气的面孔衬得愈发苍白。

    外头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紧接着鼓乐齐鸣,嘉靖派来的迎亲使者一声高喊:“吉时到——”

    沈莫离剑眉一锁,一颗心猛地往下沉,他木然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出了正厅,呆立望天,好一阵工夫,才强撑着抬起腿,脚步飘忽地向门外走去。那迎亲使者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犯嘀咕却不敢多嘴,亦步亦趋地跟随他的身后。陆炳对着他们的背影,发出了低沉的叹息。

    同一时间,严府内一片沸腾。严清秋端坐绣楼内,几名丫鬟为她扑香粉,描青眉,抹红唇。欧阳端淑亲自为她梳上了优雅的“飞天髻”,两绺鬓发散淡垂落,有如飘逸的蝉翼。

    喜娘陈嫂扭摆着身子从外头进来:“哎哟,还磨蹭什么,人家沈官人已经在前来迎亲的路上了。”

    这一嚷嚷,屋里的丫鬟顿时手忙脚乱起来。严清秋本就灿若明霞的粉脸这会儿更是臊得红彤彤的,一颗心怦怦乱跳,紧张得双手不住地绞扭着衣角。

    “快换上喜服吧。”陈嫂急得一把拉起严清秋,将桌上叠放齐整的喜服展开来。严清秋还穿着日常衣裙,陈嫂动作迅快地为她脱下外裳,大概是太着急的缘故,竟不小心扯动了里头的亵衣,露出右肩光洁如玉的肌肤。严清秋“啊”的一声惊呼,更加忸怩不安,容颜嫣红一片,连玉颈也红艳似火。

    欧阳端淑瞪了陈嫂一眼,陈嫂赶忙为自己的鲁莽道歉。众人七手八脚地为严清秋换好喜服,加戴凤冠霞帔,又从头至脚好一阵整装后,迎亲队伍已临近,一时间爆竹轰鸣,鼓乐声越来越近,严清秋心中的鼓点也一阵紧似一阵地急促。

    严清秋拜别家人时,对侄女万般疼爱的严嵩老泪纵横,欧阳端淑亦感伤落泪,其他人也都做依依不舍之状,只有严世蕃不屑地牵动嘴角,暗自冷笑。

    之后严清秋罩上红盖头,严嵩率全家老少,在大门口迎接迎亲队伍。嘉靖派来的迎亲使者高声宣诏。鼓乐声中,锦衣卫轿夫将旒金大红花轿抬入前院,新娘子上轿启程。到了沈府后,拜天地,行大礼,沈莫离任由旁人牵引折腾,木讷迟钝。

    在热闹非凡的喜筵上,沈莫离借着满腔的愁苦抑郁,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下肚。醉意朦胧间,他意外见到了一位客人——柳鸣凤,心中一惊,酒醒了几分。

    柳鸣凤依旧是女扮男装,随父亲柳王旬一同赴宴。她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哀怨,一手支颐,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抬头见到沈莫离前来敬酒,她腾地站起身来,娇面上立时被哀怨之情笼罩,大眼睛中微现泪光,前胸不停起伏,隐闻喘息之声,看神情十分激动。一旁的柳王旬神情尴尬至极,讷讷难言。

    沈莫离对柳鸣凤本无好感,甚至有些许厌烦,这会儿心境凄凉,见她这般模样,竟心生几分怜惜,长长叹息一声,怔忡无语。

    柳鸣凤双手颤抖着端起酒杯,短促而苍凉地一笑,幽幽道:“沈大人,恭喜你。”

    这一声“恭喜”让沈莫离心痛如绞,一仰脖,一整杯酒咕咚下肚。

    柳鸣凤却手一震,一杯酒全洒在了桌子上,她俏目中热泪盈眶,凄哀怨声道:“你的喜酒我怎么喝得下?”

    沈莫离心中一酸,竟无言以对。

    柳王旬见同桌宾客已纷纷侧目,大窘之下拼命拉扯柳鸣凤的衣角,欲让她坐下来。沈莫离也紧张不安起来,担心柳鸣凤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所幸柳鸣凤自己缓缓坐了下来,转脸他顾,不再对沈莫离瞧看一眼。

    沈莫离一侧脸,才发现永淳公主朱秀贞和驸马谢诏在同一桌就座。朱秀贞也正凝目相望,沈莫离心中酸楚难当,移步朱秀贞身侧,哽咽难言。

    朱秀贞徐徐起身,谢诏也忙随身而立。朱秀贞无奈苦笑,轻言道:“事已至此,唯有安然面对,祝你们幸福美满。”说罢饮尽杯中酒,谢诏赔着笑脸,也忙举杯饮酒。

    沈莫离强颜欢笑道谢,又是一满杯酒下肚,那滚烫苦涩的液体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

    待到宾客散尽,沈莫离已经神志不清,脑子一片混沌,周身绵软无力,他身形高大,来了三四个丫鬟都搀扶不动,喜娘陈嫂急得跺脚:“哎哟,醉成这样,怎么进洞房?”又唤来两名小厮,勉强将他架走,拖行半路,沈莫离忽感肚内翻江倒海,挣脱两名小厮的手,扑到一旁大树边狂呕不止。

    陈嫂叹息着上前为他抚背顺气,一边吩咐着快去端水来给官人漱口。

    吐得昏天黑地过后,沈莫离觉得清爽了许多,意识也渐渐复苏。他双手撑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阵子气,才直起腰来。

    “唉,这下好了。”陈嫂松了一口气,“快入洞房吧,新娘子一定已经等急了。”

    陈嫂的话让沈莫离重又感到困顿乏力,他颓然随陈嫂而行,脸上一片黯淡。

    洞房内,一名丫鬟端过一个红色托盘,上面摆放着一杆喜秤。陈嫂笑容满面:“请新郎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见沈莫离目光呆滞,似毫无反应,陈嫂轻轻扯动他的衣袖,猛使眼色。

    沈莫离迟疑了一阵,狠狠闭目,再睁眼时,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手执喜秤,一步一步走向严清秋,距离喜榻不过两三步之遥,他却如同跨越万水千山,艰难前行。

    红盖头落下,严清秋的娇颜如花盛放,通身的红艳让她在清雅中蕴着一种柔媚,潋滟的眸光盈盈投射在沈莫离脸上,眼前这个玉面朗目的男子,正是她挚爱的夫君,瞬间的眩晕,让她舍不得移开目光,倏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才羞愧低头,再不敢看他一眼。

    沈莫离和严清秋共饮交杯酒之时,柳鸣凤正隐蔽在门外一侧树丛中,紧咬下唇,圆睁双目直盯着两扇大红绸花披挂的房门,火红的喜字刺得她眼睛酸疼,泪水像争涌的山泉般,从她嫩红的双颊滚落。

    喜娘和其他人等均已退出,室内静得出奇,龙凤烛高烧,烛芯爆裂的毕剥声清晰可闻。沈莫离一动不动地呆坐着,面对着眼前如花锦绣的佳人,他满脑子却全是朱湄兰的影子,而且愈来愈清晰,她的一笑一颦,一举手一抬足,哪怕平日里再细微不过的一个动作,此刻都是如此牵动他的心弦,他几乎痴了,傻了。

    严清秋也一直端坐着,少女的羞怯让她心如鹿撞,大气也不敢出。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更漏声声,残而不断。严清秋终于忍不住,偷偷抬眼睇着对面的夫君,她发现沈莫离茫然失神,似乎有很沉重的心事,心中惶惑,鼓起勇气,樱唇微启,柔声轻唤:“夫君——”

    这一声呼唤让沈莫离痛苦的知觉刹那间全部恢复,他霍然起身,带着愧疚道:“我……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对不起……”他因心虚而未敢再看严清秋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一脸愕然的严清秋。

    见到沈莫离突然推门而出,柳鸣凤也错愕不已。她胡乱抹干脸上的泪痕,屏息凝神间,见沈莫离走进隔壁的书房,出来时身上的喜服已换成了便装。他一跃身,翻过了围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柳鸣凤也纵身翻越围墙,悄然尾随。

    沈莫离去了竹林小屋,他想到这里来,安安静静地回顾他与湄兰之间的种种过往,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洞房中的新娘,心里疯狂思念着一个女人,却要对另一个女人做出亲密的举动,他办不到!

    接近竹林时,一阵琴声扰乱了沈莫离的脚步。初听音韵柔和婉转,渐渐地,琴声愈来愈高,声韵也愈来愈觉凄婉。一波三折,九曲百转。沈莫离的心神已全被琴音控制,恍恍惚惚地来到了竹屋外,那烛光映照下的动人身姿,除了朱湄兰还能有谁!

    竹门半掩着,沈莫离走到门外,探头望去,只见朱湄兰一身素淡的装束,正纤指走弦,她秋水含怨,眉梢聚愁,琴音重新归于柔缓后,她和着音律开口吟唱,幽幽如诉: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凄婉的歌声中蓄满了泪意,声声扣人心弦,如闻秋雨夜泣。沈莫离闻之酸鼻,不知不觉间星目中也滚滚泪下。

    蓦地,琴声停止,余音袅袅散入高空。沈莫离神志一清,伸手抹下脸上泪痕,却惊见朱湄兰纤指一划,琴弦尽断。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粉腮滚下。

    “湄兰——”惊骇之下,沈莫离破门而入。

    朱湄兰霍然起身,见到沈莫离,她震惊不已,定定地瞪视着他,哑口无言。

    沈莫离眉目间无限愁苦,慢慢走到朱湄兰身侧,他幽深的眼眸中映出她梨花带雨的容颜,凄美哀绝。歉疚、绝望、苦闷、思念如激流奔腾交汇,在他的心中激起千层巨浪,巨大的痛楚令他失去了理智,大跨步上前,张开双臂将朱湄兰紧紧拥入了怀中。

    朱湄兰猝不及防,他的力度之大几乎令她窒息,没有思考的余地,就这样被他搂抱着,脑中一片空白。

    “湄兰。”沈莫离的声音低哑干涩,“我多么希望,今日娶的新娘是你!”

    朱湄兰浑身一个激灵,陡然复苏的意识强烈抗拒着这个充满炽烈诱惑的怀抱,身体却软绵绵的,无力动弹。她的玉颊贴在他温暖厚实的胸膛上,星目中热泪如珠,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静默良久,朱湄兰终于奋力挣脱了沈莫离的怀抱。她仰起脸来,泪痕宛然,娇躯抖颤,一缕凄凉哀怨的声音飘然散开:“新婚之夜,你不陪伴新娘子,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心里放不下你。湄兰,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煎熬,你能明白吗?”寂静的深夜里,沈莫离动人肺腑之语,是那样凄苦、幽绝。

    “我明白……”朱湄兰强忍住泪水,颤抖的樱唇迸出的音韵,似哀弦弹出的音符,“可是,明白又有什么用呢……我是公主,你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从一开始,我们的身份就已注定了心碎的结局。”

    两人目光痴缠,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你愿意,再陪我喝一杯女儿红吗?”沈莫离的眼底满是诀别的惨痛。

    有打更的声响随风隐隐飘来,已经四更天了(凌晨一时),朱湄兰犹疑片刻,终下定决心,颔首默允。

    再度竹林中对饮,心境相比上一回已大为不同,满腹凄惨愁戚,美酒下肚也化作苦涩的泪水。柳鸣凤躲在林中暗处偷窥二人的举动,刚才他们的对话都被窗外的她听得真切,也让她愈发愁肠百折,纵然沈莫离对严清秋毫无爱意,他也不可能爱上自己,原来他早已心有所属。美丽高贵的公主,柳鸣凤自叹弗如,心痛到极点,竟然忘记身处何处,单手拍上身旁的竹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谁?”沈莫离和朱湄兰闻警跃起。

    柳鸣凤暗感不妙,两个急跃,遁入丛林深处。

    沈莫离和朱湄兰离开的一瞬,遮罩竹桌的连天翠竹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响动,有两三滴液体自高处坠落,正滴入了那坛尚未见底的女儿红中。待沈莫离和朱湄兰回来时,一切已恢复了平静。

    二人都有几分醉意,也不能确定刚才那声响是人抑或林中夜鸟所发出。

    重新落座后,沈莫离拎起酒坛分别为自己和湄兰斟酒。朱湄兰眼神迷离,立即端起酒杯一喝见底。沈莫离也满饮此杯。

    朱湄兰刚放下酒杯,立时有眩晕的感觉袭来。“这酒……”余下的话未及出口,眼前发黑,人已不省人事。

    沈莫离目睹朱湄兰趴下,惊惧感刚上心头,人也一头栽倒在地。

    清晨的竹林,弥漫着淡淡的晨雾,趴伏在竹桌上的朱湄兰被雾气笼罩,显得那样轻柔、缥缈。几声婉转的鸟鸣打破了竹林的静谧,也惊醒了沉睡的佳人。她睁开蒙眬的眼睛,凉丝丝的微风扑面吹来,她拂袖一挡,模糊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昨夜,她与莫离在这竹林中对饮,喝下了最后那杯女儿红后,她失去了知觉。那酒……朱湄兰惊跳起来,但见四下阒然,沈莫离不知所终,那女儿红酒和酒杯也消失了踪迹。如果不是自己置身竹林中,她几乎会怀疑,昨夜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

    “公主——公主——”叶婧焦急的呼唤声远远传来,让朱湄兰一颗心不安地怦怦乱跳,她循声赶了过去。

    “公主,你果真在这里,不好了,出大事了。”叶婧整个人似隐在一层迷蒙的雾气中,她走得十分匆忙,顾不得看路,衣袖和裙摆都沾上了清晨的露珠。

    “出什么事了?”朱湄兰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叶婧急道:“严嵩大人的侄女严小姐,也就是沈大人昨日娶的新娘子,遭人奸杀惨死。”

    “凶手是什么人?”朱湄兰悚然惊心。

    叶婧眼神一暗:“严小姐昨天夜里惨遭人奸淫,下体撕裂,身上伤痕累累,而真正致命的,是胸窝处被捅了一刀。今日清晨府里的人发现时,那把血淋淋的刀,是握在……”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握在沈大人的手中。他们怀疑,是沈大人杀死了新婚妻子,已经将他关押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监牢内。”

    朱湄兰忆起昨夜竹林中的响动与喝下的那杯酒,她如同掉进了万古冰窟,全身被可怕的冷寂包围,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绝对不可能!这是阴谋,是陷害!我去找陆指挥使说清楚!”她的情绪近乎失控,狂奔而去,完全不理会叶婧在身后的声声急唤,泉涌的泪珠一路碎落。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陆炳正愁眉不展。“指挥使,善柔公主要见你。”前来通报的张涵亦是神情忧郁。

    陆炳道:“请她进来吧。”他知道朱湄兰一定是心急如焚,连避人耳目也顾不上了。

    很快朱湄兰来到陆炳跟前,陆炳立即屏退左右,他见朱湄兰眼泛泪光,眉宇间无限忧愁,想到沈莫离的境遇,心头一痛,深深叹息道:“公主一定已经听说了莫离的遭遇。”

    朱湄兰强忍住泪水,道:“陆大人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昨夜,严清秋死于非命,我也是今晨才接到通报。据沈府的丫鬟说,一大早起来打扫庭院时见到新房的房门虚掩着,屋内烛光大亮,觉得甚为奇怪,偷眼一瞧,发现新娘子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地上一摊鲜血。新郎仍旧穿着一身喜服,正坐在地上,斜靠着床沿发愣,手中握着一把满是鲜血的尖刀。”陆炳声音嘶哑,“从现场情况来看,莫离有很大的杀人嫌疑。严府那边已被惊动,定要闹出很大的事端,我不能徇私袒护,只得先将莫离收监,再想办法为他洗脱嫌疑。”“严清秋被害是什么时辰?丫鬟发现死者又是什么时辰?”朱湄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陆炳道:“寅正时分(清晨四时),沈府的丫鬟发现了死者。尸僵会在死后半个时辰到两个时辰内开始出现,表现为咬肌、颈肌、面部肌肉僵硬,下颌关节固定。而死后两个时辰到三个时辰内,尸僵扩延到全身。经仵作验尸,严清秋的死亡时间在昨夜子初(晚上十一时)到丑初(凌晨一时)之间。而且另有两名丫鬟证实,在接近子正(凌晨零点)时,亲眼见到身着喜服的新郎走进洞房,虽然没有看到正脸,但是从背影的身形来看,就是莫离。”

    “莫离一定是冤枉的,请陆大人明察。”朱湄兰语气急促,“昨夜我到竹屋时,刚打过三更(三更为夜间十一时到凌晨一时)。不到一刻钟(半个小时),莫离就来了,从沈府到竹屋,轻功再高也需要半个时辰(一个小时)左右。之后一直到四更天,我们都在一起,他没有时间杀人,更不可能在接近子正时进入洞房。何况严清秋被一刀刺中心窝毙命,如果真是沈大人所为,他为何不逃跑,却在命案现场逗留如此长的时间,难道是为了等着被人发现吗?”她语气一顿,“再说了,新娘子遭到残忍的奸淫,这样令人发指的行为,不可能是新郎做的吧,那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又何必……”

    陆炳惊讶地掠了朱湄兰一眼,问道:“公主如何知道严清秋遭到残忍奸淫,且被一刀刺中心窝毙命?”

    朱湄兰道:“陆大人忘了,叶婧是我在宫外的眼线,出了这样的大事,她一定会知道。”

    陆炳“哦”了一声:“奇怪的是,死者脸上表情十分痛苦,但尸体和周围环境没有挣扎,也未有遭捆绑的痕迹。”略一停顿,他又问道,“为何昨夜莫离会和公主在一起?”

    朱湄兰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一阵踌躇后,还是决定将昨夜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陆炳听后倒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若有所思:“应该是真正的凶手趁你们离开时,在酒中下药。然后将不省人事的莫离带回沈府,重新为他换上喜服,再制造出他杀人的假象。”

    “一定是这样。”朱湄兰万分迫切,“我可以为莫离做证,洗清他的杀人嫌疑。”

    陆炳黯然道:“请恕微臣直言,公主不能为莫离做证。”

    “为什么?”朱湄兰一时怔住。

    陆炳道:“这个案子,皇上一定会亲自过问。公主想过没有,新婚之夜,莫离丢下皇上赐婚的新婚妻子,到竹林中和公主私会,如果皇上知道了,会是什么后果?”

    陆炳的话让朱湄兰惊得冷汗涔涔,暗道:我怎会如此糊涂,这样的罪名,莫离更加担待不起。杀人的罪名,尚有洗脱的余地。而新婚之夜私会公主,就是万劫不复的死罪了。她泫然欲涕,凄然哀叹:“明明有证人,却无法为他做证。这就是凶手的高明之处。”

    陆炳叹道:“难怪莫离既不认罪,也不为自己辩解,一直沉默着。他不愿将昨晚的行踪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说了只会让事情更糟,还连累了公主。”

    “我能见见他吗?”朱湄兰心中苦涩难当。

    陆炳迟疑着:“这……恐怕不太合适。”

    朱湄兰几乎用哀求的口吻道:“陆大人,拜托了,你一定有办法的!”

    “微臣不敢。”陆炳惶恐道,“让微臣想想办法吧。”

    朱湄兰打扮成锦衣卫的模样,跟随陆炳进入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穿过深邃的监门,黑洞洞的走道,忆起她和莫离陪李娇在监牢内度过的那一夜,不免感叹物是人非。

    沈莫离一身囚服,背靠在墙上,俊目半闭,状甚萎靡。铁门“哐当”作响,如豆的烛光一阵摇摆,微颤复明。陆炳的声音低低传来:“长话短说,我在外头为你们把风。”

    牢门重新关上,沈莫离还未从震惊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朱湄兰已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湄兰,你怎么来了,万一被人发现了……”沈莫离见湄兰玉眉紧锁,秋波凝愁,知她因担心自己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前来,又是感动又是担忧。

    “你赶紧告诉我,昨晚我昏倒之后发生的事情。”时间紧迫,朱湄兰只能直奔重点。

    沈莫离双目微闭,默然垂头,少顷才黯然道:“我看你趴下后,很快也失去了知觉。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斜靠在硬物上,周围烛火通明,迷迷糊糊中见到自己穿着喜服,似乎就身处洞房内,然后感觉到手里拽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把满是鲜血的尖刀。”他苦笑着,“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府里的丫鬟已经尖叫着闯了进来,那时候我才看到,严清秋她……”

    “你醒过来的时候,有发现什么人,或者什么异常情况吗?”朱湄兰问道。

    沈莫离摇摇头:“我当时虽然没有完全清醒,但可以肯定周围没有人。倒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他骤然打了个寒战,“我想起来了,那香味,和当日那个假冒锦衣卫进入证物室的女人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

    朱湄兰心头一颤:“你知道那香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吗?”

    沈莫离道:“当时我身旁散落了许多衣物,如果是衣物的香味……”他又是骇然一震,抬眼正对上朱湄兰同样震惊的目光。

    朱湄兰神色肃然:“我马上找到严清秋的衣物,先让你确认那香气是否为衣物散发出来的,如果是的话,严清秋的死,很可能与白槿教有关,那样一来,你就有救了。”

    “你想得太天真了。”沈莫离凄凉一笑,“严清秋是严嵩的侄女,不管怎样,严嵩都不会放过我的。”

    “你千万不要灰心。”朱湄兰情急之下,竟忘却了矜持,主动握住了沈莫离的手,柔声安慰,“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要放弃。”

    沈莫离真情激荡,反握住湄兰的嫩滑玉手,只觉得如握温玉,默默凝视湄兰,心头扑扑跳。

    朱湄兰颤然缩回手:“我该走了。”她脉脉含情,目光如丝难断,“你再委屈一些日子,我一定想办法将你救出来。”她艰难回转身去,径直出了牢门。沈莫离凝眸相送,心头混合了太多复杂的感情,脸上若喜若悲。

    陆炳刚带着朱湄兰出了诏狱,宫里已来人通传嘉靖召见。“一定是严嵩到皇上那儿告御状了。”陆炳望着朱湄兰无奈叹息,“微臣已命张涵将严清秋的衣物送入诏狱让莫离辨别,公主在此耐心等候片刻,很快就有结果了。”

    陆炳进宫后,朱湄兰等候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内,很快张涵前来告诉她,沈莫离的嗅觉素来异常敏感,他确认那幽香就是衣物散发出来的,而且与在证物室交过手的女人身上的香气一模一样。

    一些沉在心底的疑团,刹那间纷纷上浮,朱湄兰沉思了一会儿,对张涵吩咐了一番。之后她出了镇抚司,准备去天来客栈找叶婧当帮手。离开镇抚司不远,一位乞丐打扮的老婆婆与她擦身而过。

    “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一缕缥缈的声音飘传耳际,耳畔似有劲风飒飒作响。朱湄兰骇然回首,正见那老婆婆侧过脸来对着她咧嘴而笑,笑中带着几分神秘。老婆婆很快又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朱湄兰,晃晃悠悠地径自前行。

    朱湄兰快步追赶过去,那老婆婆看上去走得很慢,其实迅速惊人,眨眼工夫已将诸多行人远远甩在了身后。朱湄兰甚是吃惊,定睛一瞧,发现那老婆婆行走时脚并未落在实地,这种行走功夫全凭丹田中一口真气,她居然已走了两三里远。朱湄兰轻功绝世,此刻也自叹望尘莫及。朱湄兰努力与她保持着较短的距离,直至进入京郊那一片密林之中,老婆婆才停下脚步。

    朱湄兰喘息未定,老婆婆已开口自报家门:“老身是莫离的师父,我姓云,可以叫我云姑。”她顿了顿,又道,“京城繁华地,不适宜会面,劳动公主走了这么远的路,得罪之处,还请多包涵。”

    朱湄兰稍稍打量这位老婆婆,她有一张十分怪异的脸,似蜡做的一般,没有半点血色,除了嘴巴咧开像在笑外,脸部没有任何表情。满头的银发,看上去已经老态毕现,清亮的嗓音却根本不是属于老人的。她心中有太多的疑惑,一时间难以回应。

    云姑一眼看透朱湄兰的心思:“我这张脸,是假的。不知莫离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的师父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朱湄兰恍然忆起,莫离说他的师父因为容貌被毁,一直戴着面具。可这位老婆婆并没有戴面具,素来机智的朱湄兰,此刻也有些糊涂起来,想了半晌,试探着问道:“莫离是提起过前辈,但并未细说。”

    云姑道:“我一直居住在深山中,极少出来走动。因为早年练功走火入魔导致容貌尽毁,我怕吓着别人,所以一直戴着面具。这次要到京城来,担心戴着面具太过引人注目,所以制作了一张假脸,乔装改扮了一番。”

    朱湄兰顿生歉疚感:“前辈,对不起,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云姑的声音很平和:“没关系,这么多年过去,再大的痛苦也已淡化了。”她转脸望着朱湄兰,声音低了下去,“我许久未见到莫离,颇为思念,所以想到京城来看看他。没想到,才刚来,就听说了他入狱的消息。”

    朱湄兰心头一沉,感伤道:“莫离是遭人嫁祸陷害……”

    话只说了一个开头,云姑已点头道:“我知道离儿不可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我来找公主,就是想请公主帮个忙,带我到命案现场看看,毕竟上了年纪,阅历也比你们丰富,或许能发现一些你们未曾留意的线索。”

    朱湄兰并没有完全相信云姑的身份,但心中暗忖,即便是假冒莫离的师父,也可借机探得此人的目的和真实身份,当下便道:“晚辈正要到命案现场去,那就请前辈随我走一趟吧。”

    二人到达沈府后,张涵已先一步到达等候。张涵见到云姑颇为诧异,悄声问朱湄兰:“她是谁?”

    朱湄兰低声答道:“是沈佥事的师父云姑,她正好到京城来,听说了这桩命案,想和我一道去现场瞧瞧。”

    张涵有些迟疑:“这……”

    朱湄兰道:“放心吧,有我在,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张涵这才道:“随我来吧。”

    洞房内仍残余着些许血腥气息,满屋的红艳装饰都化作了鲜血的颜色,红得触目惊心,沉重的压迫感让朱湄兰呼吸不畅,胸闷气短。她伸手揉了揉鬓边的太阳穴,昏沉的头脑才开始有些清醒,目光无意中触及床单,那一大片已经凝结的鲜血映入眼帘,沉痛的感觉又袭来。猛然间,她脑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自言自语:“尸体上没有挣扎、捆绑的痕迹,表情却万分痛苦,难道是……”

    “是中了一种奇毒,在浑身瘫软无力,也不能开口说话的情况下被人侵犯杀害的。”朱湄兰的声音微不可闻,云姑却听得一清二楚,并接过了话头。

    “前辈如何知晓?”朱湄兰惊诧回眸。

    云姑手中正握着那对因新婚之夜的突发意外而未能燃尽的龙凤喜烛。她回过身来,朝朱湄兰招了招手:“你过来瞧瞧。”

    朱湄兰来到云姑身旁。云姑指着那两截残烛道:“你瞧,燃烧过的蜡烛,烛芯应该是黑色的,可这两截残烛的烛芯,却是红色的。”

    朱湄兰仔细一瞧,果见那火烧过后的烛芯是红色的,因与蜡烛颜色一致,故并不引人注意。她吃了一惊:“为什么会这样?”

    云姑道:“因为烛芯在毒液里浸泡过。”

    “前辈怎么知道的?”朱湄兰又是一惊。

    云姑淡淡道:“是神鸩教的‘十步奇香’,我曾经见识过。那是一种毒液,将蜡烛的烛芯用这种毒液浸泡后,烛芯不会变色,但是燃烧过后,烛芯便成了红色,而且会散发出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气,只要在十步之内都会立即中毒,中毒后浑身瘫软乏力,口不能言,只能任人摆布。”她对着那婚床投以一瞥,“从这里到床上,不过两三步之遥,新娘子端坐床上,自然会中毒。”

    “可是,红烛点燃后,洞房内不止新娘子一人,为什么莫离和其他人没有中毒呢?”朱湄兰满心疑问。

    “很简单。”云姑道,“只有下半段的烛芯用毒液浸泡过,待燃烧至有毒的烛芯时,新郎新娘已经就寝了,不会有其他人在场。我想这对龙凤烛原本是针对新郎新娘二人的,但新郎突然离开,所以只有新娘一人中毒。”

    朱湄兰蓦地打了个寒战,如果昨夜莫离没有抛下新娘子到竹屋去,那么他也将成为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如此一来,离儿就更加百口莫辩了,如果将新娘中毒之事告知皇上,他一定会怀疑,离儿的离开并非偶然。”云姑的声音有些虚软,“不管离儿如何辩解,都难脱干系。”

    朱湄兰黯然神伤,无语凝噎。

    “也不用太担心了。事在人为,总会有办法的。”云姑柔缓言道,“这对龙凤烛,是被人动过了手脚,去将负责婚礼采购的人找来问一问,或许会有所发现。”

    “公主,指挥使来了。”张涵推门进来,陆炳跟在他的身后。

    朱湄兰见陆炳的脸色很不好看,心里直打鼓,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

    “指挥使,这位就是沈大人的师父云姑。”张涵已事先汇报过,这会儿正式介绍。

    云姑对陆炳躬身一礼,陆炳点点头算是回礼,继而转向朱湄兰,道:“严嵩因为伤心过度病倒了,严世蕃到皇上跟前告状,添油加醋大肆渲染,还奏请皇上将此案移交刑部。”

    “皇上怎么说?”朱湄兰紧张不已。

    陆炳道:“皇上也希望我能够避嫌,我自然是据理力争。最后皇上给我一日期限,如果今日之内不能够证明莫离无罪,就将此案移交刑部。如果真移交到刑部,形势就对我们很不利了,严嵩父子一定会想方设法给莫离定死罪的。”他微叹了口气,“死了侄女,严嵩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他刚刚入阁,这么重要的关头,如果不是真心为侄女的死悲痛,他是不会告病在家的。”

    张涵插嘴道:“没准是故意演戏给皇上看的,严嵩什么大风浪没有经历过,至于为侄女的死伤心成这样嘛。”

    陆炳摇头道:“据眼线来报,严嵩惊闻严清秋惨死的噩耗后,就悲痛得当场昏厥了,不像是假的。”他想起当日在严府后花园听到的严嵩和陶仲文的对话,有几分感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严嵩也是人,而且他对这个侄女,的确是疼爱有加,大概是因为严嵩的弟弟早逝,他对弟弟留下的这个女儿格外怜惜的缘故吧。”

    云姑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此时突然道:“只有一日时间,只能尽力而为了。陆大人,新婚之夜洞房里的这对龙凤喜烛,是被人动过手脚的,能否查到采购这对喜烛的是何人?”

    “动过手脚?”陆炳愕然。

    朱湄兰将云姑的推断告诉了陆炳。“竟有这样的事情。”陆炳注视着张涵,“采购的事情是何人负责?”

    张涵道:“是吴义,这小子自从看守不力被属下教训了一顿后,一直求属下给他一个为沈大人的婚事尽心力,弥补过失的机会。属下见他手脚还挺勤快,就把采购的任务交给他了。”

    朱湄兰眸光一凛:“是我们疏忽了,那个吴义,从一开始就有问题,他根本不是遭到袭击,而是与那个假扮他的女人配合,协助她进入锦衣卫北镇抚司。”

    陆炳怒道:“立即将吴义绑来见我!”

    张涵立即领命退下。

    陆炳脸上阴云密布,一言不发。云姑觑着他的神色,轻声道:“莫离娶过门的严清秋,真的是严嵩的侄女吗?”

    “你怀疑严清秋是易容的?”陆炳先开口道,“我原本也有此怀疑,但我亲自查验过尸体,脸上并无易容的痕迹,而且欧阳夫人认过尸,已确认死者就是严清秋。”

    云姑淡淡道:“我不过是随口问问,既然守卫都可以假冒,新娘为什么不能呢?而且,假冒未必需要易容,只要长相相似也可冒充,毕竟不是亲生爹娘,未必就能区分清楚。”

    朱湄兰和陆炳目光相抵,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许多疑问。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朱湄兰先开口道:“我之前也怀疑过,严清秋就是那个假冒吴义进入证物室的人,因为莫离说她们身上的香气是一样的。但是这说不通呀,如果严清秋和吴义是一伙的,他们为何要自相残杀?”

    陆炳蹙眉沉默,半晌无语。云姑也一直静默着。直到张涵的通报声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他也顾不上敲门,直接闯了进来,直喘粗气:“指挥使,吴义他……死了。被人一招掐断颈骨而死的。”

    “一招掐断颈骨?”朱湄兰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精通媚术的鬼老八出现了。”

    张涵又急急接道:“还有,沈大人婚礼上的那个喜娘陈嫂,是假冒的。方才陈嫂的邻居前来报案,称发现陈嫂被人捆绑在家中,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已经奄奄一息。”

    “接着往下说。”朱湄兰只感浑身发冷,语调都不太平稳。

    “没……没有了。”张涵自己也一片混乱,猛喘了一口气,又道,“公主想见严清秋的贴身丫鬟,属下也带来了,正在门外候着。”

    朱湄兰微嘘了口气:“让她进来吧。”

    严清秋的贴身丫鬟叫小燕,她显得很惶恐,跪在地上直磕头:“求大人放奴婢回去吧,如果老爷知道奴婢私自出府,会重罚奴婢的。”

    朱湄兰温和地说道:“你不必害怕,我们请你到这儿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回答完就可以让你回去,不会有人知道你到这儿来的。”

    “什么事?”小燕怯怯地问道。

    朱湄兰问道:“你们小姐的衣物上,是不是有一种不寻常的幽香?”

    小燕暗暗松了一口气,道:“小姐特别爱惜自己那一身似雪的肌肤,每日沐浴时都要浸泡在加入大量风干的玫瑰和茉莉花瓣的香汤中,再用自制的澡豆擦洗皮肤。她的身上一直有一种很特别的幽香,沁人心脾。”小燕说着突然痛哭起来,“出嫁的那天,小姐大清早就起来沐浴,她看起来那么幸福,那么甜蜜,怎么说没就没了,她死得太惨了……”

    “你服侍你们家小姐多久了?”已沉默许久的云姑出声问道。

    小燕抽泣着:“两年前小姐来到严府后,就一直是奴婢服侍她。”

    “当时是什么人陪着严小姐进京城的?”云姑又问道。

    小燕道:“是小姐的亲哥哥,严世芳少爷。”

    云姑继续发问:“老家还有什么亲人吗?就是从小看着严小姐长大的,比如乳母之类的。”

    小燕道:“与小姐最亲近的就是她的奶娘了,小姐的父母去世后,她的哥哥无法照顾她,就将她送到邻村奶娘家中,在那里居住了好些年,直到老爷将她接到京城来。但是小姐来到京城不久,奶娘就得了一场大病,去世了。”

    “奶娘家中还有其他人吗?”云姑又问。

    小燕道:“没有了,奶娘的儿子早年夭折,她一直独自居住。”

    朱湄兰见云姑和其他人已没有什么问题,便让小燕回去了。

    小燕走后,陆炳若有所思:“女大十八变,严清秋寄居奶娘家中的那些年,连严世芳都很少与她接触,更不用说严嵩夫妇了,如果要调包,这的确是很好的机会。”

    朱湄兰点头道:“颜如玉是两年前到万花楼的,而严清秋也是两年前来到京城。严清秋一走,奶娘就病死了。这些恐怕不是巧合吧。”她黛眉微蹙,“如此说来,金蝎蛇的真正主人,应该就是假冒的严清秋了,进入证物室,先我们一步找到李仁元的也应该是她。那么她嫁给莫离,也许是为了潜伏在他的身边,暗中破坏锦衣卫的行动。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严清秋要故意暴露了春菊,如果她是十大女鬼之一,为什么不干脆将那本小册子带走销毁。还有,她的同党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将她杀害?”

    陆炳道:“这一切都只是推测。找不到证人,没有真凭实据,仅凭身上的香气,皇上断不会相信的。”

    众人皆黯然,连云姑也不再吭声。“指挥使。”外头有锦衣卫禀道,“安远侯的女儿柳鸣凤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等候,说有急事求见指挥使。”

    “一定也是为了莫离的事情。”陆炳应声打开了房门,“告诉她,我马上回去。”

    那锦衣卫一觑室内,又道:“柳小姐说,想必指挥使这会儿和善柔公主在一起,她希望也能见到公主。”

    朱湄兰微微一怔。陆炳道:“柳小姐应该没有恶意,就请公主随微臣走一趟吧。”

    朱湄兰看了云姑一眼:“前辈接下去有何打算?”

    “公主不必挂心,我自会与公主联络的。”云姑一拱手,“公主、陆大人,告辞了。”她闪身出了门去,转眼间就踪影全无了。

    “公主觉得这云姑的身份可信吗?”陆炳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也不知道。”朱湄兰眼神疏离,心思早已飘到了莫离那里。

    柳鸣凤一直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内不停地踱着步子,张涵前来传话后,她依旧焦急不安,好不容易盼来了陆炳和朱湄兰,勉强尽了礼数,便单刀直入:“公主,事出紧急,我也顾不上许多了,得罪之处,请公主不要见怪。”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朱湄兰虽是第一次和柳鸣凤见面,但对她的种种已多有听闻,并无生分之感。

    柳鸣凤直视她的眼睛:“沈大人在新婚之夜到密林深处的竹屋与公主相会,我都看到了。”

    朱湄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心已沁出汗来。

    “公主不必紧张,我今日求见,是想与你们串口供的。”柳鸣凤道,“那晚我跟踪沈大人去了竹屋,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后来在竹林里我不小心发出了声音,见你们追过来,我赶紧逃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晚是你躲在竹林中?”朱湄兰大为震惊,“那在我们酒里下药的,是你吗?”

    柳鸣凤急得猛摇头:“公主别误会,我不过就是听你们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我知道沈大哥需要时间证人,而公主无法为他做证。如果公主能将我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我可以到皇上跟前,为沈大哥做证。”

    朱湄兰还未开口,陆炳先问道:“柳小姐为什么会跟踪莫离到了竹屋。”

    “我……”柳鸣凤略一睇朱湄兰,换上一脸坚毅之色,“沈大人成亲,我很不痛快。我……喜筵还未结束就去了洞房外,一直躲在暗处。”她自嘲地苦笑,“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只是不想离开,一直盯着那喜气洋洋的新房看。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看到沈大哥推开房门出来,到隔壁换了一身便服,翻墙出去,我觉得很奇怪,便跟了上去。”

    朱湄兰脸色肃穆,望着柳鸣凤:“你打算如何为沈大哥做证?”

    柳鸣凤下巴向上微微抬起:“公主请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有丝毫连累了沈大哥的不当言行。”

    朱湄兰拿不定主意,对陆炳投去探询的目光,陆炳沉吟片刻,道:“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在掌握到足够的证据之前,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我相信柳小姐是真心帮助莫离的。”

    柳鸣凤的眼中顿时噙满了泪花,她的声音罕见地柔和:“陆大人,谢谢你。”

    朱湄兰心中五味杂陈,她暗自一咬牙,终是下了决心,对柳鸣凤细说当晚诸般经过。

    乾清宫内,嘉靖正与陶仲文商讨炼丹修仙术。

    “先生和梁高辅新近炼制的先天丹,朕服下后,身体竟同年轻时一般强健,且与嫔妃们在一处修道时,常有腾云驾雾之感哪。”嘉靖乐颠颠的,意态甚得,“梁高辅的秘方果然不同寻常,朕就封他为‘通妙散人’吧。”

    “微臣代梁高辅谢过皇上恩典。”陶仲文猥琐的目光中,隐含着几丝不怀好意,“皇上,新一批的先天丹已经在加紧炼制,很快就能出炉了。这仙丹的配方甚是难得,恐怕需要尽快再挑选一批美人进宫。”

    “是什么样的配方?那批炼丹的宫女已经有一百多人了,人手还不够吗?”嘉靖不太明白。

    “炼制先天丹,有一味配方红铅,需要大量处子的经血调配。虽然有一百多名宫女,但其中有些是皇上宠幸过的,已非处子之身。炼丹原料远远不够,需要让宫女们服食催经下血的药物,这种药物药性太强,有些宫女失血过多,甚至血崩。昨日微臣听王宁嫔说,已经有众多宫女……因血崩丧命了。”陶仲文说完小心察看嘉靖的脸色。

    嘉靖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不以为然地说道:“告诉宁嫔,那些尸体要秘密处理,不能泄露了炼药的秘密。需要增加多少宫女,尽管再去民间挑选就是了。”

    “皇上,永淳公主来了。”昌芳进来通禀。

    “快让公主进来吧。”嘉靖轻轻一摆手,“老神仙先回去吧。”

    朱秀贞笑容满面地向嘉靖行礼问安。“我今日来见皇兄,是有件事情……”她语声微顿,接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皇兄。”

    “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嘉靖的声音很温和。

    朱秀贞道:“那日在沈莫离的喜筵上,我恰好与安远侯柳王旬还有她的女儿柳鸣凤同桌,沈莫离前来敬酒时,柳鸣凤的表现极不寻常,她将一整杯酒全洒到了桌上,还十分哀怨地对沈莫离说,怎能喝得下他的喜酒。”

    “哦?”嘉靖猛然想起当时为沈莫离指婚时,他失常的神态,“他二人有私情吗?”

    朱秀贞忙道:“那倒没有。柳鸣凤一直对沈莫离纠缠不休,我在宫外居住,也听到不少传闻,但是沈莫离总躲着不见她。据说不少王公贵族想把千金许配给沈莫离,也都被婉拒了。他想要的是知音、知己,而不仅仅是一个妻子。”

    “知音?知己?”嘉靖冷嗤道,“真是可笑,娶妻自然讲究门当户对,至于什么知音、知己,若是看上了,将来纳为妾室不就行了。没想到,沈莫离是这么个死脑筋,不过死脑筋也有好处,少了那些个花花肠子。”

    朱秀贞顺势接道:“我也觉得沈莫离性情耿直,光明磊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滥杀无辜,就算新娘子不合他的心意,也不至于痛下杀手吧。他肯定是遭人陷害,没准就是那个柳鸣凤,因爱生恨……”

    昌芳的通传打断了朱秀贞未说完的话:“皇上,陆指挥使带着安远侯家的千金柳鸣凤,求见皇上。”

    朱秀贞惊得瞪起眼睛:“我刚说到柳鸣凤,怎么她就来了?”

    嘉靖冷冷道:“昌芳,你带陆炳进来。至于柳鸣凤,朕不想见她。”

    昌芳领命下去了,不一会儿陆炳走了进来,跪地拜见嘉靖和永淳公主。

    “你怎么把那柳鸣凤带来了,皇宫禁地,岂是可以随便乱闯的。”嘉靖明显不悦。

    陆炳赔着小心道:“柳鸣凤再三向微臣恳求,说她有重要的事情必须面见皇上,是关于发生在沈府的命案,一刻都拖延不得。微臣见事关重大,只得擅自做主先将她带来,再请示皇上。”

    嘉靖一听说“沈府命案”,眼神立即变得锐利。朱秀贞插话道:“皇兄,还是见见吧,柳鸣凤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才敢贸然觐见。”

    嘉靖思忖了一阵子,用眼神示意昌芳传唤柳鸣凤。又对朱秀贞道:“小妹,你先回去吧。”

    朱秀贞与昌芳和柳鸣凤擦肩而过,却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悄悄挨近低垂的幕帘,侧耳倾听里头的谈话。

    嘉靖淡淡地扫了跪在面前的柳鸣凤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是什么样的事情如此重要?”

    柳鸣凤仰头迎视嘉靖的目光,镇定自若:“臣女自知行为不检点,令爹爹蒙羞,原本难以启齿,但臣女不愿因自己的过错而连累了沈佥事含冤受屈,故决定向皇上坦白一切。”

    嘉靖不着痕迹地问道:“你有何过错,且说来听听。”

    柳鸣凤稍稍理了理思绪,才开口回答:“臣女对沈佥事爱慕很深,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看沈佥事与严小姐结为百年之好,臣女心中不甘。那天晚上臣女一直躲在洞房外的暗处,待喜娘等人离开后,臣女上前敲门,沈佥事被惊动,出了洞房。臣女以死相威胁,要求沈佥事陪臣女到郊外的竹林中对饮几杯女儿红。”

    她微吐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道:“臣女并无他意,只是……只是嫉妒新娘子,想让她独守空房一阵子。沈佥事迫于无奈,只得答应。在竹林中对饮了一阵子,沈佥事正准备离开时,我们忽然被不寻常的响声惊动,四下搜寻却并未发现异常,后来回到小桌前各自喝下最后那杯酒后,臣女忽觉头晕得厉害,迷糊中见沈佥事也趴在了桌子上。”

    “后来呢?”嘉靖的神情越来越专注。

    “臣女一直到清晨才醒来,沈佥事早已不见了踪影,后来臣女就听说,沈佥事出事了。”柳鸣凤面无惧色。

    嘉靖凌厉的眼神直射柳鸣凤:“沈莫离和严清秋是由朕赐婚的,你竟敢胁迫沈莫离丢下新娘子去陪你喝酒,你可知道自己犯下的是重罪?”

    柳鸣凤一脸坚毅之色:“臣女自知罪不可恕,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嘉靖瞪视着柳鸣凤,好半晌,忽然轻笑一声:“真是虎父无犬女,勇气可嘉。看在你能够主动向朕坦白认错的分上,就将你软禁在侯府中三个月,好生面壁思过,朕会派人看守,三个月内不得离开侯府半步。”

    “谢皇上开恩。”柳鸣凤施施然叩首。

    柳鸣凤被带走后,陆炳借机将自己与朱湄兰在命案现场发现龙凤喜烛被人动了手脚,以及因沈莫离所提及的香味而对严清秋产生怀疑等一一细陈,除了沈莫离那个神秘的师父云姑暂且不提。

    “你们怀疑,严清秋也是白槿教的人?那么严嵩……”嘉靖眉头虬结,面色变得凝重万分。

    陆炳揣测着嘉靖的心思,眼珠子转了两转,轻咳一声:“皇上,微臣看严嵩对侄女的疼爱,不像是假的,他应该不知情。”

    “嗯。”嘉靖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朕也相信严嵩不会与白槿教扯上关系,他病休归里多年,好不容易还朝复官,不至于做出这种自毁前程的事来。倒是柳王旬,当年是他统领京师精兵前往征讨叛贼,他的女儿偏偏和此事扯上了关系……”嘉靖收住了未说完的话,眼里闪过一道寒光。

    陆炳未敢接话,只是垂手端立。

    嘉靖嘴边忽然浮现看似温雅的笑意:“既然柳鸣凤可以证明沈莫离没有作案时间,就先将他释放吧。”他侧过头看着陆炳,那笑意更深了,“朕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内如果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证明严清秋和白槿教有牵连,立即问斩!”

    陆炳惊得浑身一哆嗦。帘外的朱秀贞也倒抽了一口冷气,急急抽身离去。

    朱秀贞去了凌云轩,将自己刚才所闻告知朱湄兰。

    “立即问斩?”朱湄兰玉容变色,“且不说严清秋的奶娘家中已没有什么人了,就算有,来回的路程都不止一个月,父皇是有意置沈大哥于死地吗?”

    “皇兄的心思很难猜透,他恐怕是怀疑沈莫离和柳鸣凤的关系不只是那么简单吧。”朱秀贞一脸疑惑,“关于白槿教,我当年也略有耳闻,听说柳王旬是全歼白槿教的功臣,皇兄这会儿怎么怀疑起他来了,难道就因为他的女儿正好和严清秋被害有所牵连?”她忽地嘴角一撇,声音转冷,“那个陆炳,也不是什么好人,居然还替严嵩说话,他根本就是知道皇兄心中偏袒严嵩,顺风倒,这种墙头草,别指望他能救沈莫离了。”

    “陆大人也没什么错,毕竟同朝为官,没有真凭实据,不好随意揣测人家。”朱湄兰嗟叹,“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位公主,竹青有事求见。”杜鹃的通报声响起。

    “我猜是荣妃的小皇子要摆满月宴了。”朱秀贞的脸上有了一丝淡淡的神采。果然被朱秀贞猜中了,隔日便是小皇子满月日,嘉靖原本打算大摆筵席的,但荣妃素来行事低调,坚持婉拒,后来嘉靖同意,就在永宁宫内简单设宴,邀请皇后、几位等级较高的后妃和永淳、善柔两位公主前来小聚,这个季节正好赏菊吃蟹。

    永宁宫内开满了菊花,绚烂多姿。除了赏菊,还可以观赏绝佳的盆景。

    “荣妃妹妹的手可真巧,这盆景好似蓬莱仙境,如此优美的境地,让臣妾好生向往。”方皇后和众嫔妃簇拥着嘉靖在永宁宫内赏菊赏盆景,方皇后为了讨嘉靖欢心,言不由衷地夸赞起荣妃来。

    嘉靖揽过荣妃的香肩,面上含笑:“爱妃的确是心思奇巧,朕也很想上那蓬莱仙岛居住哪。”

    当着众人的面被嘉靖这么搂着,荣妃脸色甚是不自然,想挣脱开来又怕惹恼了嘉靖。这时竹青过来禀道,筵席已经准备好了,嘉靖揽着荣妃先行入座,荣妃坐在嘉靖的左侧,方皇后居于右座,其余人依次入席。荣妃低头匆匆环扫了一眼,见对面的王贵妃、阎贵妃和卢靖妃的妒怨都写在了脸上,杜康妃和张德妃正在低声交谈,大概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都笑得一脸欢畅。和方皇后之间隔了个嘉靖,荣妃看不清方皇后的表情,而左侧身旁的曹端妃,脸上一直挂着恬淡的微笑。

    朱秀贞和朱湄兰知道嘉靖要携众美赏菊,有意迟到,这会儿刚到正好赶上开席。二人刚坐下,外头又通传王宁嫔来了。方皇后和众嫔妃都显出诧异的表情,王宁嫔的级别还够不上被邀请赴宴。嘉靖笑道:“是朕让宁嫔来的,她这些日子在钦安殿管理那些新来的宫女甚是辛劳,也该让她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方皇后笑得别扭:“皇上体恤后宫,是姐妹们的福气。”

    说话间,王宁嫔已款款行至席前参见众人,礼数周全,大方得体。

    “宁嫔妹妹,快过来坐下吧。”方皇后满脸堆笑地招呼。

    王宁嫔道过谢后,挨着方皇后在她身旁的空位就座。

    朱湄兰稍稍打量了王宁嫔,这又是一位绝色美人,艳若桃李,风姿冶丽。只是她的美过于张扬了些,她极力在皇上面前表现出来的谦卑恭谨有做作之嫌,眼角眉梢的锋芒是无论如何努力也隐藏不住的。

    “原先伺候曹端妃的杨金英现今就是在王宁嫔手下做事,听说日子很不好过。臀部被打得血肉模糊,连休养都没有,隔天就被王宁嫔强迫下床干活了。”朱秀贞在宫里居住的时间比朱湄兰少得多,打听各种消息的能力却是强过朱湄兰许多倍。

    朱湄兰柳眉紧蹙,这王宁嫔,真是面若桃花,心如蛇蝎。朱秀贞又接道:“王宁嫔和曹端妃是同时入宫,同时受宠的。当时一个是端嫔,一个是宁嫔。端嫔生了个女儿,宁嫔生了个儿子,皇上原本打算将两人一并册封为妃的,结果宁嫔仗着自己生了龙子,嚣张跋扈,她看端嫔不顺眼,不但恶言相向,居然还动手打了她,打人时正好被皇上撞见了,皇上一怒之下将她贬到了钦安殿,端嫔却晋升为端妃,又深受皇上的宠爱。宁嫔到现在还怀恨在心呢,金英是端妃的人,到她那儿能有好果子吃吗?”

    “王宁嫔的儿子呢?”朱湄兰问道。

    “早死了。”朱秀贞低低一哼,“怪她自己没福气,那孩子是早产,原本就身体虚弱,她又忙着争风吃醋,没有好好照看。得了热证,不足两个月就夭折了。这样一来,她更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朱湄兰想起荣妃说过的后宫争斗险恶,心中惋叹。

    酒席周围了摆满了菊花,高低重叠,颜色参差。竹青带着几名宫女端上来热气腾腾的螃蟹和热酒。众人一边饮酒赏菊,一边用姜醋蘸着剥蟹,吃得十分畅快。

    酒过三巡,嘉靖已经醉意上脸,凑近荣妃,乐悠悠道:“快将朕的宝贝儿子抱出来给大家瞧瞧。”

    荣妃忙示意竹青去请乳母和小皇子。很快李氏抱着小皇子来到众人面前。

    嘉靖抱着逗了一会儿,方皇后接了过去,笑道:“这孩子,和皇上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瞧,特别是那小嘴,真是像极了。”她说着伸出手指头在婴儿小嘴上方轻轻点了点,“咦,怎么嘴唇上好像有伤?”她指给嘉靖看,孩子的上唇处,有很细微的伤口。

    一旁竹青忙道:“应该是小皇子自己挠伤的,小孩子的手就是好动,荣妃又不忍心将他的小手束缚住。”

    嘉靖呵呵一笑:“不碍事,这是孩子的天性,只是你们一定要严加看护,不能让他再伤着自己了。”

    竹青连声答应。

    王宁嫔也效仿方皇后去逗孩子。王贵妃趁着嘉靖没留意,十分粗鲁地将王宁嫔的手拂开,迅速换上温和的笑脸去逗弄小婴儿。王宁嫔在一旁干瞪眼,敢怒不敢言。

    阎贵妃和卢靖妃也争着表现出对小皇子的喜爱。张德妃一直笑盈盈地看着孩子,忍不住也伸手去摸孩子的小脸蛋,她的笑容倒像是发自内心的。杜康妃也凑过去,逗了逗孩子,一边与张德妃说笑两句。

    曹端妃只是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没有去凑那个热闹,朱湄兰和朱秀贞也只是充当看客。

    闹哄哄了一阵,正在熟睡的小皇子被吵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荣妃赶忙抱过孩子:“一定是饿了,快给孩子喂奶吧。”

    乳母李氏忙当场解开衣服给孩子哺乳。孩子的嘴一含住乳头,立即“吧嗒吧嗒”地用力吮吸起来。可是只一会儿,李氏就觉察出孩子不对劲了,她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面颊却骤然扭曲,那神情似乎痛苦万状,仅仅一瞬间,李氏轰然倒地,身躯抽搐了两下就再也没有动静,两只眼睛还圆睁着。躺在她怀中的婴儿也再无半点声响。

    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吓呆了,连嘉靖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瞪视着躺在地上的李氏。短暂的死寂后,荣妃发了疯似的扑向地上的孩子,她将孩子抱在怀中,茫然盯着那张乌青的小脸,脸上的表情竟不像是伤心,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

    “太医,快传太医。”嘉靖爆发出野兽般的狂嚎。

    太医飞速赶到,诊视后跪伏在嘉靖跟前惶恐磕头:“皇上,小皇子……是中了剧毒,瞬间薨逝,乳母的症状也一样。”

    嘉靖的脸上一片煞白,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得,儿子当着自己的面被人下毒害死的事实,他暴跳如雷:“胡说,什么中了剧毒,简直一派胡言,来人,将这个胡言乱语的混账东西拖出去斩了!”

    无辜的太医稀里糊涂地丢掉了性命,又有接二连三的太医被火速急召而来。直到第四个太医做出了同样的结论后,嘉靖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个太医也幸运地保住了一条性命。

    荣妃一直怀抱着儿子,一动也不动。

    “娘娘。”竹青跪在荣妃身侧,惶然失措地呼唤她。

    “我的儿子,他死了?”荣妃双眼发直,声音虚软而空洞。

    竹青一把蒙上嘴,压抑着哭声,点了点头。

    暂失的意识缓缓凝聚,荣妃的神情也渐渐痛楚起来,她开始摇头,拼命地摇头,企图甩脱这一令人心碎的事实,却只摇碎自己一脸纷洒的泪珠。“你骗我!”她骤然爆出一连串痛极的嘶喊,“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喊声未绝,她已抱着儿子掉头往门外奔去,一路狂叫,“我要陪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嘉靖强抑悲痛,拦住了荣妃,但她仍死命挣扎,哭叫着。方皇后和几位皇妃也都过来帮忙,拦的拦,劝的劝。荣妃终于不再挣扎的时候,却因伤心过度,在嘉靖的怀中昏厥过去。

    荣妃被抬回了屋内,小皇子的遗体也被安置好了。嘉靖咆哮着,犹似野兽负伤后的反噬和狂嗥:“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跪了满地的人,个个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朱湄兰一颗心沉甸甸又乱纷纷,刚才发生的一切真像是一场噩梦,那样让人捉摸不定。

    死一般的沉寂中,竹青膝行上前,以卑屈的姿态俯首泣道:“皇上,奴婢有话要说。”

    “有什么话快说。”嘉靖额上青筋暴突,内心的怒火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喷涌出来。

    竹青的脸上没有惧怕,只有悲伤的泪水滴滴滑落,她哀恸不已:“皇上,请恕奴婢大胆直言,荣妃娘娘担心有人加害小皇子,除了有专人全天候看护小皇子外,对李乳母所接触的物品和一切饮食也都小心查验,防止有人下毒。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奴婢怀疑,是李乳母受人指使自己服毒,不惜丢掉性命加害小皇子。李乳母是德妃介绍来的,德妃绝对脱不了干系!”

    跪在地上的张德妃一震,仍俯首不语,但她可以感觉大家的目光都往这儿集中而来。

    “德妃?”嘉靖的眼神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变得极度失望、痛恨,“德妃,朕一直喜欢你的天真烂漫、纯洁无瑕,没想到,你和荣妃的姐妹之情,原来都是装出来的!你这个虚伪的女人,朕决饶不了你!”

    德妃浑身都在颤抖,竭力克制着内心的激越,哑声道:“皇上,李乳母确实是臣妾介绍给荣妃姐姐的,可那是安望怀安公公恳求臣妾的,安公公说,李乳母是他们家远亲,正好被选入了奶子府,希望臣妾能够帮忙引荐给荣妃。臣妾看了之后觉得李乳母老实本分,应该是个可靠之人,就答应帮这个忙,此事荣妃姐姐也是知道的。”

    “安望怀?是不是一直服侍永淳公主的安公公?”嘉靖转向朱秀贞,面色铁青得可怖。

    朱秀贞大惊失色,恨恨道:“好个安望怀,居然瞒着我做出这种事情。”她激动得语声发颤,“请皇兄立即派人将安望怀押来,如果他真的做了这种事情,要杀要剐,任凭皇兄处置。”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