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贞起身两步上前,恶狠狠地挥手来回甩了安望怀好几个耳刮子,直打得他嘴角溢血:“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奴才,枉费本公主对你如此信任,你居然背着本公主,又是张德妃,又是阎贵妃地瞎搅和,自己惹了一身骚不说,还连累了本公主,你……”她还不解气,又要动手,被嘉靖厉声喝止。
嘉靖恶狠狠地盯着安望怀:“说,你和阎贵妃,究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阎贵妃……阎贵妃给了奴才许多金银珠宝,让奴才帮忙求德妃娘娘,将李乳母推荐给荣妃娘娘。”安望怀痛哭流涕,“都怪奴才一时贪财,被猪油蒙了心,求皇上开恩哪!”
“阎——贵——妃!”嘉靖死死咬住牙,从牙缝里迸出了这三个字。
阎贵妃因极度的恐惧,面容灰惨,两条柳眉拧成一道直线。她的声音凌乱不堪如缥缈的雨丝:“李乳母……的确是臣妾安排到荣妃身旁的,但臣妾只是想着,自己没有子嗣,无依无靠,李乳母若能讨得荣妃和小皇子欢心,将来的好处定是少不了,臣妾也能沾点光。臣妾绝无加害小皇子之心啊!”
“一派胡言!”嘉靖怒气冲天,“晓蕙,你把阎贵妃的那些丑事,当着众人的面好好说说!”
晓蕙来到嘉靖面前“扑通”跪地,卑声道:“皇上,阎贵妃……在脂粉中掺入了催情粉,为了……为了让皇上专宠于她。”
阎贵妃难以置信地死盯着晓蕙,她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那催情粉,是从哪里来的?”嘉靖锐利如刀锋的目光射向阎贵妃。
阎贵妃每说一个字都抖抖索索:“是……是向陶真人求来的。皇上,臣妾这么做,只是想乞得皇上哪怕一丁点的爱意啊,皇上……”
嘉靖语气森然:“死到临头,还想诬陷陶真人。来人,将这贱妇押下去,交由锦衣卫北镇抚司查办。”
阎贵妃眸光微微一滞后,突然爆发出了绝望癫狂的冷笑,她一路笑着被拖了出去,那放肆的狂笑声如利刺般,狠狠扎入了在场的皇后妃嫔们的心头。朱湄兰和朱秀贞也都被深深的悲凉感侵袭。
嘉靖冷酷的眼神又让德妃体会到透心的冰凉,她蛾眉惨淡,娇态倾颓。她听到嘉靖低沉的声音响起:“将德妃幽禁于延禧宫。”
小皇子的死,让后宫妃子元气大伤。荣妃一病不起,阎贵妃受牢狱之灾,德妃彻底失宠。安望怀也被处斩,朱秀贞虽于心不忍,却不敢为他求情。倒是晓蕙,成了明面上最大的受益者,不知怎的竟受到了嘉靖的宠幸,被封为惠美人。王宁嫔也越来越受宠。惠美人和王宁嫔,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频获嘉靖的召幸,而且是分上下夜陪侍。
“皇上认为阎贵妃是白槿教的人,公主怎么看的?”陆炳将朱湄兰请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
朱湄兰正思忖着如何回答,门口出现的身影让她因激动而浑身战栗,启齿艰难。再次见到沈莫离,她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
沈莫离竭力控制住内心的激越,向朱湄兰行礼问候。朱湄兰恍惚回视。
陆炳重重咳了两声,才将二人拉回现实。
“阎贵妃说了什么?”朱湄兰匆忙间反问。
陆炳只是摇头:“用了许多酷刑,却一字不吐,只是一味地哭号谩骂。”
朱湄兰问道:“哭骂了什么?”
陆炳顿了一下,才道:“骂皇上没有良心,哭自己瞎了眼,养了晓蕙这么一只白眼狼。”
朱湄兰有些伤感:“想必她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所以说不出来。”
“公主怀疑,阎贵妃是遭人陷害?”陆炳语气沉沉,“的确有许多疑点,但是证据确凿,阎贵妃这次是必死无疑了。”
“这或许就是幕后真凶的高明之处。”朱湄兰道,“我们假设李乳母是受阎贵妃指使毒杀小皇子的,她的目的是什么呢?王贵妃、杜康妃、卢靖妃都已诞下皇子,且王贵妃的儿子被立为了太子,她为什么不先对太子和其他的皇子下手,却杀害一个刚刚出世的小皇子?退一步说,阎贵妃是先抓住机会对小皇子下手,再考虑加害其他人,但是就算她将皇子全部除去,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上有皇后、王贵妃,下有比自己得宠的端妃、荣妃、德妃,再怎么样,皇后的位子也轮不到她来坐。倒是她自己所说的,是为了借李乳母拉拢荣妃成为自己的靠山,还颇有些道理。”
陆炳点点头:“所以公主认为,阎贵妃是遭人陷害,而她被陷害的原因,就是当日很不适时地到了御花园中,从金英处得到了腊月遗失的那块玉佩?”
“正是,如果这样的话,阎贵妃正好和腊月的死也有牵连。白槿教的人肯定知道我们一直在暗中调查,所以他们需要找到一个替死鬼来平息事态,以方便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嚣张跋扈,一心争宠的阎贵妃,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朱湄兰略略叹息,“恐怕金英冲撞了皇上被贬入钦安殿,也并非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金英捡到了腊月遗失的玉佩,阎贵妃借机做文章,她二人先后出事,这不仅仅是巧合吧?”
陆炳的眼中浮现出难得一见的忧愁:“阎贵妃的催情粉,一定就是陶仲文给的,但是皇上太过信任陶仲文,非但不相信阎贵妃的话,还认定那催情粉是白槿教之物。我们的对手非常聪明,又对皇上相当了解,不好对付啊。”
“还有李乳母的死,也很可疑。”朱湄兰继续道,“当时我在现场,李乳母觉察出孩子不对劲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那惊恐的神色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是李乳母先服毒,然后通过哺乳让小皇子也中毒,应该是李乳母体内的毒性先发作,紧接着小皇子毒发。李乳母没必要装出惊恐的样子,多此一举,让人看起来反而像是小皇子的毒发时间更早。”
“什么意思?”陆炳不明白朱湄兰想要表达的意思。
朱湄兰道:“我怀疑,李乳母也是无辜的牺牲品,那剧毒,是小皇子传给她的。”
陆炳霎时呆住。沈莫离一直静静地倾听二人的对话,此时也忍不住说出疑问:“这不太可能做到吧?”
“完全有可能。”朱湄兰道,“而且我几乎可以肯定毒药是‘见血封喉’。”
“可是‘见血封喉’是由伤口进入体内引起中毒的,前提是两人的身上都有伤,而且毒液可以同时接触到二人的伤口。”沈莫离道。
朱湄兰道:“小皇子的上唇处有细微的抓伤,据说是他自己用手指抓破的。之前皇后和众嫔妃争相逗弄小皇子,如果先将毒液涂在自己的手指上,然后趁此机会点在小皇子嘴唇的伤口上方。毒液没有接触到伤口,尚未发作,待到小皇子吮吸乳汁时,毒液由伤口进入体内,同时毒液也碰触到了李乳母的伤口。只是我无法肯定,李乳母,有没有受伤……”那个伤处,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个容易,找永宁宫的人一问便知。”陆炳说罢立刻下令。
“我能见见阎贵妃吗?”朱湄兰语气恳切。
“我带公主去吧。”陆炳答应了。
陆炳带着朱湄兰和沈莫离来到刑讯室内,眼前的情形让朱湄兰骇得倒退了两步。被五花大绑的阎贵妃血肉模糊,惨状不堪,已经不成人形。她的头斜歪在胸前,不住地痛苦呻吟着。
“阎贵妃。”朱湄兰原先有些厌恶阎贵妃的,现在却只剩下同情和怜悯了。
听到朱湄兰的声音,阎贵妃费劲地抬起头来,那张隐藏在蓬乱如蒿草的长发中的脸,不过几天不见,已经面目全非了。想起昔日阎贵妃的细步款款、媚笑连连,再看她如今灰惨、破碎的模样,一股酸楚感堵住了朱湄兰的喉咙。
“公主是来看望我的吗?”阎贵妃的声音是模糊、全然陌生的。朱湄兰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到底是不是阎贵妃了。
“公主被我这丑模样吓坏了吧。”阎贵妃见朱湄兰一时反应不过来,语气中充满着苦涩的自嘲,“皇上好狠的心,丝毫不顾念曾经的夫妻情分,让我受这样的折磨。我真是生不如死啊,公主,你可怜可怜我,帮我向皇上求求情,好不好?”
朱湄兰黯然摇头:“皇上不可能回心转意的,是有人非要让你死,你还不明白吗?”
阎贵妃阴郁地望着朱湄兰,好半天才静静开口:“能告诉我,是什么人吗?”
“我也不知道。”朱湄兰带着歉意回望,“你和白槿教,有瓜葛吗?”
阎贵妃忽然发狂:“什么是白槿教,为什么这些天,你们总是问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没有害死小皇子,更不知道什么白槿教,你们所说的,都和我无关。”她的神情蓦地极度痛楚起来,“皇上,你厌倦了我,嫌弃我,我都认了。可为什么要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的身上,为什么?”
阎贵妃心灰意冷,静默少顷,忽然爆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嗥叫:“应晓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一定会变成厉鬼,来向你索命的!”她的脑袋耷拉下来,再无声息。
一名狱卒上前查探后,惊慌回报:“指挥使,她……她已经断气了。”
陆炳没有吭声,朱湄兰侧过脸去,见他一脸的疲态。短暂的沉默过后,朱湄兰幽幽道:“死了也好,省得受这份活罪,生不如死。”
陆炳的神情尴尬起来,他郑重向朱湄兰鞠躬,道:“这种血腥之地,公主以后还是不要来了。”
朱湄兰没有答话,她转过头,瞧见沈莫离也是一脸的不自在。
“指挥使。”外头响起的通报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是永宁宫的事情有眉目了。
三人出了诏狱,回到办公的地方。陆炳道:“据荣妃身旁的竹青所说,李乳母的身上的确有伤,是小皇子吮吸乳汁时用力过猛造成乳头皴裂。”
“看来公主的推测是完全正确的。”沈莫离心悦诚服。
“据说李乳母每隔一个时辰哺乳一次,要对小皇子下毒,只能在两次哺乳的间隙,我派去的人打听过了,那一个时辰之内,除李乳母外,有机会接触到小皇子的人就是那天赴宴的宾客。”陆炳转向朱湄兰问道,“公主可记得,那天接触过小皇子的,都有什么人?”
朱湄兰道:“除皇上之外,皇后、王贵妃、王宁嫔、阎贵妃、卢靖妃、张德妃和杜康妃,都逗弄过小皇子,她们都有机会。”
“端妃呢?”陆炳提到端妃的语气明显有异。
“没有。”朱湄兰道,“端妃和永淳公主,还有我,都只是在一旁看着。”
“怎么王宁嫔也赴宴了?”陆炳诧异。
朱湄兰道:“父皇说她这些日子在钦安殿管理那些新来的宫女甚是辛劳,所以特许她和大家一起热闹。”
“看来王宁嫔为炼丹之事尽心尽力,因此重获皇上的宠爱。”陆炳对所谓的仙丹并不认同,却未敢有异议,“莫离,说说你的看法。”
沈莫离道:“如果阎贵妃是冤枉的,德妃应该也是无辜受到牵连。这二人排除后,就只剩下皇后、王贵妃、王宁嫔、卢靖妃和杜康妃,也就是说,她们五人当中,有一个是白槿教的奸细,而且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陆炳点头认同,又道:“你们觉得,谁最可疑?”
“现在还不好说,虚虚实实,真假难辨,我们面对的,是异常狡猾的敌人。”朱湄兰道,“这几人的容貌都十分出众。如果是白槿教十大女鬼之一,依照形貌特征,只能是貌美如花且拥有双刀绝技的鬼老大。如若不然,便是三大护法之一,阎王、罗刹或者孟婆。”
朱湄兰向陆炳告辞时,沈莫离说想送送她,这回朱湄兰没有婉拒,陆炳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却很有默契地并肩往郊外密林的方向行去。刚进入密林,骤闻林木飒飒作响,一个身影如同疾风般掠过。
朱湄兰和沈莫离齐齐追赶,几个急跃之后,人影停落在密林深处。
“云姑。”“师父。”朱湄兰和沈莫离同时喊出声来。
依旧是那张毫无血色的蜡脸,还有咧着嘴的怪笑,云姑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
沈莫离已听陆炳说了云姑之事,他立即拜倒在云姑脚下:“徒儿惹了祸,让师父担心了!”
云姑忙将沈莫离扶起:“离儿,快别这么说,见到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沈莫离神情一黯,欲言又止。朱湄兰的脸上也泛起忧愁之色。
“怎么……”云姑见此情状,心中也打起鼓来。
“云姑,咱们到竹屋里说吧。”朱湄兰低语。
云姑惊讶于密林深处还有这般雅致的竹屋,见朱湄兰对这里的环境也颇为熟悉,云姑眼里有洞悉一切的欣慰,但更多的是担忧。
“只剩下二十几天了,我看皇帝,是存心不让你活了吧。”云姑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声音却明显透着恨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沈莫离面无惧色,“我并不怕死,只是愧对将我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爹娘和苦心传授我武艺的师父。还有,辜负了公主的垂爱……”他投向朱湄兰的眼神满含爱怜愧疚,长长叹息一声,哽咽无语。
朱湄兰心头一酸,几乎落泪。云姑甚是气恼:“我早就说过,你绝非宦海中人,可你爹,就是听不进我的劝告。”她冷冷一哼,又道,“那个狗皇帝,你也不必为他尽忠了。跟着我走吧,到我隐居的地方去,没有人能找到我们。如果公主愿意,也可以一起走。”
朱湄兰心弦一颤,她何尝不想抛开一切,与沈莫离远走高飞。但是,她做不到。
“师父,徒儿不能跟你走。”沈莫离断然否决,“我若逃跑,正好证实了皇上的猜疑,表明我就是白槿教的奸细。我宁愿以死明志,也绝不为了苟且偷生而辱没人格。爹娘一定也支持我这样做,沈家世代忠良,我怎能让祖宗蒙羞呢!”
“你……简直是愚忠!”云姑愤然起身。她转而望向朱湄兰:“公主,我知道你是个明辨是非之人,皇帝虽然是你的爹,但他迷信方术,不图作为,你就忍心看着莫离为这种昏君丧命吗?”
“我不忍心。”朱湄兰强抑住密密交织在一处几乎令她胸塞的千情万绪,轻咬着唇,半晌方抬起被泪水迷蒙的双眼,“可是,我也不能让沈大哥做一个罪人。”
“你……”云姑气结。
沈莫离仍紧锁着眉头,却欣然道:“知我者,湄兰也。”
“好,你们是知己,忠君节义,我老太婆贪生怕死,远不如你们高尚。”云姑气鼓鼓地大步迈出门口,“我还是走吧,省得在这儿碍你们的眼。”
“云姑。”朱湄兰懊悔失礼,想将她劝回来,却被沈莫离一把拉住,“不用追了,我师父就是这样的脾气,为了阻止我步入仕途,她不知与我爹争吵过多少回了。等她想通了,就没事了。”
朱湄兰怅然叹气:“或许,云姑是对的,你不能就这样枉送了性命。”
“什么都不要说了。”沈莫离伸手揽过她的肩,“不要去想明天的事情,那样只会留下昨日的遗憾。如果把今天当作明天来过,生命中还会存有希望。”
渐入深秋,冷风飕飕,万物凋零。紫禁城的夜晚,月色愈发清冷、惨淡。
月光中有两道白芒闪过,一刹那,月光暗淡,紫禁无声。
“鬼老大,你还真是双刀不离身。这么招摇,就不怕被人逮着了?”在宫中一处人迹罕至的废弃深院内,一个女人责备的声音响起。
“就是担心被逮着了,所以带着防身用的。”相比前者的沉稳,随后扬起的女声显得轻浮,“二护法请放心,那些替陆炳盯梢的宫女阉人,都围着鬼老四转,没有人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你未免也太过自信了吧。”被称作“二护法”的女人,也就是罗刹,隐藏在面具后的双目透射着凌厉的光芒,“陆炳已经派人到永宁宫查问李乳母身上是否有伤了。那天朱湄兰在场,那丫头机灵过人,她一定看出我们下的毒是‘见血封喉’,嫁祸阎贵妃的计谋,估计也已经被戳穿了。如果继续追查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暴露。”
“什么?这样完美的布局,居然能被她看穿?”鬼老大吃了一惊,“你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此事吗?”
“正是。离我们行动的日子已经很近了,朱湄兰是个大麻烦,必须除掉!”罗刹的口气不容置疑,“带着我的信物去找孟婆,让她配合。还有,重新起用鬼老四,她本来就是一颗死棋,留着她是为了迷惑我们的对手,这次,就让她发挥最后的作用吧。”罗刹将一面刻有骷髅头的令牌和一张信笺递给了鬼老大。
鬼老大快速浏览了信笺上的内容后,就着烛火烧成了灰烬。她颇有顾虑:“万一行动失败,孟婆就必须牺牲,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罗刹微微闭目:“这也是万不得已的抉择,我相信孟婆会理解的。”
“要不要先问问大护法阎王的意思?”鬼老大仍犹豫着。
“放肆!”罗刹怒了,“阎王凭什么凌驾于我的头上!教主要我听命于她,我偏不!我们在这个活死人墓里担惊受怕,忍辱负重。她倒好,在外头逍遥自在,她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们!”
鬼老大不敢吱声了,领命告退。罗刹扭过头去,有两行清泪从面具中渗流而下。
婉卿侍奉完方皇后,一身疲惫地回到住处,刚推开房门,就惊见一根红绸带缠绕着桌上的水壶,这是白槿教的暗号,每当有红绸带出现,就意味着有新的任务。昏暗的烛光下,婉卿脸色煞白如死尸,确切地说,比死尸更骇人,她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期来临了。
“指挥使,婉卿有行动了。她到御花园中,从一棵木槿树的树洞中取出了字条。白槿教的奸细就是利用了那个树洞,在宫中传递信息。”张涵匆匆向陆炳报告重大发现。
“字条上都写了什么?”陆炳问道。
张涵道:“盯梢的人一路跟踪到了住所,见婉卿将字条藏在了鞋底,便趁着她熟睡时,将那字条偷出察看后再放回去,上面写着‘立即下手,除掉德妃’。”
“大人,婉卿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现在突然行动,而且这么轻易地被我们发现了字条的内容,会不会有诈?”一旁的沈莫离表示怀疑。
陆炳沉思良久,才道:“不管怎样,宁可信其有。他们的目标是被幽禁在延禧宫中的德妃,锦衣卫不便出入后宫,我会进宫请示皇上,调集东厂人手配合,由善柔公主作为内应,一有情况,立即通知我们。”
沈莫离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可究竟为什么不安,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能听从陆炳的安排。
听了陆炳的奏言,嘉靖二话不说,立即授予陆炳调遣东厂人员的权力。明朝除了洪武一朝,其余时候均是东厂太监权势超过锦衣卫,唯独陆炳统领锦衣卫时不是。陆炳统领的锦衣卫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锦衣卫调兵遣将,东厂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儿。
“为什么要对德妃下手?”朱湄兰也想不通,“是为了杀人灭口吗?”
沈莫离摇头道:“皇上只是将德妃幽禁,并未怀疑她和白槿教有牵连。或许,德妃知道什么秘密,她的存在,对白槿教是一种威胁。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德妃确为白槿教的奸细,她的同党担心夜长梦多,决定先下手为强。”
“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但是仔细一想,就会发现可疑之处:不管德妃是秘密的掌握者还是白槿教的奸细,白槿教的人都应该尽早除掉她,为什么他们不早些动手,偏偏拖到了现在。何况,还将这一任务交给了婉卿。自从腊月死后,婉卿就再没有任何行动,我们的对手那么狡猾,他们应该已经觉察出,婉卿被盯上了。”朱湄兰柳眉微颦,“我想先到延禧宫走一趟,探探德妃的口风。”
“德妃正在幽禁中,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她的。而且这样做,岂不是打草惊蛇?”沈莫离不赞同。
“见德妃,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朱湄兰微微一笑,“我要的就是打草惊蛇的效果。”
延禧宫的格局和永宁宫一样,为前后两进院,德妃被幽禁于后院正殿内。德妃性格开朗活泼,往日延禧宫内总是充满欢声笑语。而今整座延禧宫死气沉沉,原本服侍德妃的宫女太监都被遣散了,只有里外看守日夜监视,不准德妃离开正殿一步。
夜黑风高,冷风呼啸而过,狂乱舞动的满庭枝叶让阴暗岑寂的延禧宫更显阴森。两道人影如飞絮般飘起,落在了宫墙上,是朱湄兰和叶婧。
“怎么只有两名看守?”朱湄兰见正殿外只有两名正在打盹的太监守卫,觉得有些奇怪。
“公主,德妃只是被幽禁,又不是什么重犯,哪里需要太多人看守。”叶婧笑道,“再说了,现在是深夜,外头还有值夜的守卫,一有风吹草动,他们立刻就会被惊动的。”
“婧儿,你帮我将这两名太监引开,我想办法进去见德妃。”朱湄兰吩咐。叶婧立即跃下墙头,从两名太监跟前飞身而过。
“什么人?”其中一名太监猛然惊醒,使劲推醒另一人。两人循着叶婧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眨眼间,朱湄兰已经来到刚刚两名太监把守的门外。门没有上锁,双手一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朱湄兰闪身而入,反手关上了门。
室内一片漆黑。“德妃。”朱湄兰轻声呼唤。
“谁?”一个警觉的声音响起,随即亮光一晃,似有烛火点燃。
借着微弱的光线,朱湄兰见到,前方的床帐内,有个人影在晃动。“德妃,我是善柔公主。”朱湄兰缓步上前。
同一时间,沉睡中的陆炳被吵醒。家丁通报说,沈莫离执意要见他。
“让他进来吧。”陆炳披衣起身,他知道若不是有急事,沈莫离绝不会深夜求见。
“大人,请恕卑职鲁莽。”沈莫离语气急促,“不知为什么,卑职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善柔公主会出事。”
陆炳苦笑着叹了口气:“你多虑了吧,善柔公主就算被守卫捉住,她有皇上撑腰,能出什么事啊。”
沈莫离急道:“如果只是被守卫捉住,那倒没什么。我担心的是,婉卿会不会是他们故意布下的疑兵,目的就是引公主上钩。”
陆炳心头一紧:“公主是一个人去延禧宫吗?”
沈莫离道:“不是,她说要带叶婧同行把风。”
陆炳胸口如受撞击,他心神震动:“有件事情,被我忽略了,现在猛然记起,确是大有蹊跷。”
那一厢,朱湄兰一步步向床帐靠近,有一股淡淡的异香扑面而来,当她惊觉不对劲想要折返身时,一团白影飘飘落下,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一身白衣,戴着鬼脸面具,两手各持一柄短刀,一股冷森寒厉之气从面具中射出。
朱湄兰手中青冥剑出鞘,迎向对方:“你是……”
“我是专程在此等候公主的鬼老大,公主不是早已知道鬼老大擅长双刀绝技吗?”鬼脸女人冷笑一声。
“德妃呢?”朱湄兰打了一个寒战。
“德妃已经死了,她的尸体,就在床上,哈哈哈哈……”笑声仍在持续,朱湄兰想拔出青冥剑,手却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好卑鄙……”朱湄兰咬牙怒斥。
鬼老大冷冷道:“我原想和公主好好比试一番的。但时间紧迫,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只能施点手段了。公主可知道‘十步奇香’的厉害?”
“就是你们用来对付严清秋的……”那点燃的蜡烛,释放出了“十步奇香”,朱湄兰感觉到周身的气力在一点点地消逝,她竭尽全力想要强撑住身躯,最终却仍是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鬼老大粗暴地打断了朱湄兰未说完的话:“公主果然是什么都知道。只可惜,就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多,我们只能送你和德妃一同上路了。”她说着大步出了门去。
朱湄兰只听得“咔嚓”一声,像是房门被锁上了。不一会儿,有烟雾从门下的缝隙钻了进来,紧接着外头火光冲天,伴随着阵阵爆破的声响。火舌一发不可收拾,火势迅速蔓延,以风卷残云之势向朱湄兰扑来。浓烟滚滚,热浪灼烧,伴随着刺鼻的焦味。被困火窟,蜷伏在地上的朱湄兰已近乎窒息。头顶上传来断裂声,紧接着落下无数瓦砾,屋顶塌了,一根烧着的横梁砸在湄兰头上,她昏了过去。
烈焰烧炽了延禧宫的上空,附近值夜的守卫全被惊动了。朱湄兰是被震天动地的“着火了、快救火”的呼号声惊醒的。她的衣裙已经快被火舌舔着了,她明白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这样的火势,她对于获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莫离,我们来世再见吧。”生命走到尽头时,她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份眷恋和不舍,久久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哗啦”一声巨响,房门瞬间倾塌,漫天火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挟带着火球,风驰电掣般呼啸而来。
“莫离?我不是在做梦吧……”意识残留的最后片刻,朱湄兰已分不清是虚幻的梦境,还是发生在眼前的真实存在了。朦胧中,她听到莫离用嘶哑的声音急切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而后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了起来,她蜷缩在他的怀里,那种温暖踏实的感觉,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叶婧步态端正地向皇宫大门行去,她强装镇定的神色却难掩内心的慌乱与不安。递上腰牌,守卫接过去仔细翻看了一下,问道:“这么晚了,出宫做什么?”
叶婧从容应答:“奉公主之命,有急事求见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人。”
“有何事求见于我?”一个穿透凄寒夜色的威严之声在叶婧的耳畔炸开。她尚未缓过神来,已被陆炳带领的锦衣卫重重包围。
叶婧认命地束手就擒,没有做任何反抗。
“擎……苍……”朱湄兰从昏迷中转醒后,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干涩难忍。
“公主醒了,快端水来。”是杜鹃惊喜的声音。
喝了两口水,痛灼的感觉让朱湄兰发音仍十分艰难:“我……这是……在哪儿?”
杜鹃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公主,你在凌云轩啊。你差点儿在延禧宫葬身火海,如果不是沈大人冒死将你救了出来,奴婢恐怕再也见不到公主了。”
“原来那不是梦。”朱湄兰猝然起身,“莫离,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话只说了一半,周身的疼痛感却迫得她仰身倒下。
“公主别着急,沈大人他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休养一阵子就没事了。公主也被大火灼伤了,需要静养,千万别冲动。如是再出什么差错,奴婢的性命可就不保了。”杜鹃急得一迭声地劝慰。
朱湄兰迫于无奈,只得暂时压下了去见沈莫离的念头。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陆炳正在审问叶婧,嘉靖也亲自到场,端坐屏风后旁听。
延禧宫起火的当夜,婉卿就溺水身亡了,天来客栈的叶掌柜也在客栈中被人一招掐断颈骨致死。了解内情的人都明白,一定是白槿教的邪徒所为,只能寄希望于从孟婆身上打开突破口了。
“叶婧,你就是孟婆吧?”陆炳依旧用那种平和得让人心颤的语调发问。
叶婧微抬起头注视着陆炳:“陆大人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
“严清秋死后,你告诉公主,严清秋遭到残忍奸淫,且被一刀刺中心窝毙命。当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验尸的细节,我们向来不轻易对外透露,你又怎么会知晓?”陆炳稍稍一顿,“但当时公主对你并未有丝毫怀疑,我便没有细究。后来又有诸多事情烦扰,这一疑问就暂且搁下了。直到那天莫离深夜到访,说到公主要带你一同夜探延禧宫。公主对你向来信任有加,那时我脑海中一些模糊的念头,突然一下子清晰起来,如果利用婉卿设下的局是针对公主的,那么叶婧你,绝对是一个不容小视的人物。仔细回想,从你描绘出李娇的画像开始,就一步一步将我们带入了你们精心设下的圈套当中。你所做的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在为皇上效忠,实际上却是为白槿教清除叛徒铺路,同时也根据我们的行动,制定出相应的对策。”
叶婧垂首默默。
陆炳又道:“真正的叶婧和叶掌柜,都被你们害死了吧。他们都是皇上的亲信,在宫中多年,依照时间推算,不可能和白槿教有什么瓜葛。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的脸上,没有易容的痕迹。难道真是长相如此相似吗?”
孟婆淡淡一笑,答道:“这不是易容。有一种奇妙的医术,能改变一个人的五官位置,我和叶婧身材相若,形貌相似,只需略加整容,就可变得完全一样。”
陆炳听得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医术,实在太可怕了:“冒充严清秋的人,也是经过整容的?”
“是的。”孟婆深叹了一口气,“既已落入你们手中,我就实言相告吧。我就是白槿教的三护法孟婆,假严清秋是鬼老二,李娇是鬼老三,我和李娇是同时来到京城的,她成了万花楼的颜如玉,而我替换了叶婧。严清秋和你们猜测的一样,是在从老家来京的途中被杀害顶替的。”
“为什么要杀害鬼老二?”这是一直以来郁积于陆炳心中的疑问。
“因为她假戏真做爱上了沈莫离,为了讨好他,不惜出卖了春菊。所以,只能让她接受严厉的教规惩罚,被教中最丑陋邪恶的几个男人轮流奸淫至死。本来阎王下的命令,是要让她当着沈莫离的面受尽羞辱而死的。没想到沈莫离突然离开,于是我又临时起意,让那几个教徒享受之后一刀捅死严清秋,然后嫁祸给沈莫离,正好一石二鸟……”
“鬼老二真心爱上了莫离而背叛了白槿教,刻意与你们撇清关系,同时暗中帮助莫离。她设计让春菊被误认为金蝎蛇的主人。假冒吴义进入证物室,发现了李娇留下的小册子,却只是撕下记载有鬼老二形貌特征及所擅长绝技的那一页。事实上,她才是吹奏驱蛇魔笛的金蝎蛇主人,也是利用金蝎蛇害死李娇,以及杀害守卫救出春菊的凶手。熊佩瑜亦是因为发现鬼老二的行为不正常,才被她和春菊联手毒死灭口的。这样一来,与严清秋有关的一连串事情,就都能解释得通了。”陆炳匆匆打断了孟婆的话,自顾自地推断起来。他担心孟婆说出沈莫离到密林竹屋是与朱湄兰相会。
孟婆其实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伤感道:“白槿教惩罚叛徒的手段,向来是残酷狠毒得令人发指的。除了鬼老大之外,其余的女鬼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相处这么多年,我也不忍心。”
“阎贵妃和德妃是不是被你们陷害的?”陆炳又问道。
“是的。”孟婆的声音沉了下来,“能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吐露,你们也不用白费心思了。”
屏风后的嘉靖,眼睛充血,目光森冷炙毒,被欺骗和愚弄的羞辱感让他全身的血管几乎要爆裂了,他恨不能立即扑过去,将孟婆千刀万剐,一泄心头之恨。他终于按捺不住,腾地起身,正想发威,却听到陆炳发出一声惊呼:“她死了。”
嘉靖几步跨了过去,趋前一探,只见孟婆嘴角溢血,已经气绝身亡。
“她应该是事先服毒。”陆炳无可奈何。
嘉靖额头因愤怒而紧抽,浑身激动得抖个不停,他竭尽全力镇定下来,维持尊严,双手拳头却仍死死地攥着无法松开。
陆炳在一旁察言观色,未敢妄言。
良久,嘉靖才终于较为平静地开口:“既然假严清秋的身份已查明,朕对严嵩也有个交代了。沈莫离纯属被冤枉,何况他还冒死救出了公主,无罪赦免,另有嘉赏。还有柳鸣凤,也不必软禁了。”他的眉间渐渐浮现些微的凄哀之色,“阎贵妃和德妃无辜受冤惨死,是朕错怪她们了。”
“皇上,请恕微臣斗胆问一句,皇上是如何得知,阎贵妃私藏催情粉的?”陆炳小心询问。
“是王贵妃,中秋夜赏月时,她身边的人无意中听到了阎贵妃和惠美人的悄悄话。朕一开始还不信,后来逼问了惠美人,才知道确有其事。”嘉靖沉沉叹了口气,“罢了,催情粉的事,朕也不追究了。那些白槿教的妖孽,将后宫搅得不得安宁,若不将他们揪出来碎尸万段,实难解朕心头之恨!”
嘉靖满身疲惫地回到宫中后,当即下旨,追谥阎贵妃为荣安惠顺端僖皇贵妃,追谥德妃为荣昭德妃。德妃的女儿嘉善公主朱素嫃由荣妃抚养,一来她二人原本交好,二来也慰藉荣妃的丧子之痛。
朱湄兰病体初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宫探视沈莫离。张涵说沈莫离一大早不顾阻拦,匆匆拄着拐杖带伤出门去了,好像有什么要紧事。朱湄兰的第一反应就是到竹屋去。
竹屋内,沈莫离正和云姑相对而坐。云姑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朱湄兰,微微一点头又转过身去,态度显得冷淡。朱湄兰知道上回说的话仍让云姑介怀,沈莫离又为了自己差点儿丧命,她心中一定更加不满。
沈莫离忙要起身相迎。“你腿伤未愈,坐着吧,公主不会计较这些礼数的。”云姑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不妨碍你们了。”
“云姑。”朱湄兰低唤了一声。
云姑看着她,口齿启动,却欲言又止,只是叹息了一声,径自出门远去。
朱湄兰怔怔对着云姑的背影出神。
“师父是来向我道别的,她知道我已经没事,可以放心离去了。”沈莫离单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朱湄兰回眸凝视沈莫离,眼里涨满了酸楚和柔情,她上前搀住他的手臂:“你的伤……”
沈莫离的伤处正好被碰触,他疼得龇牙,却忍住没有喊出声来。
朱湄兰急急松了手,泪意糊住了她的喉间,令她暂时无法成言。
“我的伤不碍事的,皇上专门派太医来给我诊治,又赏赐了很多上等的药材和补品,很快就会好的。”沈莫离故作轻松地安慰她,“倒是你,怎不多在宫中休养一阵子?”
朱湄兰一双含情目顾盼沈莫离少顷,又将眸光投向窗畔的那架古琴,琴弦尽断,无人续上。想起莫离成亲那晚,自己是何等悲痛心碎,朱湄兰低嘘了一口气,她行至古琴前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包蚕丝做成的琴弦,打好蝇头结之后,将琴弦从戎扣中穿过,一手用布帕裹住琴弦的另一头用力拉过龙银,拉紧后再拴在雁足上。她巧手翻飞,不一会儿已和好琴位。
“我就着李娇的曲谱,另外填了一首词,唱给你听听。”朱湄兰说着手指已拨动琴弦。琴韵一波三折,九曲百绕,歌声也千回百转,一唱三叹:
夜色秋风冷,琼花束窗棂。
九霄宫阙降寒冰。
月老身前寄语,笔下几度春。
彩蝶锦衣舞,飞蛾烈火心。
比翼天涯泪沾巾。
梦里销魂,梦里叹比邻。
梦里痴怨儿女,一韵又难平。
沈莫离对这曲子已甚为熟悉,此刻他的心神全被湄兰的歌声控制。一曲终了,他眼中带泪,脸上却露出会心的笑容:“我一直盼着断弦重续的一天。能否帮我铺纸研墨?”
朱湄兰含泪点头,很快便在竹书案上铺好宣纸,研墨备笔。
沈莫离想要挽袖提笔,却因伤痛难以抬起左手手臂。
“我来。”朱湄兰替他将袖子挽了起来。沈莫离一侧身,朱湄兰的玉颊正贴上他的胸膛,她泛起一阵羞意,移开两步,刻意与他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沈莫离轻笑一声,右手艰难提笔,紧咬牙关,一口气挥笔写就,便喘息着坐了下来,手臂和肩部皆酸痛不已。
沈莫离和了一首词:
见晚伯牙恨,遥珍子期临。
绣春孤枕和声鸣。
鞘舞袭云攘月,虎啸龙飞吟。
肝胆誓鸿愿,竹骨翰墨情。
无聊将相名利轻。
一韵飞雪,一韵抚琴心。
一韵千古佳话,梦里觅知音。
虽因手臂受伤,书法的力道减弱几分,但字体依然潇洒飘逸、挺秀。
朱湄兰低声吟咏,汹涌的浪潮撞击着她的心扉,她多想投入莫离怀中痛哭一场,可最后全部化作了悄寂的伏流,只是紧咬着嘴唇,一任泪水倾流。
“大人。”张涵的喊声很不适时地响了起来。
朱湄兰一惊,正不知如何面对张涵,沈莫离已经高声道:“有什么事吗?”
“大人,指挥使请你和公主到府中去一趟。”张涵早已料到朱湄兰和沈莫离在一块儿。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沈莫离应了一声,回头见朱湄兰羞赧的模样,笑道:“张涵是信得过的人,以后在他面前也用不着避嫌了。”
朱湄兰轻声嗔道:“就算刻意避嫌,难道他还看不出来吗?”她脑中忽地掠过叶婧的笑脸,神情由羞转悲。
沈莫离一眼看透,温言道:“孟婆其实良心未泯,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的功劳?”朱湄兰讶异。
沈莫离道:“孟婆在你身边有好些日子了,所谓近朱者赤,若不是受你的感召,她被捕后大可一死了之,又何必等到为我洗清冤屈之后?”
朱湄兰水雾迷蒙的大眼睛愁绪萦绕,盈盈相视间,已胜万语千言。
陆炳请沈莫离和朱湄兰到府中,是因为一首词作。
“你们先看看这首词。”陆炳的表情有些古怪。
沈莫离接过陆炳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张,与朱湄兰一道凝目望去:
玉阶金柳渺茫茫。
好时光,旧情伤。
十又六载,唯忆是他乡。
神京不测殊途远,未聚首,泪恨偿。
伊人稚子在何方。
月凄凉,梦天长。
拔剑悲鸣,无处驭飞黄。
想报荣华频问讯,心愧疚,鬓如霜。
“文采斐然,情深意切,笔力刚劲、凝重,威严中透露出儒雅,实乃上乘之作。什么人写的?”沈莫离问道。
陆炳嘴角微微上扬:“是严嵩,严府中的眼线见他一整日躲在房中不知写什么,行为有些鬼祟,便加以留意,从废弃的纸张中翻出了这个。”
朱湄兰又细读了一遍,惊道:“严清秋,是严嵩的亲生女儿?”
陆炳点头道:“更确切地说,是严嵩的私生女。”
沈莫离道:“‘十又六载,唯忆是他乡。神京不测殊途远,未聚首,泪恨偿’。说的是将女儿寄养在老家十六年,好不容易要将她接到京城团聚,没想到还未相聚,女儿已遭白槿教邪徒杀害调包。还有后面的‘伊人稚子在何方。月凄凉,梦天长’,严嵩和相爱的女人不但生下了女儿,还有一个儿子,想必是那个女人将女儿留给了严嵩,自己带着儿子远走他乡,至今音讯渺茫。”
朱湄兰心生感慨:“严嵩位高权重,情人子女却有此际遇。他心中有悲恨,故以剑示之。‘无处驭飞黄’,显示了他心中的无奈。”
沈莫离也颇有感触:“难怪严嵩对严清秋的事情如此上心,严清秋也实在可怜,不能与生身父亲相认,二八芳华又死于非命。”
陆炳道:“我更感兴趣的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严嵩如此牵肠挂肚。他从未纳妾,并非夫妻情深,只因心有所属啊。”
“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奇女子吧。”朱湄兰对那女子动了恻隐之心。
天色微明,金英就和另一名年龄较大的宫女邢翠莲一起,带领最新选入宫中的三十多名宫女采集炼丹所需的甘露。自从被贬到钦安殿后,金英就过着炼狱般的日子,王宁嫔稍有不满,就狠狠鞭打她和翠莲,金英身上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新来的这些年轻女孩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含苞待放的最好年华,不但要没日没夜地干活,还要被催逼月经,用来提炼内丹,这种摧残和侮辱已经超过了人的极限。
“金英,怎么不见姚淑皋?”趁着王宁嫔离开,翠莲悄声问她。
金英耷拉着脑袋,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麻木地干着手中的活儿。
一旁的宫女张金莲低声道:“翠莲姐姐还不知道吧,昨夜皇上临幸宁嫔,要离开钦安殿时恰好撞见了淑皋,见淑皋貌美,不由分说强行宠幸。淑皋那娇弱的身子哪里经受得住,今儿根本下不来床。”
翠莲气愤地对着地上啐了一口。金英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嘴唇也因激怒而不住地抖动。
“小贱人,你竟然偷懒,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王宁嫔尖厉的斥骂声遥遥传来,紧接着响起棍棒加身的闷响和女子哭喊求饶的凄惨之声。
“一定是淑皋挨打了,宁嫔哪里饶得了她。”翠莲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金英斜过眼来,目光中满是怨恨。
一个叫苏川药的宫女突然哭了起来:“这样的日子根本不是人过的,我好想爹娘,好想回家。”她呜呜咽咽,那凄苦状感染了身边的宫女们,有几个年纪较小的忍不住哭出声来,其余的也都直掉眼泪。
翠莲一把捂住了川药的嘴:“快别哭了,若是被宁嫔听见了,咱们全都要跟着你受罚!”
川药吓得收住了哭声,却仍泪流不止。翠莲也红了眼眶,她松开手来,哀声道:“大家快干活吧,保住性命才是最紧要的。”
其他人听了翠莲的话,都伸手抹干了眼泪,又开始了繁重的劳动。
夜间终于得以小憩的时候,金英也不洗漱,就一头栽倒在了床上,两眼发直地盯着屋梁。
同居一屋的翠莲过来,在她身前坐了下来,劝道:“金英,你也不能总是这样,你脾气越犟,宁嫔就越是找你的碴儿。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就别再和自个儿过不去了。这钦安殿,哪能跟翊坤宫比呢。再说了,你原本是端妃身边的人,宁嫔已经看你不顺眼了,又何必……”
“别说了。”金英打断了她的话,冷言道,“我根本不管什么宁嫔,要打要骂随她,我早就活腻了,不过是挨着日子等死罢了。我只是寒心,往日尽心尽力服侍端妃,她倒好,连让人捎个信,安慰我一声都没有。如果不是她的缘故,我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她怎能如此无情?”
翠莲叹道:“端妃也有她的难处,这都是命,怨不得谁。”
“我就不信我的命这么苦。”金英终于泪水决堤,枕上湿漉漉的一片。
“金英一定怪我绝情,不顾她的死活。”翊坤宫内,端妃含泪向朱湄兰倾诉。
朱湄兰柔声道:“别难过了,我相信金英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听说端妃自金英出事之后一直郁郁寡欢,除了那日到永宁宫赴宴外,其余时间皆深居简出,朱湄兰特别到翊坤宫来探望她。
端妃泣道:“那日若不是我执意去见皇后,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对她心怀愧疚,却无能为力。”她拉过湄兰的手,语气急促而无奈,“不是我不愿意帮她,我实在没有办法。因为那件事情,皇上已经对我不满,最近也不到我这儿来了。王宁嫔又一直对我心存芥蒂,这样的情况下,我只能求自保,哪里有能力帮到她。”
朱湄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都明白,别难过了。”
端妃抬手微一理鬓边散乱的秀发:“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明日想去永宁宫看看荣妃,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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