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打她的是一个男人,气势汹汹,严厉责备:“你太让我失望了,竟然自作主张,想要除掉朱湄兰。就是因为你的贸然行事,让我们折损了孟婆这员大将,给今后的行动造成了极大的阻碍!”
罗刹自知理亏,却不肯低头认错,“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替我们的行动清除障碍。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助我们,又怎能全赖我一个人!”
“你还敢嘴硬。”男人声色俱厉,“我说过一切听从阎王的调遣,你为什么不听?!”
罗刹失声痛喊:“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呀,凭什么要被一个外人呼来唤去。你为什么那么看重阎王,是不是爱上她了。爹,难道你忘了,当初让我进宫来的目的,是打探娘的下落。娘还没有找到,你就变心了吗?”
那男人脸色一变,怅然道:“爹怎么可能变心,爹是在利用阎王啊,她熟悉宫中的秘道,又精通各种奇门异术,没有她,我们成不了大事。”
罗刹的语声柔缓下来,泪盈盈道:“爹,你确定娘还活着吗?这么多年了,朱厚熜生性残暴,恐怕早就将她杀了吧。如果娘早已不在了,我在这宫中受了这么多罪,又是为了什么呀……”
“不,你娘一定还活着。”男人语气坚定,“我原先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现在越来越能够确定。之前我们两次用血染的白色木槿花试探,朱厚熜都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他大量服食春药,每个月却还固定有几个晚上待在乾清宫内,没有临幸嫔妃。那说明,你娘,很可能就被关在那乾清宫的地下密室内。而且我打听到,嘉靖四年,乾清宫内曾大动土木,那正是你娘被捕的时间。”
罗刹黛眉紧蹙:“乾清宫的东西暖阁共有九个房间,每间设床三张,或在上,或在下,共有二十七个床位,朱厚熜可以从中任选一张居住。进入乾清宫本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再加上这么多的房间和床位,无从查找啊。”
男人恨恨道:“所以,我们接下去的行动,就是要让他滚出紫禁城,再也不敢回来居住。”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我已经无法忍受了。”罗刹低嚷。
“不行,你千万不能再做糊涂事了。”男人斩钉截铁道,“在救出你娘之前,他还不能死。如果皇帝死了,形势将对我们不利。就让这个昏君多活些时日,多吃些仙丹吧。”
赵荣妃仰脸躺在床上,失神的眸子里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甚至连心碎都不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心,她的心已经随着儿子一起去了。
端妃和朱湄兰见劝不动她,只得随着竹青出了正间。
“小皇子刚殁的头几日,娘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只是沉默、木然地躺着,任枕边的泪湿了干,干了又湿。奴婢和其他宫人想尽一切法子逗她,没有用。皇上天天来看她,也没用,她就是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后来皇上也厌烦了,再也不来了。”竹青哀哀低泣,“娘娘现在倒是不哭了,可是卧病在床,太医诊治说,是伤心过度导致肝火郁积,疲倦乏力,心口疼痛,全身发寒。娘娘又不肯吃药,似乎想要一点一滴耗尽自己。奴婢实在没有法子了。”
“德妃的女儿,不是已抱到永宁宫中抚养了吗?”端妃问道。
竹青道:“小公主刚来的时候,娘娘抱过一阵子,精神也好了些,可是很快又消沉下去。毕竟不是亲骨肉,奴婢也劝娘娘,好好服侍皇上,还可以再生儿育女,可她听不进去。”
端妃长叹了口气,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杜康妃来了,身后跟着织画。康妃对织画的心灵手巧甚是赏识,德妃死后,她便将织画要到了自己的景阳宫内。
“织画,去看看小公主吧。”康妃的态度十分亲和。
织画道声谢,匆匆退下了。
康妃望着竹青:“荣妃,还是老样子吗?”
竹青点点头,哽咽无声。
康妃颦眉轻叹:“她也太想不开了,这样下去,苦了自己不说,还白白便宜了别人。”她瞅着端妃道:“皇上这些日子,也很少到姐姐那儿去了吧。”
端妃微微垂眸,默然不语。
康妃兀自一叹,也未再说话。
“皇上驾到——”昌芳尖细的通报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被惊动的众人急忙出外接驾。
嘉靖见朱湄兰、端妃和康妃都在,起初有些惊讶,但很快面露欣慰之色:“难得你们还有这份心意。”
康妃道:“宫中姐妹,理应相互照应,彼此爱护。”
嘉靖点点头,他的目光飘过康妃和朱湄兰,最后停留在端妃脸上:“有些时日不见,端妃清瘦了。”
端妃颔首道:“多谢皇上关心。”
一旁的康妃眸光一滞,她心中失落,但面上未敢流露出来。
嘉靖怜惜的目光一直缠绕着端妃,他似乎也没有入内探视荣妃的意思,只一摆手道:“回去吧。”
昌芳赶紧搀着嘉靖回身离去。
出了永宁宫后,嘉靖吩咐昌芳道:“今夜召端妃侍寝吧。”
京城城东的集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姑娘的娇语,孩童清脆的笑声响成一片。
一身便服的陆炳到城东办公务,回途也被热闹的集市所吸引。他经过一家珠宝珍玩铺时,见到那翠钿珠钗,有某种久违的情愫重返心间。那年,他满心欢喜地买过一支珠钗,钗头镶嵌着熠熠闪光的洁白明珠,还有那玉石流苏,仿若流星坠落。他为心爱的洛莹绾了青丝,扶上宝髻,将那珠钗点缀其间,缠住几许温柔,平添万千风情。
想起与端妃的前尘往事,陆炳黯然神伤,空负了相思意,此憾何时休?
一阵细细碎碎的哭泣声传入耳际。陆炳讶然回头,骤见一个角落里,四五个年轻女子把身子蜷缩成一团,正在嘤嘤啜泣。她们身上插草,正被当街叫卖,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看管着她们。有许多人围观,有的上前问价,有的对几个女子评头品足,也有的心生同情摇头惋叹。
陆炳一眼认出,其中有个模样颇为机灵的女子,是万花楼“四大名花”之一刘暗香的贴身丫鬟绮红,不由得惊讶地喊了声“绮红”。
绮红也认得陆炳,她哭着爬了过来,匍匐在他的脚下猛磕头:“大人,求求您救救奴婢吧,奴婢愿意做牛做马,侍奉大人。”
陆炳问道:“你不是在万花楼好好的吗,怎么会落到人牙子手里?”
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二话不说便踹了绮红一脚,又恶狠狠地瞪着陆炳:“啰唆什么,如果想买人就拿银子来,不想买的话,趁早滚一边去!”
陆炳满腔怒火,但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想当街闹得太难堪,只得强忍住没有发作,问明价格后,银货两讫,将绮红带回府中。
“谢谢大人的救命之恩。”绮红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
“你且起来说话。”陆炳命家奴搬来一把椅子,让绮红坐下。
绮红抽噎着:“自从连出了两桩命案后,万花楼的生意越来越差。林妈妈见可儿现在大了,出落得颇有些姿色,就逼着她接客。可儿宁死不从,奴婢不忍心她受苦,帮助她逃走,却被林妈妈雇的打手抓回来毒打了一顿。林妈妈一怒之下将奴婢卖了,又把可儿关了起来。”绮红又起身下跪,哀求道,“大人,求求您救救可儿吧,林妈妈不知道要怎么折磨她,奴婢担心再这样下去,她会活不成。”
“可儿现在何处?”陆炳也动了同情之心。
“被关在我们居住院子的柴房里,那院子就在万花楼的东侧。”绮红道。
陆炳嘱咐夫人将绮红安顿好,自己仍是一身便服去了万花楼。他很快找到了绮红所说的那个院子,没有走正门,而是翻墙进入。
无须费力就找到了那个柴房,因为大老远就听到了粗鲁的打骂声。陆炳眉头紧皱,他疾步来到柴房外,透过门缝,只见可儿被倒吊在屋梁上,一个膘肥体壮的黑脸大汉,手中的长鞭正如急雨般落在她的身上。可儿无声无息,怕是连哭喊的气力都没有了。
陆炳再也看不下去了,破门而入。
“什么人?”那黑脸大汉被惊动,一声怒喝。
“一个好打抱不平的人。”陆炳淡淡回道。
“找死!”大汉手中长鞭伸缩闪吐,带着一阵阵尖锐的呼啸之声直向陆炳面门扫去。
陆炳唰地长刀出鞘,右手一伸,长刀疾出,挡开一鞭。
大汉瞧得一呆,想不到陆炳出手竟是如此快捷。
“出什么事了。”林丽娘带着几名打手闯了进来。
黑脸大汉见来了救兵,正得意着,眼尖的林丽娘认出了陆炳,唬得颤声道:“陆大人……您……您怎么会在这儿?”
“什么陆大人?”黑脸大汉摸不着头脑,陆炳没有着官服,他闹不清这大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林丽娘挥手给了他一巴掌:“有眼无珠的东西,这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人,你竟敢和陆大人动手,活得不耐烦了吗?”
黑脸大汉吓得跪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大人开恩!”
陆炳没有理会那大汉,只是看着林丽娘,沉声道:“还不快把人放下来。”
“还不快去。”林丽娘急唤几个跟班。
两名大汉立即上前,将可儿放了下来,为她松绑。
陆炳见可儿被打得皮开肉绽,披头散发不省人事,他俯下身去,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还活着。抬起头来,陆炳愤然道:“逼良为娼,草菅人命。林丽娘,你可知罪?”
林丽娘吓得哀声告饶:“大人饶命,都怨民妇一时糊涂,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能有下次吗?”陆炳哼了一声,“人我要带走。这次暂且饶过你,如果再犯,你知道是何下场!”
林丽娘一迭声地谢恩,也顾不上别的了,立即吩咐人将可儿送到了陆炳府上。
可儿躺在床上,瘦弱的、痉挛成一团的身子半掩在棉被中。枕头和被单上都血迹斑斑。绮红伏在床边呜呜哭泣,一面拿毛巾擦拭着不断从可儿嘴中涌出的鲜血。
陆炳的夫人董慧芬吓得脚都软了,抓住陆炳的手:“她快死了吗,是什么人把她害成这样?”
“大夫很快就来了,我相信这孩子命大,会渡过这一关的。”陆炳温言安慰夫人。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可儿的脸,那紧闭的双眼、毫无血色的嘴唇,如此苍白、憔悴而怯弱。一阵紧张的、怜惜的情绪紧抓住了他。
大夫很快来了,稍稍察看了可儿的伤情后狠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想着怎么下这样的毒手,存心不让人活了吧,嘴上却半点儿不敢吱声。只是苦着脸思索半天,才终于提笔开了药方,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整页,一边赔着小心:“老夫只能尽力而为了。”
陆炳低低一叹:“尽人事,听天命吧。”
下人很快抓来了药,绮红承担起照顾可儿的工作,董慧芬将贴心的丫鬟派过来帮忙,还亲自过问。她不知道可儿是什么人,也不敢过问。既然陆炳关心这个姑娘,她便事事上心。
昏迷数日后,可儿终于有了意识。她呻吟了一声,努力地睁开眼睛,陆炳的脸像浸在水雾里的影子,模糊不清。
前来探望可儿的陆炳正端立床前,他凝视着可儿的眼睛,心里竟莫名其妙地一跳,那般澄澈清明,如梦似幻的一对眼睛。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姑娘的面貌有多姣好,有多清秀。
可儿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的面貌:“陆大人?”她先是不敢相信,继而惶恐不已,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快躺着吧。”陆炳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总算是活过来了。”
绮红泪痕狼藉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她过来拉着可儿的手:“太好了可儿,你终于获救了。多亏了陆大人,咱们要好好感谢他,但是等你伤好了再谢也不迟呀。”
可儿注视着陆炳,只感到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陆炳眼光里充满了怜惜,这眼光已足以让可儿安心养伤了。
沈莫离身体康复后,专程到安远侯府向柳鸣凤道谢。
“沈大哥,我一直想去看你,又怕你烦我,不愿意见我。”见到沈莫离,柳鸣凤有一刹那的眼睛发光,但很快目光又黯淡下去,她幽幽道,“如果沈大哥是来向我道谢的,那大可不必。”
沈莫离被她一语说中,窘然失语。
柳鸣凤哀怨地望着他:“沈大哥,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你心里爱着的是公主,为了她甚至可以豁出性命。可是,你和公主相爱,会有结果吗?”
沈莫离被戳到了痛处,自从那日与湄兰以词作互表心意后,他早已发誓非她不娶。可是结果如何,他不敢想。目前是不用担心皇上再为自己指婚了,但将来呢,他和湄兰的命运,都操纵在皇上的手中,也许情比金坚,却命比纸薄吧。
柳鸣凤见沈莫离神情凄惶,似想对他说什么,但却欲言又止,幽幽一叹,缓步走近他,道:“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的痴人。你知道吗,被皇上软禁的那段时间,我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觉,不是因为自己遭困,而是担心着你的安危。”
沈莫离目睹她凄然神情,不禁心生怜惜,摇摇头劝道:“沈莫离不过是一介武夫,不值得你这样……”
“当然值得。”柳鸣凤突然娇媚一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要告诉你,除非你娶了公主,否则的话,对于你,我争取到底,永不放弃!”她眨眨大眼睛,蓦地又滚下来两行泪水,道,“你爱上公主,是自寻烦恼,不过我这一辈子也是烦恼定了。”
沈莫离心头一凛,苦笑一声,又长长叹一口气。
十月的京城已是寒风凛冽,冰凉刺骨。凌云轩内的一棵凤凰木,叶子完全黄了,筛落了一地黄色的、细碎的落叶。朱湄兰独立庭院内,对着遍地黄叶出神,寒风不断萧萧瑟瑟地吹过来,将她的衣裙吹得猎猎作响,那落叶也不断地飘坠,落在她的发梢,也掉入她的心里,乱了一池春水。
杜鹃匆匆赶来,用一件大红披风裹住了她:“公主,快进屋去吧,可别着凉了才是。”
朱湄兰心事重重,无心答话。
“昌公公请公主到乾清宫去一趟,说皇上有要事见公主。”有宫女前来传话。
朱湄兰心头一惊,不自觉地握住了杜鹃的手。
公主的手指冰冷异常,杜鹃微微一颤:“公主,你怎么啦?”
“没什么。”朱湄兰随口应了一声,她心慌意乱,不知道嘉靖召唤为了何事。
一路忐忑不安地到了乾清宫,朱湄兰竟见到了沈莫离,她愕然失神。
嘉靖看起来面色温煦:“朕找你们来,是有个重要差事要交给你们去办。”朱湄兰和沈莫离各自暗松了一口气,都默垂着头,不敢互视。
嘉靖又开口道:“朕接到奏报,应天府附近的栗阳县女巫村内有妖人作祟,妖言惑众,以妖术迷乱人心,官府派去查探的人都有去无回,不知是何故。故朕想让你二人去暗访一番,查明原委。当年白槿教就是在应天府附近起兵叛乱的,朕担心,这不仅仅是一个巧合。”嘉靖语声微顿,又道,“朕还听说那女巫村内有一处温泉,能让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你二人也务必查证传言是否属实。”
朱湄兰微一仰脸,正碰触到莫离的视线,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最让嘉靖在意的,其实是那能让人长生不老的温泉,而不是所谓惑乱人心的妖人。
对于沈莫离和朱湄兰来说,这远不是执行一次任务那般简单,而是一个极其难得的独处机会。
他们虔诚地感谢嘉靖的恩赐,京城外北风呼卷,黄沙与落叶齐飞。纵马并肩而行的二人,却是觉得仿佛赶上了江南的暖春。一路上,沈莫离的唇边都绽放着明朗的笑容,陶然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箫袅袅吹奏,人不语,箫传情,伊人娇羞脉脉,柔情深种。此情此景,这份宁静祥和,只盼能至天长地久。
女巫村原叫廖家村,不知从何时开始改了这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沈莫离和朱湄兰在村口碰见一位上了年纪、须发苍白的慈眉老者。
老者奇怪地望着朱湄兰和沈莫离:“两位可是要到我们女巫村?”
沈莫离随口编道:“我师兄妹二人出外寻亲,在大山中迷了路,转到这村庄里来。可否让我们在村里借宿一晚?”
沈莫离和朱湄兰扮作了村夫和村姑的模样,身着粗布麻衣,朴实素淡。老者看了他们一眼,显得很为难:“老朽是这女巫村的村长,实不相瞒,我们整个村庄,都被一个自称玉面婆婆的女巫控制了,她要求全村人听命于她,进贡财物,否则就会给我们下咒,已经有好几个村民因为违抗她而被咒死了。老朽不希望二位无辜受到牵连。”
“被咒死?”沈莫离和朱湄兰简直闻所未闻,都觉得难以置信。
村长摇头叹息:“若非亲眼见到,你们肯定不信。”
沈莫离道:“老人家,我们不怕被下咒,现在天色已晚,出了村庄也无处住宿,请您行个方便。”
老者于是道:“既然两位执意要在村内留宿,就住到我家去吧。”
女巫村的村长叫廖汉明,这村里的人基本也都姓廖。他和孙女招娣一同居住,招娣十六七岁光景,眉眼善良质朴,身材端正结实,她热情接待了沈莫离和朱湄兰。
沈莫离询问招娣:“那玉面婆婆在什么地方?”
招娣道:“村后有一片黑松林,玉面婆婆就住在那里面。她隔三岔五到我们村里来,将大家召集到一处,每次都会展现不同的法术,然后我们可以选择贡献财物,或者追随她。”
朱湄兰道:“如何追随她?”
“就是拜她为师,跟着她进入黑松林修行。”招娣道,“村里已经有很多青年男子自愿追随她了。他们进入黑松林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他们家里人担心,到林中寻找,也没有回来。后来我们只能报官,但官府派来的人一进入那黑松林中,也是有去无回。我们村原本人丁兴旺,现在壮丁已经所剩无几了,大多是些老弱妇孺。”
“你们村里可是有一处能让人长生不老的温泉?”沈莫离想起嘉靖的叮嘱。
招娣道:“那温泉就在黑松林的入口处,现也归玉面婆婆所有,不管是村里人还是外来者,如果想到温泉中浸泡,都要送大量的财礼。”
三人正谈论着,廖汉明让招娣赶紧做晚饭招待客人。
招娣走后,廖汉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两位不是因为迷路才到了这里吧?”
沈莫离和朱湄兰皆是心中一震。
廖汉明笑道:“不用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看两位这身打扮,和那通身的气度实在不相匹配。”他叹了口气,“村里近段时间来了很多官府的人,但是明察暗访,都对付不了那个玉面婆婆。那些无故失踪的,只怕都是凶多吉少了。”
朱湄兰问道:“我们听说这村子原本叫廖家村,为何改了名字?”
“将近二十年前,村里来了一个女巫,跟那个玉面婆婆一样,住在黑松林中,村里大部分壮年男子都追随了她,村子也改名为女巫村。后来他们全部失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那黑松林从此也成为禁地,再无人敢入内。这么多年过去了,好不容易当年的孩子长大成人,村里又有了充实的劳力,也恢复了宁静的生活,没想到,噩梦又重演了。”廖汉明满面愁容。
招娣招呼大家吃饭了。廖汉明带着沈莫离和朱湄兰移步后院的饭厅,简单吃过晚饭后,便安排二人在后院相邻的两间屋内居住。
村长家的平房很大,两进院落,面阔为五开间,左右带两排护厝。廖汉明家中只有祖孙二人,儿子和儿媳妇在邻县做些小本生意,不常回家。
朱湄兰进屋将随身携带的包袱放好,招娣给她端来了一壶水。
朱湄兰目光一扫室内,见房间的摆设很简单,木床,白纱帐,一张案几,一座屏风。正四下打量,忽听招娣笑道:“我们村东池塘边有一棵相思树,已经生长了几百年,相传为战国宋康王的舍人韩凭和他的妻子何氏所化生,象征忠贞不渝的爱情。我们村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只要相爱的男女在那棵相思树下相拥而吻,就能够天长地久。而且这是经过了许多人证实的。”她说罢斜睇着朱湄兰,窃窃透出笑意。
朱湄兰怔了一怔,不知道招娣是何用意,不经意转头,却瞥见沈莫离正站在门口对她痴痴注目,显然他也听到了方才招娣所说的话。沈莫离的视线和朱湄兰的碰了个正着,像闪电一般,一个念头迅速通过他的脑海,而借他的眼睛表现出来了。朱湄兰一接触到莫离这道眼光,心里已经雪亮,顷刻间满脸绯红。
“我先走了。”招娣很识趣地溜走了。
朱湄兰垂下眼睛,睫毛掩盖住了眼珠。
沈莫离轻咳了两声,犹疑未敢前,少顷方道:“我们……我们到村内四处走走吧。”
“走吧。”朱湄兰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夜晚的女巫村静得出奇,村民们都早早歇息了。参天的树林遮蔽了星月,沈莫离和朱湄兰又忘了提灯,一段路竟越走越长,夜也越来越深。
穿过一条小巷后,月光变得明亮起来,映照出眼前一个大大的池塘,旁边有一棵参天大树,像是两木合抱,根枝交错,那必是相思树无疑了。两人的心跳都开始急剧加速,沈莫离向着那棵大树走去,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朱湄兰虽故意走得慢慢悠悠,却也是心如鹿撞。
快要接近已等候在树下的莫离时,一只夜鸟忽然凄鸣了一声,自树梢拍翅飞起,朱湄兰猝不及防,被大大吓了一跳,差点儿就仰后跌落池塘,沈莫离及时在那一瞬间拉住了她。朱湄兰冷不丁扑到了莫离的怀里,莫离拥住了她,顺势将她抵在了相思树的树干上。他低下头来,灼热的嘴唇覆上了她娇艳欲滴的樱唇,继而舌尖挑动,攫住了她的柔舌,带着霸道的气息。朱湄兰只觉得一阵晕眩、昏沉,轻飘飘如同驾上了云雾,在云遮雾绕的仙境中飘荡着,眼前浮漾着各种色彩的云烟。
那是迫得人不能喘气的激情与喜悦,朱湄兰迷醉于其中不能自拔,直到沈莫离火热的气息暂时疏离后,她的意识才瞬间复苏,却无力离开他温暖的怀抱,脑海中不知怎的流转过被他抱着火海逃生的记忆碎片,胸中涌动着归属感和安全感。
“湄兰。”沈莫离揽紧了她,温热的唇摩挲着她的耳垂,“你相信我们能够天长地久吗?”
朱湄兰脸上火辣辣的,她羞涩低语:“我愿意相信。”
二人回到村长家时已是二更天,居住在前院的祖孙二人早睡下了,他们不想惊动人家,没有敲门,而是翻墙入内。
朱湄兰要进屋时,沈莫离喊住了她。她抬眼注视,一片深切的柔情。他的声音无比真挚、严肃、恳切:“我是想告诉你,我这一生绝不负你!”
朱湄兰星眸半扬,一层梦似的光彩笼罩在她整个的面庞上。
一阵急促的敲锣声将朱湄兰从睡梦中惊醒,一看窗外,天色已大亮。又听得敲锣的人大声召唤:“各家各户听好了,请老少爷们一刻钟后到村头神庙内集中,玉面婆婆要召见大家。”
用早点时,沈莫离告诉招娣,他和湄兰想去见见那个玉面婆婆。
招娣忙摆手:“不行不行,太危险了。那个玉面婆婆,喜欢的就是沈哥哥这样的青年男子,你若是被她施了什么法术带入黑松林,就再也出不来了。还有朱姐姐也去不得,玉面婆婆只在神庙召见村里的男人,女人她不感兴趣,你若去了,定会惹恼了她。”
朱湄兰微微一笑:“那我就女扮男装吧。”
招娣瞪大了眼睛。这时廖汉明走过来,道:“去取一套你爹的衣服过来,给朱姑娘换上。你爹个头小,长度应该正合适。”
招娣也没再说什么,匆匆取来了衣物。朱湄兰换上后,将腰带绕了几圈才扎紧,虽说仍显宽大些,长度倒是正合适,勉强也还算合身,不至于看起来太奇怪。
沈莫离和朱湄兰抵达神庙时,村里所剩不多的青壮年基本都已到齐了,大约有十二三人。大殿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是神情紧张,也无人留意到他们的到来,看起来大家都对那玉面婆婆十分惧怕。
“玉面婆婆到——”随着清亮的女声响起,几名素衣女簇拥着一位蒙着白色面纱、包裹着白色头巾、身着华贵白装的女人款款而至。那女人有一头及腰的银白色长发,加上白装素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神秘的气息。朱湄兰细细打量之下发现,她裸露的一截手臂和脸上未遮住部位的肌肤都异常光洁细腻,如玉缎一般,也许这就是她自称玉面婆婆的原因吧。
那玉面婆婆到前头站定,启口道:“进贡还是跟我走,你们自行选择吧。”她的声音十分沙哑低沉。
很快有六人争相上前,双手献上早已准备好的财礼。另有四人表示要跟随玉面婆婆到黑松林中修行。
白玉婆婆的目光飘向沈莫离和朱湄兰:“两位不是这村里的人吧,不过既然来了,我也欢迎你们的加入。”
沈莫离和朱湄兰都没有吭声,只是淡然迎视玉面婆婆的目光。
“看来应该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法力。”玉面婆婆沙哑的声音嗡嗡作响,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她说罢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再睁眼时,神光湛湛,对沈莫离道:“我已经在你身上下了咒,你今晚就要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了。”
沈莫离心中“咯噔”了一下,却仍保持着镇静的神色。
玉面婆婆轻轻一哼,示威般横了沈莫离一眼,便扬长而去。
回到村长家后,二人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廖汉明和招娣。
“她说你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廖汉明问道,“她所说的是指什么?”
“我也不知道。”沈莫离不以为意,“最重要的东西因人而异,她怎么可能看透我的心思,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那玉面婆婆是有些本事的。”招娣显得有些忧虑,“万一她说的是真的,那该怎么办。”她的目光触及朱湄兰,眼珠子一转,忽道,“最重要的东西,不会是指人吧?”
沈莫离心神一震,莫名地惊慌起来,怔怔地对着湄兰发呆。朱湄兰被他看得脸上发热,螓首微埋,道:“别想那么多了,是不是故弄玄虚,今晚便可见分晓了。”
沈莫离还想说什么,朱湄兰转了话题:“咱们到那黑松林中转转吧。”
廖汉明正好端着两杯水走了进来,听他们说要到黑松林中,惊道:“那黑松林可去不得,进去的人,从未见有人活着出来过。”
“黑松林的出口在何处?”沈莫离问道。
廖汉明摇头道:“只知道入口在我们村最西边,出口在哪里却无人知晓。因为进去的人,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我们就不去黑松林,在村内四处走走吧。”朱湄兰冲沈莫离使了个眼色。沈莫离会意,起身告辞。他们知道村里人都惧怕那片黑松林,也就不再提起了。
各自回房中取了绣春刀和青冥剑后,二人一路西行,直到一眼望去松树满布,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边际,便知那就是黑松林了。
入口处立着一块牌子,上有“禁地”二字。离牌子不远处温泉氤氲,热气升腾,水声潺响。
二人决定先去瞧瞧那温泉,刚走近,立时有两道白影凌空降落。是两名年轻的素衣女,与玉面婆婆的跟班一样的打扮。
沈莫离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素衣女冷哼道:“这话应该是我们问的。我等奉玉面婆婆之命在此看守温泉,若想到这泉中浸泡,必须拿财物来换,这是规矩。”
“若是我们不愿按规矩来呢。”沈莫离故意挑衅。
“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素衣女已迅即拔出腰间佩剑,对着沈莫离疾刺而去。
沈莫离手中绣春刀斜出一封,反向长剑上面迎去。一封之势,暗含真力,一举将对方手中的长剑夺下。
另一名素衣女举剑攻向朱湄兰,朱湄兰抽剑转身,轻盈地随着击来的凌厉攻势只一转,对方但觉人影一闪,手中长剑压力一轻,两招全落了空。朱湄兰闪开那素衣女的攻势,却不还击,只施展武当派的五行步法,滑步欺身,人已到了她的身侧,青冥剑一挥,架到了对方的脖子之上。
先前那被沈莫离夺了剑的素衣女大惊失色之下,仓皇逃窜,沈莫离也不追,任由她逃入了黑松林中。转而对着另一被擒的素衣女道:“玉面婆婆在什么地方,快带我们前去!”
素衣女顿时微露惊怖,似是心有余悸:“我不能说,玉面婆婆会杀了我的。”
“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朱湄兰握剑的手稍稍使了力。
素衣女颤声道:“求求你们,给我一刀痛快吧。如果落到玉面婆婆手中,那是生不如死。”
“你既然怕死,不如干脆与我们合作,我们可以保全你的性命。”沈莫离缓声道。
“真的?”素衣女眼中有亮光一闪。
沈莫离道:“大丈夫说话算话。”
素衣女又斜眼一瞧朱湄兰,见她颇为面善,遂点头道:“好,我带你们去找她。”
朱湄兰刚取下架在素衣女脖子上的青冥剑,骤闻女人狂肆的笑声响了起来:“你想带他们去哪里找我呢?”
眨眼间,玉面婆婆已经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婆婆饶命,婆婆饶命啊!”素衣女跪地哭喊求饶。
玉面婆婆得意地扫了三人一眼,两只眼睛弯作月牙状,盯着沈莫离道:“今日我用不着亲手解决她,由你代劳便可。”
沈莫离傲然逼视对方:“你恐怕没有给我下命令的能耐吧。”
这话刚出口,四目交投间,沈莫离已感觉到心神不定,只觉玉面婆婆那带笑的眼中,突然暴射出奕奕神光,且隐藏着无限威严,他神志渐失,心中一片茫然。
玉面婆婆扬起手指,一指那跪在地上的素衣女道:“快些给我杀了她。”
沈莫离茫然听了一声,突然挥手一刀,向那素衣女刺去。他相距素衣女甚近,猝然之间出手,那素衣女又已吓呆了,根本无还手之力,眼看就要命丧刀下,朱湄兰见莫离此状颇似被人摄去魂魄,迷了神志,心头骇然,迅即挥剑,封架开莫离手中的长刀。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大作,沈莫离持刀的手猛地一震,波及脑中,有瞬间的清醒,但玉面婆婆的声音又沙沙作响:“那就先杀了你面前这个女人吧。”
沈莫离只觉得头痛欲裂,脑中似有两股力量在做着剧烈的斗争,但很快其中一股魔力占了上风,控制了他的身体,绣春刀横飞,竟对着湄兰猛攻而去。
朱湄兰知莫离已被那玉面婆婆的邪术控制,只得举剑自卫。两人近身相搏,十招过后,朱湄兰因有守无攻,败象渐呈。勉强支撑几个回合后,突然眼前刀光一闪,沈莫离由上三路斜攻而至。朱湄兰借机让得这一刀由上三路斜削而下,直攻到下三路,当下拼冒奇险,一提丹田真气,右手拍出一股掌风,避开刀势,人却一跃而起,呼地从莫离头上掠过。但她应变虽快,腿上仍是挨了一刀,鲜血淋漓而下,洒在泥地上。
从朱湄兰腿上汩汩流淌而下的鲜血触目惊心,兴许是被那刺目的鲜血所刺激,沈莫离的神志陡然间回集,他先是微微一怔,继而丢了手中的刀,飞扑到湄兰身侧,满脸的痛惜懊悔之色。
“啊哈哈哈。”玉面婆婆得意万分,“年轻人,现在相信我有能耐命令你做事了吧。”她见沈莫离怒不可遏,愈发地神气,“这回只是给你们一个教训,让你们知道,和我作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话音未落,她已如老鹰捉小鸡般拎起地上瑟瑟发抖的素衣女飞入黑松林中,转眼已消失不见。
天色渐黑,卢靖妃所居住的钟粹宫门前,照例挂起了两只红纱笼灯。卢靖妃打扮得花枝招展,百无聊赖地端坐室内,心里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她对着面前的青铜镜,唇边绽出一个媚到销魂的笑,眉眼间浮现的却是一片荒寒之境。
外头响起巡街宦官的传令声:“皇上已选定寝宿之所,请各宫卸灯寝息。”
虽说是早已意料中的事情,卢靖妃还是心存那么一丝丝幻想的,此刻幻想破灭后,她冷漠地端坐半晌后,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发音:“心儿,卸灯。”
她的贴身宫女心儿出门将那希求宠幸的红纱笼灯熄灭卸下后返回室内,卢靖妃仍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直直的,似乎想以此勉强维持应有的那份骄傲。
“娘娘,惠美人来了。”有宫女前来通报。
“哦?今晚皇上没有召她侍寝?”卢靖妃有些许讶异,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神色,“让她进来吧。”
晓蕙自从晋升为惠美人后,华服美饰衬得她娇面如花,那种宜喜宜嗔的神情更是令人意乱魂销。卢靖妃看着她,依稀瞧见了自己如花盛放时的似月面容,不禁妒怨交加,她半含酸道:“怎么,今夜皇上没有召你侍寝吗?”
惠美人带着幽怨道:“皇上近日都在翊坤宫过夜了。”
卢靖妃眸光一滞:“皇上又开始宠幸端妃了?”她缓缓站起身来,斜睨惠美人,道,“你怎的如此不争气,枉本宫颇费了一番心机。论长相,你也不比那端妃差多少,还比她年轻许多,怎么就留不住皇上呢?”
惠美人垂首道:“是晓蕙无能,辜负了娘娘的一番心意。”
卢靖妃轻哼一声:“曹端妃那个狐媚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这么多年来一直将皇上抓得牢牢的。本宫就不信,没有人能扳倒她!”她又道,“趁着皇上还喜欢你,一定要将他抓牢了,早日怀上龙种,才能稳住自己的地位。”
惠美人忙道:“嫔妾牢记娘娘教诲,娘娘的知遇提携之恩,嫔妾时时刻刻记在心上。”
卢靖妃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你还记得就好。那个王贵妃,也不是省油的灯。别以为她是傻子,会轻易被我们利用。她只告诉皇上阎贵妃私藏催情粉,却绝口不提那是陶仲文给的。那就说明,她是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的。对那个女人,你可要多留心。”
“嫔妾记下了。”惠美人低眉垂首。
卢靖妃挥了挥手:“回去吧。本宫累了,要休息了。”
惠美人顺从地告辞,出了钟粹宫后却径直去到景仁宫,将方才卢靖妃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王贵妃。
惠美人说话时,王贵妃气定神闲地喝着茶,不时牵动嘴角冷笑。待惠美人说完,王贵妃咯咯娇笑起来:“本宫当然不是傻子,那卢靖妃才是傻子呢。本宫好歹是太子的亲娘,就算不得宠,也强过她许多倍。惠美人怎么可能帮着她,来算计本宫呢。”
惠美人赔着笑,那笑容却甚是不自然。
王贵妃正色道:“晓蕙,本宫问你,过去阎贵妃待你如何?”
惠美人脸上笑容顿僵,低声道:“阎贵妃待嫔妾……很好。”
王贵妃扑哧一笑:“人往高处走,谁不想要攀高枝,这很正常,只不过……”她的眼珠子转了两转,“你现在既已是本宫的人,就要安分一些,不要再动什么歪心思了。本宫不是那阎贵妃,只会逞口舌之快,其实笨得像棒槌。你若再敢骑墙两头倒,本宫决饶不了你!”
惠美人慌忙跪地道:“嫔妾不敢,嫔妾誓死效忠贵妃娘娘!”
王贵妃似笑非笑:“起来吧,本宫不过是给你提个醒,用不着这般紧张。”她语气稍缓,又道,“过两日皇上会来看望太子,到时候本宫会给你和皇上安排一个独处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现在德妃死了,荣妃也成了病秧子,就剩下端妃这个祸害了,你可不要辜负了本宫对你的期望。”
惠美人唯诺应声,眼底是一片荒凉的浮影。
玉面婆婆离去后,沈莫离从自己的衣衫上撕下一块布条,替朱湄兰简单包扎止血,背着她回了廖汉明家中。朱湄兰坚持要自己走,但沈莫离蹲着身子弓着背,一动不动,她无奈,只得伏到了他的背上。
一路上沈莫离不发一言,回屋后也是一声不响。将朱湄兰放在椅子上后,他半跪在地上,解开缚住朱湄兰大腿的布条,撕开了她被鲜血浸透的衣裙。朱湄兰想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沈莫离那严肃的神情根本容不得她出言制止。她只得看着他替她清洗伤处,敷上金创药,再用向招娣要来的纱布,细心将伤处包裹好。
尽管沈莫离下手已经尽量柔缓,疼痛感还是不断侵袭着朱湄兰,加上羞涩的缘故,她浑身都在轻微地战栗。待到沈莫离终于停了手中的动作后,朱湄兰已经额汗涔涔,满脸红霞。
沈莫离站起身来,俯首凝视着湄兰,他的呼吸急促,神情严厉,脸色紧张而苍白:“如果只是说声‘对不起’,又如何能表达我内心的歉疚,可是,除了说‘对不起’之外,我没有更好的方法向你表示歉意。我真该死,一而再地伤害自己心爱的女人。”
朱湄兰想起当初莫离在密林中强行为自己上药的情景,脸色愈发红艳,她低语:“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沈莫离弯下腰,将湄兰紧紧搂在怀中,他带着浓重的、祈求的意味柔声说:“今晚让我留在屋里陪着你好吗,我很担心……”
朱湄兰轻轻抽身而出,抬眼道:“只要和那玉面婆婆目光触望一阵,立时神志昏乱,那一定是某种邪术,而不是所谓的给人下咒。”
沈莫离紧握住她的手:“不管是下咒还是邪术,我们都要小心提防,我不能失去你!”
朱湄兰垂下眼睫毛,轻轻点了点头。
夜间,沈莫离和朱湄兰与廖汉明、招娣二人在一处聊了会儿天,便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沈莫离与朱湄兰一道返回屋内,沈莫离随手关上了房门。那关门的声响让朱湄兰心如擂鼓,想到今夜要与他同居一室,她的脸庞已被羞怯染红,幸亏室内一片漆黑,莫离看不到她异常的神情。
一片慌乱中,沈莫离已点燃了桌上的一根蜡烛,朱湄兰立即别过脸去,不让烛光暴露了内心隐藏的秘密。
所幸沈莫离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大概是意识到孤男寡女深夜独处太过暧昧的缘故,沈莫离也有意与她疏离,他自顾自地搬了把靠背椅置于床边,坐了上去,道:“今晚我就睡在椅子上,你也熄了烛火,早些上床歇着吧。”说罢他闭上了双目,再不理会周遭的一切。
朱湄兰心波荡漾,所谓正人君子当如是!她吹熄了烛火,明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仍是蹑手蹑脚地来到床边,轻抖开床角两床叠放齐整的被子,抱起其中一床被子,轻轻盖在了莫离的身上。之后自己上了床,拉过被子覆上,背对着莫离侧身躺下,却很快又转头睇视着他,黑暗中,他的身影迷迷蒙蒙的,窗外残叶随风而落,室内因他的存在,却是暖意袭人。她的心中交织着万缕柔情,缓缓转过脸去,阖上眼帘。
屋内沉寂无声,但两人的心里都不曾平静,难以入眠。窗外月色浸花冷,有淡淡的月影透过天窗洒落,那轻轻柔柔泛动着的,不知是月影,还是人的心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阴惨惨的笑声在门外响起,二人同时惊跳起来,只见门上映出了一个森森黑影。沈莫离几个跨步急上前,猛地将房门打开。门外竟空无一人!
“怎么会这样,明明一直在门外的,不可能转瞬间消失吧。”朱湄兰大惊。
沈莫离脑子急转,道:“一定是光源的问题,我们看到那个人影在门外,实际上他可能离我们很远,只不过是利用光线制造出来的影子。”话音刚落,又听到阴惨的大笑声响起,对面前院的屋顶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人影。
“湄兰,你在屋里等着,哪儿也别去。我去会会那个装神弄鬼的人。”沈莫离拉着湄兰的手往里带,带着一种固执的、强烈的柔情。那柔情让朱湄兰无法说“不”,她顺从地点点头。
“在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能出去。”沈莫离殷殷叮嘱后迅速出了房门,反手将门关上。那屋顶上的人像是故意在等待着沈莫离,见他出来后立刻飞身而起,沈莫离跃上屋顶,两条身影飞檐走壁,疾如流星赶月。
朱湄兰心中担忧不已,却又无所事事,只得重新回到床上,想用闭目养神来缓解心中的焦虑不安。刚伸手去拉被子,身下的床板猛然翻转,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骤然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床板重新合上,一切恢复如常。
那厢沈莫离放腿疾追来人,翻过几座民房后,那人却消失不见了。他心中顿生不祥的预感,立即折身原路奔返。
朱湄兰的房中,被褥仍有余温残留,人却已不知去向。一阵夜风吹了进来,沈莫离打了个寒战,像从一个迷梦中醒了过来,他扑向门外,发了疯似的向着黑松林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深夜的黑松林,万籁俱绝,万缘俱断。那块写有“禁地”二字的牌子在月光照射下泛着幽幽寒光。沈莫离没有丝毫犹豫,便径直进了那黑松林中。林中松木参天,枝叶茂密,月光丝毫不透,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摸黑拔出腰间佩刀,砍了根粗大的松枝,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一晃点燃当火把,手举火把向着黑松林深处走去。
这林中出奇地沉寂,给人一种紧张的恐怖,沈莫离一路行走,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林中松木的排列像是一个奇怪的阵形,他只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走了许久,最终却又回到了起点。如此往复,他已经筋疲力尽,却仍在原地打转。他正懊丧焦急,六神无主之际,不远处传来“扑哧”一声轻笑。那笑声极其轻微,沈莫离却听得非常清楚,心神不禁为之一凛。他不敢轻举妄动,将身躯紧贴一株树干,屏息凝神,暗聆动静。
紧接着,又传来一声轻笑,声音比方才又响亮了许多。毫无疑问,这林中有人潜伏,那笑声极其轻柔,当为女子所发。
“什么人?”沈莫离怒喝,“有本事就现身相见,不要躲躲藏藏!”
忽然“噗”的一声,眼前一亮。离他左侧十步之处燃起了一堆旺火,火堆旁边坐着的正是玉面婆婆。
沈莫离怒火喷涌:“老妖婆,你把公主怎么样了?”
玉面婆婆淡淡一笑:“秋深了,天明之前霜寒甚重,过来煨煨火吧。”
“回答我的问题!”沈莫离已经快要气炸了。
“好大的火气啊。”玉面婆婆吃吃笑道,“公主是我们请去做客的,她很好。我来,是想跟沈大人谈个条件。”
“什么条件?”沈莫离面如寒霜。
玉面婆婆道:“沈大人是条汉子,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你愿意归附我们白槿教,为教主效劳,我即刻放了公主。到时候你们不但可以双宿双飞,还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比起为那昏君卖命,还要长期忍受相思之苦,岂不强过百倍?”
“白槿教?”沈莫离脑中像闪电一般闪亮了,他心里有了数,“原来你们煞费苦心的目的,就是要让我和公主归附白槿教?”
“一点没错。”玉面婆婆笑道,“我不急着向你要答案。你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明日我自会来找你的。放心,我们不会怠慢了公主。”
沈莫离尚未及反应,玉面婆婆已经消失了影踪。寒气袭来,他突然感觉到浑身直哆嗦,扔掉手中的火把,走到那火堆旁坐下,他一边思虑着刚才玉面婆婆所说的话,一边捡起地上的树枝,动作麻木地拨火。折腾了大半宿,身心俱疲,他乏力地靠在树干上,倦意沉沉,渐渐地合上了眼皮。
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火堆的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灰烬随风飞扬。沈莫离倏然起身,他准备再找寻一番,这林中不可能没有出口,否则那玉面婆婆如何来去?
“沈大哥。”焦急的呼唤声从入口处传了过来,那声音好生熟悉,沈莫离心中诧异,几步并作一步跑到了入口处,只见那块写着“禁地”二字的牌子旁,正站立着柳鸣凤。
柳鸣凤正满脸愁容,猛一抬头看到了沈莫离,她高兴得秀目中热泪盈眶,叫了一声“沈大哥”,便纵身一跃,直往沈莫离怀中扑去。
沈莫离微一侧身,柳鸣凤扑了个空,她不满地噘起嘴:“人家为你担心了大半夜,你居然这样对我。”
沈莫离没心思和她纠缠,只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柳鸣凤嘴角浮现出盈盈笑意:“是皇上派我爹来接应你们的,我自然求着我爹要一同前来了。”
沈莫离正纳闷,安远侯柳王旬已经带着一干人等赶了过来。沈莫离忙对着柳王旬深深一揖,尊称了一声“侯爷”。
柳鸣凤早已将自己对沈莫离的一片爱慕之情告知爹爹,柳王旬亦有意成全。此时他看沈莫离拘谨多礼,一派温文,心中甚是喜爱,微笑道:“沈大人免礼。老夫当年围剿白槿教妖孽时曾经到过这黑松林,对这一带环境较为熟悉,皇上放心不下你和公主,便派老夫前来支援,若遇到什么难处,也好助你们一臂之力。”
沈莫离口中道谢,不经意间目光飘向柳王旬身后,他怔了一下:“师父?”
云姑就站在柳王旬的身后,依旧是那张怪异的假脸,拄着拐杖,扮作老太婆的模样。
云姑还未开口,柳王旬先道:“我们在来女巫村的路上碰见了你师父,她也是因放心不下,特来寻你们的。昨晚我们连夜赶到了女巫村,已经向村长探得所发生的事情。村长说半夜三更进黑松林太危险,让我们稍事休息,待天亮再来找你们。”
云姑拄着拐杖来到沈莫离身旁,爱怜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别太担心了,公主是个有福气的人,定能逢凶化吉的。”
一股暖流涌上沈莫离的心头,师父最能明白他的心思。
柳鸣凤听了这话,心中却涌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禁幽幽一声长叹。
云姑瞟了柳鸣凤一眼,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柳王旬干笑一声,打岔道:“据老夫猜测,这祸乱女巫村的妖人,恐怕就是白槿教的余孽吧,老夫原本以为当年已将他们一网打尽,没想到十八年后,他们又卷土重来。”
沈莫离知道皇上既然会派柳王旬前来支援,必定已将白槿教之事向他讲明,便将自己和湄兰来到女巫村后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柳王旬等人。
柳王旬沉吟片刻,道:“我还有许多人手在村外待命,我先带了几个得力的部下前来,我们这就进入黑松林中,万一遇到危险,我会发射信号弹,让村外的人手赶来援助。”
沈莫离带着云姑和柳王旬他们重新向黑松林深处行去,路上沈莫离询问柳王旬:“这些松树的排列看起来像一个奇怪的阵形,我昨夜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仍是回到了起点。不知侯爷当年可曾进到过这黑松林中?”
柳王旬面露愧色:“说来惭愧,当年老夫得知白木槿和手下躲藏在这黑松林中,曾带领大批人马前来围剿,没想到进入黑松林的先头部队有去无回,后来派去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只得放弃。”他似乎有些伤感,叹道,“当年若不是袁瑛前来告密,老夫也没有胜算……”
云姑冷言打断他:“多说无益,还是赶紧探路吧。”
一群人向黑松林深处行去,晕头转向之际,云姑忽道:“看,那里有一条路,我们沿着那条路走,应该就能出去了。”
沈莫离定睛细瞧,勉强看出参天林木之中夹着一条若有似无的羊肠曲径。这条曲径由黑色碎石砌成,昨晚在漆黑的夜里根本看不出来,纵然现在是白天,也很难发现。
云姑在前头开路,其余人跟在她的身后,果然通向了另一片开阔之地。还未看清周围的形势,突听身外五六尺处,一排松树后面,传过来一阵怪笑,紧接着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如若是识时务的,最好是自动退回去吧。”
沈莫离剑眉一耸,道:“既然来了,岂有退回去的道理。就让晚辈当先开路,侯爷和师父断后,鸣凤姑娘走在中间吧。”他暗中提聚功力,大步向前走去。
柳鸣凤见沈莫离还会为自己着想,心中暗喜,立即紧随其后。
倏然一道白影从松树后“嗖”地飞出,挟带着一股劲风直对着沈莫离撞来。
沈莫离右掌一扬,将劲力推出,两股劈空劲气相撞一起,立时激旋起一股强风,吹得三尺内树枝抖颤。
这一硬打硬接,竟然是势均力敌,未分强弱。
白影翩然落在了沈莫离面前,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姑娘,她身着白绫罗裙,肌肤似雪,看起来孩子气十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好雄浑的掌力。”白衣姑娘启齿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贝齿。
沈莫离心头凛然,暗忖道:这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内力竟然如此强猛,白槿教果然是藏龙卧虎。
白衣姑娘嘻嘻笑了笑,小脸蛋儿忽地紧紧一绷:“你们几个,当真要硬闯这黑松阵?”
柳王旬眉一皱,满脸愠色:“有什么本事,尽快使出来吧!”
“好,那就别怪本姑娘心狠了!”白衣姑娘碎步轻盈,绕树而入。
突然间,沙尘滚滚,似漫天黄沙呼啸席卷而来。
“不好,是毒沙!大家快闭住呼吸!”云姑大喝一声。
那毒沙扩散迅疾,片刻之间已然散掩了六七丈方圆,将所有的人都笼罩其间,一时黄沙漫天,四周一片昏暗。
云姑突然弯下腰,从护腿中取出一个圆筒状的东西,扬手向外掷去,登时爆破声震耳,火光冲天,滚滚浓烟盖过了漫天毒沙。众人停身之处,尽为浓烟掩去。那藏身林中的匣弩手,竟然纷纷倒地。
云姑立即又下口令:“毒性已消,大家一齐向东冲去!”
众人均依言飞奔向东,倏忽之间已冲出了浓烟密布之区。在云姑没有发话之前,谁都不敢停下脚步。直到耳边响起哗哗流水声,大家才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稍事喘息。
凝目望去,不远处竟是悬崖。悬崖下溪道交错,流水深瀑,一片茫茫白水。显然前方的去路已被堵死。
“老天,难道我们真要被困死在这里?”柳鸣凤急得跺脚。
“那么快就灰心丧气了,安远侯的女儿,就这点出息?”云姑撇嘴冷笑。
柳鸣凤遭到奚落,十分不悦,却碍于云姑是莫离的师父,不敢顶嘴。
柳王旬对着云姑一抱拳,道:“先谢相救之情。”
“不敢当。”云姑冷冷道。
沈莫离忙道:“既然前方已经没有去路,那些白槿教妖人的巢穴,一定就在这附近,我们分头寻找吧。”
其他人觉得有理,遂分散开来,在周围的松林内仔细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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