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双手一抖,怯声问道:“怎么死的?”
方皇后吐出一口长气,方道:“是因为忧思惊恐,精神情绪过度紧张而导致心气虚怯,阴血暗耗,不能养心。神魂不宁,百药不效。唉,皇上大难不死,他倒活活吓死了。”
芙蓉轻轻一叹:“怪他自己没有福气。不过他立下大功,换来满门荣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方皇后拨弄着手上长长的护甲,显得满腹心事。芙蓉也不敢言语,只是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室内静得出奇,窗外北风的呼啸声越来越猛烈,鬼哭狼嚎般的声响听着格外瘆人。
“今晚皇上召谁侍寝?”方皇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芙蓉道:“是康妃。最近就康妃和惠嫔侍寝最勤了。”
“本宫答应曹洛莹保全她的两个女儿,没想到便宜竟让杜娴雅那个贱人捡了去,她已经生下皇子,若再得宠,将来岂不是凌驾于本宫的头上!”方皇后恨得咬牙切齿,“前门去虎,后门进狼。这些女人,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啪”的一声巨响,窗户像是被风撞开了,凛冽的寒风灌了进来,呛得方皇后几乎透不过气来。她从暖炕上呼地翻身而起,大发雷霆:“狗奴才,连门窗都关不好,干什么吃的!”
方皇后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满室回荡,却并无宫女太监的半点回应。正气得面色铁青,准备发威,目光触及洞开的窗户,她骇得魂飞魄散。窗户外出现了一个通身雪白,披头散发的女人。正面披垂的长发遮盖住大半张脸,一直垂到了膝盖上。
“啊——”方皇后发出了凄厉的惨叫,“鬼,鬼啊,快来人哪——”
芙蓉吓得抱头在地上缩成一团,簌簌发抖。
白衣女鬼从窗口飘了进来,声音空洞、虚无,伴随着幽怨哀绝的哭泣声:“皇后姐姐,你害得我好惨啊……”
“你……你是谁?”方皇后因惊悸而身体拘挛,双目暴突。
“我是曹洛莹,遭你诬陷,凌迟处死的端妃……”白衣女鬼呜呜涕泣,声似鬼魅。
方皇后已临界崩溃的边缘:“端妃……你……居然阴魂不散,你……你是来……是来向本宫索命的吗?”
“狠毒的女人,我要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受尽地狱酷刑,方能解我心头之恨……”白衣女鬼伸出双手,十个尖利的灰白指甲抵着方皇后的脖颈,骤然收紧,血盆大口一张一合,吐出怨毒的咒语,“纳命来,纳命来,纳命来……”
“救命啊,快来人哪。”方皇后在耗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呼声后,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坤宁宫的宫女太监们夜里不知为什么都睡得特别死,直到清晨才发现方皇后口吐白沫,倒在床榻前,一旁的芙蓉也昏厥不醒。方皇后被太医急救醒后,一直神志不清,口中不停呼号“有鬼”。芙蓉也被吓昏了,不过清醒过来后勉强还能将事情的经过叙述出来。
嘉靖虽说身在西苑,对紫禁城内的事情却是了如指掌。他听了陆炳的汇报后,嘴角隐约有嘲弄的笑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是她自己心里有鬼吧。”
陆炳也有几分幸灾乐祸:“陈芙蓉说她亲眼看见曹端妃的鬼魂从窗口飘了进来,哭声凄厉,口中说着要向皇后索命,还要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嘉靖道:“陈芙蓉的说法仅为一家之言,不足采信,等皇后脑子清楚了再问问是怎么回事吧。”
说话间一位须眉皓白的老者走了过来,他的两手指甲各长五六寸,着实骇人,此人便是被嘉靖封为“通妙散人”的年逾八十的南阳方士梁高辅。
“老神仙来了。”嘉靖满脸堆笑,立即用眼神示意陆炳退下。
陆炳对这些术士向来不屑,他冷冷地看了梁高辅一眼,转身出去了。刚走到门口,就听得嘉靖欢喜笑言:“朕明日便下诏,选十岁左右的童女一百六十人,养在西苑,待她们第一次天癸一至,即取作药引,合入‘丹铅’中。”
梁高辅道:“皇上圣明。这‘丹铅’,能导引服食,吐故纳新,并能制作一种神奇的药丸,比之前的‘先天丹’效果更佳。服用后夜间御女久战不疲,还可长生不死,与地仙无异。贫道新近又得了彭祖采阴补阳的玉房秘术,届时一并传与皇上。”
陆炳听着二人的谈话,猛打了个哆嗦,所谓的仙丹,竟是这样炼制出来的,难怪那群宫女要反。他脚步沉重地离开了,一路上发出了同样沉重的叹息声。
钦安殿内正设醮坛之事,由陶仲文主持。嘉靖认为自己大难不死,全靠天上的神仙相助,便让陶仲文在钦安殿设醮坛,祷神求仙,顺便驱除钦安殿内的晦气。
此时,陶仲文正用猥亵的目光打量着钦安殿外步步生莲花的惠嫔。惠嫔是来钦安殿烧香拜神的,阎贵妃临死前的话令她寝食难安,她想到玄天上帝跟前忏悔自己出卖阎贵妃的罪孽。
见到陶仲文,惠嫔柳眉儿一颦,冷眼相对。
“你们都到外头守着,不许在这儿打扰惠嫔娘娘。”陶仲文喝退了正殿内的一干道士后,阴阳怪气地对惠嫔笑道:“惠嫔真是贵人多忘事,当日向在下索要催情粉时,还说自会好好报答,如今当了娘娘,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惠嫔冷冷一嗤:“陶真人还有胆子提催情粉的事,若是被皇上听了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她径直走到供案前,跪在蒲团上叩头。
陶仲文转身出门,不一会儿端了一杯茶回来,脸上带着淫邪的笑。
陈芙蓉匆匆自门外进来:“陶真人。”她的语气显得很急促。
陶仲文急对着芙蓉努嘴,芙蓉一低头发现惠嫔也在,立即住了口。
惠嫔跪拜完毕,起身款款而来。芙蓉忙向她行礼。
惠嫔淡淡道:“听说皇后受了惊吓,可好些了?”
芙蓉道:“服了些药后,清醒了许多。娘娘说坤宁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派奴婢来请陶真人前去做法事驱邪。”
陶仲文双手将茶奉上:“请惠嫔娘娘用茶。”
惠嫔看也不看陶仲文一眼,却对芙蓉微笑道:“我不渴。你服侍皇后辛劳,这杯茶,就赏给你吧。”
芙蓉像是十分口渴,道声谢后,立即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陶仲文脸色一变,却未敢吱声。
惠嫔又掉转身回去拈香行礼了,芙蓉与陶仲文悄声商量如何在坤宁宫内做法事,逗留了一会儿就走了。陈芙蓉离开钦安殿不远,忽感浑身燥热难当,一股热力在身体内四处流窜,她几乎忍不住要呻吟出声。
陈芙蓉今年三十出头,是宫女中较年长的,虽未被皇上宠幸过,也通晓人事,她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稀里糊涂地跑到乾清宫外时,陈芙蓉已被冲动的欲火烧得神志昏乱,她瘫软在地上,竟开始动手撕扯自己的衣裳。
沈莫离和张涵正好从乾清宫走出来,见到酥胸半露的陈芙蓉都傻眼了。
“哪里来的疯女人,如此不知廉耻!”张涵目瞪口呆。
沈莫离走近芙蓉,见她双颊泛起一层极重的桃红之色,娇艳欲滴,看上去十分迷人,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她像是服了一种厉害的春药。”
“春药?”张涵怔愣了一下,忽然冲上前去,弯腰抱起了地上的陈芙蓉。沈莫离还未反应过来,张涵已经抱着陈芙蓉飞奔几步后,跳入了附近的荷花池中。
寒冬的池水冰冷刺骨,张涵冻得面色乌青。陈芙蓉也在冷冻的刺激下,神志渐渐清醒过来,却忍受不住浸入骨髓的寒冷而不断厉声哀号。
张涵将芙蓉拖了上来。几名宫女赶紧扶着芙蓉到乾清宫西暖阁内更换衣裳。
沈莫离也带着张涵进了西暖阁。一名宫女捧着一套干净的太监服递给张涵:“快换上吧。”
张涵口中称谢,接过了衣服,却见宫女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他冻得一面跺脚,一面颤抖着声音道:“宫女姐姐,你在这儿,我不方便换衣服吧。”
那宫女吃吃笑了起来:“还不好意思呢,我又不把你当作男人,有什么好回避的。”
张涵怔了一怔,才猛地想起,他和沈莫离是乔装混入乾清宫的,里面的宫女太监并不知他二人的真实身份,以为他们真是新来的太监。
“到房间内换吧。”沈莫离立即出声,随后转向那宫女道,“小涵子天生害羞,你别介意。”
那宫女捂嘴偷笑,又看了沈莫离一眼:“小涵子瞧着挺顺眼的,公公你更是英姿焕发,进宫来当太监,真是可惜了。”说罢仍笑着转身走了。
沈莫离简直哭笑不得,忽听房间内传来了“砰”的一声响。“张涵,怎么回事?”他高声问。
张涵略微紧张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换衣服时不小心,把灯给碰落了。已经捡起来挂好,没事了。”
“真是个冒失鬼。”沈莫离暗自摇头。
又过了一会儿,沈莫离估摸着张涵已经换好衣服了,便踱步进了房间,见张涵已穿戴齐整,正猫腰打量着灯架上的铜掐丝珐琅满堂红戳灯。
“幸亏没有将这灯摔坏,吓死我了。”张涵心有余悸。
沈莫离训道:“你总是这样毛毛躁躁的,在宫里不比外头,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大人教训得是。”张涵点头哈腰。
沈莫离没好气道:“这婢膝奴颜,你倒是学得挺快。”
张涵嘿嘿干笑两声。沈莫离盯着他,嘴角渐渐上扬:“刚才你扑向那个陈芙蓉,我还以为你想要趁机占她便宜呢。”
“占她便宜?”张涵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就算要占便宜,也要挑个年轻漂亮的,那陈芙蓉又老又丑……”
“嗯?”沈莫离抛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张涵很自觉地闭嘴:“开玩笑的,大人别当真。”
沈莫离扬眉轻笑:“说正经的,张涵,你今年有十七了吧,也是时候谈一门亲事了。”
张涵慌忙摆手道:“别呀,大人,属下根本没有这个心思。再说了,大人您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属下哪敢抢了先。”
“你就会耍嘴皮子。”沈莫离一整神色,“为什么没有这个心思?”
张涵摇头晃脑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万一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短暂的沉默后,话锋一转,“大人,属下真的没想过娶妻。属下自幼父母双亡,现在就想着待生活安定下来后,将老家的妹妹接过来,兄妹俩好好过日子。”
“你还有个妹妹,怎么从未听你说起?”沈莫离问道。
张涵道:“寻常家事,没什么好说的。属下有个孪生妹妹,叫张滟,她也是属下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你妹妹在老家怎么生活的?”沈莫离关心询问。
张涵道:“她懂一些三脚猫功夫,整日混在杂耍班子里面,不成体统,所以属下一直想把她接到京城来。”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二人及时终止了对话。
陈芙蓉出现在了门外,她虽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但仍鬓发散乱,面色青紫。她见到张涵立即“扑通”跪下,连连磕头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沈莫离冷冷注视着陈芙蓉:“既知感恩,你打算如何报答?”
陈芙蓉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沈莫离。张涵也诧异地偏头看他,不知沈莫离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沈莫离亮出了身上的腰牌:“我们其实是皇上派来秘密监视乾清宫的锦衣卫。皇上担心他搬出乾清宫后,里头的人少了约束,会生出乱子来。没想到我们才刚来,就撞见了你这个服食春药,淫乱宫廷的宫女。我们若将此事如实禀告皇上,你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陈芙蓉一听“锦衣卫”三个字,已经吓得面色愈发黑青,待沈莫离说完话,她已是手颤头摇:“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婢没有服食春药,奴婢冤枉啊!”
“那你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淫秽不堪的举动?”沈莫离厉声责问。
“奴婢……奴婢……”陈芙蓉百口莫辩,急得涕泪横流,“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难不成,你是遭人陷害?”沈莫离步步紧逼,“你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是吃喝过什么东西后,才有了这等反常的举动?”
陈芙蓉眸光一凝:“难道……难道是那杯茶?”她喃喃低语着,“不可能,陶真人怎么会将下了药的茶给惠嫔,胆敢对皇上的女人动歪心思,他不要命了吗?”
“怎么回事?”沈莫离追问。
陈芙蓉道:“奴婢刚才奉皇后娘娘之命,到钦安殿与陶真人商讨要在坤宁宫做法事。当时惠嫔也到钦安殿烧香,陶真人给惠嫔端来了一杯茶,惠嫔将那杯茶赏给奴婢。奴婢正好口渴难忍,就喝了。离开钦安殿不久后,奴婢就开始感到浑身燥热……”
沈莫离目光一转,不露痕迹地问道:“皇后是因为坤宁宫闹鬼,才要请陶真人做法事吗?”
陈芙蓉的脸色由青紫转灰白,嗓子发干,哑声应“是”。
沈莫离心中有了主意:“据我所知。曹端妃对宫女作乱根本不知情,是被皇后和你,还有张金莲联手陷害的。遭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她死后怨气太重,所以阴魂不散,来向你们索命。”
陈芙蓉一口玉牙咬得“咯咯”作响,却还硬撑着道:“大人说的什么话,奴婢怎么听不明白。”
“我说的是实话!锦衣卫早就掌握了证据,容不得你们抵赖!”沈莫离声色俱厉,“我知道你并非主谋,只是奉命行事。如果从实招来,我可以放你一马。否则的话,就等着尝尝被千刀万剐的滋味吧!”
“求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奴婢。”陈芙蓉已如惊弓之鸟,“奴婢在翊坤宫中多年,端妃娘娘待奴婢不薄,奴婢也不愿害她。可是奴婢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皇后手中,奴婢也是不得已……”
“你和张金莲,都是皇后的人吧。那王宁嫔呢,她和你们也是一伙的吗?”沈莫离目光如炬。
“不不,不是的。”陈芙蓉连声辩解,“皇后虽然早就通过张金莲知道了王宁嫔的计划,可是绝对没有参与其中。皇后只是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王宁嫔和曹端妃,同时为自己邀功,巩固后位。”
“张金莲是什么时候得知王宁嫔的计划?”沈莫离问道。
陈芙蓉道:“是在宫女起事的前一天。张金莲半夜如厕,无意中听到王宁嫔和苏川药的悄悄话。王宁嫔说,她打听到严嵩要向皇上进献一只涂上了颜料的假神龟,正好可以利用这只神龟大做文章,引燃宫女们心中仇恨的烈焰,借刀杀人。”她稍稍喘息,又道,“但有一事,奴婢至今不明白。据金莲所说,当时王宁嫔还特意叮嘱苏川药,一定要想方设法,留下皇帝的性命。只要让他吓破胆,躲到西苑专心炼丹就行了。她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皇后也想不通。”
“苏川药?”沈莫离低低重复着这个名字。
“啊,我想起来了。”张涵一拍脑袋,“司礼监审问宫女的口供记录中有提到,宫女们犯事时,就是苏川药因为太过紧张,将绳套儿打成死结无法收紧,她们才没能一下子将皇上……”张涵没敢说出“勒死”二字。
沈莫离略作沉忖,道:“好了,芙蓉姑姑可以回去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就是你走路不留神,失足跌落荷花池,小涵子跳入水中将你救了上来。你是个聪明人,一定知道该怎么向皇后解释。”
陈芙蓉千恩万谢地告退,出去时脚步虚浮,几度险些摔跤。
午夜子时,陶仲文在坤宁宫内设坛驱鬼。他准备了些许黄纸,用朱砂在上面画灵符。之后手持一把刻有龙凤和符咒的铜剑,开始念念有词。
方皇后早已命人将四周打扫干净,整理整齐。她和陈芙蓉都全身沐浴,而后穿戴整齐,在神案前毕恭毕敬地点上三支清香,双手合掌默念誓神文,求神灵保佑。
陈芙蓉回到坤宁宫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因精神恍惚,失足落水被救,对于陶仲文端茶给惠嫔之事绝口不提。方皇后正自顾不暇,也没有追究。夜间陶仲文见皇后和陈芙蓉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原本有些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夜越来越深,周遭充斥着虚无的恐怖。呼啸的寒风肆无忌惮地从门缝钻进来,竟像是呜呜的厉声哭泣。方皇后骤感毛骨悚然,也难以静心拜神了,直往芙蓉身后躲,芙蓉自己也吓得够呛,渐渐地两人全然不顾什么主仆身份了,抖抖索索地抱成一团。“砰”的一声,房门猛地被打开了,一团白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一身的白,披散的长发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庞,一直垂到膝盖上。
“啊——”正在作法的陶仲文发出极度惊惧的叫喊声,他龟缩着往案桌底下躲,勉强发音,“你……你……是人是鬼?”
那女鬼在陶仲文跟前停留片刻,忽然掉转了头,飘向了一旁已吓得不成人样的方皇后和陈芙蓉。
陈芙蓉丢下了皇后,尖叫着冲进了里间。方皇后因惊厥浑身抽搐,两眼向上一翻,倒地不省人事。
坤宁宫内的其他下人听到动静跑进来,也被白衣女鬼吓得连声惊叫,四处逃窜。
沈莫离和张涵正在乾清宫内值夜,殿外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似有不寻常的声响随风摇摇飘传而来。
“大人你听,什么声音?”张涵竖起了耳朵。
沈莫离凝神侧耳:“像是哭喊声。”
“不会是坤宁宫又闹鬼了吧?大人,要不属下过去瞧瞧?”张涵自告奋勇。沈莫离考虑少顷,点点头:“也好,你在暗处留意一下,如果真是闹鬼,想办法查探那鬼到底是何人所装扮。”
张涵应声匆匆去了。随风送来的哭喊声不久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可到了天亮张涵仍没有回来。沈莫离再也忍不住,决定自己去坤宁宫一探究竟。这时他手下的一名锦衣卫却来了,称指挥使请沈大人出宫一趟。
沈莫离一路上心神不宁,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张涵可能出事了。果不其然,锦衣卫北镇抚司内停放着两具尸体,其中一名死者是陈芙蓉,另一名,是张涵。
沈莫离拳头紧握,满腔的悲愤、心痛、不舍让他欲哭无泪。张涵只有十七岁,那样年轻、率真而富有朝气的美好生命却这样终结了。他的心愿还没有实现,他还一心盼着将妹妹接到身边来。
“张涵和陈芙蓉一样,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都是被人一招掐断颈骨而死。”陆炳因沉痛而声音低沉。
“精通媚术的鬼老八?”沈莫离猛一激灵,“鬼老八也在宫中?莫非她就是那个装神弄鬼之人?”
陆炳怅然叹气:“现在都还不好说。原本我以为女鬼只是想吓唬方皇后,为曹端妃报仇,现在看来个中另有玄机。张涵和陈芙蓉怕是发现了什么,故被灭口。”
“陶仲文和方皇后呢,为什么他们没事?”沈莫离愤然。
“皇后又被吓晕了,仍在昏迷中。据说当时陶仲文躲在案桌下,浑身哆嗦,吓得都尿裤裆了。皇后就倒在旁边的地上。宫人们在里间发现了张涵和陈芙蓉的尸体,而女鬼已经不知去向了。”陆炳神情忧虑,“白槿教的十大女鬼,已经被我们揪出八个。现在就剩擅长媚术的鬼老八和那个长期以男人装扮示人、雌雄难辨的鬼老九了。鬼老九我们还没有任何线索,而鬼老八一直都在暗处,杀了不少人却始终没有露出过破绽。一定要想办法尽快将此人挖出来!”
沈莫离强忍悲痛点头领命,一面沉声道:“大人,张涵有一桩未了的心愿,他不想让唯一的妹妹张滟一直混在老家的杂耍班子里头,一心盼着早日将她接到京城来居住。”
陆炳沉沉叹了一口气:“我立刻派人去张涵的老家将张滟接过来。除了为兄长奔丧外,我会在京城为她安排一个好的住处,让她安心住下来,了却张涵生前的心愿。”
沈莫离对着陆炳深深一揖:“卑职代张涵谢过大人!”
“你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见了女鬼吓成这样?还尿了裤子,也不嫌丢人!”嘉靖听说了昨夜坤宁宫的闹鬼之事后,对陶仲文很是不满。
陶仲文自知理亏,不敢申辩,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正在西苑当值的严嵩听说皇上召陶仲文训话,赶紧过来为他解围。“皇上。”他沉稳开口,“陶真人擅长的是驱鬼,对付鬼自然不在话下。连他都无计可施,那只能说明,半夜闯入坤宁宫的根本就不是鬼,而是人。”
嘉靖目光一凛,却不动声色,依旧满脸不悦。
严嵩见状干咳一声,又道:“陶真人虽然拥有驱鬼的强大法术,却无武艺在身,对方既然有胆量扮鬼,必定是身怀绝技,陶真人又怎能奈何得了。”
嘉靖脸色有所缓和,冲跪在地上的陶仲文挥挥手:“下去吧,记住,不要再闹出尿裤子这样的笑话来。”
陶仲文忙叩头谢恩:“多谢皇上恩典。”
陶仲文走后,嘉靖问道:“严爱卿,这闹鬼之事,你怎么看?”
严嵩道:“微臣以为,恐怕是有人蓄意惊吓皇后,至于目的,微臣不敢妄加揣测。”
“会不会是……想为曹端妃或者王宁嫔报仇?”嘉靖的脸上有寒意扩散开来。
“这……”严嵩眼珠子飞转,须臾道,“后宫纷争自古不断,若说报仇,除非是生死之交,否则谁敢冒此大风险。依微臣看,有人觊觎后位,借机大做文章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又或者,是白槿教奸人兴风作浪亦未可知。”
嘉靖沉吟道:“此事切不可声张,以免流言四起。至于那些白槿教的余孽,朕早晚会将他们一举剿灭,也可为你那无辜死去的侄女讨还公道。”他看了严嵩一眼,“事关重大,朕不便多透露。你这些日子当值辛苦了,早些回家休息去吧。”
听到嘉靖提起侄女,严嵩立即悲从中来,他强抑潮涌的心绪,毕恭毕敬地叩谢道:“皇上体恤臣下,微臣铭感于心!”
严嵩走到门口,又被嘉靖唤了回来:“还有一件事情,朕如今长居西苑,不入大内,严爱卿温顺谨慎,忠勤敏达,朝廷事务,就交由你代为处理。令郎即日起升任太常寺少卿,仍掌尚宝司事,协助你处理政务。”
严嵩喜出望外,忙又跪地谢恩。
西苑的万寿宫,终日香烟缭绕,嘉靖日日在此修道以求长生。
昌芳午时匆匆进门,见嘉靖一身道士打扮,在醮坛前坐诵经文,以木槌击磬。嘉靖昨夜找了几名小宫女寻欢作乐,纵欲过度,这会儿已经困倦得直打瞌睡,右手中的木槌竟敲击在左手背上。
昌芳吓了一跳,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唤了声“皇上”。
“什么事啊?”嘉靖显得很烦躁,眼皮也不愿抬一下。
昌芳面露难色:“皇后她……”
“皇后怎么啦?”嘉靖语气生硬。
昌芳道:“皇后整日哭闹着,说坤宁宫不干净,要搬到别处居住。”
嘉靖冷笑一声:“她想搬到哪里?”
昌芳道:“皇后想搬来西苑,和皇上一同修道。”
“她也配!”嘉靖天颜震怒,吓得昌芳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嘉靖却没有继续发怒,他似乎很是困乏,眼皮越来越沉重,说话的力气也减弱了:“以前德妃居住的延禧宫发生火灾后已经修复了,现在正空着。皇后如果想搬出坤宁宫,就住到那里去吧。若是不愿意,就好好在她的坤宁宫待着。好了,朕乏了,要去休息了。”昌芳赶紧搀扶着他入内就寝。
“还有……”嘉靖的语气突然又加重了,“告诉太医院的人,皇后的病不必费心了。疯病是治不好的。”
方皇后自然是不愿住进延禧宫的,她原本想着能和皇上同住,朝夕相处。可现在皇上已经发话了,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的请求。闹鬼的坤宁宫,方皇后是绝不敢再住了。她心里怕得要死,再住下去不被吓死也会惊出病来,只得委曲求全,搬进了延禧宫。
“嗖”的一声,一柄飞刀自凌云轩外飞入,钉在了紫檀木方桌上。
午后正倚桌看书的朱湄兰悚然惊立,在旁边伺候的杜鹃也惊得发出“啊”的一声尖叫。飞刀上钉着一张字条,朱湄兰打开来看,是莫离的笔迹:今夜子时,乾清宫西暖阁,有要事商议。
朱湄兰迅速藏好字条,嘱咐杜鹃:“此事不可传扬出去。”
杜鹃似懂非懂地点头应是。
子时,朱湄兰准时赴约。此时沈莫离正带着一干锦衣卫在西暖阁内守卫。朱湄兰认为既然是沈莫离邀约,光明正大入内即可,便堂堂正正地走了进去。
“什么人?”几名太监围了过来。其中一人是沈莫离手下的亲信校尉叫黄浩然,他认得朱湄兰,立即打千儿,“奴才叩见公主。”其余几人也忙跟着行礼。
月光暗淡,朱湄兰运足目力,见这些人眼神凌厉,做派刚硬,知道一定是锦衣卫假扮,便问道:“沈佥事呢?”
黄浩然微微一怔,随即道:“请公主稍候,奴才这就去禀报。”
不一会儿,沈莫离便出来了。他见到湄兰又惊又喜,立即命黄浩然等人先行退下。
“湄兰,你怎么来了?”沈莫离凝目瞧着湄兰。
朱湄兰脸色微变:“怎么,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没有啊。”沈莫离十分惊讶。
朱湄兰探手从怀中摸出那张字条:“你瞧瞧,是不是你的笔迹?”
沈莫离接过一览,道:“我去取烛火来,可以瞧得更仔细些。”
烛光中,沈莫离的眉头渐渐收紧:“是何人模仿我的笔迹,竟如此相似,几乎可以乱真。”
朱湄兰亦神色焦虑:“那人将我骗至此处,意欲何为?”
二人正疑惑着,忽感一股淡淡的异香入鼻。沈莫离骤然呼吸转急,脸色涨红。他俊目圆睁,盯注在湄兰的身上,眼中放射出强烈的情焰。而朱湄兰也目光烁烁地盯着莫离,脸上艳红一片,呼吸急促。沈莫离猛地将湄兰拦腰抱起,遁入了附近树丛中的隐蔽处。
二人滚倒在地上,沈莫离将湄兰的娇躯尽拥入怀中,他滚烫的唇堵住了她的,双手放荡地在她玉体上移动,几乎遍及她全身各处。而朱湄兰不但没有挣脱,反而婉转相就,她星目半阖,情态极尽娇柔,不停娇喘。二人陷入了极其危险的情态之中,举动缠绵至极,很快就要突破最后一道防线。
“啊——”一声女人的尖叫响彻夜空。朱湄兰被尖叫声惊动,忽地打了一个哆嗦,睁开了星目,她“啊”的一声惊叫,玉臂一挥猛地将莫离推开。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已仅剩遮蔽胸腹的兜胸和仅掩胯臀的短裤,她羞得粉脸变色,抓起地上的衣物拼命往身上裹,呜咽出声。
沈莫离身上也仅剩贴身内衣,凛冽的寒风浸入肌骨,他逐渐由高烧的欲念中清醒过来,记起刚才侵犯湄兰的举动,他悔恨交加,跪在湄兰面前,想要辩解却难于出口,只能默默垂首。
“你转过身去,先将衣服穿上。”朱湄兰满脸嗔怒之色,却忍住了责怪之言。
沈莫离听话地转身穿衣,朱湄兰也迅速将衣服穿好。二人再次相对时,神志皆已完全清醒,心中的羞愧让他们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半晌寂默无语,两行泪水缓缓由朱湄兰的眼角流下,她低声道:“刚才我细细一想,你绝非这样的无耻之徒,我也不可能如此不自重。是那奇异的香味,让我们迷乱了心智……”
沈莫离心头一凛:“那张字条……”
二人急急跃起,奔至方才看字条的地方,四下里一通搜寻,找到了掉落地上的半截烛头和被寒风卷至衰草荆丛中的那张字条。
沈莫离分别嗅了嗅烛头和字条:“蜡烛并无异常,字条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异香。”
朱湄兰仰面思索一阵,道:“事先将药物混入墨汁中,待靠近烛火后,药性在高温下才会发散出来,导致闻到香味的人意乱情迷。所以我在白日里看到这张字条后并无异状。这等手法,像是神鸩教的销魂散。”
沈莫离点头道:“不错,又是与神鸩教有关,神鸩教和白槿教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猛打了一个寒噤,“糟了,西暖阁!”
西暖阁内漆黑一团,沈莫离晃燃火折子,将廊道上的灯重新点亮。黄浩然等数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沈莫离和朱湄兰心头大骇,近前却见地上的人双目仍在转动,都还活着,只是四肢动弹不得,也开不了口。
沈莫离将黄浩然扶起,黄浩然眼珠子拼命乱转,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看这情形,是中了‘十步奇香’之毒。”朱湄兰道,“如果没有解药,‘十步奇香’的药力在十二个时辰之后也会自行消失,只是我们还要等上近一天,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莫离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们却无从知晓,这可如何是好?”
朱湄兰道:“西暖阁内有九个房间,上回刺客闯入,一定是冲着里头的什么东西来的,咱们分头到各个房间内找找看,或许能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二人立即手持烛台分开找寻,几个房间内都出奇平静,室内陈设齐整,并未有外人侵入的痕迹。只剩下最后一个房间了,二人一同入内,却同时惊呆了。房间内的床竟已从中间开裂,移开至左右两侧。中间地面露出了一个大洞,有亮光透射出来。近前一瞧,洞内有弯弯曲曲的石阶向下盘旋。
“真没想到,这卧床内竟暗藏机关。”沈莫离大为震惊。
“进去看看。”朱湄兰当先拾级而下。沈莫离紧随其后。
石阶通向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地下寝殿。内置一方绣榻,面积甚大,可容数人休息。榻上悬着碧纱帐,铺着锦衾绣褥,生辉焕彩。但极不协调的是,与绣榻相隔不远处有一铁牢笼,像是曾经关押着什么人。牢笼的铁锁落在地上,是被撬断的,牢门大开。一名宫女倒在牢外的地上,是被人一掌打死的。沈莫离认出,是当日曾说他和张涵入宫当太监可惜的那个小宫女。
沈莫离脸上泛动着寒意:“白槿教的人进入西暖阁的目的,就是为了劫走这铁牢中关押之人吧。”
朱湄兰沉沉一叹,正欲开口,蓦地瞥见正对着牢门的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画。她踱步到那幅画前,只浅浅一掠,就羞得紧急转身,再不敢多看一眼。
那是一幅春宫图,画中赤裸的一男一女正在行云雨之事,男人头戴皇冠,其状甚勇。被压制的女人肢体纤弱,手脚被铁链铐锁着,她闭目转头,额头紧蹙,神情痛苦万分。
沈莫离也看得脸热不已,他尴尬地重咳一声,语调很不自然:“这图中男人头戴皇冠,像是皇上。那女子……看起来……是被强迫的。”
朱湄兰脸上一片红晕,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莫离右手握拳,用力在左掌上一击,自言自语道:“皇上一定是在这牢中囚禁了一名女子,供其淫乐。这女子必是极不寻常的人物,皇上才会这等隐秘行事,讳莫如深。”
朱湄兰语意凄楚:“如今这个秘密被我们发现了,我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集安堂”三个字陡然撞动朱湄兰的心口,那个生孩子时还被铁链铐锁着的神秘女人……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沈莫离心头一凛:“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必须立即将此事禀报陆大人。”
二人重新沿着石阶回到房间,朱湄兰回身望着洞口道:“这房中定有控制这个秘密通道的机关,咱们找找,将那洞口合上。这个秘密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
他们找寻了许久,却未能发现机关,让房间里的床复位。“既然洞口能打开,就肯定能重新合上,为什么那些人离开后,不将洞门重新合上?”朱湄兰一皱秀眉,“难道他们是故意要让地下寝殿暴露的?”
沈莫离摇头一叹:“纸包不住火,迟早要暴露的。”
用“怒发冲冠”四个字来形容嘉靖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最贴切不过了:“一群废物!朕要你们抓刺客,现在不但刺客没有抓到,还被劫走了人犯,实在该死!”
跪在地上的沈莫离、朱湄兰和陆炳都惊惧失色,脸色煞白。
“皇上,微臣疏忽职守,罪该万死。此事与公主和指挥使无关,一切罪责,皆应由微臣承担!”沈莫离伏首请罪。
朱湄兰急道:“不,父皇,如果不是儿臣中了对方的奸计,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该受到惩处的是儿臣!”
“你的确应当受罚!”嘉靖冲朱湄兰怒吼,“枉费你投身武当门下十多年,连这点是非都明辨不了,还误中销魂散,差点儿铸成大错,简直丢尽了皇室的颜面!”
朱湄兰似被人狠扇了一个耳光,两眼直冒金星,泪水猛在眼眶中打转。沈莫离当着嘉靖的面无法安慰她,急得六神无主。
陆炳见事态严重,忙道:“皇上,白槿教奸人手段阴险狡诈,公主涉世不深,误入他们的圈套实乃情有可原。莫离未能及时识破歹人奸计,以致酿成这般严重的后果,罪不可恕。而微臣身为指挥使,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恳请皇上念在臣等对皇上一片忠心,给臣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如若不能赎罪,当以死谢罪!”
沈莫离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罪在沈莫离一人,大人无须代卑职受过。”他转而面向嘉靖,无畏直视,“微臣任凭皇上处置,只求皇上宽恕公主和指挥使!”
嘉靖眼神阴郁:“那你就自断一臂,以示对朕的忠心!”
沈莫离面不改色,他未有丝毫犹豫,右腕抽出身上的佩刀,挥刀对着左臂砍下。
朱湄兰眼见悲剧已无可挽回,胸中的悲愤,一齐倾泻出来,她奋力一跃,整个人扑向了莫离。沈莫离手中的刀去势劲急,他心神俱震,却已无回转的余地,那刀不偏不倚,正对着朱湄兰的发髻削切下去,钢刀擦过她的脖颈,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裂口,顿时云鬓散乱,血流如注。
“公主——”沈莫离已经肝胆俱裂,也顾不上别的了,抱着湄兰嘶声叫唤。陆炳急奔过来,双手按压住朱湄兰的伤口为她止血。
嘉靖也受到了惊吓,连声高呼:“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医十万火急地赶了过来,沈莫离将湄兰抱到了寝殿的榻上,太医迅速为她止血、上药、包扎,一通忙碌之后,太医的衣背已被冷汗打湿,他大气长出:“公主的伤已无大碍。实在万幸,如果刀口再深几分,将切破喉管,后果不堪设想!”
沈莫离跪在一旁,满脸凄厉、悲苦的神情,脑际一片混乱。
嘉靖转头瞧了沈莫离一眼,冷冷说道:“起来吧。”
沈莫离依旧静静地跪着,目光迟滞,恍若未闻。
陆炳忙低声喝道:“莫离,皇上让你起来,还不快谢恩!”
沈莫离倏然清醒过来,一整脸色,叩头谢恩,而后挺身起立。
嘉靖面色略为缓和,道:“朕看你还是有些骨气的,就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沈莫离听得呆了半晌。
嘉靖哼了一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看看你那些手下,一旦他们能开口说话了,立刻带到这儿来。”
朱湄兰虽因受伤发不出声音,意识却是清醒的,听到嘉靖的话,她知道莫离的手臂可以保住了,绷紧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她屏息倾听着莫离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泪水滚落粉腮,打湿了枕畔。
沈莫离再回到西暖阁时,那个机关暗藏的房间,床已复位,一切如常。沈莫离心中震惊,方才嘉靖龙颜大怒,他也来不及提起秘道入口并未关上。相距时间不长,秘道口却已闭合。白槿教的人没有理由回来自找麻烦,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皇上身边的人启动了机关。沈莫离全身微微颤动了一下,莫名地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背脊上立即冒出一股凉意。
黄浩然等六名锦衣卫已被集中在另一个房间内。沈莫离一直守着,直到“十步奇香”的药力消退后,才将他们带到了嘉靖面前。
据黄浩然等人所说,在沈莫离与朱湄兰见面后不久,就有一个易容成沈莫离模样、手持高烧红烛的人进了西暖阁,他将里头的锦衣卫召集到了一处,然后冷笑着取下了人皮面具。众人大惊失色,想要上前擒拿,却发现浑身气力迅速流失,很快所有人都瘫倒在地上,连开口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们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了吗?”嘉靖脸色铁青。
黄浩然惶恐道:“看清了,是个四旬左右的中年男人,身材修伟,紫脸环目,满腮虬髯,眼神锐利如鹰。”
“中年男人?”嘉靖蹙眉覃思,沉默片刻,似乎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道,“接着往下说。”
黄浩然道:“那人招呼了一个蒙面人进来,看那身形是个女人,他们一同进了一个房间,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个中年男人就抱了个手脚被铁链铐锁住的女人出来了,蒙面人跟随在他们身边,三人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那个男人还说……”黄浩然嘴巴抽动,不敢再往下说。
“说什么?”嘉靖的眼里寒气直冒。
黄浩然磕磕巴巴道:“他……他说……告诉皇上……我们的人……也该……该还给我们了。”
嘉靖眼睛发直,神色大变,声音沙嗄:“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皇上。”陆炳见嘉靖神态失常,忙低唤了一声。
嘉靖心底有根细细的线,在猛然抽动,他从某种记忆底层的痛楚里,蓦然惊觉过来,吼道:“你们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都不许吐露,听到了没有!谁敢传扬出去,杀无赦!”
黄浩然等人吓得猛然磕头,发誓一定会严守秘密。嘉靖这才稍稍平息了怒气,放他们离去。
陆炳和沈莫离仍跪在地上,嘉靖觉得自己忽然软弱得像一团棉花球,浑身都没有力气,他望着陆炳虚弱发音:“你有什么收获吗?”
陆炳黯然摇头:“盘问过当晚宫中的门墙守卫,都未发现有任何可疑的人物或车辆出入。也就是说,黄浩然他们看见的那三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没有其他人见过他们。”
“会不会,还躲在宫里?”嘉靖的眼光像两支蓄势待发的利箭。
陆炳否定了这一猜疑:“从乾清宫出来,只有去到两个地方不需要经过门禁。乾清宫东西两梢间为暖阁,后檐设仙楼,两尽间为穿堂,可通交泰殿、坤宁宫。但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我们都已经查遍,毫无收获。”他顿了一顿,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必定早已考察过周边的地形。如果地面上行不通,还有一个方法,就是从地下走。联系到之前坤宁宫闹鬼,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坤宁宫内,很可能藏有通向宫外的秘道。”
嘉靖闻言一震:“你认为,是那些逆贼装神弄鬼,目的是让皇后吓得搬出坤宁宫,好方便他们的行动?”
“这个可能性很大。”陆炳道,“过去皇后身边的婉卿和腊月都是白槿教的女鬼,为什么她们都在坤宁宫?如果皇后与白槿教并无瓜葛,那么婉卿和腊月在坤宁宫中潜伏,就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嘉靖皱拢两道平平的眉毛,沉吟道:“先彻底搜查坤宁宫,看结果如何再做定夺。”他目光淡淡扫过一直跪在地上不言不语的沈莫离,又道:“朕已让人送公主回凌云轩,休养几日便可复原了。”
沈莫离万感交集,心绪如潮,这滋味说不出是喜是愁,他俯首贴地,声音透着悲凉:“微臣叩谢皇上不杀之恩,必将痛定思过,戴罪立功,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嘉靖不再看沈莫离一眼,他把头深深地仰靠在雕龙髹金龙椅靠背上,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疲惫:“都退下吧。”
锦衣卫把坤宁宫翻了个底朝天,果真发现了秘道,在皇后居住的正殿里间床榻底下。“唉!”陆炳低叹着,“难怪坤宁宫内会闹鬼,难怪陈芙蓉和张涵会在里间遇害,他们是正巧遇到了趁乱经由秘道出入的什么人,才被灭口的吧。”
太医为朱湄兰用了上等的好药,内服外用,湄兰很快就能够下床活动了。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她就急着出宫去见陆炳。
屋外北风劲吹,漫天飘着大雪。陆炳的卧室内却是春意融融,陆炳将可儿拥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用手指轻梳着她的头发,望着那发丝像水般从他指缝中滑落下去,头脑中遐思不断,一双手也开始不安分地在她的身上游移,为她轻解罗裳。可儿徒带羞怯之态,任由他肆意摸索。
“大人。”屋外传来绮红的声音,“有位姑娘要见您。”
陆炳一愣,这样寒冷的雪夜,竟会有女子造访。可儿已经满脸通红地挣扎着站起身来,急急整理凌乱的衣衫。
陆炳道:“请她到前厅等候,我马上就来。”
绮红应声去了。陆炳转头看到可儿慌乱的模样,他挑了挑眉毛,一把搂过她,将嘴唇贴近她的耳垂,语气中满是暧昧:“我去去就来,今晚你逃不掉的。”
可儿忸怩抽身:“大人在外塑翩翩君子之风,关起门来却是这等不正经。”
陆炳伸手轻刮她小巧挺秀的鼻子,笑道:“念君子偏逢登徒子,既已上贼船,后悔也来不及了。”
可儿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细小得让人难以听清:“我是心甘情愿上贼船的。”
陆炳却听得一清二楚,他故意挨近她:“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可儿轻轻跺脚,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陆炳露齿粲笑,关上房门时,目光仍贪恋地停留在可儿身上。
前厅里的来客是朱湄兰,她身披淡紫色的斗篷,绮红正帮她轻轻抖落上面的雪花。
“快请坐吧。”陆炳心头一跳,“绮红,你先下去。”
朱湄兰摘下风帽,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陆炳躬身行礼:“是什么要紧事,让公主雪夜到访?”
朱湄兰微微笑道:“白天那些宫女看得紧,非让我躺在床上养伤,我只能趁着夜晚溜出宫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心中牵挂着乾清宫内发生的事情,又不好打扰父皇,只能前来向陆大人打听了。”
陆炳暗松了一口气,道:“坤宁宫内发现了密道,他们一定是从密道逃出宫去的,密道通往京郊一处废弃的小庙,他们应该已连夜离开了京城。据皇上所说,那女人的手脚被铁链铐锁着,那铁链锁有千斤重,且是特制的七窍玲珑锁,必须七把钥匙同时使用才能够打开。当年制锁的高人早已经不在人世了,钥匙只有皇上才拥有。那女人身负这样沉重的枷锁,一定走不快。而且这样明显的特征,很容易就能发现。皇上已经下令全力搜捕了。”
七窍玲珑锁?千斤重?那沉重的锁压在朱湄兰的心头上,直觉告诉她,那个女人,绝不只是供嘉靖淫乐的玩物那么简单。她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陆大人可知道,那女人是什么身份?”
陆炳脸色凝重:“皇上不说,我自然也没敢多问。想必是个极不寻常的人物。”
朱湄兰忽然想起什么来:“千斤重的枷锁,如何抱得动?可黄浩然说,那个中年男人抱着那女人,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陆炳点头道:“我已经派人去调查……”
可儿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陆炳立即咽下后半截话。
朱湄兰抬头望着可儿,可儿将茶水搁在几案上,她发簪上的流苏随着俯身的动作微微晃动,朱湄兰的目光被那发簪吸引过去,然后,她惊愕住了。可儿发髻上的那支发簪,正是端妃的遗物。可儿恰抬起头来,朱湄兰细一打量她的面容,愈发惊愕,她认出,这是万花楼里的可儿,又紧接着想起,刚才见到的绮红也是万花楼里的人,怪不得觉得有些面熟。
当日朱湄兰去万花楼是女扮男装,可儿并未认出她来,被她瞧得很是不自在,难为情地别过脸去。
陆炳招手让可儿到他身边,爱怜地轻声责备:“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种下人活儿以后不要再做了。”他趁朱湄兰不注意捏了一下可儿的手,“快回房去等着我。”
可儿羞红了脸跑开了。
朱湄兰仍在发怔。陆炳轻喊了一声“公主”,她猛然回过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还有件事情,我想问问大人。”
“你说吧。”陆炳发现她的神色有些异常,却不敢探询。
“陆大人在蒋太后身边长大,一定认识当年蒋太后身边的黎姑姑了?”朱湄兰问道。
“黎姑姑?”陆炳对朱湄兰的问题显得很意外,“当然认识,黎姑姑追随了蒋太后大半辈子,我与她十分熟识。”
朱湄兰又道:“我身边的宫女杜鹃说,她当年是在黎姑姑手下做事。”
“杜鹃啊。”陆炳一笑,“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很得黎姑姑和蒋太后的欢心。黎姑姑一生未婚,她一直将杜鹃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陆炳忽地一顿,“怎么,公主该不会怀疑,杜鹃也和叶婧一样……你放心,杜鹃是黎姑姑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对皇上绝对忠心不贰。如果我是白槿教的人,也不会选择杜鹃作为调包的对象,她自幼进宫,太熟悉宫中的情况,如果假扮她,很容易露出破绽。”
朱湄兰略微迟疑,还是开口问道:“那么集安堂的宫女银珠,陆大人可曾听说?”
陆炳把眼光挪到桌面上,微喟了一声:“银珠,便是公主的生母,她因为难产,生下公主后就过世了。”
朱湄兰面容微僵:“听说集安堂里的人都死得不明不白,陆大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死得不明不白?”陆炳诧异抬眼,“他们是因感染了瘟疫而死的。公主出生后由集安堂的宫人抚养,幸亏没有被传染。瘟疫爆发后,蒋太后还将公主接到慈宁宫亲自抚养了一段时间。”
朱湄兰偏着头,迷迷蒙蒙地看着案几上热气氤氲的茶杯,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陆炳又低低唤着“公主”,朱湄兰转过脸来,陆炳道:“我也有一事要请教公主。听莫离说,你们被销魂散迷乱了心智后,是一女人的叫喊声将你们惊醒的。公主可有想过,那女人是谁,她当时为什么会叫喊?”
朱湄兰霎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她微垂着头低语:“我也想不通……”
屋外弥天大雪,朔风劲吹,肆虐的呼号声盖过了屋内的话语声。
朱湄兰不再说话,她心事重重,低头默默。陆炳一门心思都在可儿身上,也心不在焉的。过了一会儿,朱湄兰起身告辞。陆炳将她送到了门口:“公主的伤还未痊愈,不宜再这样奔波。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会想办法告知公主。”
朱湄兰说声“多谢关心”,转身就要离去,陆炳又唤住她:“莫离……去了竹屋。”
朱湄兰雪白的脸染上了一抹红,略一颔首,走进了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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