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贤的妻,最才的女:杨绛传-忘经年·生死不离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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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做"灶下婢"

    杨绛的戏剧作品陆续面世之后,杨绛的名字也经常出现在各大报纸和街头巷尾人们的口中,杨绛一度成为当时大学生和戏剧爱好者的偶像,有时钱钟书与杨绛一同出现在什么场合的时候,都会被介绍成:"这是杨绛的先生。"

    钱钟书在看过杨绛的《弄真成假》之后,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心中有一个想法冒了出来。他对杨绛说,他要写一部长篇小说,这本书就是后来享誉国内外的《围城》。

    杨绛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高兴,她相信钱钟书有这个想法就肯定会做成这件事,对于文学,他们两个人都对对方有着充分的信任和期待。杨绛为了让丈夫心无旁骛地完成自己的想法,也有更充裕的时间来写作,便让钱钟书减少了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授课时间。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收入紧缩,所以生活上只能更加节俭,恰巧用人家中有事不再做,她便甘为"灶下婢",亲自打理家中一切事物。杨绛曾经写过这样一段文字:"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那时杨绛想尽办法节省开支,她自己和煤末,做煤球,瘦小的身体踮着脚站在大水缸前,总是弄一脸煤灰;她还负责上街买菜,钱钟书知道她不好意思去菜场,之前的她几乎没有机会去那里,便陪她一起去,两人边说边笑地把菜买回家。

    在创作《围城》的时候,钱钟书加入了很多跟杨绛一起经历过的场景,在这本书中也处处能看到现实的影子。在书中,描写苏小姐结婚的场景,就和他跟杨绛结婚的时候如出一辙,那个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新郎像极了结婚那天的钱钟书。

    在当时,杨绛的名气是远胜于钱钟书的,后来《围城》的成功证明杨绛的这般付出是值得的。《围城》前后用时两年,从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六年。"两年里忧世伤生",钱钟书在《围城》的序中慨叹这两年的时光。

    钱钟书也是个浪漫的人,虽然留学西方,但是他更喜欢送东方的礼物给杨绛,比如写诗。

    一九五九年他曾经给杨绛写过这样一段带着故事的诗:"弄翰捻脂咏玉台,表编粉指更勤开。偏生怪我耽书癖,忘却身为女秀才。"言下之意,自己的笨拙让杨绛受累了,家中琐事只好拜托她,自己不会家务琐事,只是个会读书的书呆子,由此耽误了杨绛许多读书写作时间来照料自己,从而让杨绛的创作数量大为减少,几乎"忘却身为女秀才"。

    这一切可能钱钟书没有说过,但是都在他心中感恩与感动,赞杨绛为"最贤的妻和最才的女"。

    八年抗战,全国人民都经历了一场生死的洗礼,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对胜利的渴望也就越发迫切,抗战前线捷报频传,一些先进的思想在全国广泛传播,每个人都希望和平民主的那一天快点到来。

    上海被日本人控制着,他们像是死神一样,每个国人都怕在街上遇到他们。但这是无法躲避的,就算你躲在家中不出门,意外还是会发生,他们还是会出现。每个深夜的警笛声,都是那样让人心惊胆战,不知道哪天会轮到自己。

    一天上午,钱钟书像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钱家众人和杨绛都在家中,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杨绛放下手中的活儿忙去开门,门外站的是两个日本兵。杨绛第一直觉就是来者不善,便客气地请他们进来喝茶,让他们先坐。趁着倒茶的工夫,溜进卧室把父亲的一摞《谈艺录》的手稿藏了起来,稿子是手写的,纸张很薄。

    她倒好了两杯茶,端了过来,放在日本兵面前。日本兵问:"这里姓什么?"

    "姓钱。"

    "姓钱?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别家?只你们一家?"

    "只我们一家。"

    杨绛应付了两句后,就退到了屋子里。这时候叔叔看到日本人手中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杨绛的名字,便告诉杨绛躲一躲,她便从后门走了,去朋友家待了会儿,还吃了饭。这时候弟弟来了,说日本兵找的就是杨绛。如果杨绛不出现,日本兵就要把钱家人都抓走,杨绛就慌了神,让弟弟转告钱钟书千万别回家,说完自己就往家走。

    路上,杨绛买了一篮子鸡蛋,拎着继续往回走。她走到家门口,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婆婆,看到杨绛拎着篮鸡蛋站在门口,很是吃惊。杨绛忙摆摆手,示意婆婆别说话,然后自己说:"我给您买鸡蛋回来了。"然后往楼上走,日本兵还在,家里被翻得杂乱不堪,东西散落一地,家中的柜子也东倒西歪。

    日本兵问她是谁,她说是"杨绛",日本人大怒:"那你为什么说姓钱?"

    她恍然大悟地说:"我嫁在钱家,当然姓钱啊!原来你们是找我呀!咳,怎么不早说?我给婆婆买鸡蛋去了,她有胃病。真对不起,耽搁你们了,我这就跟你们走吧。"

    最后日本兵告诉杨绛第二天十点来宪兵司令部受审,说完就走了,军靴走起路来的声音都是那么让人心慌。

    全家人都惊慌失措,担心杨绛第二天去会不会出什么事,倒是杨绛不慌不忙,开始整理翻乱的东西,清点是否有东西丢失,最后发现日本人拿走了一本通讯录,还有几封信,钱钟书的手稿幸存。

    杨绛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日本人,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好晚上准备了很多,比如,日本人提问问题,自己要怎么回答才能解围。第二天到了宪兵司令部,杨绛被问了几个问题,填了个表,就回来了,告诉她可能还会找她,并没有受什么刑罚,万幸。后来听说日本人找的是跟她同名的别人而已。

    一同搞戏剧的朋友也有被叫到宪兵司令部的经历,显然没杨绛那样顺利,少则挨两个耳光,多则酷刑加身,生不如死,在日本人的黑暗笼罩下,人人岌岌可危。

    父亲去世后,杨绛汇集了父亲生前的一些文章,取名为《老圃遗文辑》。杨荫杭丰富的经历、正义的文笔,加上对现实有力的抨击,有了"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评价。

    杨绛曾写过这样一段文字,字里行间都是对父亲无尽的思念:"我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姐妹曾在霞飞路(现淮海路)一家珠宝店的橱窗里看见父亲书案上的一个竹根雕成的陈抟老祖像。那是工艺品,面貌特殊,父亲常用"棕老虎"(棕制圆形硬刷)给陈抟刷头皮。我们都看熟了,决不会看错。又一次,在这条路上另一家珠宝店里看到另一件父亲的玩物,隔着橱窗里陈设的珠钻看不真切,很有"是耶非耶"之感。"

    钱钟书写《围城》的时候,进度不算快,每天五百字左右,但基本是一次成稿,很少再改。他每段文字新鲜出炉,第一个"品尝"的一定是自己的妻子杨绛,他喜欢把写好的稿子让杨绛看一下,还跟杨绛交代接下来要怎么写,然后就盯着杨绛的表情,紧张得像个孩子。

    《围城》定稿之后,最开始是在《文艺复兴》上以连载形式出现的,随后又编入《晨光文学丛书》。读者反响很好,前后几十载,由多家出版社多次出版印刷,读者遍布国内外,都被这本小说所吸引。钱钟书的知名度迅速提高,之前那个戏剧作家杨绛也变成了"钱钟书夫人"。

    当李健吾看到钱钟书的手稿时,十分吃惊,不住地感叹:这个做学问的书虫子,怎么写起了小说呢?而且是一个讽世之作,一部"新儒林外史"!

    钱钟书的围城写得实在生动,很多人都信以为真,以为是真发生在钱钟书身上的事情,把《围城》当成了钱钟书的自传来读。读者纷纷来信,表示同情,一些心地善良的漂亮小姐还写信表达要与他做"非一般的朋友",就只因为读了书,实在是同情钱钟书的婚姻,也倾慕他的才华。

    就算死,也要死在祖国

    随着书籍的畅销,很多电视台向钱钟书发出请求,想把《围城》从书中搬到荧屏上。最开始钱钟书是拒绝的,他觉得小说妙趣横生,拍成电视未必会有同样的效果。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上海电影制片厂的黄蜀芹,偶然间在延安的一个小书店里看到两本《围城》,便都买了下来。说起来,黄蜀芹与钱家还有些缘分,她的父亲就是当时钱钟书的旧相识──黄佐临。黄蜀芹在拍戏的间隙就靠在小土炕上读这本书,被故事深深地吸引。她就有了拍《围城》的想法,但是她怕去了会被赶出来,之前便听说钱钟书先生曾言"拙作上荧屏实不相宜"。要拍《围城》,必先拜访钱钟书夫妇。

    黄蜀芹便联系了父亲,让父亲帮自己写封"介绍信",而且做了充分的准备,跟其他的工作人员反复阅读原著,体会其中含义,编写了电视剧本,然后带着信来亲自拜访两位老人。

    到了钱家,两位老人得知是朋友的女儿,十分热情,杨绛给她讲了钱钟书创作《围城》的始末,让大家更好地感受这个故事创作的背景。还对她说:"写《围城》的是淘气的钱钟书。"这句话给了黄蜀芹很大的灵感。

    黄蜀芹的父亲黄佐临正是杨绛话剧《称心如意》的导演,在黄蜀芹小的时候,父亲经常骑着自行车带她去当时的长城电影院剧场排演这部戏剧。那时总会遇到在路上散步的杨绛、钱钟书,经常都会聊两句再各自去忙,黄蜀芹对这个镜头记忆深刻。

    黄蜀芹带来的剧本,杨绛仔细地读了两遍,标记出来四十多处她认为不妥的地方,并且提出修改的意见,连道具和场景的选择上,她也给了很多很好的意见,后来都被采纳到拍摄中。

    如何突出主题成了黄蜀芹的困扰,杨绛便写了几句话给她:"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钱钟书很同意杨绛的这句解析,对他作品最了解的人,永远都是他的夫人杨绛了。后来这两句话作为旁白,出现在了电视剧的一开头,也成为了这部剧的灵魂。

    《围城》拍成电视剧总共十集,导演当时因为受伤,是在轮椅上完成这个工作的。当时导演和演员陈道明、葛优等人认真地核对剧本和原著,前后拍了一百多天,每个镜头和环节都力争体现原著风格,让那些本在书本里的人物,立体地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电视剧上映之后,他们一家三口都看了,很欣赏里面人物的表演,他专门写信给黄蜀芹说:"与适自英国归来之小女,费半夜与半日,一气看完。愚夫妇及小女皆甚佩剪裁得法,表演传神……此出导演之力,总其大成。佩服佩服!"

    那段时间他们的生活中,还有一位不得不提的朋友,就是傅雷。傅雷是我国著名的翻译家和美术评论家。他也曾留学法国巴黎大学,算起来还和钱钟书、杨绛是校友。

    傅雷一家那段时间与钱钟书、杨绛也走得很近,两家住得不远,所以有时间了就会互相走动,促膝长谈。大家都对这个社会有太多要控诉的事情,都在黑暗中期待黎明。人们在畅谈中释放压力,抒发情感,那种心灵与心灵碰撞的火花,在回忆中依然闪亮。

    在杨绛的记忆中,傅雷总是挂着笑容的,与外界说的"严肃死板"截然不同。他总是和钱钟书面对面聊天,手拿着烟斗,嘴角含笑,他和钱钟书很聊得来,可以聊很长时间,按照杨绛的说法就是:"傅雷只是不轻易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好像在品尝自己的笑,觉得津津有味。"

    钱钟书是唯一敢与他当众开玩笑的人。一次还有其他朋友在的时候,钱钟书和傅雷开了个玩笑,另一个朋友以为钱钟书是个"没轻没重"的主儿,便赶忙使眼色,告诉他"闯祸了"!傅雷不但没生气,还跟着大家一块笑。

    不过,在孩子面前,傅雷几乎是不笑的,傅雷的两个孩子阿聪、阿敏喜欢留在客厅里,听大人们聊天。傅雷是不允许的,他或许出于自己的考虑,怕孩子理解错误,或出去说给别人听,那个时代是真正的"祸从口出"。

    一次,朋友们在客厅里聊得风生水起,好不热闹,不知他是突然想到什么,就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门旁,一把拽开门,看到两个小顽童正侧着脑袋听声儿呢,傅雷大声吼了一下,两个孩子急急忙忙跑上楼梯。太太忙跟了上去,唱白脸,两边疏通。大家继续聊天,笑声四起,傅雷又过去拽那扇门,两个孩子还在那里,跟着大家笑,真是"知子莫若父"啊,他就知道孩子还会下来。

    傅雷比之前更加愤怒,大声地呵斥着孩子,太太想劝却劝不了,其他人想劝不敢劝,孩子委屈地在那哭,只能待傅雷呵斥结束。这也许就是外界盛传的"严肃的傅雷"吧,大家面面相觑,领教了!

    胜利像黎明一样终将到来,人们殷切期盼的和平像温暖的阳光,温暖着被战争冷却的生活。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前方传来日本投降的消息,举国欢庆。钱家人都聚在一起,商量着要纪念下这个日子,庆祝黑暗的过去。杨绛心里有些难过,便独自躲到了亭子里,默默地流泪,钱钟书过来安慰她。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在世之时只愿能看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可是这一天来了,父亲却不在了。钱钟书安慰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爸爸会为我们高兴,为国家高兴,我们终于熬过来了。"

    抗战结束后,钱钟书辞去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工作,来到中央图书馆做外文部总纂,主要负责编写《书林季刊》,徐鸿宝先生曾对战时中央图书馆馆长说:"像钱钟书这样的人才,两三百年才出一个。"

    《围城》受到广大读者的热捧,钱钟书又在暨南大学兼任教授,还兼任英国文化委员会顾问。随着工作重心的改变,钱氏夫妇的生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之前只顾埋头创作的两人,有了越来越多的社交生活,也结识了更多志趣相投的朋友。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很多爱国知识分子都收到了国民党投过来的橄榄枝,钱钟书、杨绛也不例外,但是两个人毅然地放弃了去台湾的机会,不仅仅是因为拥护共产党,他们也不愿意离开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热土,这片土地刚刚经历了创伤,需要人们去抚平。

    一次钱钟书去南京汇报工作,回来得要比平时早很多,杨绛很奇怪,钱钟书说:"今天晚宴,要和"极峰"(蒋介石)握手,我趁早溜回来了。"

    其间,钱钟书和杨绛有很多离开大陆的机会,台湾大学欲聘他做教授,他婉拒了;香港大学请他做文学院院长,他说"不是学人久居之地,以不涉足为宜";英国也发来邀请,想聘他做高级讲师,他说"伦敦的恶劣气候"……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他们那么坚持,留在一个战争阴霾没有散去的地方,而答案也许只有当时的人们才能理解,那就是"他们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一次,杨绛先生与人讨论人生选择的意义时,说起在抗战胜利之后,国民党政府曾许诺钱钟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位,很多人梦寐以求,也代表工作的成果得到了肯定,达到了世界水平。但是钱钟书一口拒绝不要,他解释说:"那是胡萝卜。"他是不愿受"胡萝卜"的引诱,也不愿受"大棒"的驱使。

    对于祖国的热爱,钱钟书总用柳永的两句诗解释,那便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祖国便是他舍不得的"伊"了!

    后来有人问他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当初没离开后悔吗?杨先生说:"没有什么后悔的,人活着不一定全是为了享福。"

    杨绛在《干校六记》中这样说:"我们的国家当时是弱国,受尽强国的欺凌。你们这一代是不知道,当时我们一年就有多少个国耻日。让我们去外国做二等公民当然不愿意。共产党来了我们没有恐惧感,因为我们只是普通的老百姓。我们也没有奢望,只想坐坐冷板凳。当时我们都年近半百了,就算是我们短命死了,就死在本国吧。"

    也许曾经远走过他乡的游子们,更懂得对故土的深沉的情。"中国的语言是我们喝奶时喝下去的,我们是怎么也不肯放弃的。"放弃该放弃的,才有机会选择该选择的。人生有舍有得,舍得也!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正式解放,母校──清华大学发来邀请函,做外文系教授,这对两个人来说是梦想,也是荣誉,更是一种肯定。

    当时阿圆已经十二岁,跟着父母上了北上的火车,一只手抱着洋娃娃,一只手提着个手提袋,这是她最喜欢的玩具。手提袋里是自己给娃娃做的衣服装饰,娃娃她一路都抱得很紧,因为娃娃的肚子里装了几两黄金,这是她的秘密。

    清华大学,是这对夫妻定情之地,也是两个人确认人生方向的起点。上次离开是两个人,这次是一家三口居家搬至北京,这一来,就是一辈子,再也没有离开过,直到现在。

    清华大学早有规定,夫妻二人是不能同在这里做正式教授的,所以钱钟书入职做正式的教授,教大二英文,另开设《西洋文学史》和《经典文学之哲学》,还要辅导和指导研究生的学习。杨绛就做兼职的教授,教《英国小说选读》。虽然工资少了些,但是落个清闲,她自嘲是"散工"。专属散工的优惠就是,好多会议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去参加,但是这个散工的课程安排并不少于专职老师。

    新中国成立,全国普天同庆这份难得的和平,中国人终于可以自己做主人。荒废许久的教育行业重新复苏,清华大学比他们在的时候还要热闹,很多熟悉的朋友也回到这里工作,因为共同的经历,让大家都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虽然两个人都是全国知名大学的教授,但是生活得还很朴素,他们一向不在乎这些,对他们最重要的一直都只有一件事──读书。

    当时校园内的不少时髦女性开始追赶潮流,当时流行的装扮是灰色的长裤,上衣是胸前有两排扣子、腰间带有一个皮带的列宁装,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打扮,唯独杨绛依然是一身上海旗袍,在人群中十分抢眼。如果乘坐人力车的话,还会撑一把小伞,很是优雅。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态度温和,总是带着笑容,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钱氏夫妇家中布置得很简单,一张西式的长台桌,几把椅子,再就没什么家具了,家中最多的就是从清华大学图书馆借来的书,遍布屋子的角落。两个人不觉得艰苦,还很爱这个小家,除了必要的出行之外,基本都在家中读书度过,十分享受这样的生活方式。

    杨绛的翻译生涯是从抗战结束后开始的,第一次刊登的译文便得到了傅雷的夸赞。当时她正读奥利弗·哥尔德斯密斯的散文《世界公民》,挑了其中的一段,然后自己加了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标题《随铁大少回家》就刊登在了《观察》上。可惜的是,当时的稿子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因为这个称赞,杨绛还受到了傅雷的"责怪",当时杨绛听到傅雷的称赞,以为他只是照理敷衍,或者干脆就是客套,所以就照例谦逊地回了一句,傅雷忍了一分钟,然后用深沉的语气说道:"杨绛,你知道吗?我的称赞是不容易的!"

    杨绛曾利用课余时间翻译过西方文学史上的第一部流浪汉小说──《小癞子》。杨绛选择这部小说,是因为书中的文学表达方式十分幽默,是她喜欢的风格,用幽默的语言让人轻易地接受一个深刻的故事。

    这本书通过讲述主人公流浪的生涯,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遭遇的各种事,反映了十六世纪西方社会繁华背后的腐朽。《小癞子》在文学的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莎士比亚的《无事生非》、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都应用过其中的桥段,或者提及这本书的存在。但对于这本书的原作者是谁,却一直没有准确的答案。

    杨绛对这本书十分重视,先后翻译过两个版本,并多次修改。起初是将法文版翻译过来,后又将西班牙原文版进行翻译,力求最接近原著,又有中文特殊的文学色彩。

    此时,已经长大的钱瑗来到清华大学,十分开心,像是发现了世外桃源,她觉得清华大学是最美的地方。虽然只有十五六岁,但是她却深谙父母的兴趣爱好,也继承了这一点,她对妈妈桌子上的书充满了好奇,也开始大概地看一些外文的作品。杨绛很支持她的阅读,她说:"钟书是我们的老师,我和阿瑗都是好学生,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如有问题,问一声就能解决,可是我们绝不打扰他。"

    一次,钱瑗在读书的过程中真的遇到了不懂的问题,便去问爸爸,求个解答。爸爸并没有直接告诉她答案,他希望培养女儿自己寻找答案的习惯,便让她自己去查字典。阿圆听话地去查,查一本没有,又查一本还没有,直到查第五本字典后,她才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也懂了爸爸的良苦用心,体会到了如何"做学问"。

    现实中的"控诉大会"

    平静的生活没有过得太久,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开始了。中国共产党建党三十周年之际,掀起了一轮学习《毛泽东选集》的高潮。各地高校率先在老师范围内开展了思想改造,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知识分子成了改造的第一批对象。

    周恩来为此专门在京津高校教师学习会上做了《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的报告。知识分子需要改造思想,认真学习,站在工人阶级立场上,成为文化战线上的战士。

    这样一场运动,当时几乎每一个知识分子都参加了。杨绛的《洗澡》正是记录了当时发生的一些事情和她本人的一些想法,当时全国上下的"三反"运动,即"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被大家称为"脱裤子、割尾巴",但是"脱裤子"这个词实在是不适合从知识分子的口中说出来,所以被戏称为"洗澡"。

    《洗澡》是杨绛截止到现在唯一的长篇小说,前后共十八万字,被施蛰存誉为"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并说(杨绛)"运用对话,与曹雪芹有异曲同工之妙""《洗澡》中的人物,都是"儒林"中人。不过最好的一段,许彦成、杜丽琳和姚宓的三角故事,却是吴敬梓写不出来的"。

    虽然这是一本小说,里面没有真人真事,更没有杨绛的影子,她只是准确地描写了当时社会背景下发生的一个故事,"气氛是完全真实的"。

    舒展说杨绛是"文艺领域各种样式的大票友,文、武、昆、乱不挡,生、旦、净、末满来"!对于一位七十岁的老人能写出这样的作品,确实让人由衷地佩服,但是杨绛却用她的家乡谚语回答:"那叫作"猪头肉,三不精"!"

    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对一些事情的处理上出现了一些比较"左"的方式,对于需要改造和批判的事情界定混淆,导致一些本不该被反对的东西也被拽了进来。在最开始的时候,知识分子们并不太理解"三反"运动的目的是什么,只知道是专攻于自己的专业,并没有参加政治相关的活动,怎么就变成了需要被"批判"的对象了呢?

    杨绛在这场活动中,也受到了影响。当时的整个清华大学已经没有了往时的宁静与祥和,尤其是她和钱钟书最钟爱的地方──清华大学图书馆。很多西方文学著作被定义为"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毒瘤,杨绛实在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具体的思想改造包括三个阶段,它们是思想动员阶段、酝酿讨论阶段、声讨控诉阶段,其中最让人纠结的便是酝酿讨论阶段。杨绛参与过几次"酝酿会",主要的内容就是几个人讨论其他的人有什么是需要被改造、被控诉的,并且收集相关的资料,这让每个参会的人都陷入了很残酷的思想斗争,毕竟之前都是很好的同事和朋友,而这么做很容易让被讨论的人陷入"困境"。

    杨绛不仅参加过"酝酿会",还被参加过。杨绛当时已经在做思想检讨,因为她素来"与世无争",只是个"散工",平时也追求做个贤妻良母,所以她的问题相对简单,不严重,检讨也就一次通过,没有反复。

    开控诉大会就在通过杨绛检查的当天晚饭后。她本来以为检讨一次通过也不会有什么其他事,但是半路出现个"程咬金"站出来控诉杨绛:

    "杨季康先生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恋爱应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见了情人,应当脸发白,腿发软。"

    "杨季康先生甚至教导我们,结了婚的女人也应当谈恋爱。"

    杨绛很奇怪,这个女学生义愤填膺地大声宣讲着,但是她并不是杨绛的学生啊!在场几千人都被这一幕吓到了,都看着杨绛。她对突然发生的状况显然没有预料,只好装作没有听见,波澜不惊。因为接下来还有要控诉的人,这个"浪潮"很快就过去了。

    大会散去的时候,外文系主任吴达元过来小声问杨绛:"你真的说了那种话吗?"杨绛回答:"你想吧,我会吗?"其实吴达元是了解杨绛的,但是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相信杨绛,却不敢多表示其他的任何内容。

    杨绛带着一肚子的莫名其妙回到家中,家人都睡了,她悄悄躺下,回想着晚上发生的一切,心说:"假如我是一个娇嫩的女人,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我只好关门上吊啊!季布壮士,受辱而不羞,因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并没有这等大志。我只是火气旺盛,像个鼓鼓的皮球,没法按下凹处来承受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丝毫惭愧。"想到这里,她也释然了。

    第二天早上,杨绛专门挑了件喜庆的衣服,精心梳洗,光鲜地出门去。换作其他人,前一天当着众人被"控诉"成一个罪人,第二天肯定是躲在家里,不想见人。单单杨绛不这样,她偏挑了人最多、嘴最杂的菜市场去逛,倒是要看看这些人是什么反应。也可能是拥有这种乐观坚强的性格,才是真正的杨绛,才是那个用"喜剧"态度对待人生的人。

    时隔不久,《人民日报》上便刊登了关于控诉大会上女学生点评控诉杨绛的文章,杨绛以为此事一出,她的教师生涯算是到头了。结果是到了下学期,不但课程没有被取消,选修她课的人反倒多了,还得感谢《人民日报》为她做了宣传。

    杨绛从不为自己做过多的解释,她觉得: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随他们怎么想去吧。人生在世,冤屈总归是难免的。这场运动中,杨绛算是跌跌撞撞地过来了,也算比较幸运了,在这场特殊的"运动"中,她收获了更多的坚韧。

    幸运女神并没有眷顾每个人,很多人在这场斗争中没有坚持到最后,选择了一些极端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杨绛曾撰写过《忆高崇熙先生》,为我们讲述了她跟钱钟书经历过的生命的凋零。

    崇熙先生也是清华大学的教授,在化工系任职,并兼任了当时化工厂厂长,专业素养极强,与钱钟书夫妇当时是不错的朋友。他当时也被卷入了思想改革的浪潮。杨绛回忆那是一个秋天的周末,杨绛和钱钟书闲来无事出去散步,便去了化工厂附近的高家,只有高崇熙一人在家,他正坐在那里,看到来访的他们有些意外,便请他们入座,倒了水。钱钟书问起了他们厂里的思想改造和控诉大会情况如何,他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杨绛觉得高崇熙似乎情绪不高,表情有些尴尬,便借口说还有其他的事情,拉着钱钟书起身离开。高崇熙并没有继续挽留,却是送了又送,送出客堂,送出走廊,送出院子,直到工厂的大门口,然后他就站在门口目送杨绛和钱钟书。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聊起此事,都觉得有些奇怪,高崇熙并不是古板冷淡之人,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两人都觉得他今天有些怪。

    第二天,一个噩耗传来,高崇熙服了氰化钾自杀了。听到消息的杨绛十分后悔,说:"只恨我们糊涂,没有及时了解。"类似的事情在那段时间接连出现,生命似乎一下子变得脆弱不堪,不能承受生命之重。

    文人的爱情总是美好的,不是因为总能赶到好的时代和好的背景,而是他们更懂得生活中"苦中作乐"的浪漫。一帆风顺只是句美好的祝福,难念的经却也是那样真实地存在。

    命运赋予我们诸多苦难,不是为了让我们对人生失望,而是要将我们打磨得更加坚强,去迎接更好的生活。当杨绛和钱钟书流落在荒郊之间,他们乐观地完成了生命的历练。如果当时他们也选择了轻言放弃,我们损失的不仅仅是几部经典的作品,而是一代文人高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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