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的翻译生涯开始得很早,可追溯到她还在清华大学上学的时候,当时她跟钱钟书确立了恋爱关系。一次叶公超请她到家里吃饭,饭后随手拿出一本英文刊物,让杨绛翻译其中的一篇政论《共产主义是不可避免的吗?》,说《新月》要发表此篇译文。
杨绛心里明白,这可能是叶先生要考考她这个钱钟书的未婚妻是怎样一个水平。她便答应下来,好好完成这个"考试"。但是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翻译这门学问,虽然之前学的是政治,但她并不是很有兴趣。她大略读了一下这篇文章,晦涩难懂,但这是"考试",必须要交一份满意的答卷才行。当她硬着头皮交稿给叶公超的时候,叶先生却夸她译得"很好",并且没过不久,《新月》就真的发表了她的这篇译文。
《堂吉诃德》被列为"外国文学名著丛书"之一,编委会的领导林默涵先生之前看过杨绛翻译的作品──《吉尔·布拉斯》,便决定由她来翻译《堂吉诃德》,之前并没有规定采用哪个版本作为翻译的对象,杨绛经过多方比对,觉得各有千秋。
《堂吉诃德》在西方文学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与《哈姆雷特》、《浮士德》都堪称经典之作。
为了更准确地翻译《堂吉诃德》,杨绛从一九五九年开始自学西班牙文,因为之前对多国语言有学习的经验,所以自学起来相对比较轻松。一九六一年开始翻译,直至一九六六年,她完成了整本书四分之三的内容,因为"文革",中间停滞了很久,一九七六年才完成全部的翻译工作。
最后杨绛决定翻译西班牙原版,这样最靠近作者本意,版本就选择了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马林编著的最权威的版本。
因为对学习语言的痴迷,他们两个人还有属于自己的学习方法,两个人在泡脚的时候发明了一个游戏。钱钟书使用意大利文,杨绛使用西班牙文,一个人说一个词,另一个人需要用自己使用的语言说出对应的词,两个人玩得很开心。
在"破四旧"的时候,经常有人破门而入,进行抄家。无论发现任何跟"革命"有关的东西,一律销毁,因为杨绛和钱钟书都是知识分子,他们的问题大部分来自文章,所以最重要的证据就是各种有字的纸张。
当时杨绛为了安全,几乎销毁了家中所有带字的东西,包括之前保存了许久的跟家人来往的信件和创作学习的文字资料。她舍不得将翻译了大半的《堂吉诃德》毁掉,这是她两年孜孜不倦的结晶,凝结了她无数的心血。
她想了很多办法,用很厚实的牛皮纸把文稿死死地包住,然后用绳子"五花大绑",仔细地藏起来,如果这些稿子被发现,里面的内容会被认定为是"黑稿子"。
厚厚的稿子很有重量,杨绛双手抱在胸前,挤上了公交车。她打算去办公室,交给可靠的人保管。之前办公室的组秘书对待她还算友好,希望他能帮自己这个忙,但是组秘书表现得模棱两可,这东西像个定时炸弹,他不敢收留。
后来,译作《堂吉诃德》交给了小C,之前他还只是个通信员,经过"改革"如今已经很有地位,但是他所在的队伍认为《堂吉诃德》是"黑稿子"范围内的,就径直拿走了,杨绛站在那里,愣住了。
后来,杨绛又经过多次"教育",组织上要求杨绛去掉自己脑袋中的"黑思想"。杨绛就想向组织申请,能不能暂时把之前收缴的稿子还回来,好让自己对照自己之前的"黑稿子"修正自己的错误思想。组织的答复是:"黑稿子"太多,一下子找不到了。
再后来,杨绛被安排打扫女厕所,她每天都边"工作"边搜索自己的稿子的踪迹,希望能找到它。她借口擦擦玻璃或者打扫窗台,就进入房间寻找,找了很久。
直到有一次,一个偏僻的储藏室需要打扫卫生,她打扫废纸堆的时候,居然看到了自己当时五花大绑的稿子,她激动得像是找到了失散的亲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能再把稿子留在这里了,她十分不放心,担心再分开今后就找不到了。她决定先放到女厕所,然后伺机带出去。负责看着她的是个年纪偏大的老干部,她趁着老干部转过身的时候刚要往外走,被另外一个人看到了。
那个人大声问她:"杨季康,你要干什么?"
这时候老干部回过身看到了站在身后的杨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杨绛说:"这是我的稿子!"老干部看到她抱着的东西,一下子明白了杨绛要做什么,语气平和地说:"是你的稿子,可是现在你不能拿走,将来到了时候,会还给你。"
杨绛把稿子抱得更紧了,虽然万般不舍,但也只能交出去,老干部答应杨绛可以把稿子暂时放在这儿。杨绛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担心不够好,最后选择了柜子的顶上,才落寞地离开。
又过了一段时间,思想改造的风潮渐渐退去,一切已然趋向平静。杨绛心中一直放不下的稿子依然在外流浪,她试图找回,一直未果,直到遇到了之前那个组秘书,这时此人已经成为学习小组组长。一天,杨绛趁着晚上学习的时候,写了个字条给他,请求找回自己的稿子。
第二天,他就真的把稿子找到了,交到了杨绛的手里。杨绛激动得不知如何表达,只是紧紧地抱着它,心想它终于回家了。
后来杨绛经历了下干校的"冷却期",再看自己之前翻译的稿件,不太满意,决定重新提升一下翻译的程度。
一九八七年,《堂吉诃德》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付梓出版。它的出现填补了我国西班牙语文学翻译的一个空白。中译本的《堂吉诃德》很快也受到了西班牙方面的高度肯定。先后被列入"外国文学名著丛书"、"世界文库"、"名著名译"、"中学生课外文学名著必读"等,总印数达七十余万册。
《堂吉诃德》定稿的时候,钱钟书的《管锥编》的手稿校对工作也刚刚结束,钱钟书提议,他跟杨绛交换题签。杨绛笑着说:"我的字那么糟,你不怕吃亏吗?"钱钟书答:"留个纪念,好玩儿。"这对文坛的"神雕侠侣"如此"笑傲江湖",让人艳羡。
五月,西班牙访华的先遣队来到中国,正赶上北京书店门前排长队购买《堂吉诃德》的盛况,让这个先遣队印象十分深刻。这一年六月,西班牙国王和王后访华,因杨绛在中国与西班牙文化交流上作出的贡献,她被邀参加国宴,邓小平问她:"《堂吉诃德》是什么时候翻译的?"一言难尽,杨绛只简单答了句:"今年出版的。"一九八六年十月,西班牙国王亲自颁奖给七十五岁的杨绛。杨绛获得"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勋章"。
杨绛回忆自己翻译这本书的时候,制订了详细的翻译计划,毕竟这是个庞大的工程,"我翻译的时候,很少逐字逐句地翻,一般都要将几个甚至整段文句子拆散,然后根据原文的精神,按照汉语的习惯重新加以组织。"这无疑十分耗费时间和精力,也很考验译者对两种语言的运用能力及了解深度。
为了保证翻译的质量,她每天只翻译五百字左右,字字珠玑!一个句子,她会有好几种翻译的方式,经过细细比较,选择她认为最合适的,如果都不满意就重新查资料翻译,力求完美,几近苛责,追求"信""达""雅"。七十二万字的稿子,前后二十年才完成。
她所理解的翻译,不仅仅是将异国的单词换成中国的汉字,而是同样的故事或者事件,用同样精美的汉语言文学方式表达出来。她说自己是"一仆二主",同时伺候着原文"主子",还有译文读者这个"主子",力求双方都满意。
杨绛不仅翻译了《堂吉诃德》,还围绕着整本书,发表了一组论文,阐述整个作品的艺术价值及存在意义。
因为这部作品,杨绛也被推举成为中国翻译家学会的理事。
《斐多》是杨绛翻译的另一部作品,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柏拉图,是一部哲学作品,讲的是苏格拉底就义时,与门徒就灵魂是否不朽的事情展开的对话,最后饮鸩赴死。原著的语言是她之前不懂的古希腊文,她选择了这个困难的"课题"来做,依然坚持不刻板地按照原文的每个单词翻译,更注重文章的整体性和易懂性,让人们读起来能够理解原作者的本意。翻译这部作品,也让杨绛经受了一次思想和灵魂的洗礼。
这部作品出版后,被很多读者喜欢,被称赞为"迄今为止最感人至深的哲学译本"。
台湾女星林青霞曾经在自己的新书发布会上坦言,自己很希望成为杨绛一样的作家,"她翻译的《斐多》让我很震撼,我买了很多送给朋友。"
《堂吉诃德》出版之后,引起西班牙的重视,当时通过驻华大使多次邀请杨绛出访西班牙,前后邀请了三次,前两次杨绛都礼貌地拒绝了。第三次邀请,杨绛心中不忍再次拒绝,自嘲"赖不掉了",钱钟书打趣她:"三个大使才请动她!"
于是在一九八三年,杨绛随中国社科院代表团出访西班牙,并有很大的收获。她利用各种间隙,去解决自己翻译时候遇到的问题,一些词在她翻译文章的时候叫不准,而当时的字典单词量有限,有些词没有在其中。
例如,在翻译《堂吉诃德》的时候,堂吉诃德口中总出现一个名字──"托斯达多",读起来类似"多斯达笃"。她经过多方查找,这个多斯达笃是西班牙阿维拉主教的译音,而托斯达多只是个绰号,意思就是"焦黄的脸儿"。出访的时候,心细的她在餐桌上发现了一个包面包的玻璃纸,上面印着"Pantosotado",里面包着的面包,就是焦黄的颜色。
在之后游览托雷多古城大教堂的时候,她请教了当地的导游,才知道托斯达多是一位吉卜赛混血儿,所以脸色焦黄,有别于西班牙本地白人的脸色。他也是位出名的作家,也是第一位出现在我国文献里的西班牙作家。
这次出访,杨绛专门去塞维利亚的印第安档案馆寻找塞万提斯的相关资料,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当馆长得知这位东方女性正是《堂吉诃德》中文本翻译者的时候,很感谢她的贡献,并复印了一份塞万提斯的亲笔申请书,因为是原文稿件,上面的签名依然清晰可见,十分珍贵。
杨绛的口才也十分好,总是能几句话就抓住大家的兴趣点。在塞万提斯逝世三百六十六周年的纪念会上,主办方邀请杨绛出席,并希望她发言。
当天参会的都是拉丁美洲各国的大使,第一位发言的人主要介绍塞万提斯的生平简介,气氛十分沉闷,大家也都没什么反应。杨绛发言的时候,几句话就获得了满场的掌声。
她说:"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就是说,天上的日子愉快,一眨眼就是一天,而人世艰苦,日子不那么好过。我们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或三百六十六天。塞万提斯离开我们人世,已三百六十六年,可是他在天上只过了三百六十六天,恰好整整一年。今天可以算是他逝世"一周年"。我们今年今日纪念他,最恰当不过。"
现场嘉宾无不为这精彩的讲话鼓掌大笑,本来外文委觉得三百六十六年不是整数,没什么开的意义,一下子被杨绛解释得如此巧妙,十分敬佩。西班牙大使也为这精妙的解释吸引了,上场时只是简单的握手鞠躬礼,下场时大使行的吻手礼,他的夫人跟她热情地拥抱。
到英国伦敦出访的时候,杨绛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读书上,专挑在国内没法找到的书,想尽快都看完,免得留遗憾。到了伦敦,便省一切能省之事,只扑进大英博物馆。回国之时,带得最多的也是各种期刊书籍,满载而归。
杨绛和钱钟书都是中外文化交流的友好大使,多年的留学经验以及后来的文学研究、创作工作,让他们深知,掌握外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经常鼓励年轻人:"多会一门外语,好比多一把金钥匙,每把金钥匙都可以打开一座城门。城里有许多好看好玩的东西,好像一个大乐园。你们如果不懂外语,就会比别人少享受很多东西。"
她用亲身的经历讲给年轻人听,希望大家少走弯路,不要放弃重要的东西。亲切的"现身说法"让听者受益匪浅,也让更多人投入外语学习中来。
从前有个女儿叫阿圆
杨绛的小说创作也没有停止,在出国之前她已经发表了《璐璐,不用愁!》,这让她一直对小说的创作保持着浓厚的兴趣。
一九八一年,她开始整理自己的小说作品《倒影集》,旨在把自己比较优秀的作品集中在一起发表,作品以描写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女性生活故事为主,包括《"大笑话"》、《"玉人"》、《鬼》、《事业》,还包括了之前的《璐璐,不用愁!》,并于次年出版。
作品一直保持着杨绛诙谐、幽默的叙述方式,征服了很多的读者。其中《"大笑话"》是钱钟书认为她写得最好的一篇中篇小说。文章看起来夸张,却十分幽默,讽刺意味极强,描述了一个由女人们构成的世界,女人们的形象是光鲜亮丽的,但是她们却汇聚成了一幅"百丑图"。
故事的女主角陈倩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在从上海去北京取先生遗物的时候,不料热心肠的太太们给她安排了相亲的约会,一场闹剧就这样上演了。
各路女神仙上演各自的好戏,探听隐私,虚伪自私,互相吹捧……每个人都有心中的小算盘,盘算着别人,也算计着自己,最后发现自己本身就是个闹剧,女人的世界是是非非,最后陈倩上了回去的火车,结束了这场悲剧。
在这个家中,每个人的作品,都会有两个固定的读者,杨绛的作品读者自然就是阿圆和钱钟书先生。阿圆曾经跟父亲聊到他们两个人写作的风格,阿圆说:"妈妈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还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whisky),浓烈、刺激,喝完就完了。"
钱钟书也认同阿圆的看法,他一直觉得杨绛的散文要好于自己的,说"杨绛的散文是天生的好,没人能学"。还打趣说要是把自己年轻时候的作品跟杨绛的一起出版,就是自己献丑了。钱钟书是从心里欣赏杨绛的作品,对于外界对杨绛的称赞,他也很骄傲。
转眼几十年,杨绛和钱钟书已到暮年。杨绛开玩笑说,他们已经是"红木家具"。就看起来结实,实际上是用胶水粘着的,一碰就容易散架子,挪不了了。
年轻时候,杨绛身体不太好,吃的东西也不多,一直瘦小。老了之后,倒是钱钟书身体不好,经常感冒,杨绛便跟护士学如何打针,她亲自给钱钟书打。一九九四年钱钟书住进了医院,检查结果是膀胱癌,手术过程中发现右肾萎缩坏死,也一并切除了。
这是一场大手术,尤其是对钱钟书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杨绛担心钱钟书的身体,钱钟书术后五十多天杨绛一直陪在病床前。医生护士看杨绛疲惫的样子,劝她回家休息,换其他人来看一看,杨绛疲倦的面容带着微笑说:"钟书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钱钟书也心疼自己的夫人,看她日夜守在那里,日渐憔悴,便让她找别人来。杨绛不肯走,她不放心别人照顾钟书,只肯亲自来。钱钟书再提这件事,她就聊别的,转移话题,钱钟书也知道是拗不过她的,就没再提了。
钱钟书出院的时候,杨绛本就瘦小的身体已摇摇晃晃,让人看着就心疼不已。
那段时间,为了让钱钟书恢复得更快,心情更好,阿圆回来住了一段时间,周末再回婆婆那去看一下。她总会带些教学的书过来,还会带家里用的日用品,也会带来一些外面的新鲜事儿,讲给他们听,逗他们一笑,一家人在一起总是那么开心。
出院后,钱钟书身体就一直不好,反反复复,不久又进了医院,这次一住就是四年,直到生命走到尽头。
这次检查的结果也很不好,膀胱颈上也发现了癌细胞,手术之后又出现了肾功能衰竭,紧接着抢救,最后开始做血液透析维持生命。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慢慢地连话也不能说了,但是杨绛跟他说什么的时候,他是能听懂的,证明他的头脑很清醒,他用眼神回应着。
杨绛一直陪着他,都很少回家,但是又担心钱钟书的身体顶不住,就在家熬鸡汤来给他补身体。钱钟书已经不能正常进食了,只能把鸡汤混在营养液中。为了保证钱钟书的营养,她总要打各种各样的果泥、肉泥来为钱钟书改善"伙食",因为他只能鼻饲的方式摄取,杨绛很细心地处理食物,就连鱼肉也要用针一根根把刺剔除,鸡肉也要把肉筋挑出来,然后捣碎成细细的泥才可以,而她自己倒可以"将就"!
杨绛这四年一直这样坚持着,阿圆也很忙,工作很累,她舍不得女儿来回跑。阿圆一周来两次,跟爸爸谈心,聊聊工作和学校里的事,这些都是钱钟书爱听的。此时的钱钟书已经没有力气像平时那样聊天,但是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得出,女儿来的时候,他最开心。
阿圆每次都比杨绛早退一小时,钱钟书心里记着时间呢,要是提前几分钟走,钱钟书便会生气,说:"没到时间呢。"等过了几分钟,他便让阿圆走了,他心里计算着时间,不用看表也很准,阿圆称他是"爸爸"灵童""!
但不久以后女儿也病了,住进了医院,这让杨绛又受到一个天大的打击。
女儿的病,跟工作的劳累有关系。阿圆继承了妈妈的淡泊名利,只钻工作。阿圆的工作很出色,也很用心地做学问,先后做了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系教授、中英合作项目负责人,英国《语言与文学》编委,全国高校外语专业指导委员会和北京师范大学学术委员、学位委员会的各种委员。
从一九六六年从事英语教学开始,一九七八年公派至英国兰开斯托大学进修英语及语言学,一九八〇年回国。一九八六年晋升教授。一九九三年被北京师范大学聘为外语系英语语言文学博士生导师,一路走来,阿圆一直是杨绛和钱钟书的骄傲。
她一直很热爱自己的工作,每天要备课很晚,第二天还要走很早。学校当时人手不够,所以她身上的课也很多,因为她住的地方跟学校很远,需要坐很久的车。一直以来这样大压力的工作,她的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了。
那段时间,阿圆身体开始不舒服,先是咳嗽不止,刚开始以为只是着凉感冒,然后又腰疼。家人劝她去医院看看,她为了节省时间只去了校医务处,诊断可能是支气管炎,开了点药吃当是治了。
阿圆腰疼越来越严重,后来连弯腰都费劲,没有办法蹲下捡地上的东西,但她一直也没去医院,由此耽误了病情。这些事情她并没有告诉妈妈,当时的杨绛正在照顾钱钟书,她心疼妈妈。
她对妈妈说,腰疼是因为"挤公交汽车闪了腰"。就算病痛如此折磨她,她却从没耽误过工作,甚至还去成都参加了当年全国高校外国语教材编审委员会的会议。回来之后的一天清晨,阿圆腰疾发作,甚至起不来床,她才决定去了医院,到医院一检查,确诊为骨结核,而且脊椎已经有三节发生了病变。紧接着又发现肺也有些问题,随即办理了住院手续。
专家会诊的结果,让她很吃惊,此时的她已经是肺癌晚期,肺部积水,癌细胞已经扩散,病情很严重。入院之后病情也没有得到控制,阿圆日渐虚弱起来。
阿圆住院后,除了每天固定地打针吃药,躺在病床上依然看书和工作。可是身体的疼痛让她看一会儿书就得歇息一下,写几个字就会酸痛不已。
对于母亲,她一直隐瞒着,报喜不报忧,两个人每天都会通下电话,她们把这种方式称为"拉指头",因为没有办法像见面后手拉手般亲热,所以便只能到达"拉拉手指头"的级别。
妈妈知道阿圆病情的详细情况的时候,无疑是晴天霹雳。阿圆却不让母亲来探望,她知道如果母亲看到自己憔悴的样子定会更伤心。当时的阿圆,因为化疗,一头黑发已经掉光了,她笑称:"我现在是尼姑了。"
她继承了母亲的乐观和坚强,面对来探望的学生总是谈笑风生,很少聊到自己的病痛。杨绛也不敢把这些事告诉钱钟书,只是说阿圆住院了,是骨结核,但是可以治好,一年左右就可以出院了。钱钟书听了说:"坏事变好事,从此可卸下校方重担。此后也有理由可推托不干了。"
一九九七年三月四日,她先于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在这之前的几天,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快支撑不住了,她提出要见妈妈。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因为病痛的折磨变了样子,却强颜欢笑地跟自己说话,那般感觉应该是撕心的痛吧。
阿圆在最后的时间曾给杨绛打电话说:"娘,你从前有个女儿,现在她没用了。"去世前一天,杨绛拉着阿圆的手,对她说:"安心睡觉,我和爸爸都祝你睡好。"阿圆就笑了,笑得像花一样,也像孩子的样子,在妈妈身边,多大都是幸福的孩子。
钱瑗火化的时候,杨绛没有去,她需要去医院照顾钱钟书,更是不忍面对那样离别的场面,心中默默送着女儿,愿她慢慢走。在钱瑗充满笑容的遗像旁,摆放了一只精致的花篮,素带上寥寥数字:瑗瑗爱女安息!爸爸妈妈痛挽。每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流泪。为钱瑗,也为最爱钱瑗的爸爸妈妈。
钱瑗生前曾说,骨灰不用留。但钱瑗走后,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师生们舍不得她,他们恳求杨绛先生留下钱瑗的部分骨灰。后来,他们将骨灰埋在校园内一棵雪松下。在钱瑗离开差不多百日的时候,杨绛去了那棵雪松的地方,安静地坐了坐,她套用东坡的悼亡词:"从此老母肠断处,明月下,长青树。"后来有人看到了她,她便默默地离开了那里。
永远的"夫在前,妻在后"
女儿离开后,杨绛迅速地坚强起来,因为另一家医院还有同样很需要自己的丈夫,八十多岁的老人,正是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她却一直照顾着亲人,还要经受这般的磨难。她希望钱钟书能挺过这个鬼门关,可以好起来,她每天都在鼓励钱钟书,要坚强。
还有一个大问题需要杨绛一个人面对,那就是阿圆离开的事情,如何告诉一直住院的钱钟书。怕钱钟书经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她决定先隐瞒这件事,装作阿圆还很好,每天依然作为传话员,还读阿圆写的文章给钱钟书听。
大概四个月之后,钱钟书的病情比较稳定,杨绛思考再三决定将实情告诉他,总不能一直隐瞒下去。她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慢慢地将这件事渗透给他,最后将实情告诉了他,他点了点头,也许他心中早已经有预感了,只是没有说出来吧!
要知道,钱钟书跟阿圆是最"哥们儿"的,父女之间有着难以言明的爱,他们跟杨绛撒娇的方式就是"欺负"她,例如,杨绛出国的时候,只有他们父女俩在家,两个人就不打扫房间,连床都不铺,等到杨绛回来的日子快到了的时候,才应急整理一下,等到杨绛回到家之后,阿圆便会轻声地跟父亲嘀咕:"狗窝真舒服。"
时间并不会因为有爱而驻足。钱钟书已成为一位八十八岁的老人。他生日那天,下着雪。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李铁映到医院祝贺钱钟书的生日,杨绛代表丈夫表达了感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的病情相对比较稳定,杨绛稍微松了口气,但是这段时间并不长。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初的时候钱钟书病情出现了反复,开始持续发烧。院方得到中央的指示,全力想办法,组织了专家研究处理办法,却一直没有控制住他的病情。
杨绛心里明白,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活",之后不久便离开人世,陪伴女儿去了。
最后的时间,他似乎没有了痛苦,杨绛守在他的床前,用家乡话一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直至他停止了最后一次呼吸,杨绛在他额头留下一个轻吻,吻过一世桑田!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九日,中国著名作家、文学家钱钟书离开了,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便是杨绛先生的丈夫。在"临行"之前,钱钟书曾把自己的葬礼嘱咐给了杨绛:"遗体只要两三个亲友送送,不举行任何悼念仪式,恳辞花篮花圈,不保留骨灰。"低调了一生的他,决定用最朴素的方式宣告人生的结束。
他把这个最后的重任交给了自己结发六十多年的妻子──杨绛。这是他这辈子最放心的"朋友"了,有她在,他什么都放心。
杨绛按照他最后的要求,涉及丧事的一切从简。在医院,杨绛为钱钟书换上了他最喜欢的衣服行装,好几件都是她亲手做的。之前杨绛要把这些旧衣服捐出去,遭到了钱钟书的阻拦,他说这些衣服"慈母手中线",丢不得,因为舍不得。
钱钟书在医院的告别式,一些得知了消息的人在这里做了凭吊,人很少,房间里也没有布置鲜花和挽联,只是"穿戴整齐"的钱钟书安静地躺在那里。钱钟书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深蓝色的贝雷帽,灰色的围巾,像之前他常常打扮的那样,安静得像睡着了,陪伴他的只有白的床单、青的松柏,还有杨绛亲手扎制的花篮,里面有紫色的勿忘我和代表纯爱的玫瑰……
最后送行的,也只有家人,还有闻讯赶来的至亲朋友,一切都按照他最后嘱咐的进行的,将他送到八宝山的火葬场。在火化之前,杨绛最后一次掀开那盖在脸上的白布,仔细看着他的脸,静静地取下眼镜,目送着他进入火化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分开,那句"只有死别,不再生离"依然响在耳边!
大家怕她太伤心,劝她离开,休息一下,她不肯离开,就站在那里,最后的这一站,她也要守着他,像过去这六十三年经历的每一件大事一样,她都要守着他。
最后他的骨灰就近抛撒了,所有的事情跟他嘱托的一样。有人跟杨绛说,可以把葬礼办得隆重些,但是杨绛还是坚持这么做。她也婉拒了大家送的鲜花和挽联,以及其他的一些表示。
所有的事情办完之后,疲惫的杨绛回到住所,现在剩下钱钟书安排的最后一件事要做好:好好活!她与钱钟书相扶相守六十三载,用自己的一生讲述了什么叫作纯净的婚姻。
杨绛只求能比钱钟书多活一年就好,这样她便能很好地照顾他到最后,也应了那句话"夫在先,妻在后",她的愿望实现了,也别无所求了。杨绛说自己是钱钟书的尾巴,两个人互敬互爱一辈子,钱钟书对她是十分崇拜的,还说在翻译方面,杨绛要比自己做得好。
钱钟书住院之时,有人带着钱钟书的诗集《槐聚诗存》想请他俩签名,到了才知道钱钟书已经住院半年多了,康复的时间依然遥遥无期。不过杨绛代钱钟书签名盖章,还特意把钱钟书的名字写在她名字前面,她还一边盖章一边微笑着说:"夫在前,妻在后。"
在钱钟书离世的那段时间,一位朋友上门去探望杨绛。进门后还没说话,看到杨绛一个人坐在那里,孤孤单单,来的朋友止不住地哭了起来,泣不成声。杨绛忙拉过她的手,安抚她说:"你比钱瑗小四岁吧?傻孩子,我都挺过来了,你还这样哀伤?你不懂呀,如果我走在女儿和钟书前面,你想想,钱瑗、钟书受得了吗?所以,这并不是坏事,你往深处想想,让痛苦的担子由我来挑,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一位八十八岁的老人,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痛,还安慰替她伤心的人,她一辈子都是这样的坚强,让人不得不敬重她。她用她的大爱守护着爱人和女儿,守护着她心中的家。
之后的日子,杨绛就更少出现在公众视线中,只在家安静地看书,很多人想上门拜访,也都被她一概拒绝了。她爱读书,赋其为一种精神的享受。
书中的世界,一直是她和钱钟书所向往的,之前每到一个地方,最爱的便是图书馆了。她爱读书,读书可以带她去"串门儿"。每一本书后面都有一扇门,只要你打开书,便可以轻松地了解这扇门后的故事。
杨绛写过一篇名为《隐身衣》的散文,文中提到她们夫妻俩最想要的一样法宝便是"隐身衣",这样就可以"大隐隐于市",躲开喧哗世界,专心看喜欢的书,她也很喜欢英国诗人兰德的一句诗:"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她喜欢"隐身"的生活,不被人打扰,自由地思考和读书,这是她跟钱钟书一生的愿望。低调、睿智、平静是她的关键词,她很欣慰自己"甘当一个零",从最低点出发,每一步都是进步。而含忍是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先学会含忍。
杨绛年事已高,身体也大不如前,但她依然坚持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和继续工作。她想把钱钟书生前很多没有整理完的稿子和笔记整理出来出版,也算继续做他的助手了。
杨绛曾说"钟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她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时间很紧张,她生怕做不完。
钱钟书有很多手稿,被放在抽屉里、柜子里、箱子里、麻袋里、书桌上,零零散散,跟着他们辗转多地。很多人来电话,想要出版钱钟书的东西,但是钱钟书坚持要自己审过才行。
现在钱钟书走了,这个工作杨绛就接了过来,她自称是"钱办主任"。这些稿子有些因为颠沛流离已经破碎,她就一点点地拼起来,粘好,然后装订起来,重新审一遍。
也多亏了"钱办主任",让钱钟书更多的优秀作品能够出版面世,否则会成为文学界的一大损失。虽然这些稿子出版前,没有经过钱钟书亲自确认,但是杨绛也舍不得就这样"放弃"它们,所以还是决定作为资料出版了。
很多手稿字迹已经模糊,杨绛就凭着自己对钱钟书的了解,一点点复原着,因为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一段时间杨绛常常失眠,怕来不及做完这些事,愧对了钱钟书。
数量庞大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手稿数量,经过杨绛后期的整理,共有外文笔记一百七十八册,总计三万四千页;中文笔记三万多页;"日札"二十三册,两千多页,加起来共有四十卷之多,这其中她倾注的精力可想而知。
外文笔记涵盖了英文、法文、德文、意文、西班牙文、拉丁文等多国文字,大部分都是手写的,记录读到一本书第几页第几行的所思所想。杨绛不太懂德文和意大利文,作为《围城》的德文翻译莫芝宜佳博士帮了她不少忙,她也是最早翻译《管锥编》的外国学者之一。钱钟书中文的笔记则是跟日记混在一起的,在记录每天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也记录当日读了什么书,有什么观点和看法,因为之前特殊时期的涤荡,很多稿子已经支离破碎了。
而"日札"就是单纯的读书心得了,大部分是中文书写,也穿插了外文,所读的书,古今中外,种类繁杂。有人说钱钟书记忆力超强,能够过目不忘,但是只有杨绛知道,钱钟书是好读书,且会读书。他很认真地做笔记,而且好的书他不止一遍地读,多的时候会读三四遍。
最后,《钱钟书手稿集》出版的时候,杨绛依照两人之前的约定,为该书亲自题写了书名,作为纪念。
出版社对此书也十分重视,希望最大限度地还原钱钟书先生的手稿,引进了最先进的扫描仪,也指派了专门的人来负责这件事。前后共耗时两年,工作人员将每一篇扫描下来,分成小区,然后每小区用技术手段去除污点,再调整清晰度,达到力所能及的效果。
出版这套手稿的项目在二〇〇〇年耗资三百万元,是一笔很大的资金,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为人类历史保存了这份难得的资料,成为宝贵的文化遗产,也让杨绛了却了心中一件最大的事。
《钱钟书集》收录了钱钟书全部著述,全书都为繁体横排,对《塞上》、《柳枝词》、《对雪》、《寒食》和《村行》等宋诗做了注释,杨绛也倾注了很多心血。
"钱钟书六十年前曾对我说:他志气不大,但愿竭毕生精力,做做学问。六十年来,他就写了几本书。本集收集了他的主要作品。凭他自己说的"志气不大",《钱钟书集》只能是菲薄的贡献。我希望他毕生的虚心和努力,能得到尊重。"杨绛如是说。
人生最坦然的时刻,便是来到了生命的边缘,可以平静地回首一生的往事。很多事情在发生的时刻变成了巨大的怪兽,看似不可战胜,看似没有希望,回首之时,却只是一记笑谈,云淡风轻般寥寥几字便带过了;有些事情当时觉得是件莫大的幸事,到头看来,也只是个苦难的伏笔。这是只有历尽人世沧桑后,才能体会得尽的人生奥义。
作为家里留守世间的人,杨绛安静地完成每一件余下来的事,世间繁杂故事,皆已淡然。百年的沧桑此时只是额头的几条浅浅的纹路,头上丝丝的白发,还有从内而外散发的淡然,留下的文字只是证明她和他们,都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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