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袁先生-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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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安否 何不捕君星光。

    我可以想象那天夜里的画面。

    晴天背着失去意识的赵小仙飞奔在楼宇之间,月光照着他夜色中微微发蓝的脸。城市里的喧嚣掠过他们相依为命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他一定恨透了那个叫阮陶的女生。

    她是个怎样自私霸道的人啊,甚至没有打过一声招呼,就那样硬生生地闯进他的生活里,强迫他想起那些早已忘记的过去。

    那些回忆,对于她也许是漫天繁星,可对于他,不过是残垣断壁。

    或者根本这一切不过是她的杜撰,一定是这样,就像她写的那些故事,统统都是假的。

    更离谱儿的是,他竟然因为一时的动摇,差点儿害死了赵小仙。

    晴天扭头去看昏迷中的赵小仙,平日里张扬跋扈的那张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她再也不是那个嚣张霸道、无理取闹的小女孩儿了,这时的她,脆弱单薄得仿佛一片薄薄的瓷。

    他有些怕,怕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孩子,跟在他的身后,一声一声清脆无比地喊他的名字。怕再也没有人在他怀里肆无忌惮地哭,怕再也没有人可以像她一样地信任自己、依赖自己。

    他满怀着对阮陶的埋怨,迎着夜风冲进越来越暗淡的夜幕中去……

    这是我黑洞洞的心底最痛的回音。

    如果时光倒流,让我再一次回到那个假期……

    那个淋着甜蜜阳光的清晨,顾延笑着问我:“阮陶,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用小旅馆散发着洗衣粉味道的床单裹着自己,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顾延,答非所问地说:“我饿了,想吃包子。”

    前一天的同学聚会上我喝多了,迷迷糊糊地与顾延一起结束了童真。

    那天的顾延穿着白色T恤,就像故事里头戴王冠的小王子,眼睛是白马的眼睛,宁静温柔,像是有冰凉的眼泪要从瞳孔里溢出来。

    他抱着我,声音微微沙哑,他说:“阮陶,对不起。”

    我的脸埋在他的肩窝上,因为太过羞涩,只觉得脸上滚烫,所以当他问我,阮陶,你愿不愿意嫁给我的时候,我特别煞风景地岔开了话题。

    那个时候我总以为,我和顾延之间还会有很多很多的以后,这次没有回答,那就下一次好了,下一次如果还是会害羞,那就再下一次吧,反正,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嫁给他。

    我这样想着,裹着雪白的床单,探过身去亲吻他清凉无汗的脸颊:“快去啊,只要梧桐街上的那家,别家的我可不吃啊!”

    旅馆的门轻轻地合上,我捧起桌边透明的玻璃水杯,抿一口温暾的水,平复着热烈得就要爆炸的心跳。却不承想,手一抖,杯子打翻在地上,啪的一声,一地碎片。

    我从来没有想过,顾延会这样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没有和我告别,也没有让我等待……

    没有人教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所以我只好找啊找,等啊等,可是现在,顾延却告诉我,我做错了……

    赵小仙说,他们捡到顾延的地方并不是梧桐街,也不是永安路,而是城市北面的别墅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跑去那里。

    那天清晨,赵小仙坐在父亲的车子里,央他夜里下班时给她买一包糖果。

    他的父亲笑呵呵地应着,恍神间,一抹人影慌慌张张迎上来,他吓得急踩刹车,只听见一声巨响,车胎在地上磨出一道长长的车痕。

    两人在车上呆坐片刻,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下去查看,那时的顾延已经晕厥,身下压着一摊殷红的血,只剩一丝微弱的气息。

    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甚至算得上贫穷,加上赵小仙一直有病在身,他们实在是负不起这个责任。

    赵小仙却执意要把顾延救回去,救得活自然好,救不活再说。两人把顾延拖上车,谎称是自家人,背去了乡下的小诊所。原本也没有抱什么希望,死马权当活马医。没想到缝了几针,开了些药,拉回家照顾几天竟然救活了。只是,有一些记忆,永远地死去,顺着那些流失的血液,永远被剥离出他的身体。

    这些都是赵小仙在医院醒来后,亲口对顾延说的话。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决定坦白。

    也许是因为她发现,顾延早就知道了那本学生证的存在,她瞒不住,所以不打算继续隐瞒下去。也许是因为她终于明白,即使自己犯了天大的错,晴天都不会责怪她。

    在顾延与晴天之间,他早就选择了晴天。

    我和袁熙站在病房外,看着赵小仙抱着晴天痛哭,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哭着求他原谅:“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

    晴天低语安抚着哭泣的女孩儿,略带悲伤的笑容使他看上去格外温柔。

    袁熙捏了捏我的肩膀,带我离开医院。

    其实到这里,我可以选择让一切落幕的。即使在将来,顾延想起了一切,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要记得啊顾延,是你把我紧握的手一点儿一点儿地掰开的,是你丢掉了我。

    可是我的痛苦并没有因此减轻半分,它还在不断地壮大……壮大……就像我留存的希望。

    袁熙在等我的回复,他说:“阮陶,做我的女朋友,你再也回不去顾延的身边了。”

    隔夜的酒精让我筋疲力竭,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女生的吗?”

    袁熙突然笑,使劲儿地捏我的脸:“拜托你清醒点,那种鬼话你怎么会信!”

    “是你自己说的,你亲口说过你不喜欢女孩子!”

    “还不都是因为你和夏文静,像两只赶也赶不走苍蝇,铆足了劲儿地问我为什么不和刘芒在一起,我被你们烦死了,随口那么一说。”

    我发了一会儿呆,愣愣地看着他,陷入漫长的思考。

    袁熙的表情那么认真,他不再是那个妖媚得让人也心生嫉妒的男孩子了,那一刻的袁熙,静静坐在清晨的熹光里,是一个认真执着的男人姿态。

    他说:“阮陶,你别逃避了,我喜欢你。”

    我说:“可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男人!”

    我真是懒得思考,脑子里全是糨糊,我多希望袁熙能饶了我,可他偏不:“你要这么说,我就很有必要马上向你证明我是个男人了。”

    我识相地闭上了嘴。

    “阮陶。”他唤我,微凉的手指轻轻捏住我的下巴:“做我的女人。”

    我觉得整根脊椎都不对劲,一种微妙的战栗沿着脊椎一路上窜,直到我的天灵盖,我突然清醒——他说的话明明就是我的小说里曾经出现过的可笑台词!

    “你到底想怎么样,袁熙,捉弄一个被失忆前男友抛弃的可怜女人好玩儿吗?”

    袁熙皱眉:“你这样子太不可爱了。”

    “我原本就不可爱,从来都没可爱过!”

    “好吧,可你昨晚吻了我,这你得负责吧?”

    “少来!我怎么可能那么做!”

    “真的,就像这样。”袁熙抓住我的肩膀,俯下头轻轻地吻住我的嘴唇。我猛地缩回身体,却被他紧紧地禁锢在怀里,由于我的挣扎完全出于条件反射,所以没能控制好力度,一下子后仰过去,重重地倒在床上。袁熙的身体顺势压过来,一只手掌将我的手腕举过头顶抓牢,另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斯文一笑,轻柔的吻绵密地落下。

    那是史上最混乱的六十秒,心脏在胸腔里拼命地撞击着,他的手指温存地抚过我的脸颊,我勇敢地睁开眼睛,看见瞬间明亮起来的天空蓝得耀眼。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哭。

    如果刘芒在场,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骂我,你装什么贞德啊!

    可是眼泪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像泱泱白蚁在我的脸上啃噬。是被突然陌生起来的袁熙吓到了吗?还是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顾延永不回头的背影,看见他一步一步地离我远去,而我已经不能再义无反顾地追上去了。

    袁熙被我的眼泪吓着了,怔忪地松开我的手,他说:“阮陶,你究竟是有多么厌恶我?”

    我看着懊恼地把自己摔在床上的袁熙,轻声说:“从没厌恶过。”

    “那你就是喜欢我?”

    “嗯,喜欢。”

    “是喜欢夏文静的那种喜欢,还是喜欢顾延的那种喜欢?”

    “对不起……”

    他侧过身把我抱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脑袋。

    “没关系的阮陶,我等你。等你心甘情愿地把顾延从你的心里请出去,等你适应了我们之间某种关系的改变,等你一点儿一点儿喜欢上我。”

    “反正,这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了等。”

    “这些话我没写过,哪本书里看来的?”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我枕着袁熙的胳膊渐渐有了困意。

    “不告诉你。”袁熙亲一下我的额头,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也很累了,昨晚一夜未眠,我不知道那一夜的袁熙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才决定对我开口说喜欢。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我们身上,我听着袁熙的心跳渐渐进入沉沉的睡眠。我决定什么也不去想,也不再费力地思考,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也许就是在这一天,在袁熙的呼吸和心跳声中,我已经无知无觉地放开了顾延的手。

    只是这时候的我并不知道。

    是EMY打电话来,告诉了袁熙顾延向她借钱的事。

    也因为这样我才知道,赵小仙患有罕见的神经性呼吸障碍,情绪激动或是受到刺激就会晕厥,而后导致无法呼吸,严重的话甚至会出现休克死亡。更可怕的是,这样的症状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严重,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很有可能在未受到任何精神刺激的情况下也出现突然休克的症状。

    唯一的治疗方式是到国外的大医院进行心脏手术治疗,而且耗时较长,费用也不是一般家庭可以负担得起。

    顾延去找Emy,只是希望能先借到一部分住院费,至少可以稳定住赵小仙的病情。

    袁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告诉赵晴天,我愿意支付赵小仙在国外的一切治疗费用,具体事宜我们要去会议室详谈。”

    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角。

    袁熙看我一眼,笑着说:“你可别犯傻,我做这些和你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知道很多明星都是靠着参加公益事业来宣传自己的正面形象,我也是一样,不会白白给他们大把的钱,相应地,赵小仙也需要配合我,在媒体面前掉几滴眼泪,说些什么感谢袁熙感谢XX公司之类的话。”

    我摇摇头:“不是的袁熙,我没那么自恋。再说了,赵小仙的事情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谁资助她、谁爱她、谁可怜她、同情她,这些都和我没关系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再不准备毕业设计,可能会完蛋。”

    袁熙捏一把我的脸:“你在关心我,有长进,我很高兴。”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心扑在创作三流文学的事业上无法自拔,顾延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往脸上涂抹袁熙送给我的新款绿泥面膜。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我迟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对着电话说了一声:“喂?”

    清明刚过,总有雨水昏昏欲坠,乌云密布的天空一点点地暗下去,滴滴答答的雨水轻易搅乱了我的心神,我有些不安地握紧了电话,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顾延的声音才从那头轻轻地传来,他说:“阮陶,是你吗?”

    “恩,是我。”我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他继续说:“我是晴天。”

    “我知道。”

    他静默了一下,才说:“下午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挂断了电话,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绿泥,只一双眼睛,冷静沉郁得不像自己。

    在约好的街心公园,我买了两杯咖啡等着晴天。很久以前,顾延也时常这样等着我,因为我没有什么时间观念,总是迟到,还要厚着脸皮怪顾延到得太早,害我心生愧疚。每一次,顾延都只是笑着递给我一杯热奶茶,不疾不徐地安慰我:“你只管慢慢来,我又不会跑,急什么。”

    大约十分钟之后,我看见顾延匆匆地向我走来。湿漉漉的风轻柔地吹过,两旁的树叶发出的声音仿佛细微的海浪。

    “对不起,我迟到了。”顾延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我身边坐下。

    我把咖啡递过去,笑着说:“你没有迟到,是我早到了。”

    顾延接过咖啡,没再接话。雨后的阳光疏淡地洒在我们肩上,寒意消减,使我们处于一种舒适的静默里。

    是我先打破了沉默:“小仙的病情好些了吗?”

    顾延点点头,眼睛真诚地看向我,他说:“阮陶,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当面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内疚,一亩伤感。

    我摇摇头:“是我执意要逼你想起过去,我的一厢情愿甚至害得小仙的病情加重。我至少,应该问问你的意见的,对不起,顾延,不,晴天,赵晴天,很抱歉,如果你不愿意想起过去的那些回忆,我应该尊重你,和你一起忘掉。”

    这些话,我说的那样轻松,没有停顿,没有犹豫,那一刻,我忽然感觉有一个一直沉重地压在我肩上的东西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真好啊,我想。

    一直以来,我与命运徒手抗衡,紧紧地抓住和顾延在一起的那些记忆不肯放手。直到它们在岁月里生出温柔的毒刺,将我执拗的掌心刺得血肉模糊。

    而现在,我终于把手放开,那些软刺就要慢慢愈合在伤口里了。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想法,还是被现实压住头颅被迫发出的声音?我不知道……原来爱和恨都很容易,难的是让一份爱戛然而止。

    远处的天空卧着乌蓝的层云,被风惨淡地吹散,又聚合。我和晴天坐在一起,很近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山呼海啸。过了许久,我听见他对我说:“阮陶,也许有一天,我恢复了全部的记忆。那时候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后悔自己的选择,会后悔让你忘了我。也许我会哭着回来求你的原谅,祈求自己可以重新回到你的身边,真到了那一天,请你一定要狠狠地给我几耳光,毫不留情地让我滚蛋。”

    “嗯,我会的。”我轻轻地点点头,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我慌张地抬手擦干眼泪,笑着说:“你看,我都哭出惯性了,动不动就想哭,但是晴天你千万不要误会,这眼泪真的不是为你流的,我只是……我只是为自己最后哭一次。”

    “对不起。”他伸出手臂,将我的脑袋轻轻地揽在他的肩膀上,我有一丝错愕,听见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这一次不算,从今往后,就再也不要为不值得的人掉眼泪了。”

    “嗯,这一次不算。”我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双手紧紧地扯着他的衣领,放声大哭。那些温柔的岁月,就这样随着我的眼泪一捧一捧地消失不见了。

    这天的最后,晴天代替赵小仙向我道歉。

    他说:“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真正地怪她。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是这样坚信着,她认定了我是她世界里唯一的依靠和全部的温暖,我就必须让她知道,是这样的,没错。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家的感觉了,是爸爸和小仙给了我一个家,我必须守护它。”

    晴天离开后,我一个人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这期间下起了一场毛毛细雨,雨丝像雾,把人笼罩得湿淋淋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有一次,顾延送给我的手链断掉了,晶莹的串珠落了满地。我说手链断了不是好兆头,就和他一起蹲在操场上把串珠一粒一粒地捡回来。

    我们真的把串珠都找齐了,一颗都不少。

    那么问题究竟是出在哪儿呢?

    我擦掉脸上的雨珠,起身走进长长的街。

    原本我以为这次的谈话会给我造成巨大的、不可磨灭的内伤。没想到我的自愈能力如此超强,才刚入夜,就已经可以一边吃着夏文静煮的招牌方便面,一边看着快乐大本营笑得东倒西歪了。

    刘芒鄙视我:“你的心碎也太不专业了。”

    我打个饱嗝儿,说:“也许我是一个坚强的人。”

    刘芒翻了个白眼,轻描淡写地说:“你是够坚强的,要是换了我,袁熙敢把我流着口水睡觉的照片当手机壁纸,我肯定崩溃。”

    一旁的夏文静放下爆米花,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等等,什么情况?!”

    刘芒对此做出简要分析:“一个男人用一个女人的照片——还是这个女人流着口水沾着眼屎的照片——来当壁纸,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想跟她……”

    “我的妈呀,袁熙想和阮陶抵达生命的大和谐?!”夏文静发出杀猪般的尖叫,拼命地摇晃我的肩膀:“兔子不吃窝边草啊,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我被她晃得头晕目眩,挣扎着说:“别晃了,我快吐了!”

    夏文静立即目瞪口呆地放开我,用一种普度众生的眼神看向我的肚子……

    我无力地辩解:“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夏文静眨巴着亮晶晶的小眼睛兴奋地盯着我:“那是哪样?你们是打算那样,还是已经那样?”

    我默默地放下碗筷溜回了房间。

    二十分钟后,刘芒敲门进来,坐在我身边。

    她说:“阮陶,你和袁熙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啊。”我把自己裹在毯子里有气无力地说。

    “你和袁熙,你们真的在一起了?”

    刘芒的眼睛里也不全是八卦的光芒,还有一种,怎么说的,一种强打起精神的过分开心的神情。

    我忙不迭地打断她:“姐姐,求你放过我吧,我现在胸怀大志,只关心家国天下,不想提儿女情长。”

    刘芒使劲儿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突然大笑起来。她无比潇洒地挨着我坐下,喝了一大口啤酒,舔着嘴上的泡沫认真坦然地说:“其实我早料到你们会在一起。”

    我有点儿胸闷:“你那么神怎么不去摆摊儿算卦啊?”

    刘芒哼了一声,说:“从小到大,袁熙跟在你身边,就跟抗战时期的小汉奸跟在皇军身边一个样。”

    我忽然灵光一闪,鲤鱼打挺儿地从床上跳起来,捧住刘芒的脸认真地说:“你这反常的八卦,该不会是……你还对袁熙……”

    “对个屁!”刘芒斩钉截铁地打断我。她的脸蛋儿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细软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我有点儿后悔开了这么低级的玩笑。

    刘芒没有扑过来抽我,也没有问候我大爷,她只是低下头,特别认真地对我说:“阮陶,我跟你说句真话,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袁熙,就因为这个,我才把我仅存的一丁点儿良心都给了他。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和他在一起,你不知道,他其实很脆弱。”

    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可我没再多问什么,只是也真心向她坦白:“刘芒,我也跟你说句真话,其实我自己都还看不清自己的心,你别这么快就把我和袁熙给定义了。就是开挂,感情也不带进展这么快的,你总得给我时间想想吧。”

    刘芒细细地打量着我的脸,沉默了片刻。我也看着她,她那小小的微翘的鼻子看起来有一丝天真,她冲我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地说:“我就是希望你们都能开心点。你知道吗,自从顾延消失后,直到现在,你看上去有多不开心,袁熙看上去又有多心疼。我每天看着你们俩,一个寡妇脸,一个鳏夫脸,真的很胸闷。”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仍是忍不住抗议:“你才寡妇脸呢!”

    在很久很久以前,刘芒就一直充当着照顾我们的角色。她看起来彪悍又凶猛,袁熙说她酷得像风中的野狗。

    每次有人找我和夏文静的麻烦,她都会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和对方撕打成一片,然后流着鼻血青着嘴角凯旋。她站在太阳底下笑着和我们汇报:“你们不用怕,我把他们全打趴下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和夏文静的心里就充满了敬仰。

    她一直表现得无坚不摧,比任何一个男孩子都更值得我们信赖。整个中学时代,我和夏文静就像两个跟屁虫,狐假虎威地跟在刘芒的身后轧马路,觉得自己特别炫酷,像古惑仔,像末路狂花,总之特别拉风。

    很多人都怕刘芒,他们说她烂透了,是一株毒苗,早晚要完蛋。他们也就知道这么多,那些蠢货。当刘芒叼着烟,顶着一头熏得七彩斑斓的头发,穿上一件性感小吊带往那一站,就没有人敢轻易靠近。也只有我和夏文静知道她少女的一面,其实刘芒的内心世界还是蛮丰富的,比如她看《还珠格格》就哭得眼眶乌青,容嬷嬷针刺夏紫薇那一集愣是把她吓得三天没敢独立去厕所。

    还有就是,那个时候的刘芒,或许是更早以前的刘芒,也有脆弱和悲伤的时候。

    就我所知,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部来自她的家庭。

    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刘芒来了例假,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哭着说:“阮陶,我可能要死了,你让我见袁熙最后一面,我有话要对他说。”

    我吓坏了,穿上外套就跑到她们家去找她。

    那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家,比起家,更像是一个狭小憋闷的赌场,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几个在脑袋上绑着烫发卷儿的中年妇女呜呜泱泱地在那搓麻将,时不时地听见有人抱怨:“X你老母,会不会玩儿!”

    我立在门口有点儿不知所措。

    终于有个披着粉红外套的女人发现了我的存在,气急败坏地问我:“你是哪个?”又冲屋里喊:“谁家的闺女来找她老子了,出来认!”

    我说:“阿姨,我不找老子,我找刘芒。”

    她眯着眼睛使劲地吸了口烟,冲屋子里努了努嘴,然后就不再看我,继续低头搓麻将。

    我沿着散发着霉味的墙壁朝里屋慢慢地移动脚步,走廊里没有安灯管,黑魆魆的一片,我伸直了手臂一点儿一点儿地往里摸索,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朝前扑了出去。

    摔在水泥地上的那一刻,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打了个嗝,紧接着就有一个黑魆魆的人影朝我压了下来,酒气喷在脸上,让我想吐。

    幸好有一束橙色的光芒及时地投射过来。

    “阮陶,你怎么来了!”

    刘芒苍白着一张脸扑过来,使劲全身的力气将那个浑身散发着酸馊酒味的男人拖开,刺目的光线里,她拽着我的手,把我拉进隔壁的一个小房间。

    进屋后她急急地问我:“吃亏了没有?”

    我摇摇头:“你正好出来了。”

    “吓到没?”她拉我坐在她硬硬的木板床上。

    我还是摇摇头:“不怕。”

    刘芒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又捂着肚子痛苦地倒在床上。

    我看着她像一只基围虾那样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不住地发抖,心里乱成一团,忙问她:“你到底怎么了?”

    刘芒惨兮兮地说:“肚子疼。”

    我想出去喊她妈过来看一下,被刘芒拖住手:“你干什么去?”

    “找阿姨过来带你去医院啊。”

    “晕,我妈就是一傻X,你找她干吗?”刘芒痛苦地皱着眉头。

    我瞪大眼睛呆了呆,妥协道:“那我带你去医院。”

    刘芒摇摇头:“医院哪能随便去呢,那么贵,够我买口好棺材了,再说我这个疼法,肯定是要翘辫子了,就不去麻烦医生了。阮陶,你替我转告袁熙,就说……就说……”

    “说什么说啊!”我把她从床上扯起来,心里怪难受的,把目光移向她的小床。

    那张冰冷的简易木板床上,只铺着一条薄薄的小被子,还露着乱糟糟地结成一团一团的死棉花,根本就无法御寒。奶奶说过,女孩子受不得凉,每个月日子快到的时候,她就会早早地拿出一条絮得暖暖和和的小棉被给我垫在被子底下。这样的棉被,几乎每个女孩子都有一条。

    可是刘芒却没有。

    我吸了口气,拿定了主意,对她说:“走,去医院,我有钱。”

    “你哪儿来的钱啊?”

    “这你别管,反正我要得来。”

    我硬是把她拽起来,拿上手电筒,又在一片散发着怪味儿的黑暗里慢慢地移出去,到了外面,风雪呼啦一声扑面而来。

    我让刘芒现在外面站好,转身回去,在乌烟瘴气的屋子里大声问:“哪个是刘芒的老子!”

    刚才那个披着桃色外套的女人抬眉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像一辆小坦克突突突地冲过去,指着她的鼻子字正腔圆地说:“你也算是人家的妈!”

    她一掌拍开我的手,腾地一下站起来,以“哪来的小兔崽子”为开始,吐出一连串夹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出来。

    这番气吞山河的谩骂直接把我震撼怂了,我有点儿紧张,觉得尿都快撒在裤子里了。这是我见过最糟糕的妈妈,我觉得我得勇敢一次。

    我看着麻将桌上压着的几百块钱,灵机一动,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抢在怀里,大声喊:“你不配当刘芒的妈妈!闭上你的脏嘴,如果今天你不让我拿去给刘芒看病,明天我就去把全城的妇女儿童委员会跑个遍!别以为刘芒是没人管的!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马上报警让人抓你,只关个几天不要紧,你出来了我还要接着告你聚众赌博!”

    女人有点儿慌,屋子里其他几个搓麻将的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朝这边看过来。

    我抱着钱扭头就跑,冲进风雪里,一把扯住刘芒的手,我们在黑暗中狂奔,脚下是两个跌跌撞撞的影子。

    我害怕极了,只能紧紧地抓着刘芒冰冷的手。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外面的世界依旧大雪纷飞。刘芒牵着我的手,说:“阮陶,你今天真够义气!我刘芒这辈子就认你一个是我的好姐妹。可是……你下次别再和那些人渣一般见识了,她们不配被你骂,真的,阮陶,我自己能应付。”

    心里的难过排山倒海地涌向我的喉咙,我知道她是怕我真的和她妈打起来,她知道我根本就打不过。

    她怕我受伤。

    “还有啊,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家了。跟你实话说了吧,我后爸也是个人渣,我怕你被他吃了。”

    黑暗中,我静静地听着刘芒的叮嘱,咬住嘴唇不敢说话,我怕自己会哭,可在她面前,在这样的夜晚,我又凭什么能落泪呢?

    刘芒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在大雪中笑得纯洁无瑕,连月光都逊色。

    她说:“好姐妹,有今生,没来世。”

    那是我人生中少有的一次勇敢,也是刘芒的人生中罕见的一次软弱。

    后来,刘芒差点儿用刀捅死了她那个会吃人的继父,一声不响地逃离了致远,像一缕随风而散的烟,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只有那枚一直挂在她脖子上的五芒星吊坠,遗落在袁旗坠楼的那片空地上。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袁熙和刘芒之间就产生了一道厚重的墙壁,高耸透明,无法摧毁。

    午休时间,我看着对面低头喝着奶茶的袁熙,恍惚间又想起袁旗那张温和顺良的脸,思念和哀愁同时涌上心间。

    一旁的郑明明看着我,怪叫一声:“天啊阮陶,你看袁熙的表情也太饥渴了吧,夏文静说你们两个行了苟且之事,果然没错!”

    我含着一口咖啡强忍着没有喷到她脸上。

    袁熙倒是淡定,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咦?阮陶你在偷看我吗?这么快就被我迷住了?”说完,手指轻轻地捏着白色衣领向后扯了一下,露出性感的锁骨,嘴角却划开一抹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这样会不会更好看一点儿?”

    夏文静羞愤地扭过头去,嚷嚷道:“你们真肮脏,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郑明明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好像对肮脏有什么误会啊?我可以给你解释解释。”

    我默默地把头扭向了窗外。

    袁熙还有拍摄工作,把账结好后先行离开。玻璃门才刚合上,郑明明就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对我们说:“给你们讲个劲爆的。”

    我和夏文静立即把脑袋凑过去,异口同声道:“快说!”

    郑明明被我们两个围住,有点儿众星捧月的味道,所以就难免有点儿羞涩了,端起一杯柠檬茶吹了吹,才矜持地开口:“凯瑟琳你们知道吧?就是我们学校以前的那个叶婷婷。”

    我和夏文静点了点头:“记得!”

    郑明明眼睛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上回我去酒店帮我妈妈抓小三,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我和夏文静屏住呼吸:“看见了什么?”

    郑明明怒视我们一眼,非常不爽地指责:“你们两个还是不是人啊!至少应该先问问我妈被小三的事情吧!”

    夏文静倒抽了一口冷气:“我的妈呀郑明明,叶婷婷该不会是要给你当后妈了吧?!”

    郑明明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你傻啊,叶婷婷好歹也是有粉丝的人,怎么会沦落到给我当后妈?我爸那个级别的暴发户还入不了她的法眼呢,再说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我爸养的那个情人儿是个按脚的吗?”

    我和夏文静扑闪着眼睛看着她:“我们忘了,话筒给你,快说出你的故事!”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郑明明一边喝着茶,一边生动形象地为我们讲述了《五月的暴发户与八月按脚女的海角天涯》这一个浪漫传神的爱情故事,并且用的是我的偶像安妮宝贝的叙述手法。

    他,一个暴发户,身上充溢着烟草辛辣的气味,喜欢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仰望天空,久而久之,岁月赐予了他两个,不痛,但有些碍事的,鸡眼。

    是夜,雨水来得缠绵而又措手不及,暴发户看着窗外的雨,感到蚀骨的寂寞,于是,他开着新买的奥迪来到了一家按脚店。

    38号,这是个迷离的数字,女人笑望着他,声音清浅,你好,我是红。

    这个女人,背井离乡,野性叛逆,随时喷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让人眩晕。

    她的手,凉得骇人,按在他那长着鸡眼的脚上,忽然间,心就软了,她的声音沙哑,你……痛吗?

    他闭着眼睛战栗,轻轻地点了点头。

    痛苦,无处不在,这让人绝望的,鸡眼。

    红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个受伤的孩子,声音轻柔地说:在我的家乡,那个遥远的地方,有人专门拔鸡眼,拔一送一。

    就这样,命运将他们捆绑在一起,无法避免,不可逃脱!

    在拔鸡眼的那一天,她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在他声嘶力竭的尖叫声里,她想到一个词,叫天涯海角。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踏入了小三的行列……

    郑明明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就这样,这个叫李翠红的按脚女勾引了我爸,害得我妈天天打电话找我诉苦,我现在一看见我妈来电就有一种鬼来电的恐慌!”

    听完我的心就抽搐了,我觉得我的偶像被眼前这个女人用一种杀人不见血的歹毒手法给毁了。

    夏文静则埋头擦了擦眼角晶莹的泪花儿,激动地说:“太感人了!我有预感这个故事能卖出影视版权!”

    郑明明得意地摆了摆手,说:“这算什么,我还能用郭敬明的手法再给你们讲一遍,韩寒体也不是没可能,跟你们说句实在的,要不是怕抢了阮陶的饭碗,我早就开始文学创作了,哎,我的才华,就这样被友情埋没。”

    夏文静崇拜地看着她,还不忘拉拢我:“阮陶,我可以证明她的才华。想当初她帮我在交友网上写‘个人简介’,一夜之间我的好友就多出二百多个呐!”

    那个征友启事我也看过:本人今年十七岁,清丽脱俗雅俗共赏,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入洞房,会吟诗会算卦会生娃,家底清白无不良嗜好,无须任何手续,一年内免费退换,路费自付,欢迎来娶。

    重点是,下面配了一张刚出道时期的张柏芝的照片,大概PS了一下,让你看不大出是不是张柏芝,但绝对看不出这是夏文静。

    那段时间夏文静的短信电话络绎不绝,让她深感作为一个女子是怎样傲娇的一件事。

    郑明明举起小叉子慢悠悠地叉了一块儿西瓜,对夏文静的感恩之心表示了欣慰。

    这才开始进入正题:“其实我看见的是叶婷婷,她鬼鬼祟祟地往客房走,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你们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我和夏文静一起摇了摇头。

    郑明明急了:“你们猜啊!很有名的!”

    我说:“梁朝伟?”

    郑明明满脸失望:“往年轻了猜嘛!”

    夏文静说:“彭于晏?”

    郑明明怔了一下,摇摇头:“往大陆的猜啊!”

    我有点儿坐不住了:“不会是我老公黄轩吧?!”

    郑明明继续摇头。

    我这才放下心来。

    夏文静没了耐性,去掐她的脖子:“你到底说不说了,再不说我可不听了!”

    郑明明不为所动,脸上仍是欠扁的得意神情:“那些明星才有几个钱,我说的这个,钱比他们多,脸比他们帅,不过……你们都不喜欢他就对了。”

    “该不会是……”

    郑明明这才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你猜对了,就是袁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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