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袁先生-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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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拆尽 云在雾里探头。

    袁兴第一次出场,就凭借着他彬彬有礼的绅士气质和那张漂亮的脸孔,实实在在地惊艳了我和夏文静一把。

    夏文静趴在我耳边小声说:“你说他怎么就长得那么好看呢?”

    那是十四岁的少年袁兴,漂亮的眉目之间是藏不住的高傲。他穿一身剪裁合体的小西装,黑色的皮鞋擦得锃亮,像个小绅士一样站在偌大的庭院里,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透明。

    我痴迷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不难看出,从小我就是个立场不坚定、意志很薄弱的人,特别是在长得好看的人面前——在这之前,我们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继子”并没有什么好的幻想。

    可以说,袁兴的出现让我重新认识了“高级”这两个字的含义,我对夏文静说:“他不止是好看,他看起来好高级!”

    那段时间,我和夏文静,还有袁熙,我们三个每天都在想尽办法讨好袁兴,因为他总是沉默不语,总是冷冰冰地扫视着袁熙家的一切,唯独在袁叔叔面前,他才会表现得无比乖顺和温暖。

    袁熙说:“袁兴哥哥刚来到这里,一定很陌生很害怕,爸爸也说过他到陌生的环境会不习惯,要我们和他搞好关系,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的二哥。”

    我和夏文静点头附和:“没问题,我们一定要跟他搞好关系,因为他很高级!”

    袁熙把他最喜欢的电动玩具送给了袁兴,夏文静把她姑妈从国外带回来的巧克力也送给了袁兴,这让我很焦虑,我没有什么高级的东西可以送给他。

    所以我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要不,我给你表演一段天津快板儿吧!”

    袁兴淡淡地看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我想他怎么就这么庸俗呢,非得逼我把家里最高级的东西送给他,他才能跟我做朋友吗?

    哎,谁让我那时候那么崇拜他呢。

    所以三天后我就把我妈给我爸买的刮胡刀送给了袁兴,因为我妈说,这是在大百货买的刮胡刀,很高级。

    后来那把高级的刮胡刀在卫生间的垃圾桶里被我看到了,同时看到的还有袁熙的电动玩具和夏文静还没拆封的德国巧克力。

    这件事伤了我们的心,袁熙哭着跑去问袁兴:“二哥,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送给你的礼物丢进垃圾桶里?”

    袁兴静静地看着袁熙,眼神近乎天真,他说:“垃圾当然要丢进垃圾桶里,有问题吗?”

    袁熙瞪大无辜的双眼,努力地解释:“可那些并不是垃圾,那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是夏文静舍不得吃的巧克力,是阮陶觉得最好的东西!”

    袁兴笑了,像个年轻的法西斯,他慢慢地弯下腰,在袁熙的耳边轻声说:“别傻了,如果不是垃圾,你们怎么会舍得送给我?真正重要的东西,是没有人愿意拿出来送给别人的。如果你不承认,那么,你愿意为了我,带着袁旗那个傻子一起滚出这个家,把继承袁家财产的机会送给我吗?”

    袁熙呆呆地立在那,看着袁兴逐渐扩散的笑容说不出话。

    袁兴直起身,表情又恢复到惯常的冷漠,一字一顿地说:“你和那个老头儿也没有什么区别,你们都不会把最重要的东西送给我。不过没关系,我想要的东西,不需要谁的退让,我会自己抢过来。”

    就这样,袁兴高贵漂亮的身影离我们远去了。我再也没有想过要给袁兴表演一段天津快板儿,那把高级的剃须刀也被我爸奇迹般地找到了。

    那之后没多久,袁兴就提出要去国外读书。五年后学成回国,在袁宅住了没两年,就出了袁旗意外坠楼死亡的事件,葬礼后他以过度伤心为由,再度出国深造,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万万没有想到,再次听到袁兴这个名字,竟然是在郑明明的八卦里。

    夏文静沉默了一会儿,很显然她一时半会儿无法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半晌,她才问郑明明:“你怎么会认识袁兴呢?他在袁熙家作妖的时候你还没出场啊。”

    郑明明杏目一瞪,欢天喜地地说:“虽然我出场晚,但是我戏份儿多啊。我们都是在美国名校混过的人嘛,其实他很厉害的,在美国设有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奖学金,我们学校那个老校长在他面前装得跟他亲孙子一样。有一回他来我们学校演讲,穿得人模狗样的,那举止言谈,很是迷倒了一片怀春少女。”

    “不过我先声明一下,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的。他不在自己国家搞奖学金,跑到美国来装大款,什么玩意儿啊,真不是东西!后来他倒是蛮懂得反省,听说这次回国就是要在国内成立一个什么企业,把这里的商业搞起来,总而言之,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谁不知道啊?”

    “我们就不知道啊。”我和夏文静心虚地垂下头去。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很快的,当我和夏文静还没从郑明明的八卦里缓过神来的时候,袁兴就已经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一个传奇。

    不靠谱儿的传闻一批接着一批地登上各大报纸和杂志,连娱乐板块都不放过,今天是和某影视公司一姐幽会一夜被偷拍,明天是和某知名富二代相谈甚欢,慢慢地,舆论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有传言称,袁氏企业的接班人,不是袁城的亲儿子袁熙,而是这个从国外回来的继子袁兴。

    “太离谱儿了吧!”夏文静气嘟嘟地摔了杂志替袁熙打抱不平:“哪有亲爹不把公司给自己亲儿子继承的,就算不给亲儿子也要给养在外面的野种啊,交给一个拖油瓶算怎么回事!”

    我也点头附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觉得袁兴就像一片不祥的云,他一出现准没什么好事。

    袁熙对此倒是淡定和无所谓,任外面的八卦血雨腥风,他依旧风骚无限,哦不,他依旧坦然处之,丝毫不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有所动摇而担心。

    在JOS工作室的聚会上,他还风情万种地献唱了一首《理想三旬》。

    青春又醉倒在 籍籍无名的怀

    靠嬉笑来虚度

    聚散得慷慨

    辗转却去不到

    对的站台

    如果漂泊是成长 必经的路牌

    你迷醒岁月中

    那贫瘠的未来

    像遗憾季节里

    为结果的爱

    我被这首歌击中,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灯光下的袁熙看起来那么美好,美好得不可一世。若在古代,他应该是风尘中卖艺不卖身的名妓,诗词满腹,视唐寅为知己,水袖下藏着傲骨,并且天妒红颜英年早逝,却无论投胎转世多少次,美貌依旧。

    这让多少女人含恨而死,多少腐女蠢蠢欲动。

    可他为什么偏偏决心要卷入我的人生里来呢?我们相识二十载,他该知道我是个多么无趣又倒霉的女人,更该知道我的懦弱、自私、小心眼儿和没骨气,这样糟糕的人生,何必挤进来参与?

    再饮一杯,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身边的赵晴天递过一杯饮料,对我说:“别喝太多,会醉。”

    我这才恍然醒悟,我的人生早已经被眼前的这个人参与过了,他赚取了我全部的真诚和孤勇,如今我再也找不出多余的力气去爱另一个人了。

    爱一个人多累啊?不想再来一次了。

    哪怕那个人是袁熙。

    这样想着,心里更觉悲哀,我推开他递过来的饮料,给自己猛灌一口烈酒。

    黑暗中,赵晴天的眼睛亮亮的,像云雾背后的月亮,装满同情和悲伤。

    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却有很多臭毛病,比如喝多了就喜欢耍酒疯。那天晚上,我一个人霸占着麦克风点了二十多遍《我们的爱》,唱得嗓子冒烟,眼泪四溢,最后大家实在受不了了,打算集体筹款找人埋了我,袁熙没办法,干脆把我扛起来带出了包间。

    大街上暖风习习,我盯着袁熙的脸一直看、一直看,看得袁熙有点儿害怕,而我心跳如雷,突然就耍起了流氓,捧着他好看的脸吻了上去。

    那个吻,莫名其妙的冲动,凉的,掺着酒味,还很笨拙,其实我不会打波儿。

    因为不放心而追出来的赵晴天看到这一幕,显然吓坏了,很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我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袁熙,对赵晴天傻笑了两声,接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栽倒在马路上,两人甚至都没来得及扶我一下……

    袁熙把我从地上拽起来,看了下我头上摔出来的大包,无奈地把我背了起来。我听见他对晴天说:“你回去吧,我送她回去。”

    晴天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路上小心。”

    我就像一条咸鱼趴在袁熙的脊背上,路上还不忘抽空安慰他:“袁熙,你别怕,袁兴要是敢抢走你的东西,我就打洗他。”

    袁熙笑:“听你这口音看来是真醉了。”

    我说:“我没醉,我真的会罩着你的。”

    袁熙说:“好啊,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后台,我的靠山,余生就指望你罩着我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像是在哄一个信誓旦旦的小朋友。

    听他这样讲,我心安了,沉沉地睡过去。

    袁熙把我送回家,塞进被窝里,又在我肿得高高的脑袋上贴了张消肿贴,见我睡熟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睡梦中我看见袁熙悲伤的脸,他哭着对我说,阮陶,是我害死了大哥,是我害大哥从楼上掉下去了。

    他的脸上全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我手足无措地安慰他,不是的袁熙,旗哥哥不是你害死的……

    袁熙疑惑地抬起头,问我,那是谁,你告诉我。

    他的眼睛像是旋涡,那么迷茫,闪烁着泪光。

    我心里忽然一阵慌乱,尖叫着从床上一跃而起,摸一摸额头,薄薄的药膏被汗水打湿,散发出呛人的药味。

    窗外已是耀眼的白昼,客厅里传来夏文静的叫声:“阮陶快起来,今天要体检啊!”

    我掐了掐脸,恍恍惚惚地跺进洗手间,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才让自己勉强清醒。

    我们排着长队等待体检的时候,迎面走来一对刚刚做完体检的小情侣,女的嘟着嘴悲伤地问男的:“你说,万一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该怎么办啊?”

    男的想了想,说:“别怕,大不了我和你一起死。”

    女的安心地点了点头,扯着男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夏文静有点儿受不了,翻着白眼说:“每一个猥琐的骗子背后都有一个脑子进水的女人。”

    我揶揄她:“你可以问问李海洋,看他怎么说。”

    夏文静的目光涣散了一下,伤感地说:“我问过了,我说,李海洋,我要是死了你会陪我一起死吗?李海洋说,不不不,我不能陪你死,我还有爸爸妈妈和弟弟要养活,但是……我可以给你买一口最好的棺材!”

    我没忍住,大庭广众之下发出了母猪般的笑声。

    夏文静叹了口气,望着远方小声地问我:“对了阮陶,你听说了没有,赵小仙好像出院了。”

    我摇摇头,说:“袁熙不是要安排她到国外接受治疗吗?”

    夏文静说:“是啊,好像过不久就要出发了,喂,阮陶,你真的就让顾延这么走了?”

    我白她一眼,满不在乎的样子:“注意你的措辞,他叫赵晴天,不叫顾延。”

    夏文静耸耸肩,留给我一个无限伤感的后脑勺儿。

    说话间已经轮到我们进行嗅觉测试这一项,医生只要求回答酸、臭或无味。

    夏文静刚才一直忙着跟我聊天儿,许是没听见医生的话,所以特别认真地对着小瓶子闻了闻,笃定地说:“报告,这是醋!”

    医生无语了一会儿,说:“不对。”

    夏文静俯下身又仔细地闻了闻,忧伤而又缓慢地说:“嗯……是陈醋!”

    医生很宽容地原谅了她,把那瓶臭的推到她面前。

    夏文静笑了:“嘿嘿,这个简单,这是屁!”

    医生看上去仿佛中暑一般的难受。

    夜里和袁熙打电话时说起这事,我们俩隔着电话笑得直哼哼。袁熙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认真问我:“你是不是感冒了,声音听上去不对劲?”

    我说:“没有啊,这么热的天怎么会感冒。对了,你明天要去乡下?”

    “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疲倦:“要不要一起去?有一群孩子,你可以和他们一起玩儿。”

    “不去了,想在家休息一天。”

    “真可惜,你的孩子缘用不上了。”

    我笑,他还记得,我生平最得意的事就是这件,抱着的婴儿从不会哭,带着的孩子从不会闹。

    电话那头的袁熙声音有了困意,他说:“阮陶,你这么会哄小孩子,以后就可以多生几个,我把他们扛在肩上,教他们游泳和踢球。”

    他轻轻地笑了笑,声音里全是满足,那种憧憬的笑声,温情而安稳。

    我也笑:“你要喜欢,自己尽管生去。”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便挂了电话各自睡了。

    醒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全身酸痛得像是被整个拆开再胡乱地组装了一遍,整个人瘫在床上重得动不了,脑袋嗡嗡作响。

    昨天夜里袁熙听出我的声音不对劲,我自己竟浑然不觉,伸手摸一下额头,早已烫得火山一样。

    我喊了一声夏文静,嗓子里冒出热气,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摸索着拿起电话,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六点多,我昏睡了整整一天……拨通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夏文静扯着嗓子喊:“喂?什么?我在火车上啊,去找李海洋,你说什么?大声点听不清啊,喂?”

    一声刺耳的声音后,通话中断,再打过去已经不在服务区。

    我只好胡乱地吞了两片退烧药,再次爬回床上任自己昏睡。

    口干舌燥,浑身酸疼,头痛欲裂,欲哭无泪。

    再醒来的时候,我听见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响,反应半天才惊觉是电话响了,拿过来一看是赵晴天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无力地喂了一声。

    “阮陶快把门打开,我在你家门口。”晴天的声音焦急地传来。我怔了怔,才勉强撑起身体去开门。

    “你怎么来了?”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能是扁桃体发炎,导致我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低沉得像个老大爷。

    晴天走进来,伸手在我额上探了探,眉间立即出现一个深深的“川”字。

    “烧成这样怎么能不去医院?要不是夏文静打来让我过来看看,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就算找不到别人帮忙,也可以给我打个电话啊。”

    我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我以为你和袁熙他们一起去乡下拍摄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借口,不到万不得已,我哪里还能再去打扰晴天的生活?

    也许他也明白,没再多说什么,从牛皮纸袋里拿出几盒感冒药和退烧糖浆,按照分量一一让我喝下去。

    “你不要走动,回房间盖好被子躺下,我去厨房给你热一下粥,喝过了会好受点。”

    我顺从地点点头,盖着厚厚的被子躺下去。迷迷糊糊间听到厨房传来细微的响声,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轰隆隆地塌陷下去。

    没多久,厨房里弥漫出清淡的粥香,晴天端着一碗热热的粥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

    “好点儿了吗?”他的声音很轻。

    “嗯。”我点点头,舔了舔干燥得起了毛屑的嘴唇要坐起来。

    晴天伸手握着我的肩膀将我扶在床边上,背与床头之间塞了一个枕头,他说:“这样倚着坐舒服些。”

    然后他拿着被子,将我脖子以下的身体捂得严严实实比不透风,只露出一个被高烧烧得通红的脑袋。

    我笑:“你这样捂住我要怎么吃饭啊?”

    晴天端着粥碗在床边坐下来,非常自然地说:“我喂你吃,来,你先喝杯热水,再吃粥,热热的发发汗感冒就好得快。”

    我看着他手里透明的、冒着热气的玻璃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记得高二那年,奶奶去乡下教聋哑儿童打手语,大热的天,我却半夜里发起了高烧,第二天一直在家里昏睡,没能上课。

    放学后顾延来了,在楼下眼巴巴地等了好久,天色渐渐暗下去,也没见楼上的灯光亮起来,他才鼓足了勇气到楼上来敲门。

    那天夜里他一直在家里陪我,煮了一锅糯糯的米粥,加了一小把砂糖,一勺一勺地喂我吃,又到楼下买了药和体温计,隔一段时间就帮我换一下额上的冰毛巾,量一次体温。

    我迷迷糊糊地昏睡,就听见顾延在旁边小声地对我说:“睡吧,我不走,想喝水了随时叫我。”

    也许是高烧的缘故,那天晚上我不停地要喝水,上厕所,折腾得顾延一夜没睡。

    每一次我醒来,都能看见顾延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我,眉头微微皱着,每一次,他都小声地问我,渴不渴、饿不饿、好些了没有。

    第二天早晨高烧总算是褪了,顾延却病了,体温不断地高涨。

    而我就像此刻的晴天,用棉被把他严严实实地捂住,只露出一个脑袋,我告诉他:“这样发发汗,会好得很快。”

    顾延就无奈地笑问我:“你这样把我捂住,我要怎么吃饭啊?”

    “我喂你啊!”

    我端着那碗煳掉的米粥,在床边坐下来,有点儿不好意思:“虽然煳掉了,但是好歹也是农民伯伯的血和汗哪,你要多吃才能快点好起来!”

    那时候的顾延,那时候的我,那时候的我们,美好得就像梦一样,可是这梦是何其短暂啊,一点点的疼痛就惊醒了。

    “想什么呢?”晴天问我。

    我摇摇头,笑着说:“怕你被我传染。”

    “不怕的。”他停顿一下:“我是说,我抵抗力比一般人要好,不会被传染,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我看着对面表情温柔的晴天,有点儿心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心痛,我主动要求再来一碗粥。

    吃完了饭,晴天喂我喝了一口退烧糖浆,为我盖好了被子,替我关了灯。

    他站在一室黑暗里轻声说:“阮陶你睡吧,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我应了一声,听见晴天轻轻地把房门关上,只留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客厅的灯光透过那到缝模糊地洒进来,掺杂着晴天在厨房刷碗的水流声。

    黑暗中,我忽然温柔地笑了,仿佛时光越过我苍凉的额,一点点倒退,退回了很久以前。

    醒来的时候客厅里还亮着灯,我沙哑着声音问:“晴天,你走了吗?”

    “怎么了?是不是要喝水?”门被他轻轻推开,光与暗的界限里,晴天的面容看起来很模糊。

    我摇摇头,说:“好受多了,想再睡一会儿。”

    晴天点点头,又将门轻轻地合上。

    我傻傻地看着门外的光影,渐渐入睡。

    大约十多分钟后,我口渴了,对着门缝轻轻地喊:“晴天,你还在吗?”

    晴天端着热水走进来,紧张地问我:“还难受吗?要不要去医院?”

    “好多了,只是有点儿口渴。”

    晴天扶起我,把水递到我的嘴边。他微凉的掌心探了探我的额头,长长地输了一口气:“没那么烫了,看来药起了效果,你再睡一会儿。”

    他帮我仔细地掖好被角,端着水杯走了出去。

    我觉得有点儿冷,把脑袋塞进被子里。夜很黑,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雨声,我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呼吸也由浑浊变得均匀。

    第三次醒来,我不知道几点了,对着门外微弱的灯光问:“晴天,你在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是凝固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不合时宜地醒着。

    “顾延……”

    光在外面,我在黑夜里,凝神盯着那一束倾泻进来的光,小声地说:“再见了……顾延。”

    黑暗中,我慢慢坐起来,看着四周朦胧的月光,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额头上放着的毛巾已经干了,放在床头柜上的热水也已经微凉,月光也淡了,整个世界沉寂在茫茫的寂静里,轻柔地叹一口气。

    病中的我们总是格外脆弱,需要有个人在身边,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陪在那里,陪我们度过那些艰难的时刻就好,就像刚出生的婴儿,需要有人分享他的第一声啼哭,就像垂暮的老人,需要有人听他絮絮叨叨的记忆。

    有时候,比起药水,更具药效的减痛方式是陪伴。

    我就那么断断续续地昏睡,断断续续地醒来,黑暗里渐渐融入进一丝天光,我恍惚地睁开眼,在模糊的光线里慢慢地转动眼睛,忽然看见窗边立着一个人影,高瘦的背影。

    “晴……”我迟疑地开口。

    人影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看着我。

    我揉了揉眼睛,看见昏暗中的袁熙,他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远方有熹光缓慢地弥漫而来。

    “袁熙?你怎么回来了?”

    他走过来,坐在我的床边,揽过我的脑袋贴在他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儿才放开我,高烧已经退了,他的脸上比方才好看了些:“退烧了。”

    我有气无力地看着他:“现在几点了?你不是在乡下工作吗?怎么回来的?”

    “凌晨四点。”他的语气还是有点儿不冷不热的,像在赌气:“夏文静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在工作,事后打过去,她说你好像病了,晴天已经来过了要我不要担心。”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湿淋淋的头发:“你淋湿了?怎么搞的?还有,你刚才一直在气什么啊?”

    “气什么,鬼知道!”他把我的手抓下去,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润,他竟然会脸红:“打车来的。”

    “你打的敞篷车吗,淋成这个鬼样子?”我盯住他的眼睛:“再说三更半夜的,乡下哪里来的车给你打?”

    “你可真啰唆!”袁熙把我塞进被子里,去卫生间找了条毛巾挂在头上,一边擦一边说:“走到市区就有车可以坐了啊。”

    “走到市区?”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那么远的路你靠走的?还不打伞?”

    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大到有点儿不正常,奇怪,为什么看着袁熙那张湿淋淋的脸,胸口会像是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融化了,在我的血液里不遗余力地奔腾着。

    “我还没说你呢,你倒吼起我来了,我可真够可怜的啊,大老远跑来,一句好听的都没有,呜呜呜……”袁熙撒娇般地重新挨着我坐下,头抵着我的肩膀可怜兮兮地说:“听到你生病的消息,我的脑子就开始进水,听到是赵晴天来照顾你,脑子里的水就变成了海啸。你不体谅我这七上八下的心也就算了,还这么凶……”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心像海上的船只一样颠簸摇晃。

    他放开我,把脑袋伸过来,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在反省了?帮我擦干头发我就原谅你。”

    我的脸上还挂着生气的表情,眼睛里却已经无可奈何地笑了,我接过毛巾,像给钱来也福贵擦毛那样尽可能温柔地给袁熙擦头发。

    “你知道晴天来了还担心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个药就会好了。”我仍是忍不住絮叨。

    “他来我才更不放心啊!”他纠正我,语气听起来像在闹脾气的小孩子。

    我觉得脸上有一点儿烫,胡乱地擦完就把毛巾丢给他,故意提高了嗓音假装自己一点儿也不别扭:“你看你衣服裤子都被雨淋湿了,要感冒的,我去给你找件衣服穿。”

    “你家还有男人的衣服?”袁熙的头上蒙着毛巾,清凉的眼神看起来像一只小狗。

    我坏笑着告诉他:“没有。”

    “那你要给我穿什么?”下一秒,他已经看到我手中的女士运动服,恨恨地说:“我不要,除非我死!”

    “你自己照照镜子就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少儿不宜了。”我把衣服丢给他,笑嘻嘻地回敬道。

    “我又不介意你吃了我。”袁熙认真地回答。

    “你穿不穿?”

    “不穿。”

    “真的不穿?”

    “绝对不穿。”

    “确定不穿?”

    “死也不穿!”

    那好吧。我耸耸肩,转身就走:“反正我是不会带着这样的你去吃早饭的,有损我的形象。”

    “穿着女装的男人你就带得出去吗?!”袁熙一脸的崩溃相。

    最后我们协商,在他的衣服烘干之前,先穿着我的运动服叫外卖吃。

    半个小时候,冒着徐徐热气的鱼汤和香糯的泰国米饭在饭桌上不遗余力地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我吹着汤碗上的热气,还是忍不住问袁熙:“你是怎么走到市区的?傻不傻啊,那要走多久?”

    袁熙把鱼眼睛夹给我,认真地说:“真正走起来也没有很远。有个好心的老大爷带着斗笠送了我一程,告诉我要怎么走才能走出去,斗笠你见过吗?那种尖尖的用竹篾编成的帽子很有趣。”

    “有人送你一程?为什么不开着工作室的车?”

    “我是偷跑出来的啊,吃完饭还要在EMY发飙之前赶回去。”他笑了,邀功似的问我:“你是不是特别感动?”

    我把袁熙夹给我的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吞咽。

    “你太任性了。”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万一感冒了,对自己和其他的工作人员都不算负责。”

    他的口吻黯淡下去,声音里有一种深深的委屈:“阮陶,你承认自己心疼我有那么困难吗?”

    我冲他翻个白眼:“我怎么不肯承认了?从小我少心疼你了吗?刘芒没来之前,都是我在帮你打架的,白眼狼。”

    “对啊。”袁熙笑盈盈地看着我,眼底是一片温柔的碎光,他眯缝着眼睛满足地说:“原来我们已经认识那么久了,小时候你还帮我出过头、打过架,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看着袁熙,他毛茸茸的眼睛,湿润的发梢,笑起来的样子,统统让我的内心变得异常复杂,我搞不清楚,但知道自己慌不择路的目光无处安放。

    袁熙赶在六点之前回去了,穿着半干的衣服,站在门口使劲儿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大病初愈,我一点儿提笔的念头都没有,睡了个回笼觉之后就一直趴在网上逛论坛。

    傍晚,当夏文静风尘仆仆地乘着末班车赶回来的时候,我还趴在电脑前兴致勃勃地翻着八卦贴,夏文静抱着一只粉色的大狗熊跑过来问我:“你好点儿了没有?”

    我点点头,说:“好多了。哪来的大狗熊?”

    夏文静不说话,只是低头无限柔情地盯着大狗熊看了一会儿,用白皙的脸颊蹭了蹭它松软的毛皮,才垂着头说:“是李海洋买给我的,他请了半天的假陪我。”

    她的声音与往日的有些不同,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听起来有一丝丝的沙哑,有点儿羞涩。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有点儿感动。

    “你在看什么呢?”她挨着我坐下,伸过小脑袋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突然尖叫:“这不是叶婷婷和袁兴吗?!他们同居了?”

    “谁知道,这种八卦有可信度吗?”

    “当然有了!”夏文静信誓旦旦地说:“无风不起浪,你看袁兴的手还搂在叶婷婷的腰上呢,鬼知道他们是不是连孩子都有了!”

    我有点儿脸红,夏文静继续尖叫:“又不是你和袁兴有孩子你脸红什么,奇怪!”

    我的脸更红了。

    夏文静摸摸我的脑袋叹了口气:“原来你还在发烧啊,进去躺着吧。”

    我端着水杯站起来,目光忍不住再一次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光影暗淡的停车场里,袁兴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地搭在叶婷婷过分纤细的腰肢上,她的裙摆被地下风轻轻吹起,露出白皙的小腿,长发披在肩上,露出的半张脸上带着一丝紧张,更多的是令人惊艳的美。而身边的袁兴,修长笔直的背影,只在模糊的光影里露出四分之一张侧脸,线条过分阴柔,看起来无情冷漠,薄薄的嘴唇紧抿,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拍摄这张照片。

    看着他过于精致的身影,我不由想起郑明明对他的形容:这个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亲切高贵的气质,却让人莫名地心里发毛。

    我们一致认为郑明明总结的很好,这让她得意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在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有了件值得我得意一把的事情——我的新书竟然卖得出奇地好。

    虽然大部分的读者都是奔着袁熙这个“明媚而忧伤”的书模而来,但当大把的人民币汇进我的账户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的脊背正在慢慢地挺直。

    那段时间我总是梦见自己正在数钱。一边数一边甜蜜地抱怨,这么多的钱要数到什么时候啊,真讨厌!

    由此可见,以我的心理素质,是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暴发户的。

    我用这笔巨额稿费给妈妈换了家上过广告的疗养院,里面的住宿环境要比之前那家好上许多,这让我非常满意。回家之后就开始怂恿袁熙在娱乐圈多结交几个靠脸吃饭的朋友,下回也通融通融给我拍个封面什么的,好让我再大赚一笔,只不过这个发财计划遭到了袁熙深刻的鄙视和谴责。

    对于我不思进取、只想靠一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图书发财的念头,刘芒和夏文静等人也同样表示了她们的鄙视态度。

    唯一对我无条件纵容加支持的就只有郑明明一个人。

    她掐着小蛮腰站在我和众人之间,对他们进行了一场不容辩驳的批评和指责,其中包括“影响阮陶的创作情绪”、“不顾及作者的生存环境”等等,说得袁熙他们几个目瞪口呆。

    我也挺目瞪口呆的,内心被郑明明盲目的友情击中,差点儿就感动得痛哭流涕了。

    郑明明适时地握住了我的手,深情款款地对我说:“阮陶,我算是发现了,这一群人里,只有我对你的感情深刻得跟历史书似的,你说对吗?”

    我看着她激动得绯红的小脸,大义凛然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我看见郑明明的眼睛嗖地亮了一下,她迫不及待地对我抛出一个委以重任的笑容,我在那个结结实实的笑容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刚想避开她灼人的目光,郑明明就已经开口把我的错误落实了。

    她说:“所以阮陶,我要拜托你去做一件比历史课本还重要的事情。”

    其实我当时特别想承认,我的确不思进取,我想出一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书是错误的,这种错误决不能姑息,必须严惩,但是为时已晚。

    我去康帅家的那一天,天气晴朗得没有一片云彩。我就在炙热的太阳底下神情恍惚地走着,到康帅家的时候已经被汗水淋湿得非常恍惚了。

    康帅看见我的时候吓了一跳:“你怎么跑着来了,这大热天的!”

    我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容,说:“大哥,我需要一杯饮料冷静一下。”

    康帅走进厨房去倒饮料,我看着他朴实的背影,眼睛都红了,心跳得就像快要休克了一样。

    “小陶你没事吧?”康帅端着两杯橙汁走出来,疑惑地问我。

    “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啊,其实我挺希望自己有点儿什么事的,这样我就不用干这事了,但是我真没事,所以你别问我有没有事……”

    我还没说完就被康帅打断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喝点水,冷静冷静。”

    我伸手擦了把汗,费力地说:“大哥,能不能借卫生间洗洗脸?”

    “去吧。”康帅说:“里面第一个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

    我一溜烟蹿进卫生间,把门反锁,然后整个人软塌塌地跌坐在马桶上,手脚却紧张得冰凉。我想我就快要被紧张淹没了,这种紧张无声地灌满我的全身,带着手机嗡嗡的震动。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未读短信。

    打开收件箱,我看见幽蓝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郑明明火急火燎的催促:阮陶你快点,我就要到楼下了。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像个白痴那样在卫生间里急得团团转,突然灵光一闪,我打开淋浴把自己彻彻底底地淋湿了。

    “大哥!热水器突然漏水,我被淋湿了,能不能帮我找件可以换的T恤?”我冲门外大声地喊。

    “好,你等一下。”我听见康帅的答复和他走向房间的声音。

    趁着那短短的两分钟时间,我迅速走出卫生间,将郑明明交给我的白色药粉撒进橙汁里。我看着那些白色的粉末被橙汁完全吸收吞噬,激动地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康帅拿着一套干净的衣服走出来递给我:“快换上吧,这一热一冷的容易感冒。”

    我当时特别想让自己跳楼自尽算了,但是脑海里又响起郑明明拍着我的肩膀说过的话,她说:“阮陶,事成之后我包你一年的伙食。”最终,物质享受的欲望踩过康帅的肩膀,占了上风,我将那杯下了药的橙汁稳稳当当地递到康帅的手里,说:“大哥,我们来干一杯吧。”

    康帅举着橙汁疑惑地问我:“这是哪一出?干杯总得庆祝点什么吧?”

    我端起那杯没有下药的橙汁,满腔热血地说:“让我们为祖国的安定团结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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