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在康帅的饮料里下泻药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可是我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想到那些白色粉末根本就不是泻药,而是“那种药”。
我被郑明明耍了,彻彻底底的。
所以当康帅用一种想要杀了我却不忍心动手的目光逼视我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干脆拉着郑明明一起跳楼的消极心理。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生气的康帅,眼睛被愤怒浇灌成两个燃烧的太阳,太阳穴的上方一根暴突的青筋不断地跳动。
他指责我:“小陶,郑明明那个二百五胡闹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跟着她胡作非为!”
他还指责我:“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害她!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就这样……就这样被你们合着伙的给糟蹋了,你这是逼我一辈子没法心安啊!”
面对这样的控诉,我几乎就要被吓哭了,但其实我还是蛮想为自己辩解一下:郑明明是被你糟蹋的,虽然挺被动的,但那真不是我干的啊,我就是想糟蹋她我也没有那本领啊。
只是康帅的气场太强,我只能乖乖儿地闭上嘴巴低头做认罪状。
真要说我有什么罪过,那就是太蠢了,竟然会轻信了郑明明这个上天入地无所不作的窜天猴。她告诉我那一包是强效泻药,保证康帅喝完马上拉肚子,但不至于致命。到时候她就跑上来,佯装巧合,带着康帅去医院,体贴入微地照顾他那么几天,兴许康帅就被她温婉贤淑的形象给打动了。
没想到她竟然给我来这么一手。
我狠狠地瞪了郑明明一眼,用眼神告诉她我要绝交。
郑明明被我的眼神吓到,立马跳出来站在我和康帅中间,字正腔圆地替我开脱:“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从企划到实施,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阮陶也是被我骗来的,她以为给你下的是泻药。”
康帅气得血都要喷出来了,郑明明还在那叫嚣:“你瞪我干吗啊?再说了,怎么就成我被糟蹋了呢?这都什么年代了,男女平等、恋爱自由,这事我做的确实不够光明磊落,可也顶多就是一次在药效下产生的和谐互动行为。”
我看见一直坐在沙发上看好戏的袁熙默默地把脸转了过去。
康帅露出一种极度缺氧的表情,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眉宇间凝结着的羞愤和心疼越来越浓。
郑明明一看康帅无力辩驳,一下子来劲儿了,脑袋一仰,脖子一扭,开始了她的乘胜追击:“我就是不明白了,两个互相喜欢的人想要在一起怎么就这么难?你这么看我干吗呀,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不承认也没用。你要是不喜欢我,当初我亲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会脸红?你要是不喜欢我,我要跳河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拦住我?你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把唯一的一个包子让给我吃!好,就算你真的不喜欢我,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不能把我当成一个随便的女人跟我玩儿玩儿就算了?!”
说实话,我见过自恋的,可还真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于是我也默默地把脸扭了过去。
康帅僵硬的面部表情逐渐缓和下来,他走过去,双手握住郑明明耿直的肩膀,目光沉痛地说:“傻孩子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伤害你自己!”
“不是的!”郑明明咬了咬嘴唇,轻轻地说。
她的声音那么轻,反而在这紧绷的空间里显得响亮。
她扭过头去,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说:“康帅,如果让我像你一样,明明喜欢着一个人,却不告诉他,不让他知道,不去争取,那对我来说才是最大的伤害。”
这一刻的郑明明好看得有点儿过分了,那张挂着泪珠的可爱脸孔,很是有点儿惊为天人的味道,纯得都能去演《山楂树之恋》了。
康帅大概也被她的眼泪搅乱了,颓然地接受了自己节节败退的处境:“我不是那个意思,郑明明,你……毕竟你是个女孩子。”
“我是女孩子,所以要自爱,对吗?”郑明明的语气里泛上来一种与她的天真烂漫极不相称的痛楚:“我这么努力地去喜欢你,哪怕你可以给我一丁点儿的回应,我也不会让阮陶帮我做这样的事情,你以为我就那么下贱是不是?也对,当爱情没办法比对谁更爱谁的时候,就只能比对谁比谁更贱了。事已至此,康帅,我只要你给我一个理由,你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
窗外的天空掠过一阵沉闷的风声,像是天空轻轻的叹息。
那一天,康帅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放开了紧握住郑明明肩膀的那双手,在我和袁熙不知所措的目光里,在郑明明终于决堤的眼泪里,拿起他的外套,走了出去。
“康帅你别走!你告诉我!”郑明明看着他的背影执拗地哭喊,就像一个因为耍赖而被父亲突然丢在路边的孩子,那样恐惧而又悲伤地站在原地,眼泪伴着沙哑的哭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我过去抱住微微发抖的郑明明,心里很难受,我说:“郑明明,你就那么喜欢康帅吗?”
她在我怀里,哽咽着打了个哆嗦,然后格外坚定地点了点头。
“哪怕他曾经坐过牢吗?”我轻轻地问。
郑明明突然僵直了身体,把我拉开,一双红红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我:“坐牢?”
我点点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她,也许是我被一个同龄人的爱情感动了,她的横冲直撞,她的不管不顾,她的全盘付出,不管是哪一样,都不能让我不被感动。
所以我说:“如果康帅一定要有一个不能跟你在一起,我想,这一定就是那个唯一的理由。”
郑明明惊慌地问我:“他怕我会嫌弃他坐过牢?他这样看低我?”
“不是这样的。”我说:“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并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没有哪个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曾经坐过牢的男人对吗?虽然我也不知道当年他为什么会去坐牢,虽然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我都会相信康帅是个好人,可那是我们之间自小就培养出来的一种信任。
你可以保证他不被你的父母质疑甚至侮辱吗?
康帅不能肯定,所以他不想冒这个险,从牢里出来,他一定遭遇过许许多多的质疑和不公平的待遇,所以他不想让自己的历史弄脏了你的未来啊,你还不明白吗?”
郑明明怔怔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的声音坚定地对我说:“没有人可以因为一个人的过去而否定他的今天,阮陶,谢谢你告诉我问题的所在,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了我了。”
她紧紧地抱住我,毛茸茸的头发上有一种淡淡的薄荷香气。
很久以后,我时常在想,也许在我和顾延之间,终究是我负了顾延。
如果我有郑明明一半的勇敢,我和顾延,我们也绝对不会走到那般田地。天长地久,地久天长,从来都是用来给那些有所准备的人歌功颂德,在爱情面前,一时的矜持,半刻的懦弱,都有可能是无法挽回的错过。
自从上一次我生病之后,我和顾延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其实我曾经在他来过的第二天给他发过一条短信,说了声谢谢。
过了好久短信才回过来,上面写着:不客气,下次有病请拨打120,不要再找晴天的麻烦。赵小仙。
我端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心想,既然家属代表发言说了不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吧。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继续向前流淌,不必再思念顾延,也不必再纠缠晴天,这样的日子使我的内心滋生出一种古怪的安稳。
袁熙似乎觉得我过得太舒坦了点,所以他在完成一套主题拍摄之后,就为我带来了一个风生水起的插曲。
事情发生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袁熙打来了一通电话。
彼时我正在进行文学创作,正处于一种文思如泉涌的激情状态,所以我接起电话的时候显得有点儿澎湃:“没什么大事就不要打扰我,你这是在扼杀我的创作激情!”
电话那头隔了很久也没有反应,我正要挂断的时候一个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女声小心翼翼地传来:“喂?是袁熙的朋友吗?他喝多了,好像误拨了你的电话。”
我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的,我是他的朋友,他没事吧?”
“他现在好像在胃痛,我想我可以先送他回去。如果不麻烦的话,你能告诉我他们家的具体位置吗?”
袁熙一旦胃痛就会整晚整晚地睡不好觉,光吃药不行,还要喝苹果姜糖水、热敷胃部。我不知道对方是谁,又不便啰啰唆唆地嘱咐人家,只好说:“我去接一下吧,这样省点事。”
对方依旧是甜糯得如同冰糖荔枝一样的声音,把具体地址复述了一遍,确认我知道方位才挂断了电话。
我和刘芒借了车钥匙,随意地披了件针织衫,趿着人字拖就下了楼。车子上了高速路没多久我就有点儿后悔了,也不知道我穿成这样酒店的人会不会放我进去。
等真的到了地方,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式建筑物让我对自己彻底没有了想法。
我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给袁熙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听,继续打,刚才那个女生的声音传来。
“你到了吗?我们在二楼。”
“那个……”我有点儿费劲地开口。
“怎么了?”她问我。
“我好像……不太适合进去,可以麻烦你把他送出来吗?真是抱歉……”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才说:“好的没问题。”
我倚在车门上等着袁熙,忽然觉得心里很烦躁,没来由的,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晚的月亮,它太过明亮,照得我很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瘦小纤细的女孩子费劲地扶着喝得烂醉的袁熙从大堂里走出来。女生穿一件水蓝色鱼尾礼服,抹胸的款式,月光下露出一对圆润的肩膀,纤细的锁骨之间垂着一条同色系的吊坠,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袁熙的头发软软地垂在额前,黑色衬衫的扣子开了几粒,隐约露出因酒精而微微发红的皮肤。他整个人压在女生的肩上,费力地朝我走过来。
女生看见我,一双眼睛含着笑意:“你就是阮陶吧?你好,我叫岂冗,刚才电话里是我。”
我点点头,说:“你好,岂冗。”
这是我第一次想用楚楚动人来形容一个女孩子,灵透的眉眼间藏着一丝浑然天成的羞涩,目光也是软软怯怯的,像一只小兔子,让人不敢在她面前声张。
我费力地把袁熙从她的肩上扯下来,动作有点儿粗鲁,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岂冗冲我一笑,说:“要我帮忙一起送他回去吗?”
她的眼睛弯弯就像皎洁的月牙儿,一排雪白的牙齿整齐极了,我看着她的长裙摇了摇头,说:“不要紧。”
她笑吟吟,也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裙子,小声地说:“我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们一起把袁熙塞进车里,关好车门后我同岂冗道别:“很高兴认识你,麻烦你了。”
她咦了一声,狡黠地笑了笑,问我:“你喜欢袁熙,是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唐突,我怔了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呆呆地摇了摇头。
她的笑容扩散开来:“我倒是很喜欢袁熙呢,既然你不喜欢他,也就无所谓麻烦我啦,倒是我要麻烦你把他送回去了。”
说完转身朝着宫殿一样的夜总会小跑着去了,她的背影也是楚楚动人的,带着一点儿拘谨,一点儿欢愉,像个真正的小公主。
我坐进车里,无奈地看着瘫倒在座位上酣睡的袁熙,最终忍住了没有打他一顿。
那个岂冗看起来有些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我干脆放弃了思考,一脚踩上油门。
车子在醇厚的夜色中飞驰,袁熙突然挣扎着支起身体,一双被酒精浸泡得锃亮的眼睛迷蒙地转向我,深情地吐出三个字:“我、想、吐……”
我的小心脏一下子就吊起来了,这车可是刘芒的命根子啊,万一弄脏了我还有活路吗?情急之下,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袁熙的衬衫扒了下来,大义凛然地说:“吐这儿吧!”
袁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波澜壮阔的,下一秒,他就对准衬衫澎湃地吐了起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还特别温柔地安慰他:“小心点儿啊,千万别崩到车上,不然咱们俩都得死。”
袁熙又尽情地吐了一会儿,让我停车把呕吐物丢出去,等我回来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好多了,很抱歉地对我笑了笑。
车子继续飞驰在夜深人静的公路上,远处的万家灯火渐渐淡了,袁熙哼唧了一声:“我冷。”
“忍着!”我语气不善地吼他,还是顺手关掉了空调。
他哪里知道,这一路上我不仅要忍着把他丢下车去的冲动,还要忍着不去看他一丝不挂的上半身,真的是很辛苦。
袁熙哑着嗓子轻轻地笑了一下:“你来接我,真乖,原谅你的凶巴巴。”
我翻了个白眼:“岂冗说你胃疼,不然我才不来。”
袁熙皱了下眉头,无辜地问我:“岂冗是谁?”
“你挂在她身上被她扛出来的时候怎么不亲自问问她她是谁?”我持续语气不善地说。
袁熙沉默了一会儿,怪叫道:“天啊,我一定是被那个奇怪的大婶儿吃了豆腐!”
“不要脸!人家长得可爱美丽,谁稀罕吃你豆腐!”
“你以为长得可爱美丽的女人就不想吃我豆腐?对我虎视眈眈的女人多得你想象不到。”
“臭不要脸!”
“阮陶,你干吗帮着一个外人说我?是我被一个不认识的人吃了豆腐好不好!”
“你哪里来的豆腐叫人吃!电话是她接的,你不认识?你以为你是顾延啊,说失忆就失忆!”
袁熙顿了顿,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阮陶,你怎么连吃醋的样子都是凶巴巴的?”
“什么?”
“你就不能温柔点吗?哪有你这么吃醋的?”
“你放屁!”
我被袁熙的话吓了一跳,吃醋?搞什么啊?这怎么可能!我冷静地吞了口口水,没再说话。
袁熙突然来了兴致,斜倚在座位上仔细地研究着我的脸,我正襟危坐,很认真地开车,突然,他伸出食指轻轻地戳了戳我的脸颊:“你干吗这么紧张?”
我只觉得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冲他不爽地吼:“我在开车,你给我坐好!”
袁熙揉了揉我的脑袋,语气突然间变得很严肃,我觉得大事不妙,他却已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委屈。他说:“阮陶,我说过我喜欢你,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你记得吗?”
我默不作声。
袁熙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从小我就喜欢和你一起玩儿,别的男生都喜欢踢足球,只有我拉着旗哥哥整天缠着你,哪怕是陪你一起玩儿跳皮绳。那时候我们站在两边,脚上套着皮绳,然后看着你和夏文静在那一边唱一边跳。”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
袁熙笑着哼唱,星光点点滴滴地落在他清凉的目光里。
他继续说:“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喜欢黏着你代表着什么,毕竟我们认识得太早了,在对性别的概念还很模糊的时候就已经玩儿在一起,后来,我慢慢知道了,你却告诉我,你喜欢顾延。”
“最开始,我是因为怕吓到你,所以没有表白,后来,又因为你和顾延在一起,我选择成全,再后来,顾延失踪了,我看着你每天伤心难过,就想一直陪着你,等有一天,你放下顾延,我再告诉你。可是晴天又出现了。”
“我就这样一直等啊等,又一直不停地错过……”
“那段时间我考虑了很久,认真地考虑过,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这件事,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陪着你,照顾你,不止是以朋友的身份,不行吗?”
他如释重负地笑看着我,我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车子里很静,静得可以清楚地听见我们的呼吸声。
“袁熙……”
我艰难地开口,却被他打断:“放轻松,现在不需要你做任何决定。和你表白,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希望你也可以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两个月吧,在这之前,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你也不需要急着回答我,两个月后,无论你的结论是什么,我都会全盘接受。”
“两个月……会不会久了一点儿?”
袁熙笑:“十多年都过去了,两个月又算什么。”
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心里漫过一阵突如其来的悲伤,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经历无望的等待,如果可以,我宁愿袁熙没吃过这样的苦,因为等一个人,真的太苦了。
片刻的寂静过后,袁熙忽然倾身过来,温柔地问我:“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没有豆腐可以给别人吃,是这么说的吧?”
我半扭过头,看见袁熙迷离的双眼含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像黑色的玛瑙,深邃幽暗。
“那个……袁熙,你镇定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给你解读一下那句话的真实含义……”
车子里弥漫着一丝危险的气息,我还没在大脑里搜寻出应急措施,就看见袁熙猫咪一样微微上翘的嘴唇,以一个快、准、狠的速度朝我压了过来。
我失声尖叫:“别过来!你才刚吐过!我保证我会杀了你!”
我整个人都崩溃了,身为一个洁癖病友,竟然为了抵死挣扎放开了方向盘,腾出双手拼尽全力掐着袁熙的脖子把他推开。
车子还在前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随着后知后觉的急刹车,“砰!”的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响,吓飞了宁静夜色中安眠的小鸟。
我绝望地看着身边再度昏睡过去的袁熙,认真地思考着要不要把他掐死算了。
紧接着,我的脑子里开始涌进各种各样的悲惨画面。
画面一:我颤抖着下车,发现我的车底下压着一个早已经断气的少女,冰冷的血液从她的脑袋一直蜿蜒到我的脚下,我尖叫一声,开车遛了。此后,我身边的朋友一个接着一个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当然,一定要从袁熙的惨死开始,到我的惨死结束。这种剧情我们通常称之为鬼片,片名就叫《死神来了之逃逸现场》。
画面二:我颤抖着下车,发现自己撞倒了一位老人,我将他送去了医院。老人醒来后干脆利落地指认了我,于是我倾家荡产。最后老人被我无私的奉献感动了,说其实是自己愿意撞上来的,跟我没关系。于是我获得了自由,站在阳光泪流满面。这就相当励志感人了,片名可以叫《离开雷锋的日子里我们不再肇事逃逸》。
画面三:我颤抖着下车,一个满身鲜血俊美男子倒在血泊里,不幸的是他死了。但是他的灵魂没有死,成了一个患上斯德哥尔摩的鬼魂,深陷于我的美貌无法自拔……这种剧情叫作反转剧,片名可以借鉴《我和冤鬼有个约会》。
当这些画面在我的脑海飞速掠过的时候,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就像被宣布了死刑的犯罪分子一样,灵台一片清凉。
看着眼前被我追尾的私家车,一个文字工作者的本能让我想起了一个词语,叫作贼喊捉贼。自我保全的意志踩过我的良心,占了上风,我决定反咬一口。
所以说,人生在世,千万不要得罪两种人,一种是每个月流一个礼拜的血都不死的人,另一种就是搞文字工作的人,很不幸,我是这两者的结合体。
我想,我一定要把这场事故搞成一个故事。
谢过心中的恶魔后,我吞了口口水,勇敢地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根据目测,刘芒的车头吻上一辆黑色奔驰600的车尾,并且吻得很用力,导致小奔的保险杠严重凹陷,随着它的凹陷程度,我看到了自己未来生活水平的下滑程度,眼前瞬间一片黑暗,我扶着车屁股跌坐在地上。
一阵凉风拂过,接着有一片温柔的阴影投射在我的眼前,奇怪的是,我竟然闻到一丝冬雪的气息,那种微凉的,凛冽的味道,随着一个温和的镇定的声音瞬间消散。
“能站起来吗?”有个声音问我。
我恍惚地抬起头,看见一张高贵又不失亲切的脸,一双如辰星的眼眸带着微微的笑意,修长干净的手掌已经伸到我的面前。
路灯点点,风景却都静了,融化成彩色的光芒快速地在他周身后退着,电影里,一般会用这种镜头突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说:“你怎么了,站不起来吗?”
我这才缓过神,抓住他的手掌挣扎着站了起来。
怎么说呢,那是一双再温暖不过的手了,给人一种踏实干净的触感。
正当我思索着要怎么开这个无耻的口时,他已经迈开天马一样笔直修长的腿跺到我的车前,弯腰检查了片刻,回过头来温和地对我说:“车的质量不错,这种力度的撞击竟然一点儿擦痕都没有。”
我几乎就要被他的笑容给融化了,和风霁月,在这种情况下我竟然可以想到这四个字,我果然是个脑袋有洞的花痴。
“还有什么问题吗?”他立在月光下,诚恳地问我。
这只笑面虎。
我心一横,认了,指着他的保险杠说:“你说吧,要我陪多少钱。”
我默默地等待着一个可怕的数字,却听见他云淡风轻地说:“不要紧,保险杠本来就是用来撞的,不然安上保险杠做什么?”
他笑了笑,目光投射在光着上半身昏睡的袁熙身上,笑容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而且——你们好像还在赶路,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我也看了看袁熙裸露的上半身,慌乱地辩解:“你别误会啊,我们没什么好赶路的!”
男人依旧是一张平静的笑脸,淡淡道:“哦?……看来是我妨碍了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不好意思,马上离开。”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拼命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不是热恋中的小情侣!”
他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眼神却分明是在看一个荡妇,我急得满脸通红,跳脚道:“他也不是鸭!我没那个闲钱叫鸭子!”
然后我就看见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刘芒的车上。
当时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活真的是很无常,比天气预报还无常,比夏文静的MC还无常。
他走的时候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说:“如果回去后你发现车子有什么问题,可以及时给我打电话,如果是因为这次的碰撞出现的问题我一定不会推脱责任。”
纸条上写着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原来他叫简森,简单的简,森林的森,名字不错。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简森,很久以后,我还总是记得他对我说过的第一句话,那是个温和坦然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心和探寻轻轻地问我,能站起来吗?
每每想起这一句,我总会觉得这一夜发生的一切都仿佛是充满了命运的暗示。
折腾了一夜,总算是把袁熙和刘芒的车都安全送回了家。
看着袁熙熟睡的脸孔,我忍不住为他感到心疼。
我饿了,他不厌其烦地亲自为我下厨,不会做的东西,照着菜谱一点儿一点儿地研究。
他饿了,我煮一碗方便面给他,他也能心满意足地一扫而光。
我病了,他会彻夜不眠陪在我身边,即使是在乡下工作,也要一路走到市区来探望,非要亲自看一眼才能放心。
他醉了,我满腹牢骚地去接他,好大的不乐意,他却笑着对我说,真乖,你来接我。
从前的我,怎么没发现自己竟有这般天大的本事,可以如此轻易地赋予一个人全部的快乐和活力?
或许是这一天的夜晚太过漫长,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离开袁熙的公寓后,我从房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生了锈的铁制月饼盒子,在稀疏平常的月光下将它打开。
这是六岁那年父亲单位发放的月饼留下的盒子,我一直用来当作宝物箱仔细地珍藏。
或许每一个经历过失去的女孩子都会有这样一个大大的铁盒子,里面装满岁月的秘密,柔软的,甜蜜的,难以割舍的,无法忘记的。
因为害怕失去,因为拼命地想要记住,所以想尽办法好生珍藏,很久以后,我听简森说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盒子里,也许是一张脆生生的彩色糖纸,也许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一节玩具火车厢,一块时间停滞的手表或是一块水果味道的橡皮擦。
每一次打开盒子,那些封印在铁盒子中的岁月就如月光倾泻出来,温柔地漫过我的额头。
我拿出那张边缘泛黄的儿时照片仔细地端详,照片里,穿着白衬衫黑短裤的袁熙静静地坐在树下,头顶葳蕤的树叶间泄露着明晃晃的艳阳,坐在他身边的,是刚刚脱落了门牙的我,戴着一顶系着彩带的草帽,笑嘻嘻地面对着镜头,身边的夏文静也同我一样的造型,胖嘟嘟的胳膊勾着我的脖子,露出缺少了门牙的牙龈对着镜头傻傻地笑。
事实上当时我们三个人都没有了门牙,只是从小注重自己形象的袁熙死活不肯对着镜头露出漏风的牙齿。
这是我们的童年,照片有些微的叠影,因为旗哥哥在帮我们照相的时候不小心手抖了一下。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我们儿时的面容,袁熙的目光落在我的肩上,他静静地看着没心没肺地扮丑的我,嘴角是一抹浅浅的笑容。
就这样不好吗?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我们,不懂得爱,因此不曾受到过伤害,就这样一直一直保持原样不好吗?
我抱着铁盒子,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慢慢睡着。
那之后袁熙果然没有再提起要我做他女朋友的事情,他的一切言谈举止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依然会在我通宵赶稿子的时候啰啰唆唆地提醒我记得敷面膜。
而我却不知道,两个月之后,该怎么回答他给的难题才算正确答案。
两个月后,晴天和赵小仙也将离开松会去国外接受心脏移植手术。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去JOS工作室报道,怕遇见晴天,又会生出什么没必要的麻烦,所以刻意回避着一切有可能与他碰面的场合。
并在夏文静的监督下删除了晴天的电话号码。
刘芒在一旁冷笑:“删掉电话里的号码有什么用,删掉你脑子里的东西才是真本事。”
我崇拜地看着刘芒,发自肺腑地说:“您不当人生导师太可惜了。”
刘芒宠辱不惊地看着电视,淡定地接受了我的崇拜。
夏文静说:“刘芒,你的这些人生哲理都是从哪儿看来的呀?”
刘芒斜睨了她一眼,回答:“《来一碗人生鸡汤》里看来的。”
我被她的真诚雷得半天没回过神儿来,呆呆地盯着电视发呆,突然眼前一亮,片尾曲里,一个头顶一朵大红花的丫鬟引起了我的注意。
女孩儿软软怯怯的目光,混在一排戴着大红花的丫鬟堆里,看起来并不出彩,却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个,灵透的眉眼间藏着一丝浑然天成的羞涩,让人眼前一亮,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个女孩儿竟是岂冗。
我推了推夏文静说:“你看这个,对,就这个女生,我见过她。”
夏文静看了一眼,说:“啊,我也认识,叫什么来着,没记住,在咱们学校表演过节目,你忘了?就是那个从舞台左边劈叉一直劈到舞台右边的那个节目。”
我懵懂地摇了摇头。
夏文静挥挥手,说:“我也不大记得,好像是个小演员,跑龙套的,我们学校还有她的粉丝俱乐部呢,一群死宅男成立的,叫冗摸摸,哈哈哈,我想起来了,她叫岂冗。”
我被这个粉丝俱乐部的名字雷得半点儿思想都没有,干脆洗洗睡了。
周六晚上郑明明打来了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地问我:“阮陶,你知道今天几号吗?”
我睡意蒙眬地看了一眼日历,说:“三十一吧。”
郑明明好像压根儿就没打算听我的回答,自顾自地在那头傻笑,笑了半天,才说:“阮陶,你知道我的大姨妈几号来吗?”
我:“……你大半夜给我来电话就为了问我这个?”
“当然不是了!”郑明明娇嗔地斥责我,那声音甜美得充满了不祥的气息,我立即打了个哆嗦。
郑明明兴奋地尖叫:“你知道吗,我的大姨妈整整晚了三十五天!”
“所以呢?”
“你傻呀!所以我很可能有了康帅的小宝宝啊!”
电话那头,郑明明的声音,惊喜的,开心的,没心没肺的,透过电波传进我的耳朵里。就像起跑线上的枪声,砰的一声,打消了我全部的睡意。
我一个鲤鱼打挺儿从床上跳起来惊呼:“你说什么?!你有孩子了?!”
“是啊是啊是啊!是我和康帅的孩子!”她的声音欢呼雀跃得让人为之振奋:“阮陶,你等我,我马上去你那里,给你摸摸我的肚子!如果不是你大义灭亲,小宝宝也不会跑到我的肚子里来了,阮陶,你就是宝宝的救命恩人,比她亲妈还要亲,你知道吗,我开心得简直要疯掉了!”
挂断电话后,我觉得我也简直要疯掉了。
比起这个,如果康帅知道了这件事情,他是会疯掉呢,还是会疯掉呢,还是会疯掉呢?
我颓然地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管他呢,反正我一定是站在郑明明这一边。
这样想着,我就再也没有犹豫地披了件外套跑去客厅宣布:“奉子成孕,皇帝诏曰,郑明明有了小宝宝,夏文静刘芒等人请速更衣,随我外出接驾!”
过了好半天,我听见夏文静一声唯恐天下不乱的号叫:“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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