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袁先生-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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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顿空寂 青春枯枝末了。

    当刘芒朝着我们走过来的时候,那座才刚刚建起来没多久的静谧城堡,在她的身后分崩瓦解了。她走得很慢、很慢,黑淋淋的影子在干燥的地面上缓缓前移。

    夏文静红着眼眶把一个信封交到刘芒手里,她说:“这是苏源托我交给你的,他也已经和我道过歉了。所以刘芒,你不欠我什么。”

    刘芒抿了抿嘴唇,什么话也没说,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没什么好讲的了,都不重要了。

    她只是站在深秋的阳光底下,牵动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寓意不明的笑。

    我抱住她,很多的话哽在嗓子里,并且永远地哽在嗓子里。

    夏文静哭着扯住刘芒的衣角说:“刘芒,我以后还能和你一起耀武扬威作威作福吗?”

    刘芒的目光迟钝地望了她一下,轻声说:“我累了,我想回家睡一觉。”

    没多久,苏源的判决书下来了,三年有期徒刑。

    他在信里告诉刘芒:“我的前途算是毁了,现在我们已经没关系了,走好你前面的路,不用回头看我。”

    他多傻啊,竟不知道自己就是刘芒的前途和尽头。

    在赵晴天和赵小仙离开松会之前,袁熙接到了一份新的工作,需要晴天做辅助模特儿。

    袁熙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我还没疯呢,为什么要去给自己找不自在?”

    袁熙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说:“你想说什么?”

    他嘿嘿笑着提出要求:“不去可以,那就陪我去看电影。”

    “看哪一部?”

    “看你喜欢的那一部。”

    我斜睨他:“你怎么这么没主见?”

    他啧啧嘴:“你还不是一样,连内裤的颜色都要夏文静帮你挑,下次你可以找我啊,我愿意为你提供参考意见。”

    “你……”我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个什么劲儿,从前也和他这样不三不四地贫过,从没觉得怎样,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但嘴上还是不服气地说:“以你风骚的欣赏水平……”

    还没说完,袁熙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嘴角弯弯,一脸阴谋得逞的笑。

    我的脸上起了火,恍恍惚惚地听见他说:“如果那天你没什么事儿就陪我去吧,带着便当,我和赵晴天是两个组的,分开拍摄,基本上你们碰不到面。”

    我竟然就相信了袁熙的鬼话。

    一周后,我在树木蓊郁的大山里,心情复杂地看着不远处正在给晴天递水的赵小仙。

    她穿一件毛茸茸的白色毛衣和牛仔背带裤,很清纯的样子,正笑眯眯地对晴天说着些什么,晴天表情温润地低头倾听,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很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灰溜溜地爬进袁熙的车里写了一会儿稿子,大约两小时后,袁熙发来短信,让我把便当拿过去,他穿着摄影组的衣服不方便过来拿。我便拿着一早包好的盒饭下了车。

    放眼望去,除了JOS工作室外,还有好几队摄影组在这里进行拍摄,我想这可真是一座充满艺术气质的山啊,又高又辽阔。可是对我这样一个路痴来讲,也实在是太辽阔了点……

    捧着饭盒沿路兜兜转转了半天,也没看到任何一个熟悉的人影。无奈地就给袁熙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那头鄙视我:“狗记千里,猫记万里,阮陶记半米。算了,你站在那别动了,我过去找你。”

    我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用不着,我自己过去!”

    又向前走了几步,随便找了一个工作人员,问他知不知道JOS工作室A组在哪里拍摄,没想到对方一脸见到救星的表情,把怀里两大口袋便当递给我,说:“你也是送便当的吧,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也给A组送过去,就在那边。”

    他伸手一指,我感到很迷茫。

    他有点儿不耐烦:“你就一直往前走就行了。”

    我按照他的指示一直往前走,很快就被一棵参天大树挡住了去路。

    正当我陷入茫然无法自拔的时候,身后响起一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听一遍的声音:“喂,你是送盒饭的吧?”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心想你才送盒饭的,你全家都送盒饭的。

    赵小仙见我不说话,直接走过来拽了我一下,说:“喂,叫你呢,我是来取盒饭的。”

    见到是我,立即露出厌恶的神色:“怎么是你啊,把盒饭给我吧,我给B组送去。”

    我赶紧把盒饭抓紧,誓死捍卫A组的口粮:“这不是B组的,是A组的。”

    赵小仙说:“哪儿那么多废话,那边等着要呢,你快给我。”

    我心想你一心脏病患者哪来的勇气这么嚣张啊,刚想言语上恐吓她一下,Emy就过来了。她冲我笑了一下,转向赵小仙说:“你是和赵晴天一起来的吧?没什么事就去车上待着吧,不要在拍摄现场走动,因为你已经废了几个镜头了,不要让赵晴天为难。”

    赵小仙哼了一声,说:“你不就是袁熙的保姆吗?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教训我,难不成这座山是你家的?”

    Emy冷冷地说:“我是没有资格教训你,但是我有资格马上让赵晴天带着你滚蛋!”

    赵小仙被她喝住了,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只是不满地踩出重重的脚步声走向保姆车,恶狠狠地坐进去,又砰的一声摔上了车门。末了,听见她愤愤地嘟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阮陶是一伙的,卑鄙。”

    Emy揉了揉太阳穴,烦躁地说:“她是不是给赵晴天下降头了?换做是我早勒死她好几回了!”

    我感觉到从赵小仙那边传递过来的肃杀之气,很识相地拎着饭盒继续朝着A组前进。

    远远看见袁熙笑盈盈地朝我招手:“我们家阮陶胜过猫啊!”

    我扑哧一笑,把方才的不愉快抛在了脑后,冲他喵了一声。

    午餐后,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车里打斗地主,百无聊赖地等着袁熙收工。

    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的余澜还在浩荡徘徊,天色却骤变,闷雷在天际轰隆隆地震响,瞬息之间厚重的乌云滚滚而来。

    摄影组的人接到电话,暴雨将至,为避免下山时山路崩塌需要尽快转移,驾车回程。Amy一路小跑过来喊我:“阮陶,快,收拾好东西,我们必须赶快回去。”

    工作人员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快速清场,大家分了四台车匆匆上车。因为有两辆中型大巴,所以Emy的车里就只有我和袁熙两个人。袁熙的脸上还带着妆,妖娆的眼影自眼尾傲慢地上扬,氤氲出一双微波流转的双眼。我看着他不禁叹气,一个男孩子怎么可以妖媚成这个样子。

    前面三辆车已经排队向山下驶去,Emy正要发动引擎,突然有人急切地在敲车窗,原来是晴天。

    待车窗摇下来,他神情紧张地问我们有没有看到赵小仙,刚才她赌气一个人向组外走,不知道回来了没有,一直找不到人。

    Emy摇摇头:“会不会跟前面的车队走了?”

    顾延焦虑地说:“已经电话确认过了,没在前面的车里,不好意思,你们先走吧,我再去找找小仙。”

    方才的事情让Emy对赵小仙很是反感,所以并没有帮忙找人的意思,果断地拉好车窗就开车前行。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晴天焦急颓然的背影,心里一阵烦乱。我说:“Emy,不好意思,能不能停一下车,我得过去看看。”

    袁熙看了我一眼,牵住我的手,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我摇摇头,笑着说:“乖,你和Emy先回去,不然淋了雨你又要闹感冒了。我留下来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赵小仙生气出走我也有一半责任,刚才我们闹了些不愉快,你放心,找到她我马上就回去。”

    袁熙没理我,对Emy说:“你打个电话让前面的车停一停,你和他们一起回去。我和阮陶找到人后就开这辆车走。”

    Emy无奈地点点头,拎着包下车去追前面的中巴。

    我无奈地看着袁熙,捏捏他的脸:“干吗不听话,跟屁虫。”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和他们两个在一起,怕你受委屈。”他的目光温柔而酸楚,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他率先打开车门跳下去,伸手将我拉下车。

    我们找到一脸焦虑的晴天,安慰他:“不要急,分头找吧,随时电话联系。”

    晴天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点了点头,说:“麻烦你们了。”

    话音刚落,冰冷的雨点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起初是颗粒分明的水珠,瞬时间又演化成一片片雾蒙蒙的雨帘,伴着震耳欲裂的雷鸣,像瀑布倾盆而下。

    我们三个迅速分开,大声呼唤着赵小仙的名字,如果不快一些,一旦山路被大雨冲得松动,很有可能我们几个就要被困在这里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晴天打电话来通知我,赵小仙找到了。

    冒着大雨跑回去的时候,看见湿漉漉的袁熙,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糟糕。对赵小仙难以抑制的厌烦就像黏答答的青苔,莫名其妙地在心里阴暗潮湿的地方冒出来,越聚越多。

    晴天开车,副驾驶座位上坐着赵小仙,我和袁熙坐在后面,雨水顺着我们的头发和脸颊冰冷地落下来。我脱下薄薄的外套,拧干,给袁熙擦了擦头发。车窗外的一道闪电劈开渐渐笼罩过来的黑暗,刺目的光芒一闪而过,袁熙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挡住了我的眼睛。

    短暂的僵直过后,我的脊背绵软地垮下来。袁熙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蒙在我的头顶上:“这样就不怕了。”

    我抓着衣服的边角冲他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车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四个人均匀的呼吸,一种近乎让人难堪的沉默在这狭小的空间冲刷着,就像窗外瀑布般的暴雨。

    车子继续在大雨中颠簸前行,我不知道前面的赵晴天和赵小仙是什么表情,反正我和袁熙是一脸“快要冻死了”的绝望脸。之后的二十分钟里,我感觉到自己的体表温度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飙升,紧接着,一个巨大的喷嚏从我的鼻腔里冲了出来。

    袁熙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在他的黑色包包里翻了翻,竟然翻出一条姹紫嫣红的纱衣,就是我们经常在电影里看到的乞丐装,只不过颜色太艳丽了一点儿。

    他把这件通常用来体现一个人精神失常的道具认认真真地披在了我的肩上,对我说:“可怜的,这么快就感冒了,先披上,回去喝一碗姜糖水。”

    前面的赵小仙不屑地哼了一声。

    晴天压抑了半天的怒火终于被这一声微乎其微的声音点爆了,他气急败坏地呵斥她:“赵小仙,你要为你刚才的行为道歉。”

    “休想!”赵小仙昂起头高声嚷。

    “道歉!”晴天暴怒的吼声把我吓得一哆嗦,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冷峻的面孔,突然有点儿心疼。

    赵小仙冷笑一声,不屑地说:“让我给一个连和谁上过床都不记得的女人道歉,我办不到。”

    “赵小仙!”晴天和袁熙一起冲她愤怒地吼。

    奇怪的是,在这样的侮辱面前,我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和屈辱,只是疲惫而冷静地嘱咐晴天:“不要吵了,小心驾驶,雨天路滑容易出事故。”

    袁熙被这样不识抬举的赵小仙给气中了,他阴沉着漂亮的脸蛋儿对她发出警告:“赵小仙,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一块没用的绊脚石,如果再废话一句,就给我滚出去。”

    我忽然觉得很头疼,预感到赵小仙不会吃闷亏,没想到她竟然还真就不吃亏,回过头字正腔圆地骂了袁熙一句死人妖后,然后扭身愤怒地对晴天喊:“停车!”

    更让我头疼的是,晴天还真的就顺了她的心。

    他把车子停在下山的隧道前方,强按着不停跳动的太阳穴质问赵小仙:“你想干什么?这一群人被你折腾得还不够是不是?你能不能懂点儿事?”

    一场激烈的口水战就开始于晴天的这三个疑问句。赵小仙和赵晴天剑拔弩张地开起了辩论会,主题围绕着“究竟要不要给阮陶道歉”和“赵小仙到底懂不懂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我和袁熙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一时半会儿什么想法都没有。

    片刻之后,也不知道赵小仙被赵晴天的哪句话给激怒了,她的眼睛里同时涌出了博大的怒火和汹涌的眼泪,在大吼一声“不用你管”之后,猛地推开车门跳下车去,头也不回地迎着暴雨跑进不远处的隧道里。

    晴天看着她的背影惶惶然地愣了三秒钟,估计是想起了赵小仙再怎么强硬也还是个心脏病患者,于是也跟着跳下车追了过去。

    天空闪出一片经络般的闪电,暴雨之中,我仿佛看见隧道的顶端隐隐约约地出现一道裂痕。

    我盯着那道裂痕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心脏一空,黑着眼睛冲晴天的背影大喊:“顾延——!别过去!隧道要塌了!”

    雨太大了,他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猛地跳下车,怀揣着极度的焦躁和绝望冲进暴雨里,去追赶顾延渐行渐远的背影。

    “顾延——!”

    “不要——!”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雨幕中短暂地转过身来,然后,他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回到车里去,自己一个人冲进了不断地产生新的裂痕的隧道里。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和砸在脸上的巨大的雨水混成一片,我的心被那个不顾一切的背影捅了一刀。

    袁熙跑过来拉过我,将我抱在怀里,他的声音包容地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在发烧呢,快回车里去,我跟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隧道的那一边传来剧烈的塌陷的声音,“轰——”的一声,倾塌下来的水泥遮住了前方隐约的光芒,彻骨的寒意瞬间刺穿了我的心脏。

    一阵闷雷滚过,我清楚地看见一个世界在我的眼前轰然倾塌。

    不要……

    绝望从头顶砸下来,灌满我的全身……

    不要啊……

    我发疯般地推开袁熙,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叫警察!叫救护车!顾延在隧道里!”

    暴雨瀑布般的轰隆声淹没了我仓皇木讷的双脚,它们不受我的控制,麻木地交替着,朝着隧道的方向飞奔。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片空白指引着我奋不顾身地冲进一寸一寸倾塌摧毁的隧道里。

    “顾延——!”

    黑暗中,我一边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前行,一边不停地喊着顾延的名字,目光裹着一层厚厚的眼泪,迷惘地在黑暗中梭巡。

    头顶的泥石大块大块地坠下来,与地面碰撞,发出令人恐惧的闷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前方隐约传来顾延的呼救声,非常微弱,却像一束最最耀眼的光芒唤醒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挨着墙壁一点儿一点儿向前移动,拼尽全力地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大声呼喊:“顾延?顾延你在前面吗?看得见我吗?别怕,我马上过去,别怕——”

    就在这个瞬间,我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头顶上方正有一块巨大的石板朝我掉落下来,发出某种灾难降临的隆隆声,黑暗中,死亡的气息瞬间将我淹没,而我双脚发软,再也发不出一点儿力气,只能紧紧地闭上眼睛,等着最后的审判。

    最无望的那一秒,袁熙扯住我僵硬的胳膊,死死地将我紧抱在怀里,像是要把我的脑袋按进他的胸膛里面,那么用力,那么绝望。

    就连呼吸都还来不及,随着那块巨石的掉落,袁熙将我狠狠地推了出去。

    我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倒在一地碎石之中,听见袁熙方才站着的位置传来一声闷哼,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幕布掩盖住一样,然后,再也没有一丝声响。

    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我慢慢地失去了知觉,飞速跌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在那片严丝合缝的黑暗里,我像是把这一生的噩梦都做尽了,耗干了所有的思绪和气力……

    醒来的时候,分不清是黄昏还是黎明,昏黄的光芒笼罩在我的视网膜上,呈现出一种殊胜的金光。

    我听见郑明明激动地喊:“刘芒、夏文静,快过来,阮陶好像醒了,她睁开眼睛了!”

    三张忧心忡忡的脸探下来,让我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在一起。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神经质地想要跳下床去,却被腿上传来的剧痛击溃,重重地倒回在床上。

    郑明明紧张地扶住我,她说:“别乱动,你的腿被砸伤了,估计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不过医生说了,你还年轻,康复得会快一些。”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又尝试着慢慢地支撑起沉重的身体,张张嘴,发出砂轮般沙哑粗糙的声音:“袁熙呢……他在哪儿……?还有赵晴天和赵小仙,他们怎么样了?”

    郑明明的表情尴尬地僵在嘴角,夏文静把她拉到一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我说:“你就不要瞎操心了,晴天没事,只是轻微的脑震荡,赵小仙在隧道崩塌之前就已经出了隧道,没受什么伤,只是淋了雨心脏闹毛病在发烧,暂时死不了。倒是你,骨折可是大事啊,我已经给我妈打电话让她过来了,你要好好吃药,快点好起来……”

    “袁熙呢,你还没告诉我袁熙怎么样了。”我固执地盯着她。

    夏文静把头扭过去,声音在破碎溃散的边缘:“不是说了大家都没事的吗,他也没什么事,真的……肯定会没事的……”

    那种不可驱遣的不祥的预感让我害怕极了,恐惧使我的感觉变得非常灵敏,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声音里暗藏的危险信息,我知道袁熙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们越是逃避,事情就越是会超出我的承受能力。我紧紧地钳住她的胳膊,目光如锥地追问:“告诉我,袁熙到底怎么了?如果你不说,我就自己去问医生。”

    她们沉默地看着我,谁也不说话。我突然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钝重地砍了一下,再也无法忍耐,掀开被子从床上滚了下去。

    我说:“你们最好是一辈子不要告诉我,我现在就是爬,也要爬过去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闹够了没有。”刘芒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痛楚,声音却尽可能平静地对我说:“袁熙在重症监护室,他伤得很严重,随时有生命危险,现在你知道了,怎么样?你能改变些什么?”

    “刘芒!”夏文静扯住她,制止了她的发声。

    郑明明将我从地上扶起来,轻声说:“袁熙确实重伤昏迷,可是阮陶,你不要怕,他不会有事的,会好起来的……”

    我屏住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酸痛的眼眶里不断地有眼泪涌出来,扭曲了眼前的一切。

    “让我去看看他,行吗……”

    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无情地撕扯着我的内脏,慢慢地,我成了一个空心人,没有感觉、没有血肉,也没有脉搏了……

    我痴痴地把目光转向郑明明,小声地祈求:“求求你了,让我去看看他,行不行,让我去看看袁熙,我求你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找来一把轮椅把我扶上去。

    穿过一条寂静无声的走廊,我看到了袁熙。

    透过那扇小小的玻璃窗,我看见他,那是一个看不出是谁的袁熙,一个陌生的袁熙。他的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彩色管子,他闭着眼睛,像是熟睡了那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我知道他不是睡着了,他习惯蜷缩成一团睡觉的,这样板板正正地躺在那里的,绝不是睡着了的袁熙……

    医生说,石块压迫了袁熙体内的器官,导致他的两处肾脏已经完全丧失功能,急需肾源做肾移植手术,只是……就算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合适的肾源,手术的成功概率也只有百分之四十。

    自私的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贪婪的我……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

    无以述说的恐惧变成了一把匕首,不停地在我的心脏里搅着,可是我坐在轮椅上,却没有痛感。我想进去看看他,想摸摸他的脸,想对他说很多很多的话,可是没办法,医院不准任何人进入。我只能坐在轮椅上,脸贴着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窗,固执地看着昏迷中的袁熙。

    走廊里空气寒冽,我却不觉得冷,只觉得一阵一阵的麻木冲击着全身,让我止不住地颤抖。

    后来,是康帅把我扛进病房里,捏住我的下巴给我灌了药,又唤来护士打上了镇痛剂。

    药效来得很快,像温柔的海浪淹没了那些灼人的思绪,使身体渐渐地往下沉坠。我像一截割断了提线的木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只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失了心窍一般。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再次转醒的时候,我看见了顾延。他背对着我站在窗边,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纱布,孤单的背影沉浸在午后的光线里。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像是在享受这个由于过分寂静仿佛与世隔绝的空间。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转过身来看到我,眼睛里闪过一抹强烈的悲痛。

    我们就在这间灌满了黄昏的病房里静静地看着彼此,看着彼此眼中排山倒海的痛苦、自责和那些源源不断的忧惧。直到看到我们在对方的眼睛里弯弯曲曲地模糊下去……

    他抬起掌心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下,大颗的泪珠不见了,只在脸颊留下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我的心还是空空的,空得很难受,镇痛剂对这个症状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他的声音隔着一段残阳传过来,带着轻微的回音。

    他说:“对不起,阮陶,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告别?”我垂下迷蒙的脑袋扯出一个淡淡的笑:“这个告别,来得好晚啊……”

    他欲言又止,顿了顿,声音蒙上一层厚重的歉意和难过:“我知道不该在这时候离开,可是小仙的病情突然恶化……我们必须马上转到美国的医院……阮陶,等我把她送到美国,我……”

    接下来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赵小仙的名字在我的脑海里划出一道鸽哨般的脆响。

    赵小仙。

    这三个字像一个被用力拉下的阀门,让我找到了一个终极疼痛的发泄口,把心中所有的悲痛和怨恨化作滚烫的岩浆,悉数倾倒在赵小仙的身上。

    都是因为赵小仙。

    这所有的悲剧都是因为赵小仙!

    如果不是因为赵小仙的任性,如果不是因为她!此刻袁熙就不会孤零零地躺在重症监护室,而我,愚蠢无用的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什么都做不了!

    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剧烈地疼痛起来,一拨一拨的剧痛把理智全撞散了,我开始发起疯来,狠狠地推开向我走来的顾延,声音在喉咙里爆破如同哭泣:“赵小仙赵小仙赵小仙!我恨不得她立刻死在我面前!都是你的错,你和赵小仙!你们这两个扫把星!如果袁熙扛不过去,我他妈要你俩全部给他陪葬!”

    顾延的手臂还在半空中呈现一个拥抱的姿态,他就以那个未完成的姿势僵硬地立在那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看着这样的赵晴天,我的心里竟然觉得一阵麻木的痛快,终于斩断了一切的快感让我感到通体舒畅。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凶暴,但赵晴天的目光告诉我,我成功地击溃了他。在这一刻,站在我面前的,早已不是那个可以让我拼尽全力深爱的少年,他成了我的仇敌、我所有怨恨和恐惧的靶子、减轻我的懊悔和自责的替罪羊。

    我多希望他可以选择反击,像刘芒那样,在我失控的时候给我一耳光,告诉我,这一切,其实都是我造成的……

    我才是袁熙生命里的那个扫把星。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黯然地看着我,把自己抛进无尽的怆楚中。

    他只是喑哑着嗓音对我说:“对不起,阮陶,不要原谅我。”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得我鼻子很酸,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如此恨他,这种恨是麻木的,像绝望的弱者用尖刀划破自己的动脉,看到血液喷薄而出,再去按住伤口,已经来不及了,按不住了……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见顾延的脸,他浓密的眉,红肿的眼睛,他的鼻子,嘴角,一点儿一点儿涣散在我的视野里,最后是他凄楚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出我的病房,再也没有回头。

    黑暗慢慢填充了这个坟墓般安静的房间。

    我在黑暗中把自己挪到轮椅上,经过那条冷清的铺满灯光的走廊,来到袁熙的重症监护室。只有这里可以给我片刻的慰藉,让我可以安静下来,不必克制地哭一场。

    夜晚的医院像一片幽暗的海,无边无垠的空寂,清晰地反射出刻在骨子里的疼,这种疼成了哭的理由,我太疼了,可以哭吧……

    病房里的袁熙还在昏迷,脸上罩着一个氧气罩,只能模糊地看见他紧闭的双眼。我的手贴在那一小片冰凉的玻璃上,小声地说:“袁熙,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害怕……还有,我很想你……”

    我真的想念你。

    想念你在茶香里为我吹干头发的样子,眉眼低垂,目光温柔。

    我想念你用力地搂着我的肩膀嬉皮笑脸地喊我的名字。

    想念你清醒的时候告诉我你喜欢我,想念你喝醉的时候告诉我你喜欢我,想念你在阳光大好的日子里说喜欢我,在大雨后的街头说喜欢我,生气的时候说的喜欢,高兴的时候说的喜欢……

    想念你我心无罅隙地睡在阳光下的那个下午,我挨着你,你挨着我,像一对蜷缩着的基围虾。

    我疯狂地想念你,不受控制地想念你,可是这些想念,该怎么才能让你知道啊。

    你总是无孔不入地说你喜欢我,信誓旦旦地说你喜欢我,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念叨着,于是我信了,真的信了,所以,我也慢慢地喜欢上了你。

    两个月的期限是不是早就已经到了?你为什么不来问问我,我的回答是什么呢?

    只要你问问我,只要你再睁开眼睛亲自问问我,我一定会毫不吝啬地告诉你,我也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对不起,袁熙,我错了……

    我不想失去你,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亲口告诉你,哪怕只有一次机会也可以,让我告诉你,我喜欢你,好不好……

    这一场哭,哭了很久很久。

    哭到喉咙里发出腥甜,哭到脑子里一阵一阵地发晕。

    在这场漫长的号哭里,我渐渐明白,失去顾延,我会伤心、会不甘,因为那是我年少时认定的爱情。

    可是如果失去袁熙,我的人生就再也不会完整了……

    当医生拿着我和袁熙的血液配型结果来找我的时候,护士正在为我处理腿上的伤口,我猛地抓住医生的袖子焦虑地问他:“怎么样?”年轻的医生看着我,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忍住巨大的失望,满怀信心地看向身边的康帅:“你那边呢,怎么样?问过了吗?”

    他抱歉地看着我,像是不忍心再给我一个否定的答案。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们不同意?不可能的……就算袁兴不同意,可袁叔叔……袁熙是他的亲儿子啊!”

    康帅捏了捏我的肩膀,轻声说:“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如遭雷击,袁熙的父亲和哥哥袁兴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拒绝去做配型检查。袁兴表示父亲年事已高,不适合冒这么大的风险,而自己又非袁熙的亲生兄弟,配型概率渺茫,加上自己的公司在亚洲才刚起步,实在没办法帮这个忙。如果找到适合的肾源,他倒是愿意支付所有的治疗费用。

    袁熙家的血缘亲情竟会冷漠至此,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短短两天的时间里,袁熙遭遇了四次抢救,一次一次地与死神擦肩而过,院方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肾源。我无法再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决定再去找一下袁熙的父亲,哪怕是跪下来求他,磕破头皮,磕出脑髓,只要他同意做一下配型,愿意救救袁熙,给他一点儿希望,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夏文静缠不过我,推着我的轮椅带我走出医院,才刚出电梯,就被刘芒拦住了。

    她看着我,朗朗一笑:“我的检验结果出来了,我可以救袁熙。”

    “真的?!”我几乎就要拖着一条残腿跳起来,抓紧她瘦弱的手臂反复确认:“你真的可以救他,没有骗我对不对!袁熙真的有救了,对不对?!”

    刘芒弯下腰紧紧地抱住我,静静地说:“真的,我可以救他,我也愿意救他。”

    巨大的笑容在我的脸上无遮无拦地扩散,我的心脏因为突如其来的狂喜剧烈地跳动着,但是很快,我的笑容慢慢地收敛,新的担忧替代了喜悦在心里蔓延。

    “可是刘芒……”我拉住她的手,面色苍白:“你还年轻……你要知道,救袁熙,就是要从你身体里拿走一个肾,这会对你今后的人生会有很大的影响……你还没有结婚,你还……”

    她打断我,使劲儿地捏了一下我失去血色的脸,气急败坏地说:“你把我刘芒当成什么人了?虽然我没读过大学,可我也知道情和义值千金啊!就算我什么都没有,义气还是有的,人情味还是有的,如果我现在不去救袁熙,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那和我亲手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我怔怔地看着她,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可是……”

    刘芒直起腰,站在薄薄的阳光下哈哈大笑起来:“骗你的,老子才没这么伟大呢。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欠袁熙的,他猜得没错,袁旗的死,确实和我有关系。”

    她抓住我的手,继续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清楚,但是阮陶,给我点时间,等我和袁熙一起从手术室里安全地出来,到时候,我把我所有的秘密全部讲给你听。所以现在,什么都不要问,一切都等袁熙好了再说,行吗?”

    她的目光像甘洌的泉水,静静地望着我,让我一时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医院很重视这次的手术,特地召回了还在休假的“外科一把刀”,听康帅说,这位医生虽然年轻,可技术精湛,值得放心。

    手术当天,刘芒换上了手术服,在进手术室之前,突然拉住我的手轻声说:“阮陶,万一,我就是说万一啊……万一我要是不小心死了,你就把我的眼角膜给我妈吧,反正……烧了也是烧了,你说对吧?”

    “说什么胡话!”我眼眶一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和袁熙,都要平平安安地出来,听到了吗?”

    刘芒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得好看极了,左脸颊上一枚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

    她说:“放心吧,我也舍不得把自己眼角膜给她用,我肯定会平平安安地出来的,我还要给郑明明的孩子做干妈呢。”

    郑明明脸一皱,把脸埋进康帅的怀里低低地哭。

    夏文静推着我的轮椅,对刘芒说:“你在里面加油啊。我回家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香辣鸡翅,等你出来就能吃了。”

    因为麻药的作用,刘芒疲惫地闭上眼睛。

    然后,她和袁熙分别被推进了手术室。

    红色的指示灯耀眼地亮在那里,我盯着它,在心底默默地祈祷。

    神呐——

    我愿用我此生最珍贵的,用我每一次幸福的可能,换他们两个平安。

    松会的阳光浩浩荡荡地褪去,夹杂着一粒一粒碎屑般的雪花,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冬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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