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一生中最为漫长的六个小时。
在这六个小时里,袁熙始终陪在我的身边。不是那个正躺在手术台上与死神抗争的袁熙,陪在我身边的,是一个生动得有些模糊的袁熙。
他还是一个小少年的模样,低眉敛目,声音细微。
——“你在难过吗,阮陶?”
——“我在害怕。”
——“怕什么?”
——“怕你离开我,怕我来不及。”
他的眼睛还像个孩子一样,清澈又干净,凝聚着许多许多的信任在里面,看向我时,却划过一道悲伤的流光。
——“不要害怕。”
——“我做不到。”
——“你要坚强。”
——“我做不到……”
他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我们并排坐在冰凉的长椅上,只是安静地陪伴着彼此,直到指示灯熄灭的那一刻。
我强忍着天旋地转的眩晕站起来,靠近即将开启的手术室。夏文静急急地赶来抓住我,担忧地说:“你没事吧?差点儿摔倒。”
“我没事。”我艰涩地说:“刘芒呢,你们该守着她。”
“郑明明和康帅守着呢,还得睡上一阵子。”夏文静扶着我,生怕我倒下去似的:“我不放心,就跑来了。”
话音刚落,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静静地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随和的脸。
“你是……”我瞪大眼睛,瞳孔里的担忧和惊恐还没褪去,却被硬挤进来的巨大疑问撞出一个愕然的表情:“……你是,简森?”
他笑一下,温雅淡定的样子:“看来我们缘分不浅。”
我的脑子里像是起了风,弥漫着一片飘忽不定的混乱,等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夹着哭腔的声音已经冲破喉咙,像是祈求又像是威胁:“袁熙呢?!他怎么样了……?”
“虽然这场手术对我来说是个难题,但结果是成功的。”他语气平静,忍着被我抓牢的痛:“接下来还要观察患者的恢复情况。”
我凄厉地质问他:“那就是成功的对不对?他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我只能保证这台手术是成功的。”他仍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你说话就一定要这么刻意吗?告诉我他会不会好起来,让我悬着的心掉进肚子里不行吗?”我抬起失去血色的脸,牢牢地盯着他,不知不觉间,眼泪已流了满脸。
“我的职责是保证这台手术顺利结束。”他抽出被我紧握的胳膊,冷静地对我说:“撑住自己,让自己坚强起来,是你的责任。”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止不住的抽泣在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平息下来。
很久以后我才迟钝地意识到,简森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在这时候就要崩溃,就要熬不住,还太早了,真正难熬的还在后面呢。也许在走出手术室的那一秒钟,他就已经预见了这今后的种种,所以忍住了对患者家属惯有的温和体贴,要我保持清醒。
刘芒醒来的时候,浩浩荡荡的夕阳正在窗外渐渐下沉,雪花渐渐变大变清晰,像一场真正的雪了。
她睁开眼睛,目光缓缓地扫过围在她身边的每一张面孔,然后,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淡淡的、轻柔的笑容:“你们这样围着我,好像在遗体告别啊。”
我们几个如释重负地笑起来,笑的同时,眼泪也跟着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郑明明骂她:“你看,你把我们都惹哭了,这下子更像遗体告别了!”
刘芒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无限轻松地呼出一口气:“有你们真好啊,我以后……不再怕死了……”
夏文静狠狠地擦一把眼泪,大声说:“你才刚醒,就不要死啊死的了!祸害遗千年,咱们的命都长着呢!”
刘芒咯咯地笑了两下,也许是太累了,很快就又合上眼睛,再次入睡前,她不忘迷迷糊糊地问我:“阮陶,袁熙呢,他醒了没有?”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康帅把我摁回了轮椅:“好了,刘芒这边有我和夏文静轮流值班,护工也会24小时陪着,你不用担心。医生说她明天就可以下地活动,你就不要一趟一趟往这边跑了。现在你就乖乖回到自己的病房,休息一会儿,等袁熙醒了再去看他。”
我摇摇头,说:“我还想去看看袁熙。”
康帅说:“他在加护病房,今天谁也别想进去。明天等他醒了,护士会让你去的。听话,好好睡一觉,别让袁熙一睁开眼睛就要先担心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康帅说得没错,我不能让袁熙一醒来就看到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得让自己精精神神地去见他。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吃掉了两大盒米饭,住院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地吃过一顿饭了,认真地咀嚼、下咽,希望自己看上去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我也很久没有睡过一场真正的觉了,仿佛沉浸在温柔的大海里,身体被海浪轻柔地托起,思绪随着发丝如海藻般散开。
那是满怀希望的一觉,连梦都不敢多做,像完成一个任务,挨到黑夜隐没,白昼来临,我就可以见到袁熙了。
醒来的时候,松会的太阳低低地沉在城市的尽头,像一盏巨大的昏黄的灯泡一点儿一点儿地往灰蒙蒙的天上浮。
我一瘸一拐地蹦上轮椅,去供水间洗了把脸,又翻出夏文静放在抽屉里的化妆包,对着镜子给自己上了一层薄薄的粉底和腮红,镜子里的阮陶看上去健康了不少,没怎么痛过的样子。
然后我就开始眼巴巴地等待,等着医生来检查腿上的伤口,等着换药,等着挂完这一天的消炎针,等这一切全都结束了,就迫不及待地爬上轮椅,赶去看一眼袁熙。
一路上我都在心里演习着那些想要对他说的话,有的句子太矫情了,便在脑子里拼命地搜刮着可以替代它的、没那么直接、没那么矫情的词语,有的句子又太平淡了,无法恰到好处地表达积攒了数日的那些丰盛的情感。第一次,我开始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地上过作文课,要表达大山大海的胸怀还容易,细枝末节的情感就太难了!
不过都不要紧,都没关系,只要看到他醒过来,就够了。
好不容易到了加护病房,却被护士拦在了门外:“患者还没有苏醒,需要主治医师的批准才能进去。”
我只觉得脑袋翁了一下:“不可能的,什么叫还没苏醒?是睡着了还没醒吗?没关系,我可以等啊。”
年轻的护士为难地看了我一眼,说:“具体情况你可以去找患者的主治医师,他会和你解释。”
“我来吧,你去忙。”一个好听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疑问,我回过头,看见简森穿着白大褂走过来。
“谢谢简大夫。”小护士如蒙大赦匆匆离开。
我不安地盯着他:“她说袁熙还没苏醒,这是什么意思?刘芒早早的就醒了,他怎么会还没苏醒?你说过手术是成功的!”
他低下头,把脸凑近我,认真地说:“手术的确是成功的,我的专业能力不容置疑。”
“既然这样,为什么袁熙会还没苏醒?!”
“血压、血气分析等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也没有出血、排斥的现象,患者术前的状态很不乐观,晚一点儿醒来的可能也是有的。我们能做的只有继续观察。”
我扭开头,伸手抹去急出的眼泪。
“我的任务在手术室里就已经完成了。”他迟疑地伸出手,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拍了拍:“他的任务现在才开始,坚强点,耐心地等他醒过来。”
一周后,刘芒出院了。又过了两天,我也办理了出院。
可是袁熙始终没有醒来。
出院第一天,我先去疗养院看望了妈妈,带着她最爱吃的酱牛肉和一条厚实的毯子。
妈妈看到我很开心,牵着我的手高高兴兴地问我:“我们家陶陶没有和你一块儿来吗?”
我笑着搂住她的肩膀,告诉她:“我就是陶陶啊,是不是我最近瘦了些,你认不出了?”
妈妈后退一步,仔仔细细地打量我,露出一种害羞和抱歉的表情:“是瘦了,我都快认出来。”顿了顿,又问我:“你不去上学吗?上高中了,可不能总是贪玩,让袁熙给你补一补英语。”
“嗯,知道了妈。”我错开酸楚的目光,再次牵起妈妈的手。稀疏的阳光洒在我们的肩上,淡淡的暖。
离开的时候看到窗台上插着一大捧干掉的薰衣草,还有一盒福安来的点心盒。
我问护工:“谁来过了?”
护工说:“前段时间来过一个小伙子,送来了点心和花,她高兴,花都干了也不让我们扔,就这样摆着了。”
我点点头,笑道:“妈妈最爱吃这一家的点心,也最喜欢薰衣草。”
是康帅吧,难为他这么多年还记得这些。
此后的日子里,不管有事没事,我都会先去医院报个到,袁熙一直躺在加护病房不肯醒来,医生允许我每天进去看他十分钟。
这十分钟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对他说。
有时候讲些琐碎:“你知道吗,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好大一轮月亮挂在天上。早上一睁眼就上网查了查这是什么意思,你猜怎么着,原来是预示着万事如意。我高兴得不得了,匆匆跑来了,我最如意的就是你快点醒来,可是你看你,真扫兴,还要躺到什么时候啊?我可是瘸着腿一路跑来的,早知道就不跑了,你不知道瘸着腿跑起来有多丑……”
有时候也讲讲我们的朋友:“刘芒的身体都恢复了,现在活蹦乱跳的。她可鄙视你了,同一天做的手术,她把你彻底的赢了。还有啊,郑明明的肚子这两天有点儿大起来了,不过只有一点点,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你最好快点起来,她现在事儿事儿的,嫌我们开车不稳让她晕,你开车最稳,却在这儿偷懒。”
也有时候就只是静静地读一段随身带来的书里的内容:“但是在修道院里的时候,有一会儿她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超然于宇宙之外的世界,那些空荡荡的房间和白色的走廊虽然简陋,却似乎有一种迷离、神秘的气息游荡于其间……”
十分钟之后,我走出去,随便找一个椅子坐下,拿出笔记本电脑撑在膝盖上开始工作。我想待在离袁熙近一点儿的地方,我知道这样我们都会安心。有时候简森会来陪我坐一会儿,递给我一杯咖啡:“今早拍过CT了,一切正常,我们还是要等。”
我点点头,继续埋头打字。
“在写什么?”
“言情小说。”
“哦。”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继续说:“简临喜欢看这些,大多是悲剧,癌症啊车祸什么的,你写的也是那种吗?”
我忍不住笑:“从前是,现在不了。”
“现在写什么?”
“甜的。”我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看着他,笑着说:“生活太苦了,不想再写那些惹人哭的内容,只想写一些甜蜜的东西,让人看了高兴。”
“有觉悟。”他拍拍我的肩,起身要走,身体却僵住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儿捧着一把洋桔梗走过来,纯白色运动鞋、浅蓝色牛仔裤,再往上是白色薄款羽绒服,和一张清秀干净的脸。
是岂冗。
她看到我,淡淡地笑一下,目光在简森的脸上轻轻划过,再次看向我:“阮陶,你也在,我来看看袁熙。”
走廊里阳光旺盛,我看不清她的脸,却敏感地捕捉到那个淡淡的笑容里一闪而过的颤动。
我也冲她笑了一下,抱歉地说:“对不起,不知道你要来,今天的名额被我抢先了。”
“原本就只打算远远地看一眼,离近了,怕难过。”她把花递给我,在我身边坐下,声音很轻:“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会醒的……”我看向她,才发现她的疑问不是冲着我,而是抛给简森的。
简森已恢复了自然的神态,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各项指标也一直稳定。患者内脏遭到挤压,失血过多,身体状况原本就非常虚弱,醒得早一点儿、晚一点儿,都要看他自己。”
岂冗展开一个天真的笑容,静静地说:“你们院的医生真有意思,一个一个的都是口才好过医术,把自己的没用甩给了患者,倒怪他们自己不中用了。”
简森的眉头抖了一下,仍是保持住了与生俱来的涵养:“很遗憾,医生也是人,不是老天爷,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能做的做好。”
“哦,这又怪起了老天爷。”岂冗还是个笑脸,目光却冷冷的。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四周像是结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冰层裂开的声音。
简森没再同她计较,目光越过她,看着我说:“我先去忙,明天见。”
我点点头,疑惑地看向身边的岂冗。
待简森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岂冗才抬眼看向我,笑容里的冷清消失不见了,抱歉地问我:“是不是被我的无理吓到了?”
我慌忙摆摆手:“只是觉得每次见你都不一样。”
这是实话,算下来我统共没见过她几次,夜总会那天是个闪闪发光的明丽女子,在凯瑟琳身边却又成了学生气十足的小助理,电视里是个认真严谨到有点儿笨拙的女艺人,方才在简森面前又成了个冷静尖利的小姑娘。
她叹口气,眼睛里有温和的哀伤:“娱乐圈的人还不都一样,戏做多了,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便问她:“是凯瑟琳让你来的吗?”
“是我自己要来的。”她轻松地说:“你忘了?我说过我很喜欢袁熙的。”
我脱口而出:“可他好像并不熟识你。”
“是吗?”岂冗愣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这家伙……等他醒来,我倒要亲自问问他是否熟识我。”
我尴尬地低下了头,为自己方才的冒失感到丢人。
又过了两天,我和夏文静正在家里给刘芒煲汤,医院打来电话,说袁熙醒了。
哭和笑都来不及,三个人尖叫着冲出家门。外面下着雪,北风很大,把雪花刮得一团一团地乱扑乱打。路上堵车,我急得心脏怦怦乱跳,夏文静看出我的不安,狐疑地问我:“你慌什么?”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太久没‘见’他了,太久没和他说过话,有点儿紧张。”
刘芒点燃一根烟,扭头问我:“你这是真的爱上袁熙了?”
我扑过去夺过烟,恶狠狠地熄灭。
夏文静也愤怒地嚷:“你不要命了?再抽一次我就抽你,你信不信?!”
“我这不是一时改不过来嘛。”刘芒咧嘴一笑,又问我一遍:“说啊,你和袁熙以后到底算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为他心痛,也为他心动了,打算忠诚地和他在一起,就是这么回事。”
“那顾延呢?”
“没有顾延。”我平静地说:“赵晴天只是赵晴天。”
是啊,没有顾延了,早已经没有了。是我自己不甘心,非要给那段年少时的爱情狗尾续貂。却不知道,世间万物都是有始有终的,我不该那样拼命地往回奔跑,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穿过好长一段的风雪,总算到了医院,简森正等在那,为了告诉我袁熙已经转进了普通私人病房。我看着他,笑得眼眶酸酸的,他也看着我,一种不可言说的轻松和快乐在我们之间默契地传递着。
“谢谢你,简大夫。”
他微笑:“看来老天爷是不想背我的锅了。”
他把岂冗的气话记在了心上。
到了病房门口,正值身后的黄昏轰隆隆地落下去,我的脸浸在那浩瀚的光芒里,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微笑着把门推开:“袁熙!”
身后的光无遮无拦地涌进去,涌到半躺着的袁熙身上,也涌到坐在病床边眉眼带笑的岂冗身上,他们似乎在说着一些什么,看上去很热络,也很快乐。
听到我的声音,他们齐齐地看向我,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容,但显然那笑容不是为着我的到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的我看起来会像个闯入者,冒失地打断了他们的二人时光。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有点儿失措,有点儿慌乱,又有点儿不可名状的失落……情绪哽在嗓子里,说不出话。
刘芒和夏文静推着我冲进病房,热热闹闹地嚷着:“好啊袁熙,可算醒了,知不知道把我们吓成什么样子了!”
快乐的情绪赶走了片刻的恍神,我也跟着她们走进去,一张口,声音却是哽咽的:“袁熙……”
他苍白着一张虚弱的脸,带着温度的目光还像从前一样干净、清澈,死神来过又走了,使他看上去脆弱又顽韧。
他说:“好久不见了,我真是睡了好长的一觉啊。”说完,眉头一拧,嘴角出现一个委屈的弧度,眼眶也慢慢地红起来。
他像个受过重创的孩子,含着眼泪朝我展开手臂。我再也忍不住,埋头扑进他的怀里,不管不顾地哇哇大哭起来。
“对不起袁熙……”
“对不起……”
半个多月的提心吊胆、半个多月的恐惧彷徨,半个多月的悔恨和思念,全都化成一场肆无忌惮的恸哭、化作一串串滚烫的眼泪,落到袁熙的身上,穿透了他那件淡蓝色的病号服。
如果我们的生活也是一部小说作品,那么到这里,悲剧也该落幕了吧,倒霉的主人公最终没有倒下,是不是配得上“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这几个字呢?
可是生活不是小说,它不会因为你熬过了一个戏剧冲突就给你个完结的机会。
当医生宣布袁熙的下半生很可能都要在轮椅上度过的消息时,我听见利刃在心里飞速掠过的声音,紧接着,一种失血过多的虚软发慌贯穿了全身。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非常遥远、非常模糊,心是疼的,太疼了,反而感觉不到,只觉得一阵阵地发麻。
我听到自己蒙昧地发问:“怎么会这样?”
“他在隧道里伤得太重了,水泥板正砸在腰腹部,按照目前情况来看,应该是腰椎神经受损引起的,具体的情况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检查。”医生顿了顿,继续说:“凡事无绝对,我们还是要怀抱希望。”
他的声音很温柔,安慰人的语气真诚得就像这世界真的充满了奇迹。
我低下头,慢慢站起来,虚虚浮浮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走到哪儿去,先是去了袁熙的病房,在门口呆站片刻,忍不住掉头冲出了医院。
雪停了,只有北风放肆地呼啸。门口没什么人,够我施展开来大哭一场了,可是却哭不出。我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想把心里源源不断的绝望给圈住。过了一会儿,身边也有人蹲下来,宽大的掌心在我的脊背上轻轻地拍了拍:“他还年轻,积极配合复健,会好起来的。”是简森的声音,温和而笃定。
“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医生对不对?”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袁熙的手术别人没有把握,他们就把你叫来了,人人都说你主刀的手术没有失败的例子。在医院里,那些比你年长的医生也都对你毕恭毕敬的,这些都说明你是个很厉害的医生,对不对?”
“所以,你说袁熙会好起来,他就一定会好起来,对吗?”
简森沉默地看着我。
他说:“快毕业了吧,毕业了,就是真正的大人了。”
——“生活会对真正的大人好一点儿吗?”
——“真正的大人会习惯生活里的风波,看起来就会像生活对你额外开恩了。”
当我万念俱灰,不知该如何面对袁熙的时候,袁熙却轻易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坐在雪白病床上,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楚,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他说:“不要害怕啊阮陶,你忘了吗,我是个富二代啊,就算我一辈子躺在床上也饿不死的。”
我垂着头站在他身边,发丝掩盖住满脸的眼泪。一种挖心的痛让我无法直视袁熙的眼睛。
赵小仙说我是扫把星,真是一点儿都没有说错。是我害了袁熙,也害了刘芒,而我却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也只能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这种“完整”成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倾倒出无休无止的剧痛折磨着我。在这之后的每个夜晚,我都会在这种剧痛中惊醒,黑暗中仿佛能听见豁口里传来的回音,我想着袁熙,想着他安静的笑脸,滚烫的眼泪无声地在黑暗中爬满我的脸,然后,天亮以后消失不见。
郑明明来医院的时候我和袁熙刚起了争执。
他希望我不要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病房里:“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也需要我自己的私人空间啊。”
我脱口而出:“护工24小时陪在这里,你哪来的私人空间?更何况我在这里也不会打扰你。反正我拿着电脑在哪里工作都一样,在这里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儿。”
“护工是护工,那是她的工作。”袁熙的语气像在控诉:“阮陶,拜托你正常一点儿,我只是站不起来,我还活着呢,我们都需要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再为你的内疚弄得我们都这么疲惫好吗?”
“我不正常?”我怔了一怔:“想陪在喜欢的人身边怎么就成了不正常?”
“你不小了,一个写作者竟然分不清喜欢、同情和愧疚吗?”
“我当然分得清!”
郑明明推门的声音让激烈的气氛出现了一个冷场。
她打量了我们一眼,虚弱地说:“不知道你们在吵什么,不过,无论是什么,都请你们先把个人恩怨放一放,阮陶,我需要你陪我走一趟。”
“去哪儿?”
“见我爸妈。”郑明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他们知道我怀孕了,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说要见康帅。”
我说:“那我跟着去算怎么回事啊?”
郑明明说:“我怕万一打起来,康帅旁边多个人,起码少吃点亏。”
袁熙说:“她骨折刚好,能顶什么用?”
郑明明说:“要是真的打起来,康帅肯定不会还手的,阮陶起码能给他挡着点我爸的拳脚。”
“……”
这样的场合原本该有家人陪同,但愿我的到场多少带去一些安慰。
我拿了外套和郑明明往外走,听见袁熙在身后喊:“事情忙完就直接回家吧,不用过来了。”
我说:“我会过来和你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小狐狸要来。”他的声音很轻,却还是在我心里撞出一个闷响。
我哦了一声,和郑明明走出去。“小狐狸”是袁熙对岂冗的称呼,他们在一个剧组相识,当时岂冗客串的角色就叫“小狐狸”。岂冗告诉我,从一开始袁熙就这样叫她,所以会陌生“岂冗”这个名字。
路上郑明明问我:“刚才你们吵什么?”
我摇摇头,心里闷闷的:“一切都不对劲儿。”
“什么不对劲儿?”
“说不清楚,但就是不对劲。”我吞了口气,慢吞吞地说:“袁熙太平静、太正常了,从知道自己站不起来开始,一直平静得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对我也还像从前,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和我在一起时是在保持着一种客套,反不如和岂冗在一起时说说笑笑的……”
郑明明说:“那个岂冗是怎么回事,最近出场频率也太高了。”
“袁熙说她是知己。”我凄惨一笑:“认识他这么久,还从不知道他有个知己。”
“你吃醋了?”郑明明怜悯地看着我问。
我点点头:“他们两个在那有说有笑,我在一旁看起来就像个二傻子,护工好歹还能端茶倒水,提醒他吃药、复健的时间,只有我是屋子里最没用的那个。”
郑明明想了想,说:“袁熙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站不起来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也许平静和正常就是他表达不平静和不正常的方式吧……”
“就是这样我才更担心。”我一低头,眼睛里起了雾:“他难受了,从不为难别人,只让自己一个人难受。可越是这样,我越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寒而栗,我仗着他心软、仗着他的好,对他做了多少的恶……我宁愿他扑过来打我一顿、把我撕碎了,也不要他这样一个人忍受着一切,也宁愿和他一起哭、一起疼,也不要他这样淡淡地把我隔出一个客气的距离……”
郑明明握了握我的手,没再说话。
到了饭庄没多久,叔叔阿姨就来了,康帅去迎,我和郑明明跟在后面都很紧张。
认识郑明明这么久,我也是第一次见她的父母。叔叔看上去不苟言笑,高高的个子和方正的脸庞,阿姨也是一副严肃面孔,可眼角眉梢又都是温柔的影子。郑明明的长相随父亲多一些,黑淋淋的眼睛遗传了父亲的聪慧和机敏,尖俏的瓜子脸和微微上扬的嘴角是随了母亲的。
康帅订了间安静的包间,阳光轻柔,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白雪皑皑的庭院,一棵巨大的柿子树立在庭院中央,黑壮的枝干点缀着白雪伸向天空,像是开满了白色花瓣。
康帅为二位斟了茶,碧绿的茶汤在茶盏里划出一个小小的旋涡。
“叔叔、阿姨,对不起。”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变得有些沙哑:“我应该早一点儿来拜见你们。”
包间里出现短暂的沉寂,我紧张地去看他们的神色,想看出些接下来的局面,却被郑叔叔突然爆发出来的一阵大笑吓得一个激灵。
洪亮的笑声在我们之间回荡来、回荡去,我看见他脸上不深的皱纹荡出一个温和的弧度:“行了,你也不用这样拘着。我的女儿是个什么德行我清楚得很。”
“明明是个好女孩儿。”康帅看了一眼郑明明,继续说:“是我欠缺了太多。”
郑叔叔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茶。
康帅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将它打开,拿出几样东西一一放在桌面上,诚恳地说:“原本这样的场合,该有双方父母到场。只是我父母去世得早,师母身体也不好,阮陶是我师母的女儿,自小一起长大,算我半个家人。这里是我的房产证、车钥匙、工资卡和求婚戒指,在这里,当着双方家人的面,我把它们全部交给明明。”
“我知道这里的每一样都算不得珍贵,也因此觉得惭愧,可是叔叔、阿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努力上进,决不让自己怠懈,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最好的都给明明,会让自己配得上你们把最好的明明给我的信任。”
他的目光里是灼灼闪耀的忠诚:“所以请你们答应,让我娶明明为妻。”
郑明明眼眶一红,在桌子底下抓住了康帅的手。
“好孩子,你的心意我们知道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阿姨温和地开了口:“明明这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我们年轻的时候过够了苦日子,就一味地宠着她,没让她吃过半点儿苦。也因为这样,她性子倔,不服软,一身的臭毛病。可是康帅啊,再多的毛病,她也是我们的心头肉,她高兴了,我们会跟着高兴,她难过了,我们的心也会碎的,你明白吗?”
康帅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
阿姨微微笑,继续说:“我们同意你们结婚,是同意她和你在一起过幸福快乐的日子,不是同意你将来冷落、伤害她的,这一点,你也要明白。”说完,淡淡地扫了一眼身边的丈夫。郑叔叔默默地垂下头去看眼前的茶盏,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明白,阿姨。”康帅牢牢地握住郑明明的手,发誓般地说。
“明白就好。你明白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片刻之后,菜品一一端了上来。康帅是用了心的,来之前仔细地向郑明明询问过叔叔阿姨的口味,每一样菜都提前嘱咐过,少油、少盐、不加香菜。
可以看出叔叔阿姨对康帅是满意的,尤其是郑叔叔,一杯酒下肚,便和康帅聊得热火朝天,从喜欢的球队到看好的艺人,从经济到政治,从旅游景点到风土人情,在那不苟言笑的样子后面,一个可爱的、没什么架子的中年男人慢慢坦露出来。
末了,他搂着康帅的肩膀大笑着说:“听说我们家明明为了追求你可吃了不少的苦,今天见了你,知道了这孩子多聪明,一眼就能找到最好的那个人,这一点啊,像她妈妈。可是,我有个疑问,你如果真心爱她,为什么会让她追得这样辛苦?是……欲擒故纵?”
我抬起头,看见康帅的神色滞了滞。
郑明明急忙打断:“爸,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有什么不能问的?”
“没关系。”
康帅用微笑安抚了郑明明,平静地对他们说:“因为我坐过牢,我不想让自己成为明明人生中的污点。”
空气顿时间仿佛凝固一般,包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
我看到他们脸上掠过的复杂神色,心底为康帅暗暗地叹息。
为了郑明明,那个从不肯坦露自己的康帅,终于要将自己剖开,公之于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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