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看袁熙时,我比往常迟了半小时。他坐在病床上欲言又止,我把便当盒打开,将饭菜、水果一一摆到他面前,余温溢出来,他的神情滞了滞,我只装作没看到,嘱咐他:“你先吃,我约了简森聊聊天儿。”
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我已推门走出去,扭出一个足够浪荡的背影。走到简森的办公室门口,正撞到从直梯走上来的岂冗,我冲她微微笑,随即扭头冲简森招招手,声音不大不小,只确保能被岂冗听到:“昨晚谢谢你,一会儿吃完饭请你看电影。”
他走出来,宽大的手掌压在我头上,笑得像只吃了蜜的老狐狸:“好啊,那我以后天天请你吃晚饭,是不是就可以天天和你看电影?”
岂冗径直从我身后走过去,我眼角看到她郁郁沉沉的脸,顺利地把心底的紧张压下去:原来人人都有演戏的天赋,等将来我写不出东西了,去跑个龙套应该也饿不死。
“可是……”餐厅里,我搅动着面前的柠檬冰沙,问简森:“我们这样做,有意义吗?”
他看着我笑了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们都不急,你又急什么。”
我没精打采地挤出一丝笑:“这场游戏,似乎只有你和岂冗乐在其中,我和袁熙……玩儿得可不痛快。”
“你啊。”简森摇摇头:“年纪轻轻,活得够累的。”
我尖刻地回敬道:“你们也并不轻松啊。”
他反倒狡黠一笑:“大家都不轻松,就是真的轻松了。”
我把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写进我的稿子里,一想到这句让我不痛快的话能多多少少换点钱花就又痛快了。
稿子写到一半的时候,康复中心打来电话,告诉我这段时间妈妈的状态越来越好,已经有了一些较为连贯的记忆。
“所以,阮小姐,我们想为您推荐院里的高级护理,24小时为您的母亲提供贴身服务,包括一些有助于康复的课程,都由高级护理全程陪同。”
“好。”我毫不犹豫地应下来:“明天一早我就过去申请。”
挂断电话后,我查询了一下银行卡余额,勉强够缴付半年的高级护理费用,这已够我喘息,半年时间,只要拼命工作,就又能给妈妈换来一个更好的半年,我坐在电脑前盘算着,算下来,生活待我不薄。
命运也许不公,但生活总是公平的,只要你肯拼尽全力,明天就绝不会太糟糕。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郑明明约我一起去给肚子里的小宝宝选购衣物。
最近她的状态不错,多多少少能吃些东西了,肚子也微微鼓出来一些,套上一件宽大的孕妇装,很有种准妈妈的气场。
一整个上午,我们都沉浸在儿童用品专卖店无法自拔,不及掌心大小的帽子和袜子,柔软可爱的小衣服、色彩斑斓的小鞋子,每一样都有收买人心的魔力。没多久就已是大包套着小包,两双手都拎得没处拎。
“怎么全是粉色和鹅黄的。”我们在一家冷饮店休息,一边整理这大半天的收获,我说:“一会儿我再去买几套蓝色的,万一是男孩子呢?”
“不会的。”郑明明灿烂一笑:“前几天我做梦,梦见一只好乖巧好可爱的百灵鸟,都说胎梦最准了,肯定是个小姑娘。康帅也说想要个女孩儿,像我一样叽叽喳喳家里才热闹,要是生个像他一样的男孩儿可要闷坏了。”
我不由得跟着笑起来:“那我将来就努力生个儿子,去你们家提亲好不好?”
“哎呀,那不成了姐弟恋啦!”
“姐弟恋有什么不好?”我逗她:“小的才听话嘛!”
“好好好,只要是你的儿子就好,别人的儿子我还不放心呢!”
正说笑着,桌上的手机嗡嗡响起。
郑明明按下免提,冲我眨眼:“这样减少辐射。”
话音刚落,那边传来温柔得有些公式化的声音:“喂,您好,请问是郑明明郑小姐吗?”
“是我。”
“您好,郑小姐,这里是美安妇幼医院。”那头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谨慎:“很抱歉,郑小姐,我们打电话给您是想通知您,您的宝宝……可能……不是很健康,希望您可以尽快到医院来接受检查。”
我心里重重一沉,抬眼看见郑明明苍白的脸孔。她呆滞片刻,把手机拿起来贴近自己的耳朵,轻声说:“什么意思?我……我没听明白,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又脆弱地看向我,哆嗦着问:“阮陶,她在说什么呀,你听懂了吗?”
有一群小孩儿穿着花哨的衣裳从我们身边尖叫着跑过,贴着猫耳朵的小鞋子在地板上踩出哔哩哔哩的声音。郑明明呆看着他们,我不知道,这样的画面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她的小百灵鸟就混在那些快乐的背影当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
她始终没哭。
她说:“还不一定呢,我哭了,宝宝会怕的。”
下雪了,狂风刮过冷清的街,康帅牵着郑明明的手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她小小的背影,那么无助,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忽然迷了路。
当袁熙在做复健的时候,我一个人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手里紧紧地握着手机。
与此同时,郑明明正坐在妇幼医院的主任办公室里,身后站着她的父母和丈夫。
这是星期一的早晨,阳光灌满了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屋子,郑明明看见墙角立着一棵圣诞树,上面挂满了七彩的小灯泡和系着金色缎带的蝴蝶结。她还看见有一小片光斑落在主任的额头上,它慢慢地向左移动,慢慢地、慢慢地,然后,她看到主任的嘴一张一合地在说着些什么。
短信传进来的时候,我不自主地抖了一下,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猛地推了一把。
走廊里有点儿冷,我握着手机呆呆地坐在那里好久好久,终于,小声地哭了起来。
短信的内容不必看了,如果是好消息,康帅会打电话来大声地告诉我。只有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才被编辑成短信,摁下发送按键的同时,早已是泣不成声。
医生说,宝宝的颅脑鞍上偏左侧有一个椭圆形占位,可以考虑是囊肿性病变。由于这种情况下的胎儿预后不确定,所以,是否留下这个孩子,还需要他们自己来做决定。
夏文静在电话里伤心地问我:“他们打算怎么办,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她叹口气,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两天后,郑明明失踪了,因为他们决定打掉孩子。
他们指的是,郑明明的爸爸、妈妈,还有康帅。
他们指的是,这世上最爱她的那三个人。
那天郑明明和他们争吵了很久很久,最后,她近乎平静地对他们说:“我会杀死这个孩子,这就是你们希望的,对不对?我满足你们的愿望,我会亲手杀掉她,我会告诉她,妈妈放弃你,不是因为你不健康,而是因为,在我身边,没有人愿意去爱你。”
都以为是悲伤的气话,却没想到,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失踪了。
我们报了警,满松会地搜寻她的身影。
从前郑明明总是在闹腾,闹得鸡飞狗跳,唯恐天下不乱地闹。其实她明白,我们爱她,和我们闹一闹,无所谓的。可是这一次,她走得好安静、好安静,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我们兵分几路,把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依然没有找到她的行踪。
简森也来帮忙,载我在长街一遍遍地搜寻。
夜深了,大雪没有半点儿要停的意思。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的时候,康帅打来电话,告诉我还是没有找到。
挂断电话后,简森问我:“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她在松会还有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又问:“有没有什么不常去,但起码可以容身几日的地方?”
我想了想,还是摇头。
电话再一次响起,是刘芒,问我这边有没有什么消息,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担忧地喃喃:“这雪天路滑的,上帝保佑,可别出什么危险。”
我灵光一闪,大呼一声:“有没有可能去了教堂?”
刘芒在电话那头茫然地“啊?”了一声。
“她不是总说,老外出了事儿都会去教堂找上帝帮忙,因为上帝好说话,求他办事儿不用烧香。”
“去看看。”刘芒说:“管他是不是,也没别处好找了。”
简森的车转了个方向,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松会只有一个大教堂,就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红砖砌的法式建筑高高地矗立在夜幕下,涌出一小片温暖的光。
郑明明就坐在小礼拜堂里,从背影看去,似乎正抬头凝望着巨大的十字架。
我没有过去打扰,在门口等了片刻,康帅赶来了,红着眼眶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他穿过窄窄的过道,慢慢地走到郑明明身边,像是生怕惊吓到她,轻轻地将外套脱下披在她的肩上。
我听见他问郑明明:“饿不饿?”
郑明明摇了摇头。
他又问她:“你在向上帝祈求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求。”郑明明沙哑着嗓音回答道:“我只是来告诉他,他不庇佑的孩子,我来庇佑,他不爱的小孩儿,我会去爱。”
康帅哭了。
抑制不住的哭声回荡在小小的礼拜堂里。
郑明明抱住他,眼睛里晃动着心念崩摧的脆弱,可声音却是坚定无疑的。
她说:“我答应过你们会打掉她,我答应过的,可是我做不到……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要她,可我不行。”
“我知道。”康帅说:“我也爱她,只是更爱你,对不起,明明。”
后来我告诉简森,他们要留下宝宝,会配合医生做好这之后的一切检查和准备。
简森点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知道,我们都无权评论这样的决定。是爱还是自私,是勇敢还是莽撞,不足为外人道。
窗外的雪落了又落,新的一层覆盖住旧的一层,医院里的咖啡厅整日在播放《平安夜歌》,唱诗班的孩子用童稚的嗓音一遍遍地吟唱:
平安夜
圣善夜
牧羊人
在旷野
……
平安夜那天的下午,我们买了一棵小小的圣诞树摆进袁熙的病房里,当我把墨绿色的枝丫展开时,夏文静就在上面挂满金色的铃铛和红色的姜饼人。刘芒把彩色小灯泡一圈一圈地缠好,然后,我们拉起窗帘,指挥展烨在一片昏暗中接通电源。
五颜六色的灯光在暗处细微地闪烁,像一片萤火,明明灭灭,梦幻斑斓……我们围在小小的圣诞树前,突然间变得幼小天真,傻乎乎地快乐起来。
“店家还赠送了小卡片,要不要许个愿?”夏文静拿起桌上的卡片提议:“折好挂在圣诞树上,谁也不许偷看。”
“好啊!”幼稚的提议得到一致的赞同。
于是刘芒开了灯,翻出笔,我们每个人各居病房一角,鬼鬼祟祟地写下自己的愿望,再一本正经地将它挂到树枝上。
等我们整理好组装圣诞树制造的狼藉时,刘芒说:“文静、阮陶,你们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有些话,要和袁熙说。”
我和夏文静对视一眼,一起走了出去。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在儿科工作的医护人员正聚在一起为住院的孩子们排演节目。
我和夏文静也跟过去凑热闹,隔着巨大的玻璃围墙,白衣天使们暂时脱下了他们的工作服,换上了厚厚的卡通玩偶装。有黄色肚皮的毛毛虫、牙齿雪白的大河马、长胡须的小矮人……整个小舞台张灯结彩,挂满了粉色和蓝色的气球。
我们出神地望了很久很久……当所有的玩偶们开始演习大合唱的时候,夏文静小声地问我:“你说,他们在聊什么呢?”
我摇摇头。
她又说:“是和袁旗哥哥有关的事吗?”
我想了想,牵住她的手,说:“回去吧,天都黑了。”
那天晚上,刘芒很晚才回来。
她站在门口弯腰脱下鞋,看到在客厅里追剧的我和郑明明,忽然对我们灿烂地笑了一下。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她蹩脚的英语朗声道:“卖瑞可里斯嘛斯!”
这一年的冬天,刘芒是第一个祝我圣诞快乐的人。
而第二个祝我圣诞节快乐的人,是简森。
“Merry Christmas!”圣诞节当天,当他拿着一坨毛茸茸的、墨绿色的东西笑盈盈地走向我时,那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让我几乎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别跑啊。”他用手指钩住我羽绒服上的帽子,脸上难掩幸灾乐祸的表情:“儿科那边有一位护士突然早产,恰巧呢,她老公也是儿科的,陪产去了,所以现在他们需要两个人来替补一下空缺。”
“这样啊。”我挤出一个敷衍的笑容,说:“那你们加油,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好吧。”他老老实实松开手,委屈巴巴地自言自语起来:“年底了,各个科室都忙得要命,哪有空去给那群小不点儿逗乐子呢?就让他们一边承受身体上的病痛,一边承受心灵上的空虚好了,哎……哎……哎呀……”
我两眼一黑,只能转过去,无奈地看着他那张佯装苦情的脸。
“那……要我演什么啊……”
他立即振奋精神,把那坨墨绿色的东西往我怀里一塞:“就知道我们的小作家最善良了,相信你写的东西一定可以抚慰人心!”
鬼知道我写的那些豪门恩怨抚慰了谁的心……
“所以……”我拎起手里的东西问他:“这是什么?绿巨人吗?”
他面不改色地告诉我:“我特地为你申请的,所有角色里唯一有福利的小家伙——可爱的小鳄鱼。”
“什么福利?”我好奇道。
“丑陋的鳄鱼公主被英俊的王子吻了一下,就变成了一位性感迷人的金发公主!”顿了顿,补充道:“当然,金发公主不用你演,到时候会换一个儿科最美的小护士上场。”
“……”我忍住暴打他一顿的冲动,问他:“谁演王子,儿科最帅的男医生?”
“对了一半。”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全院最帅的男医生,简大夫,也就是——我本人。”
……
儿科住院部的圣诞晚会在这一天夜里七点半准时拉开了帷幕。
孩子们暂时忘记了病痛,扬着他们稚嫩的笑脸整齐地坐在观众席上,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追随着舞台上的白衣天使们,如今他们换下了雪白的衣裳,却依旧有力量守护着他们童真的世界。
一段优美的小提琴独奏之后,森林里的小动物们依次出场了……
孩子们随着剧情的发展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不——”这是公主被鼻涕虫施了魔法。
“哇——”这是小矮人跳着霹雳舞在森林里搜寻公主的身影。
“哈哈哈——”这是巨大的河马摔了一跤,嘴巴里摔出五颜六色的糖豆豆。
后来,王子出场了。
整个观众席都安静下来,小朋友们屏住呼吸,等待着他发现公主的下落。
腰佩宝剑的王子大步走向被施了魔法的小鳄鱼,橙黄的灯光打在他英俊的侧脸上——
“我亲爱的小公主,我将亲吻你。”王子说:“然后,我们会一起见证魔咒消失的新世界,花儿会重新摇曳,星星会再次闪烁,而我和你,我亲爱的小公主,我们将永永远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小鳄鱼的目光在金色的灯光下轻轻地晃动。
王子的身体微微地顿了一下,那一瞬间,世界安静得像下雪的深夜,可他的心里却有海浪拍击着跳动的心脏。
我悄悄地从观众席的角落离开。
舞台上,王子终于亲吻了他的公主,那么,他们会在一起幸福快乐地过一生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
晚会开始前一个小时,我扛着鳄鱼装找到了岂冗。
“简森说,这是森林里所有的动物中唯一有福利的小家伙。”我把那一坨绿色的玩偶装递给了岂冗:“希望你代我去。”
“为什么?”她用那双偏执的眼睛直咄咄地望着我问。
我笑了一下:“岂冗,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喜欢试探。”
我把玩偶装放在她咖啡桌上,继续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你喜欢袁熙,是因为你知道袁熙对我的感情,想要试探我会不会嫉妒。你没有说谎,你的确喜欢他,朋友的那种喜欢,对待友情,你很仗义,侠肝义胆。可对待爱情,你却卑鄙懦弱。后来,你在袁熙的病房外故意指责简森,是在试探他是不是还在意你的一举一动,你想惹怒他,让他因为你失控,因为你们都太冷静了,先失控的那一个,一定是爱得失去理智的那一个。然后是在病房,你幼稚地和袁熙合起伙来要我难堪,袁熙是为了把我推开,而你乐在其中,是为了试探我会不会趁这个机会真的选择全身而退。岂冗,你这样活着不累吗?”
试探人心的人,终是会被人心刺伤的。
咖啡端上来,我隔着一层薄薄的热气看着岂冗模糊不清的面容。
她说:“我幼稚地试探,那么你和简森又和我有什么区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爱简森。”
“所以我退出这个无聊的游戏。”我认真地说:“袁熙不爱你,就像你不爱他,我和简森之间也没有丝毫的男女之情。我们四个真的无须这样尴尬地搅在一起。岂冗,我们做不成战友也不该做敌人,因为我们都面临着同一个问题,不是我们不爱,而是明明相爱,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相守。”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我们身边流逝,直到一杯咖啡彻底凉下去,她才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小鳄鱼的玩具装。
我笑起来。
她也跟着笑,随即轻声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人要有良心。”我冲她眨眨眼:“简森救了袁熙,我送他几分钟的美梦,算是报答。”
我回到病房去陪袁熙,房间里一片温柔的夜色,只有圣诞树上的彩色小灯泡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袁熙坐在床边,盯着窗外的烟火发呆,听见我走进来的声音,瘦削的背影转过来,声音哑哑地问我:“演出结束了吗?”
“嗯,结束了。”我转身去拿了一条薄薄的毯子,扶他坐到轮椅上,将毯子披在他的肩上,说:“走吧,去外面看看烟火,在天台上,还能听见教堂那边传来的歌声,很轻,你得认真听。”
他点点头,任由我推着他一路上了天台。
雪花一团一团地落在我们的头上、身上,风把眼前的城市吹得眼花缭乱,呈一派模糊不清的斑斓。
袁熙说:“我在圣诞树上许了愿,要你和简大夫发展顺利。”
我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你故意的吧?”
“心诚则灵。”
“骗自己可以,骗鬼神可不行啊。”
袁熙抬起头看了看我,像是在怪我固执。
我说:“袁熙,从出事到现在,过去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我们不要再闹了,行吗?我只想和你好好的。你知道吗,我现在都不写悲剧了,写的每一个章节段落都是甜甜的,我们就像我写的故事那样,甜甜地在一起好不好?”
“可是阮陶……”他为难地看着我,说:“我真的不想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我蹲下去,视线与他平行,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你是在怪我害了你?如果是因为这个,我可以用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来向你赎罪,我会照顾好你,我愿意做你的双腿,如果还是不解气,我可以不要我的腿,真的。”
“阮陶……”
“不是因为这个?”我冲他笑一下:“哦,我知道了,你看多了狗血的电视剧,怕自己连累我所以故意把我推开对不对?袁熙,你忘啦,你是个富二代啊,我这个连给妈妈住院的钱都要攒好几个月的穷鬼都没觉得连累你呢,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阮陶,你冷静点好不好?”
“我很冷静,袁熙。我在冷静地分析我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想来想去再找不到别的原因了……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可以,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嫌你脏……”
“啊?”我茫然地看着他:“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悲天悯人地看着我,低声说:“我不想说,就是怕伤害你,可你为什么非要逼我?那天……在暴雨里……你跑向赵晴天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我觉得恶心。”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我,继续说:“阮陶,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你都不干净,脏了的东西,我不要,这一点,你该知道的。”
猝不及防地,眼泪啪地落下来。
我慌乱地擦一下泪,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就像个兴高采烈的孩子,突然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透骨的寒,半晌缓不过劲儿来。
原来是这样啊,我勉强地思考着……狠狠地咬了下嘴唇,是疼的,这状况竟然不是假的。
忽然间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扯起来。是简森,他的头上还带着一顶金色的皇冠。
“他嫌你脏,我们就离他远一点儿。”他的话干脆利落,我却仍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由他牵着我朝后退,几乎就快到了半封闭的围栏边缘。
北风里我睁开眼睛,像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铺天盖地的雪花泛着毛茸茸的光亮压向我的视网膜。
简森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耳语一句“冒犯了”,紧接着,滚烫的吻落在我的唇上。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简森的手捂住我的眼睛,有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而他的吻,霸道得令人窒息,像是要带我沉进黑暗的最深处,不留余地。
我听见袁熙大喊:“放开她!”
简森的手拿开,我看见袁熙一张铁青的脸。
“我让你放开她!”
其实那个吻早已中断,简森却依旧以一个借位的背影让吻在袁熙的视野里虚假地持续。
我整个人恍恍惚惚地看向袁熙,听见他大声警告:“滚开!你不爱她就不要碰她!”
简森笑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去,用拇指擦了一下嘴角。
他说:“反正是脏的,玩一下怎么了?你丢掉的,我留下了,皆大欢喜啊。”
袁熙的眼睛里起了火,那样目眦欲裂的袁熙,猛地推开轮椅试图站起来,双脚才碰到地面,整个人已经轰地倒下去。
“袁熙!”我尖叫着扑过去,想把他从厚厚的一层积雪中扶起来,却被他一把推开,重重跌倒在雪地里。而他像困兽绝望地嘶吼:“你看见了!你受了欺负,我却连给他一拳都做不到!现在你看清楚我是个怎样的废物了!你整天缠着一个废物到底要干什么!”
我惶惶地看着他的拳头一下一下地砸在那双失去知觉的腿上,心被砸穿了一个洞。
那天晚上,袁熙发了场高烧,衣服被冷汗浸湿了一套又一套。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开始不停地说胡话。
他说,阮陶,我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
他说,我忍得心都快烂掉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他说,我不能让你和一个瘸子过一生,哪怕那个瘸子很爱你、很爱你,我也不能同意……
他说,阮陶,求求你,放过我吧……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这段时间我们之间荒诞的逃避和追逐,不是因为袁熙看多了狗血偶像剧,要做那个因为爱情而放弃爱情的傻瓜。
而是因为,那个从小就陪我长大的袁熙,永远在照顾我、安慰我的袁熙,那个善良的袁熙,他太痛了……
因为无法继续给予而痛苦,因为无法继续守护而痛苦……
当听到袁熙发自内心的这些话语时,我那颗高高悬着的心重重地落下来了,可是心里却涌上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
“对不起袁熙……”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滚烫的额头,眼泪落下来:“我没想过我的执着会让你如此煎熬……我只想着爱情、爱情……只是顾着自己的感受,却从没能体谅你的痛苦,只想要牢牢地抓住你,想要和你在一起……对不起啊袁熙,是我抓痛你了……
好好睡吧,不要害怕,我不会再强迫你接受我自以为是的感情了,我只要你好好的,除此之外,我不再贪心。我会用让你放心的身份陪着你,直到有一天,你完全地好了,到那时,如果你还是要推开我,我会乖乖儿地离开……”
晚安,袁熙。
醒来后,你想要的都会有。
从前我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轰轰烈烈、抵死相依,是为他上刀山下火海,是放肆、是殉情。
直到这个夜晚,我才明白,爱一个人,是给他一个喘息的空白、耐心地等候,是体谅、是给予。
走出病房时,天已微微亮了。
沿着空寂的走廊慢慢向前走,脚步踏着从窗外漫进来的点点微光。
听到下面的楼梯间有激烈的对话声音,我不禁放轻脚步在拐角处停下,思虑着要不要换一个方向走出去。
刚要转身,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甘地追问:“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从没挣扎过,反抗过,而是在逍遥自在地过你的生活!”
对方沉默,过了片刻,才轻声说:“我没有反抗的资格……你说分手,我便只能分手,你不让我靠近,我就只能远远地站着……”是简森的声音,我似乎能看到他带有温柔歉意的面容:“你还不明白吗?我没有资格去抓住你,要求你留在我身边。我只能等,像条被主人遗弃的狗,一直站在原地不敢动,只等你下达让我回去的口令。”
“如果我永远不说呢?”
“那就等到下一个来生。”
“空话!”岂冗冷笑。
“是真的。”他认真道:“我时常庆幸一辈子足够短暂,撑死不过百年,熬一熬,便是来生了。”
我不再偷听,蹑手蹑脚地逃开。
这简森腻歪起来真是把人牙都酸倒了,这些年忍着腻歪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简直匪夷所思。
不可否认,他和岂冗真的很像,当然也很般配。
我为他们跨过这历史性的一步感到高兴。
那之后我和袁熙之间的关系慢慢地恢复到儿时的样子,绷在我们之间的那根弦软化松塌下去,我依旧时常抽空往医院跑,却不像从前那样战战兢兢地寸步不离。
他似乎也渐渐放下心来,状态也一日好过一日。
简森曾找我向我道歉,为自己在圣诞节那一夜的鲁莽,他说:“我报恩心切,只想让他清醒,却没想到刺激得他发了两天高烧,实在有失医德。”
我笑:“报恩?什么恩哪?”
简森撇开眼睛,竟然有些脸红:“我和岂冗,决定从头开始。”
“恭喜恭喜。”我连连作揖,狡黠一笑:“这下我们的简大夫就不用眼巴巴地等着下一世的轮回了。”
“你!”他又急又气,脸上愈发绯红:“竟然偷听!”
我哈哈大笑,几乎直不起腰:“对不起对不起,但我发誓绝不是故意的,人生总是充满巧合嘛!”
真想不到,爱情面前,风度翩翩的千年老狐狸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被人捉弄的小兔子……
窗外的天也因这一对儿的“久别重逢”变得愈加晴朗,厚厚的积雪映着白日,整个世界纯洁得仿佛梦境。
这一年就快要结束了。
大街上时不时能听到炮仗的声响,夜晚来临时烟花不间歇地窜上去,炸出一片花团锦簇的夜空。
我和文静、刘芒一起在家里包了饺子,分了几份送出去。去看袁熙时多拿了一些,正巧就遇到了EMY。
直觉告诉我,这一次她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她告诉我:“赵小仙找到了。”
顿了顿,才看着我严阵以待的脸,轻声说:“可是,只有赵小仙一个人。”
袁熙问她:“赵晴天呢?他们两个不可能不在一起。”
“不知道。”EMY说:“赵小仙状态也不是很好,像是饿了一段时间,晕倒在人家小区垃圾桶附近了。小区里的人报了警,我们也是才得的消息。”
“她还没醒?”
“醒了,可是不肯说出赵晴天的行踪。”她看向我,忧心忡忡地说:“她说,要你过去见她,否则她什么话都不会说。”
我的心被慢慢地搅乱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憋在胸口压得我难受。
“什么时候?”
“初一。”EMY说:“她说要给你一份新年礼物,之后就再也不肯开口说话了。”
“这个疯婆子!”袁熙愠怒:“阮陶别去,我看她没安好心。”
“是啊阮陶。”EMY也担心地说:“我看那女孩儿是真的有点儿不正常。”
看着他们担忧的神色,我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没关系,既然是礼物,我去取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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