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袁先生-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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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欢宴 白头兼程渡河。

    阮陶,见信安好。

    很庆幸,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记得所有和你有关的日子,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美好得足以抵挡死亡的恐惧。

    只是我想起得太晚了,当我终于想起一切的时候,却除了道别什么都做不了。

    也许这是我应受的惩罚,我愿意坦然接受。

    还记得那天早上,我答应你去给你买早餐,实际上我是去找了叶婷婷的表哥。那时候我被愤怒冲昏了头,一心一意只想杀了他。可是,当我真的看到他倒地不起的时候,却懦弱地逃开了。也许就是在那一刻,惩罚就已经来临。

    这之后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我忘了你,忘了我最珍贵的,也忘了我自己。

    对不起,阮陶。当记忆的闸门拉开的那一瞬间,我多想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你,大声地喊你的名字,多想再说一次我爱你。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勇气。

    也许在不知不觉间,我早就变成了真正的赵晴天。那个神采飞扬无惧无忌的顾延,早已在离开你的那段时间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只是那个像极了他的躯壳,再也无法朝你的方向靠近半步。

    后来,当我知道那场车祸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一个血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有种舒了一口气的感觉。我知道它早晚会夺我的命,可我还是庆幸,也许正是因为它不断的压迫,才让我在临死前想起了那些被我遗忘的岁月。

    不要担心我。

    我早已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小仙,世界太大了,我怕她一个人要吃太多的苦。所以阮陶,请求你在我死后能够尽可能地善待她,虽然这对你很无理,也很残忍,但是原谅我,这世上除了你,我再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

    也许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在出发去美国之前,我的病情已经开始恶化,不断地陷入昏迷,需要靠大量的药物控制剧烈的头痛和耳鸣。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去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我会把身上能用的器官一个不少地捐出去,这样一来,我就成了别人的眼睛、别人的心脏,这样一来,我还可以换个方式在人间多停留一段时间,也许,还能多一个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与你擦肩而过的机会。

    阮陶,我不怕死,人间不值得。可是有你的地方,却让我如此贪恋。

    最后的这段日子,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我可以随时随地回到过去,在那个泛黄发旧的世界里,你的目光还是望向我的,我还是快乐的。我们时常漫无目的地沿着学校后面的那条小河慢吞吞地往前走,夕阳完整地包裹着一整个天空,使我们的影子柔软地铺泻在脚下。风吹起的时候,有光跳跃在你的额上,你立即伸手把额发整平,你说你露出额头的样子不大好看,大概是要留一辈子的齐刘海儿了。

    我故意伸手去拨你的头发,你尖叫着跑开好远好远。

    我看着你,像在看着一段醒不来的梦。

    你转过身来的动作就像一只飞鸟在明亮的空气里划动着翅膀,我看到一种奇异的温柔和快乐在你的眼睛里闪烁。

    你指着天空对我说,早上的太阳真好啊。

    于是我便知道了,原来那不是夕阳,是朝阳,我们的一天还很漫长……

    阮陶,谢谢你。

    因为遇见你,我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没有遗憾。

    请你忘了我,忘了那些和我共度过的岁月,你的好时光在前面,不在身后,所以,不必回头张望。

    愿你

    平安喜乐

    顾延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我抓着信纸慢慢地蹲下去,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顾延。

    顾延……

    为什么总是这样,从不肯给我一个好好道别的机会?

    手里的信纸被眼泪打湿,字迹模模糊糊地晕开,像一场梦一点点散开了。

    我再也不必等,不必寻了。

    可是,你说了再见,说了谢谢,说了对不起,你把想说的话都尽情地说完了。

    那我呢?

    我想说的话,你听得到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就像沙漠中极度失水的人,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把自己丢进浴缸里。水很热,烫着麻木的皮肤。我觉得大脑和心都是空的,像是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被狠狠地挖去了。整个人浸在热水里,却还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寒意让我浑身发麻。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啊?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呢?是那个懵懵懂懂的早晨,我不该让他去为我买早饭吗?还是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在人群中把目光移向那个闪闪发光的少年?时间总是在和我过不去,从不肯给我任何准备反应的机会。

    突然的消失,突然的出现,突然的告别,每一次都是这样,一点儿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我怔怔地想着这些,突然间惶惶地流下眼泪,太痛了,心里太痛了,无论是想到那个牵着我的手回头凝望的顾延,还是那个低眉顺眼偏心着赵小仙的赵晴天,都让我痛得束手无策,只能无助地号啕大哭。

    为什么人的心会这么痛啊?

    为什么就连撕心裂肺的号哭也无法减轻这样的痛呢?

    因为顾延死了。

    顾延死了。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了……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顾延说他很喜欢雪,于是我们约好了,以后就生活在有雪的地方。

    可是最后,我们却在这座大雪纷飞的城市失散了……

    之后的几日,袁熙对待复健的态度越来越认真,对自己的要求也愈发严格。几次痛得发狠也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从复健室出来时累得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却依旧给我一张大大的笑脸。

    我不免心疼,恨自己帮不上忙,亦恨自己无法分担半点儿疼痛。只是蹲下去,用洗好的手帕给他擦额上的冷汗。

    他笑得露出尖尖虎牙:“天气好,要不你推我去走走吧?”

    我有点儿惊讶,难掩欣喜:“好啊,外面阳光正好。”

    出事以来袁熙一直很抗拒外出,从不肯踏出医院半步,最多不过是在天台吹吹风,看看远处的楼宇。

    这句“去走走”,我盼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其实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所以才会想让自己快些好起来,好让我也跟着高兴。

    我心里明白,却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天高云阔,春日的微风卷着青草甘甜的气息缓缓拂过,阳光透亮地淋在身上,把人骨子里的舒适都给暖出来了。

    树梢上有灰色的雀鸟叽叽喳喳地吵,卖卡通气球的商贩聚在一起,五颜六色的气球在他们身后高高地飘在空中。

    袁熙伸手一指,孩子气地说:“阮陶,我也要那个。”

    我无语道:“拜托,你多大啦?”

    他扭过头来看我,一脸的失望和不高兴:“你都不知道我刚才有多努力复健,有个小朋友每次复健都有奖励,我不管,我也要!”

    “幼稚鬼啊你!”我翻着白眼,还是跑去买了一个回来。

    是一只橙色的小猪佩奇。

    袁熙高高兴兴地接过去,把它绑在轮椅的把手上。

    我拍拍他的头,嘲笑他:“高兴了?小朋友?”

    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阮陶,我和医生商量过了,我想回家。”

    “回家?”我愣住:“可是……”

    “你放心,我没有要放弃复健。只是想早一点儿开始正常的生活,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医院里,如果真的再也站不起来,早一点儿适应新生活对我也好。”他扭头冲我笑了笑:“而且会有两个保姆阿姨在家里全天照看我,往返医院复健也会有司机来接送的。”

    他说“再也站不起来”时,声音很轻,仿佛说重了会伤了谁似的。

    我点点头,心是痛的:“好啊,家里总是要比医院好一些。”

    其实我想说,你不会再也站不起来的。

    其实我想说,笨蛋,你一定会重新站起来的,不要乱想了好不好!

    可是我知道,这些话谁说都可以,唯独我没有这个资格说出口。

    “回家可以,但是我有个要求。”我走到他面前蹲下去,佯装威胁:“每一次的复健,我都要陪你一起,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住进你家,把那两个保姆给轰走。”

    袁熙看着我,眼神复杂,最后还是抵不住我的固执,只好点头答应了。

    几天后,袁熙办理了出院手续。

    简森见我不大放心,安慰我:“这样也好,换一个环境,心境也会有变化,对他来说很有好处。”

    我把心里的担心向他坦白:“我怕那些看向他的目光……它们会一次次地提醒他,他和别人不一样了,我怕他受不了这个。”

    “哦?我看是你受不了吧?”简森怜悯地看着我。

    “是,我受不了,连我都受不了,袁熙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他大力地握一下我的肩,笑着提醒我:“你忘了,他不只骄傲,还很坚强。”

    我愣了一下,也笑:“谢谢你,简森。”

    从袁熙家出来时已是黄昏,正是堵车的时候,大街上的车辆排起了长龙,我干脆放弃打车,步行往家走。一整块晚霞完整地包裹住城市的上空,街边的小贩陆续地支起了摊位,空气里依稀弥漫着食物的味道。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烧烤摊儿边等着自己的那份小牛排,是一个陌生号码,才接起来,一个耳熟的声音紧张地传来:“阮陶,我是李海洋。”

    我拿着手机呆站在原地,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使我感到轻微的眩晕。

    两个小时后,我拨通了夏文静的手机,她在电话那头不紧不慢地喂了一声。

    我吞了口口水,尽可能抑制住自己的紧张,说:“文静,你在哪儿?”

    “我在家呀。”她似乎敏感地听出了一丝不对劲,小声地问我:“你怎么啦阮陶?”

    “不是我。”我顿了顿,继续说:“是李海洋,他……”

    “他怎么了?”

    “我……他……算了算了,我把地址发给你,你自己快来看吧!”

    “什么意思呀阮陶?”她急急地问:“我们家海洋出什么事儿了?”

    “先过来再说,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那边急急地挂断了电话。

    天色已晚,外面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从旧眠酒吧朝外看出去,路灯的光把长街营造出破晓时分的错觉。

    长街尽头,远远地驶来一辆的士,片刻已到楼下,夏文静慌慌张张地从车里冲出来,直直地飞奔向二楼的酒吧。

    终于,她推开那扇墨绿色的木质大门,一头撞进一片黑暗里。

    安静的室内没有往日的灯红酒绿,也没有喧嚣的音乐和沉浸在酒精和欢笑中的客人。

    只有点点烛光摇曳在一片漆黑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顺着烛火摆出的通道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走进那颗玫瑰花铺就的巨大的爱心中央。与此同时,头顶的射灯投下一束温暖的白光,吉他手在暗处浅浅吟唱:

    想看你笑 想和你闹

    想拥你入我怀抱

    上一秒红着脸在争吵

    下一秒转身就能和好

    不怕你哭 不怕你叫

    因为你是我的骄傲

    一双眼睛追着你乱跑

    一颗心早已经准备好

    一次就好我带你去看天荒地老

    ……

    紧接着,灯光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举着玫瑰的客人从四面八方欢笑着涌向一脸惊讶的夏文静。人群的后面,是西装笔挺的李海洋,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他难掩紧张地走向被鲜花簇拥的女孩儿,然后,单膝跪地,将那枚闪闪发亮的钻戒举到她的面前——

    “文静,在我们还没见过面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你了。你的一封封信件陪我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后来见到你,我高兴极了,你和我想象得一样,那么善良、那么天真、那么美好。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更喜欢你。文静,我真的非常非常爱你,想到可以和你一起度过今后的每一天,就感到无比幸福。你愿意嫁给我,让我永远地留住这份幸福吗?”

    我看见笑容在夏文静的脸上徐徐展开。

    站在花与灯光中央的她,美得让人怦然心动。从前一直没发觉,她竟可以这样美丽。

    李海洋的眼中摇曳着温柔的悸动:“你愿意嫁给我,让我永远留住这份幸福吗?”

    “我愿意。”夏文静朗声道:“我愿意!”

    闪耀的钻戒戴在更靠近心脏的左手无名指上,拥抱,亲吻,让这浪漫的瞬间无限地延长。

    我和郑明明手挽着手站在人群外,激动得像两个参加偶像演唱会的小粉丝。

    就这样,按照李海洋老套的计划,我把夏文静骗来这里,助他求婚成功。

    只不过,我想,也许只有李海洋一个人觉得这是个天衣无缝的完美计划吧。

    当我看到夏文静穿着刘芒给她的那条露肩小礼服,顶着一张画了完整妆容的脸匆匆赶来时,我就知道,她早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更何况,你竟然还穿来一双镶满碎钻的高跟鞋!”我看着在床上拼命蹬着空中自行车的夏文静愤愤道:“亏我还在那卖力演出!”

    夏文静讨好地咧嘴一笑:“你演得挺好的,真的,我发誓,如果你进军演艺圈凯瑟琳保证没饭吃。”

    “那破绽在哪儿?”

    “李海洋啊。”她用一副甜蜜的表情娓娓道来:“其实前段时间我就预感到他要来这一出了,他啊,钢铁直男一个,什么都瞒不过我的法眼。就算他没露出任何破绽,我也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会和我求婚的,只是早几天晚几天的问题,所以我拼命减肥,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天啊。”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爱他,而且我也知道,他爱我。这两件事其实是同一件事,我心里很明白,很肯定的。”

    我像被什么击中似的,久久地陷在一种微妙的情绪里,真让人羡慕啊,这种笃定的心情。也许我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缺少了这份笃定吧。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恐慌和不安全感早已在我身上根深蒂固。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梦到了顾延。

    梦到他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起风的时候,金色的麦浪一层一层地淹过他的肩膀。

    我站在湿润的田埂上看着他,一种悲伤的感觉灌满了胸腔。

    他说,阮陶,回去吧,别回头。

    他还说,不要再哭了,坚强点。

    我哭着醒来,那句“坚强点”让我心痛得难以自持。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顾延,哪怕是在梦里。

    六月,结束了答辩,我们毕业了。

    毕业典礼那天,我和夏文静举着自拍杆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都留了个念。就那样牵着手在校园里晃啊晃的,竟晃得有点儿怅然若失,有点儿舍不得。

    我忧愁地问夏文静:“咱们是不是再也不年轻了?”

    她踹了我一脚,气哼哼地说:“别这样灭自己威风好不好,人的平均寿命在涨,我们的青春也会跟着涨的!”

    我惆怅地揉了揉屁股,一抬眼就看见马路对面的袁熙。他坐在轮椅上,膝头放着一束淡紫色鸢尾,看见我,冲我温柔地笑了一下,又指了指我的方向,示意我他会过来。

    我赶紧摆摆手,大声喊:“我们这就过去。”

    话音刚落,绿灯亮起,袁熙的轮椅朝我们的方向慢慢驶来。街上行人很少,我担心过度的保护反而会给他无形的压力,便乖乖站在原地等他过来。

    一旁的夏文静用胳膊肘儿撞了撞我,揶揄道:“你知道吗,你现在看他的目光就像个妈,充满了爱和鼓励。”

    我面不改色地狠捏一下她腰间的赘肉,目光却还是牢牢钉在袁熙身上。

    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敏感地捕捉到,不远处,一辆私家车突然加速疾驰而来,离袁熙的距离飞快地缩减,却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

    此时袁熙才刚到马路中央,我看着他,又看向那辆发疯的轿车,像是猛地从梦中惊醒,一个箭步冲向袁熙,用尽全身的力量抓住他朝前方扑倒。

    砰的一声巨响,我紧紧地闭上眼睛,耳边划过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车辆重新启动飞速离去的声音。

    “阮陶——!袁熙——!”夏文静尖叫着朝我们跑来。

    我这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袁熙身上,一只手牢牢地托住他的脑袋,另一只手已经痛得失去知觉。

    “你没事吧袁熙?”我撑住自己从他身上爬起来。

    “没事。”他看着我,突然眼神一紧:“你的手……”

    我翻过手心,原来是方才倒下时手心摁在了一块碎石上,因为冲击力太强,掌心被碎石划出一个又深又长的口子,满手的血。

    “不要紧,皮外伤。”我问夏文静:“轮椅还能用吗?”

    “能用。”她急忙把倒在一旁的轮椅扶正,和我一起将袁熙扶上去坐好。

    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引起路人的过度关注,很快就被来来往往的车流淹没了。

    我把袁熙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吓死人了,幸好你没事。有没有觉得哪里痛?刚才倒下去的时候有没有压到腿?”

    “不要管我了阮陶!”他颤抖着手抓住我的手腕,哑着嗓子低吼:“看看你的手!”

    手?没关系的啊……

    看着他慌张担忧的面孔,我忽然回过神儿来,他是在怪自己让我受了伤。

    他扭过头,避开我的目光,对夏文静说:“快带阮陶去医院吧,我没事,不用管我,我可以自己回去。”

    “不行啊。”我为难地说:“看样子肯定是要缝针的,我不敢,你陪我一起去吧袁熙。”

    他看着我,眉间涌动着复杂的心绪。

    “陪我去吧。”我扯着他的袖子耍赖:“从小我摔了碰了的都是你陪我去医院的,你在旁边我才踏实。嗯?陪我去吧……”

    他拗不过我,终于还是陪我一起去了医院。

    伤口深长,缝了十二针,医生嘱咐我半个月后回来拆线。

    走出处置室,正撞上袁熙漆黑的眼睛,欲言又止地望着我,那么悲哀,那么痛楚。我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儿,低眉顺眼地走过去,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文静呢?”我问他。

    “给你取药去了,医生说你的伤口太深,要打三天的消炎药。”

    “哦……看着是有点儿吓人,其实没那么严重。”

    袁熙深呼吸,严肃的语气听上去又气恼又克制:“你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脑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么做有多危险?!”

    “喂,你现在训起我来还真是有模有样了啊!”我瞪大眼睛企图在气势上震慑他,却反被他灼灼的目光惊得神思一恍,气势上反而矮了一截儿。

    “那你呢?”我轻声说:“在隧道里救我的时候,你的脑子在想些什么啊?我很想知道,那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想。”

    这是实话。

    脑子里还一片空白,身体就已经不受控制地扑出去了,事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才开始后怕,怕自己如果稍晚一步,就有可能让袁熙再受一次伤害。

    我抬眉,看着他的眼睛笑嘻嘻地说:“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我们扯平了,以后我可不会再让着你了啊,听到没?”

    他的目光软下来,俊美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好,扯平了,以后谁也不用让着谁。”

    到了夜里,止痛针的药效消下去,伤口开始疼起来。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钻进夏文静的被窝里和她一起看起了娱乐八卦。

    明年国庆,夏文静就要和李海洋结婚了。到时候她就会搬进他们的婚房,这个房子就会只剩下我一人。一想及此,心下不免怅然,更是紧紧地搂住她的腰。

    她迁就地笑话我:“哎呀,干吗这么肉麻?”

    我白她一眼:“不要扫兴,少女情怀总是诗。”

    她叹口气:“你一说诗,我就会想起我们的伟大诗人刘芒同学,她现在在学校里风流快活,也不知道会不会想念咱们。”

    我猛地灵光一闪,正色道:“你说白天那辆车,会不会是故意冲着袁熙去的?”

    “不会吧?”夏文静怔了一怔:“袁熙又没得罪过谁,怎么会有人故意去撞他?”

    “也是啊……”我镇定下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

    “别想太多了,再说,袁熙根本一点事儿都没有,倒是你,手心缝这么多针肯定疼死了。”

    话虽这么说……刘芒走之前嘱咐过我的话却一直在我脑海中回响,会不会是袁兴呢?可是既然没有真的撞到,也可能只是新手不小心闯了红灯吧?

    正在胡思乱想间,夏文静突然一拍大腿:“啊,袁兴!”

    我大惊:“你也觉得是袁兴?”

    “不是我觉得,是他们写的。”她用手指敲了敲电脑屏幕,说:“喏,你自己看。”

    原来是一则娱乐新闻热搜,我定睛一看,页面上写着:凯瑟琳绯闻男友近日与德生集团长女低调订婚,破与凯瑟琳相恋传言。

    我不无惊讶:“袁兴订婚了?”

    “厉害啊袁兴。”夏文静咂咂嘴:“多少灰姑娘幻想着嫁给他麻雀变凤凰,没想到他娶了德生的长女,这下子他才真是灰麻雀变金凤凰了。”

    “这么夸张?”我好奇道:“袁家也算是半个豪门了,不至于算是高攀人家吧?”

    “拜托你也关注下热门八卦好不好,亏你还是一写小说的,业务水平不行啊你。”夏文静白了我一眼,正襟危坐,严肃地为我进行了一次科普:“简单来说,德生集团旗下企业员工有八万多人,而袁氏企业的员工人数不及人家的四分之一,相比之下,袁兴可不就是一只灰突突的小麻雀吗?更何况这些年袁叔叔也不大管理公司业务,外界传言他早就成了一个提线木偶,操纵他的正是他的继子袁兴,袁氏企业早就名不副实了。而袁兴自己在国内的公司也才刚起步,可能还不如袁叔叔呢。所以无论怎么算,袁兴都算是攀了高枝儿了。”

    我无限崇拜地看着她:“偶像,你怎么懂这么多啊?”

    “这算什么?”她高深莫测地一笑:“我还肯定,袁兴和凯瑟琳才不是什么谣传呢,你忘了,郑明明曾经亲眼看见过他们一起进出酒店的,只不过媒体一直没有爆出石锤罢了。”

    “也就是说,袁兴现在也算是人生赢家了?”

    “是啊,赢取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啊!”

    我略略安下心来,袁兴正是春风得意时,应该犯不着这时候多此一举冒出来伤害袁熙的。

    可是,袁叔叔真的会像八卦传闻说的那样,成了袁兴手里的提线木偶任他摆布吗?

    想他曾经气宇轩昂的样子,风度翩翩,何其威风。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对袁熙的不闻不问,是不是也并非出于真心呢?

    我翻了个身,划开手机胡乱地翻着相册,手指忽然在其中一张顿住,照片上,香肩半露的袁熙正对着镜头笑得妖娆妩媚。

    从前见他这副样子,我总免不了要挖苦讽刺,如今再看,竟有种奇异的怦然心动的感觉。

    我吓得闭紧双眼,强迫自己快快睡去。

    一场大雨将整个松会淋得透彻清洁。

    当薄如绸带的七色彩虹高挂天边的时候,美安妇幼医院的产房里传出一声鸽哨般嘹亮的啼哭。

    与此同时,悦耳的歌声回荡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

    稚嫩的童音轻轻地吟唱:

    你是为了被爱而降生的人

    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在接受着这份爱

    你是为了被爱而降生的人

    直到现在依然在感受着这份爱

    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的爱意

    通过我们的相识结出丰盛的果实

    因为你来到人间与我们共度人生

    成为我们何等的喜乐

    ……

    片刻之后,护士把孩子抱出来,我们围上去,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个刚刚才来到人间的小天使。

    和郑明明猜想的一样,是个女孩儿。

    粉嘟嘟的脸蛋儿皱成一团,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康帅一直在抹眼泪,不停地问护士:“我老婆呢?她怎么样?”

    “产妇很好,只是刚生产完有些虚弱,家属要多多关怀。”小护士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爱哭的爸爸,微笑着安慰他:“宝宝的状态也很好,现在要马上转去新生儿科,准备接下来的手术。医生说宝宝的情况比我们预期的要好一些,爸爸不要过于担心,宝宝可以感受到父母的坚强,要给她信心哦。”

    康帅点点头,大力地擦一把眼泪,对宝宝柔声道:“小百灵,你要加油啊,爸爸妈妈等你回来。”

    小百灵仿佛听懂似的,轻轻地动了一下。

    康帅再也撑不住,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我眼眶一红,也忍不住扭过头落下泪来。

    七月七日,雨过天晴,当彩虹高挂天边的时候,郑明明和康帅真正地成为母亲和父亲。

    做了妈妈的郑明明比我们想象得更坚强也更勇敢。

    而做了爸爸的康帅却比我们想象得更脆弱也更柔软了。

    小百灵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只是还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一周才能回到妈妈身边。

    这一周里,郑明明一直在努力恢复身体,把每一顿月子餐都吃得干干净净,还要配合通乳师进行按摩,她希望百灵可以早一点儿喝上母乳。而康帅则无数次奔波在月子间和重症监护室之间,隔窗拍下小百灵的照片去给郑明明看。

    我曾数次看到他蹲在重症监护室门外抹眼泪。

    起初每每见到他落泪我总是忍不住难受,也跟着抽鼻子。后来见他哭得也太频繁了,就试着安慰他:“大哥,你当爸爸了,要坚强点啊。”

    他眼泪一抹,哽咽地说:“我知道,可是我一看到小百灵就忍不住想哭,她那么小,就做了场大手术,我又不能替她疼,替她挨刀子,我心里难受啊。”

    我拍拍他的肩膀:“医生说百灵恢复得很好,出院后只要定期复查,不会对以后的成长发育有任何影响的。你该高兴,她比我们期待得更勇敢,也更健康。”

    他点点头,却又呜呜地哭起来。

    郑明明知道后直翻白眼:“人家都是产妇产后抑郁,我们家倒好,生娃的是我,抑郁的是他。每天哭得眼睛肿成核桃,我爸直问我是不是家暴过他。”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真是想不到,那个带我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康家哥哥,有了孩子后竟然变成了一个大哭包。”

    郑明明也笑,笑得眼睛弯弯,露出一排洁白牙齿:“我也没想到。不过……我喜欢!”

    因为百灵的到来,我们每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柔软温馨的氛围里。

    多么神奇,一个小生命的降临,仿佛让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爱和希望。

    我们都爱她。

    周五下午,袁熙陪我去医院拆线。伤口早好了,只是留下一道凹凸不平的疤。

    他抓着我的手细细地看,拧着眉,再自然不过地低下头在我的手心吻了一下。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使我的心猛地缩进,连忙把手抽回来。

    袁熙一愣,眼睛里闪过转瞬即逝的悸动,却偏要装作一副故作轻松的样子问我:“干吗?我只是在学你好不好,小时候我的脸被树枝划伤,你不也这么做的吗?”

    我避开他的目光,拔高音调掩饰住怦怦的心跳声:“你也说了是小时候啊,白痴!”

    “所以你在干吗?”他挑眉问我:“害羞啊?”

    “神经病啊!”我恼羞成怒地大吼:“我干吗要和你害羞啊!三八!”

    话虽如此,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高烧,不用照镜子都知道,一定是红得没法看。说来也是邪门儿,小时候睡在一个被窝里互相放臭屁熏对方都没觉得有什么丢脸,可这段时间以来,却不管是听到他的声音还是看到他的人,总会莫名其妙地脸红心跳。

    幸好简森和岂冗及时出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你们两个在吵什么啊?”简森挖着耳朵笑盈盈地走过来:“大老远就听到你们在吵。”

    身边的岂冗适时地补上一刀:“是在打情骂俏吗?”

    我和袁熙异口同声地说:“并没有!”

    简森哈哈大笑:“还真是在打情骂俏啊。”

    我的脸一路红到耳朵根,气势一下子软下来,匆忙转移话题:“我们刚才还去找过你,他们说你今天在住院部,怎么跑门诊楼来了?”

    简森痛苦地直拍后颈:“别提了,那边围满了媒体记者,堵得水泄不通,乌烟瘴气,我跑这边来透口气。”

    “什么名人啊?”

    简森朝袁熙扬了下下巴:“这位的朋友,大名鼎鼎的性感女神。”

    我惊呼:“凯瑟琳?”

    “答对。”

    “她怎么了?”

    “意外坠楼。”顿了顿,放出一个重磅炸弹:“导致流产。”

    “啊?!”我惊得瞠目结舌:“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简森耸耸肩,继续说:“按理说大明星遇到这种事,一般都会被送去保密性强的私人医院,可是这位大明星的助理直接叫了辆救护车把她送这来了,这不是给我们添乱嘛。”

    我呆呆地看向岂冗:“她的助理,不就是你吗?”

    “对,就是我。”岂冗微笑,俏皮中带着狡黠。

    “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袁熙。”说完这句话,岂冗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窗外的太阳像融化的糖浆甜腻地洒了一地。

    简森被叫回了住院部,岂冗和我们一起回到了袁熙的保姆车上。刚关上车门,岂冗就开门见山:“我听简森说了,前段时间你们差点儿发生车祸,究竟是怎么回事,和我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

    我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面,如实说:“虽然最后受伤的是我,可是我总觉得,当时那辆车就是冲着袁熙开去的,像是瞄准了他踩下油门似的。也许是想多了……”

    “不,你没有想多。”她看向袁熙,一字一顿地说:“那辆车就是冲着你去的。”

    袁熙眯起眼睛,声音冷得像含着冰碴儿:“是袁兴?”

    岂冗点点头:“袁兴在回国前就和凯瑟琳保持着地下恋人的关系。说是恋人,其实不过是互相利用,袁兴借助凯瑟琳的名声为旗下的影视公司储蓄艺人,而凯瑟琳借着袁兴的人脉结识权贵。”

    “可是这和袁熙有什么关系?”我如坐针毡,急忙追问:“他在袁家一直处于放养状态,何必追着他不放?”

    袁熙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抚我:“不要急,听岂冗说完。”

    “因为袁兴的野心不止是自己那个才刚起步的小集团,他要的是把整个袁氏企业占为己有,一加一即使不一定大于二,但总归是大于一的。我怀疑正如传闻所言,袁伯伯对袁兴来说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所以只要除掉袁熙……”她看了袁熙一眼,继续说:“虎毒不食子,袁熙,也许你该回去看看伯父,若不是万不得已,他真的会寡情至此,在你危在旦夕时仍对你不闻不问吗?”

    袁熙目光一紧,痛楚和担忧同时浮现在脸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冷静地问岂冗:“如果他连父亲都能掌控,又何必在意我?我并没有袁氏企业的任何股份。”

    “如果袁伯伯早已立了遗嘱呢?”岂冗微微眯起眼睛,沉声道:“不惜除掉你也要占有袁氏企业,听上去有点儿荒谬,可是如果他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是不是一切就看上去顺理成章了?”

    “比如?”

    “合同诈骗。”岂冗眼中晃动着波澜:“袁兴先通过自己的公司制造虚拟买卖合同,骗取袁氏企业的款项至自己公司的账户。接着再将只剩空壳的袁氏企业占为己有,并宣布破产,一切万事大吉。可是如果因为你的存在,他无法占有袁氏企业,那么事情一旦败露,涉案金额起码够判他个十五年。用你的命换他十五年,如果是你,觉得值不值?”

    这番话着实听得我心惊肉跳,一时竟回不过神儿。袁熙的震惊并不亚于我,去握他的手,竟握到满手冷汗。

    半晌,他才如梦初醒,喃喃地问岂冗:“空口无凭,你这样说,必是证据确凿了?”

    岂冗笑了,从包里拿出一个两指大小的金属糖盒递给袁熙:“知己一场,你知道我不会说没把握的话,做没把握的事。”

    “这是……”袁熙神色一滞:“录音笔?”

    “叮咚叮,回答正确。”岂冗舒舒服服地靠在座椅上,不紧不慢地说:“读书那会儿我就有用录音笔记录行程的习惯。前段时间却不小心把它弄丢了,没想到它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冒出来。”她停了停,笑盈盈看向我。

    我急急地抓住她的手:“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好吧,就当还你那个平安夜的人情。”她冲我眨一下眼睛,继续说:“今天上午,凯瑟琳原本有个剧本会要开,我在酒店大堂等了她半天也没见人影。后来我找到楼梯间的时候,就看到她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包里的东西也洒落一地,其中就有这个。”她敲了敲录音笔:“我想可能是上次手工时不小心放错了她的包。在等救护车到来期间,我发现录音笔还有剩余的电量,就打开来听了听,这一听可不得了,袁兴订婚,凯瑟琳恼羞成怒要揭发他的罪行,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内容都被清清楚楚地录了下来。”

    “所以你临时起意把凯瑟琳送到这家医院?”

    “是的,把事情闹大,凯瑟琳才会真正狠下心来指认袁兴。加上录音笔里记录的这份视听资料作为证据,我想,任他袁兴的妖术再强,这下也逃不过法律的制裁了吧?”

    袁熙呆坐不动,半晌,才开口说:“岂冗,谢谢你。”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树欲静而风不止。

    从小时候开始,袁熙就领略了袁兴的争强好胜,袁伯伯说,那是因为他从小失去父爱,太缺乏安全感。所以袁熙一直在退让,袁兴想要的,他便不要了,包括袁宅、包括袁氏企业,甚至包括那份父爱。

    他一直在让,一直在退,可如今,已经无处可退了。

    袁熙拿起那支录音笔,将它紧紧地握在手中。良久,压低声音对我说:“阮陶,陪我回趟家吧,我是说,回袁家。”

    “好。”我说:“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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