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城的乱世佳人-求医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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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翠病了,纵有鱼翅燕窝、龙肝凤髓也吃不下去。她得的是心病,是吓的,是气的,是急的,因为,她听到了王玉劝降的全过程。

    王立一声“降”如惊雷炸耳,把她吓坏了,身子一抖,孩子也惊动了,小腿一瞪,张嘴离开奶头,眼看就要哭出来了,这还了得!这样天大的事情,外人知道了还有命吗?!她急中生智,用奶头堵住他的小嘴,转身轻移脚步,出门就拼命跑回自己房间,松开来,孩子小脸憋得通红,磨了头,离了奶,这才透出了气,哇哇大哭。

    娃娃何罪?差点把他憋死了。翠翠好心疼,抱着又是摇又是抖,见王立随后来了,浑身哆嗦,怕他问起什么,只得唱摇篮曲,低头侧身,搂着孩子打转,他走了才透过气来。

    待金豆吃饱了,睡着了,她想了想,如不去反而惹他们意外,只有将娃娃抱回到王立的房间,一进门,一对狗男女正并肩坐着,王一站在他们面前们,妖女正将一只绣鞋递出手,王一伸手正接过,见她进门,玉萍立即缩回了手:“作贼似的,怎么进门也没个响动?”

    王一闪电般地将鞋塞进怀里,幽灵一般悄然退出,王立起身忙问道:“你来多久了?听到些什么?”

    这会她还真没有听到什么,见他们心有冷病骂她,心中委屈,胆子也大了,暗暗在孩子屁股上拧了一下,委屈地说:“我把孩子抱回房间,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不敢走重了……”

    金豆睡着的了的,被翠翠掐疼了,立即又哭起来,哭得气咽喉干,让他父母好心疼,两个也来不及说翠翠了,都来哄也哄不好,王玉想要以大事为重,这里已经变成军机要地,只好递给翠翠。于是说:“你带惯了,还是抱到你房间睡吧。”

    “你哄孩子去吧!”王立也催她走。翠翠求之不得,回到房间,赶紧关上门,平息了孩子的哭声,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再也平息不了,如浇上油,喷上火,烧得她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怎么能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她偏偏是在王立家受到忠君报国的教育呀。

    新婚之夜,她就发现了丈夫手臂上朱砂红的刻字“人在城在”,没好意思问。第二天一早,她去给婆婆请安,王母又声严色厉地给她上了一课:“……保国卫城,万事以此为大,只有赶走蒙人,才是为王立的父亲报了仇,你要全立支持你丈夫……”

    为此,她在王家当牛作马,没有半句怨言。好容易丈夫立功升官,生活好了,住房宽了,自己不争气,第一个女儿过花死了,又生个女儿也病死了,再加上那个狐狸精惑着丈夫,占据了他的心,不是他们在合州游山玩水不管孩子,女儿说不定不会死的。

    后来,连婆婆也死了,她死得好怪哟,居然死在卧佛身边的岩下,晚上她从来是不出门的呀!铁匠说是赵安干的,赵安为什么这样做?不是扬言要娶王玉的吗?回重庆怎么就叛变了?是不是和这个妖女有关?王玉一上山就怪事百出,女儿与婆婆都是这女人进家后丧身的,难道不是她干的?

    对了,还有与她相好的那个郎中,多好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放那个姓毕的呢?她怎么知道什么姓李的人,今天她自己也说是听姓毕的人说的,他们没联系怎么能知道?姓毕的害了郎中,难道与这妖精没关系?而今张元帅也死了,林松也死了,张夫人好可怜哟……

    看起来,都是王玉害的,她原来有这样复杂的来历,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奸细,哪个与她接近哪个就要遭殃,而今又来害丈夫——不,早就在害他了,害了他再来害我,一定。

    这个狐狸精,把我家元帅害得好惨哟:母亲死了,妻子离了,女儿死了,现在这妖精直接下手了,竟然要他投降。这道理三岁娃娃也晓得,那蒙哥是发了毒誓的呀,只要门一开,就要把钓鱼城杀得鸡犬不留,王立吃了这妖精的迷魂药,鬼迷心窍了,死了活该!

    谁让他带这女魔王上山来的?丈夫是多聪明的人哟,怎么看不出她是个内奸?不,她是个外奸!是蒙古的间谍,是汉人的叛逆,你还把她当心肝宝贝……

    王立,你不得好死呀!你停妻再娶,与敌人之妻苟合,这女人是杀你母亲和女儿的仇人你能看不出来?你鬼迷心窍啊。你囤粮宫中,把她养得肥肥的,却让百姓一个个饿死,心好毒啊!相比之下,朱铁匠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说起合州的惨况就声泪俱下,他说万万不能让元军进城的,否则鱼城也就是第二个合州,就是敌人不杀的人,也都会当牛作马挨打受气,哪里会有好果子吃?

    自己早应该死的,怕呀。过去怕婆婆、怕丈夫;后来又怕王玉,现在又怕死,最可怕的是这女人要断送全城人的性命,这可怎么办?

    翠翠日思夜想,闭上眼睛就做恶梦,梦到婆婆问她要孙女儿,梦到朱铁匠问她要女儿,甚至连林松也问她,为什么要给王玉奶孩子?还有城中到处血流成河,满天的断手、断腿、人头、到处是乱飞的刀剑,都向她逼来,她就在梦中呼喊:“别杀我呀,杀妖精去——”

    醒来,侍候她的丫环告诉她说了梦话的事,她吓得捂住嘴巴,浑身哆嗦,要是说出要紧的话,传到王玉的耳朵里可不得了,不把我大卸八块才怪……

    越是这样,她越说梦话,越不敢睡。夜里睡不着,白天吃不下,奶水一水比一天少,孩子饿得嗷嗷叫,那一对男女急了,请大夫来,吃了中药也不见好,王立就提出让林容来看病,一则她有育儿发奶的经验,二则她通点医术,山上女人的妇女病全找她的;三则她口紧,不坏别人的事,就连张珏没得到王立的及时搭救自杀身亡,事后她也没说半句怪王立的话来;为了马上要实施的大事,还要先动员她哩……

    玉萍开始不同意,说让她知道宫中情况不妙。王立问他,现在宫里还有什么秘密?是啊,自己是熊耳的妻子这事,原本对林容坦白的,她连王立也没说起;若说林松的事,早与她说清楚的;如说孩子的事,也可以推说是翠翠的;如说投降之事,这大秘密在自己心里,加上王一,也仅仅三人知道;皇宫之中,青苗带人来抢了一回,已经没有秘密了,正要探探这个昔日的知府夫人的口气,从她那里了解一下青苗那朝天椒的情况,也为大事着想啊。

    于是夫妻就备下清茶一杯,请来了林容,先让王立接待。

    开始,只说是为军机大事,林容有些不安:“既然是军机大事,元帅应该和你的军师与将领商议。就是张大人在世,我也只是一个民女,他也从来不问我的。”

    王立说:“本帅已经与他们商议好了,因为事关夫人,所以才要征求您的同意。”

    林容说“我没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只求元帅多为城中百姓着想,解决军民当务的危机,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见林容入座喝了茶,王立才说:“夫人,近来敌人知我山上缺粮,已经放松了进攻……”

    “他们还大发慈悲,给我们送米来了。”她说。

    王立知道,什么也瞒不过林容,就说:“是的,他们采取了怀柔政策,妄图收买人心,试探我们的虚实,我们却正好借此机会,悄悄疏散一部分百姓,让他们下山突围。”

    “表面上敌人放松了围城之势,可是大包围圈是密密层层、紧若铁箍的,现在马匹也杀光了,让一些毫无战斗力的百姓出城,不是虎口投羊吗?”林同一针见血地说。

    原来,王立已经放王一出城,与李德辉联系上了,但他还是不放心,一方面畏惧元军进城后出尔反尔,大开杀戒,一方面也畏惧城中军民反抗,坏了他的好事,想让一些坚决抗战的军民事先出城疏散,于是提出让围困的元军撤退十里以外的要求。李德辉也答应,只要他们确有诚意可以考虑,但是必须让城中所有军民出城迎接他们,确保进城招降纳叛的人马不受到阻击。

    倾城受降,谈何容易?他只有仰仗这个德高望重的张夫人了。果然她深谋远虑,不是好胡弄的,于是谎言道:“我已经得到绝密消息,因为天气渐冷,蒙军调防,城外有短暂的松动间歇,我们在城上牵制外面的人马,让一些将领连同他们的家属出城,包括义军首领马青苗一家等,都可以掩护大家解甲归田,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

    “那不是都要投靠到元朝去了吗?”

    他发现自己说岔了,连忙收回来:“我指的是没有战斗能力的百姓,让他们暂时在外面度过灾荒年,出城将士也可隐蔽山林养精蓄锐,以待鱼城粮草充足之时再回城来。”

    他说得冠冕堂皇,林容问及哪些将领出城,听他报出的姓名,就有些疑心了,这些人都是些坚决抗战的实力派呀。于是说:“有他们的掩护,突围虽有些保障,但天下已经是元朝的天下,宋室江山不知还存几许,谁又能解甲归田?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王立胸有成竹,侃侃道来:“我已经探明,普天之下,并非全是元土:不必说云贵大山之中元军鞭长莫及,就在广东,也有陆秀夫等忠臣良将拥立的皇帝在海上坚守,你们尽量找到他们,联合抗敌。愿意到沦陷区的,也可以招集其中的爱国志士,来日呼应我城,以图再举。别看敌人给我们送粮,他们还能养着我们打击他们吗?一定是有大举行动在后面,也可能就是调防之后的事情了,也免得万一城破之后,百姓无辜被害……”

    林容听他说得合情合理、名正言顺,也有可行之处,只是他的目光闪烁,始终不与林容对视,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她一时品咂不出来,她也从不愿意把别人往坏处想,只是低头沉思。

    忽然,她看见帏幕后有一双脚,是一双女人的脚,穿着彩织宝相云头锦鞋,精致之极,只有王玉穿过,纬幕那边是她在听我们说话了。

    林容早就怀疑二人的关系,所以,听青苗说翠翠进宫为王立生了个儿子,林容就摇摇头,因为看见翠翠给铁匠送葬还没几个月,怎可能又为王立生孩子?但这本不是大事,说它干什么?对王玉参与政事,她到警惕得多。

    林容存心说给后面人听:“王帅,突围分流,不失高招,只是最好你们出去。我们依险抵挡一阵子,饿死也还保存了有生力量,来日东山再起,也容易得多。”

    王立被反将一军,情急之间,挽起袖子说:“张夫人不知,先父留有遗言‘人在城在’,我怎能背城而逃?”

    “你的誓言刻在手臂上,而你说的这些军民,却把这样的誓言刻在了心上,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起码,我的丈夫与青苗的丈夫都曾是此城的坚决守卫者,他们九泉有知,也不会同意他们的未亡人死里逃生,乞求活命的。”林容说着低头望下来,纬幕下的女人脚不见了。

    “张夫人言重了,我此一举,不是放生,而是重大的军事决策呀!”王立把气压在心里,微笑着说,“张夫人,不是张大人保举,在下怎能做这一城之主?只恨自己才疏力薄,无回天之力,以至于让夫人受难,万一你们有闪失,我怎对得起张大人在天之灵呀!”

    “黑云压城,大势所趋,天不怜人,也怪不得谁。重庆失守,在于用错了人,但愿他没有错爱元帅。”

    王立心中有鬼,立即转移话题:“张夫人所说极是,在下一直不忘张大人的提携栽培,自当尽心竭力守城,不过顺便征求一下您的意见,主要,还是来请张夫人来给拙荆治病的。”

    “啊?是哪个夫人?”

    “我还有几个夫人?当然是翠翠啰。原说命中无子,没想到老天垂怜,在多灾多难之年,于在下华发早生之时,还能有弄璋之喜,也是祖宗保佑啊!只是他母亲病体恹恹,奶水减少,犬子饿得终日啼哭,小脸一天天瘦下来,再无奶吃,岂不要饿死……”

    王立絮絮叨叨,说起他的儿子就没完没了,林容打断了他的话:“能把令郎抱我看看吗?”

    “犬子大概刚刚睡熟,何况病在母亲身上。”

    “翠翠病也是要看的。先让我看看贵公子,也好给你贺喜,心肝宝贝不能见人吗?”

    王玉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虚荣心让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尊贵要在人前显示才更有价值,就像萤火虫要在黑暗中闪光一样。没有皇帝的皇宫中应有尽有,只是除了对下人发威之外,不能人前显贵,无异于锦衣夜行,这与过去蜗居在熊耳的深宅大院有什么两样?

    如今身为此山贵妇,生有贵子,即将要成为元朝的有功之臣了,凤冠霞披在向她招手哩。林容有什么?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她来摆什么谱?她是否出城并无厉害关系,只是让她带着马青苗那个泼妇走,免得兄长入城遇到障碍,既然不识抬举,别怪以后手下无情!

    王玉抱着金豆笑嘻嘻地出来了:“张夫人,你看我这侄子长得乖不乖?”

    孩子并没有睡,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人不眨眼,再加上修眉、小嘴、笔直的鼻子,活像没有发福时王玉的小样儿,虽惹人疼爱,但他不该出生呀!林容心直口快地说:“好漂亮的娃娃,但是,不是你的侄子是你的儿子。”

    “你说对了。”王玉扬扬眉,得意地说:“这就是我的儿子,是我和王立生的儿子。”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是说这个的时间吗?王立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只是唤了一声“张夫人”,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把无耻当荣耀,其中是否还有别的背景?

    林容只是淡淡地说:“大宋以孝治天下,按理说,职官服丧期间……”

    “那是你们宋律,”王玉抢着说,“如今天高皇帝远,谁又来管?谁又敢管?”

    “我们宋律?”林容发现了她话中的破绽,质问,“你不受宋律管,你受元律管?”

    王立发现王玉说错了,忙说:“你在这里胡说啥?我们要谈正事,快把孩子抱走!”

    王玉知道说漏了嘴,悻悻离去。王立这才向林容一拱手:“张夫人海量,大人不见小人怪,在下也实在为子嗣着想……”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既然你守丧期间不离职,谁也管不了其它。但,突围事大,我不同意出城,不等于不让别人出城,我看,如果真正能达到城内精兵减员,城外能保证疏散人的安全,这也未必不是桩好事情。”

    见林容打断了自己的申辩,他连连点头称是:“张夫人深明大义,那事我们以后再从长计量,能不能先给贱内看病?”

    见她点头,于是把她引到后面的卧室。翠翠躺在床上,见张夫人如见娘家亲人,眼泪汪汪呼喊着就要下床,张夫人按住她,宽慰一阵就把脉。

    仔细看来,她脉细目滞,脸色蜡黄,不像有身病而像有心病的样子。

    王立就在身边,翠翠欲言又止,林容也不多问,口叙药方要王立写:“茴香二两,杏仁八两,枸杞八两,姜末三两,白面五斤,核桃八两,芝麻八两,以上炒熟研为粉末,白汤点服。”

    王立问:“这是什么方子?”

    “你不是说她吃不下饭吗?这是开胃炒面方。”

    “最主要的是催奶呀。”

    “我知道,不吃哪里来的奶?就这,还怕此时难找齐全哩。”林容故意试探他的家底。

    王立说:“没事,您尽管开发乳方子吧。”

    “很简单的,通草半两,猪蹄一对,煎熬至皮烂肉化,服汤就行了。”

    “所有的都能配齐,也不费事,多谢张夫人。钱嫂,你给张夫人找段衣料去。”

    乘王立转身和下人说话,翠翠拉拉林容的衣襟,她知道有话,就连连摆手:“我也没给你儿子备礼物,两免了吧。要想见效快,还要用气功助药劲才好。”

    王立奇怪了:“你说翠翠要练气功?”

    “病人是不是睡眠不好?”林容并不正面答复,反问道。

    翠翠忙说:“就是就是,夜夜作恶梦,不得安眠。”

    “所以,还要在初一到十五的日子里,每天练一次养气安神气功。”

    王立问:“有这样的功法?”

    “单方一剂,气死名医,元帅若不相信,我也该回去了。”林容说完就站起来。

    “张夫人——您就教我吧,要不金豆饿坏了。”翠翠央告道。

    王立忙陪笑:“张夫人,送佛送到西天,摆渡摆到江边,您就把药方开齐嘛。”

    林容说:“听我说来,养气安神法是这样的:初一到十五之夜,你一人到后花园去,独自仰望月亮,将月光的白色光华存入心里,意念中让它到牙齿之间入喉咽下,反舌塞喉,漱醴泉满口,如此反复,心安神定为止,再加上吃我那两个方子的药,不出十日,寝安食进,保证你有奶了。”

    王立听她说得玄乎,思索起来。翠翠听不懂,又想延误时间找张夫人说话,急切道:“张夫人,我怕学不会哩。”

    林容又坐下来,一句句反复剖析给她听,两人尽量磨蹭。一个丫环进来说:“老爷,老家人王一回来了,有话要说。”

    提起王一,翠翠脸色陡变,王立也站立不安,反而说:“张夫人,您在这里玩玩,中午在这里吃饭吧。”

    林容看见翠翠脸色有异,心里咯噔一动,又马上起身:“你这不是下逐客令吗?我回去了。”

    王立拦住她了:“张夫人,您要把她教会才行呀。”

    说着喊两个丫环进来:“你们好好侍候两个夫人,我出去一会儿就来。”

    翠翠苦笑,她有话也无法说,只好胡乱扯些家常:“张夫人,缺粮你们怎么度日呢?”

    “我与凤儿及青苗一家生活在一起,能分辨出什么野草无毒,凤儿更能干,你们皇宫后面是厨房是不是?厨房有通向后山的下水道,不时有冲出去的剩饭菜什么,她就从那里捞些来吃。”

    林容坐到翠翠床边,亲热地拉住她的手,每每说到关键的地方,握住翠翠的手就暗暗捏了一下,翠翠明白了。丫鬟没发觉,听说她们捞剩饭吃,只是嗤嗤发笑。

    翠翠会意地反捏捏她,长叹一声:“天啦,你们过的什么日子哟。”

    “是啊,你生在福中不知福,有吃的吃不下,不吃怎么有奶?”

    “张夫人,我听你的,今天不正是初一吗?我可以去后花园吞月光了是不是?”

    “是的,以三更天最合适,只是,必须一个人去才有效。”林容又捏捏翠翠。

    对方反应过来,也捏捏她:“一个人?我自幼胆小,夜里一个人到后花园,我怕……”

    “怕什么?学学凤儿,她没日没夜在外面找吃的,什么时候怕过?而今,什么老鼠呀,蛇呀,这些可怕的动物也被人吃光了,找都找不到,你还怕什么?”

    “我也怕吃油腻的东西,那猪蹄炖通草,让我怎么吃得下?”

    “你不是也恨杀人不眨眼的元兵吗?就当是吃他们的肉就是了。另外哩,吃肉不如喝汤,喝汤不如闻香,这是说,食物的香味可以增加食欲。你常到厨房走走,闻闻香味,就能使食欲大开。”说到厨房,林容又捏捏翠翠手。

    翠翠也回应地捏捏林容:“是的,厨房就在后花园的边角,又不远的,只要吃得下,多走走算什么?您不知道,金豆没奶吃,可把我急坏了。”

    “是啊,那娃娃多招人疼!你为孩子作想,也要按照我的方子吃药练气功。”

    “您看,我的养神安气法做得对不对?”翠翠没话说了就做气功。

    林容再一本正经指点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闲话,手始终拉在一起,到关键时刻就相互捏捏,有交代也有应答,意思也就传达到了。

    王立不得不走,王一此次去白天赶回来,一定是有重要军情,即使有心腹吊他上来,也危险得很呀,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透露太早了,还不知成败如何哩。

    尽管王一带回的消息重大,待林容走后,他还是马上把两个丫环叫来问情况。两个女子异口同声,说没听到什么:“张夫人始终教奶娘养气安神法,还要她一个人三更天去,不能有旁人,否则就不灵的。”

    王立要做的事情很多,也顾不了翠翠,只想儿子安稳玉萍安稳,玉萍安稳了自己才安稳,于是吩咐:“那你们都给我传达到,三更以后,不准任何人到后花园去。别的她们还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呀,张夫人大概也多少日子没吃过饭了,尽吃野菜,倒是让奶娘吃猪蹄,吞月光,还要她多到厨房走走,说吃饭不如喝汤,喝汤不如闻香……”

    两人本来还要说凤儿在宫墙下水道出口捞剩饭菜的事,可那是哑巴干的,和大夫病人都没关系,说出来也太丢人了。王立有许多大事要办,没心思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断她们的话,办自己事去了。

    星隐隐,月淡淡,四周的山石如鬼魅一般,翠翠心惊胆颤进了后院,先到厨房摸出些锅巴,顺下水道找到出口,蹲下身子,轻轻喊凤儿。

    答应的当然是林容,她已等待多时了,马上答应道:“翠翠,我在这里,凤儿在我身边,以后为防意外,你都喊凤儿,都带点吃的。有话你就快说吧。”

    翠翠赶紧把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报告。林容好悔:恨自己面慈心软,明明得知王玉是在蒙营中受宠的熊耳夫人,却养虎遗患,她哪里是被抢去的,她是被她的哥哥嫁过去的呀,说不定,就是用自己的色相换了她兄长的高官厚禄,那一定是个卖身投靠的叛逆之家。

    这个女人娘家婆家都是为蒙古作事,哥哥又当了安西王相,她要为元朝着想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如果不准她留在山上,也就不会引狼入室了,如今毒蛇吐出了红信子,自己不也有责任吗?

    她也为丈夫后悔:一个明达无私之人,怎么有眼无珠?提拔的赵安背主引敌,培养的王立又要倾城出降,张珏呀,四川的两座名城都要葬送在你手下了,九泉之下还能瞑目吗?

    她吩咐翠翠一定要探听到王一带回的消息,便匆匆与凤儿去和青苗商议这天大之事的对策了。

    青苗在睡梦中被她唤醒,听得不明不白的:她不信地拧拧自己的大腿,很疼,还是问:“是你听错了还是翠翠说错了?”

    “都没错,错的是那对狗男女!”林容细说了他们今日的表现,告诉她,金豆是王玉生的孩子,翠翠只是个奶妈,“这倒还是小事,王玉叫宗玉萍,是真正的熊耳夫人,联系上她同母异父的哥哥李德辉,出了恶毒的计划出卖城池,王立动员我们坚决抗敌的人出城,一则怕我们坏他的大事,更多的可能是让我们出城送死,达到他借刀杀人的目的。”

    “狗日的东西——”青苗听明白后翻身跃起,提起宝剑就往外冲,“老子去杀了他们——”

    “深更半夜,一个人冲得进宫吗?”林容拉她不住,忙喊,“七月——快来呀——”

    凤儿刚刚放好翠翠给她的锅巴,跟着去推醒七月,拉着他跑进来了,七月赤脚跑来,边走边问:“母亲犯病了?”

    青苗嚷道:“七月,王立和那婊子要献城哩。”

    “妈,我早就看出迹像来了。”七月小声说,“我已经秉告两个将军,正在密切注视王立的动向,商议对策哩。”

    “注视个屁!商议个鸟!把王立那龟儿子宰了就是了!”

    “妈,我们还没有真凭实据,他是元帅呀!”

    她给儿子一巴掌:“安节怎么留下你这个孬种?!元帅怎样?赵显小儿还是皇帝哩,他妈的投降时离姑奶奶远了点,要不然老子也杀了他!”

    他闪过了巴掌,说:“妈,张夫人,卖国之君不是君,卖城之帅不是帅,可是兵权掌握在他手里,近来,他把精锐全部调进宫中住去了,一边接受城下粮食,一边频频派王一出城,今日竟敢白天就吊他上来,虽在偏僻城门,周围也尽是他的心腹,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还是知道了。既然他早有布置,也不是当年你们反马千的年代,如果我们以卵击石,定将被按上谋反罪名的。”

    青苗还是坐立不安:“难道,我们就举手投降,跟着那婊子儿去讨残汤剩水?”

    七月长叹一声:“大势已去,钓鱼城是守不住的了!”

    “逆子!你妖言惑众,莫非也要跟随他投降?”

    见青苗又要朝儿子扑去,林容拦住了,沉闷地说:“七月说得不错,鱼城已经没有希望了,大宋江山也一去不复返了——”

    青苗不相信地端起油灯凑过去,看到那灰白的脸肃穆沉郁,如木雕石塑,她惶惑了。自己是父亲叛逆的女儿,是丈夫任性的妻子,是儿子蛮横的母亲,也是元帅不服从调令的部下,她只服一个人,就是林容,不仅心甘情愿言听计从,而且将她接到家中长住,尊为大姐,奉为上宾,张夫人就是自己的主心骨,为什么绝望至此?问:“张夫人,你说的是反话吧!”

    “至理真言,半句不假。”

    “钓鱼城坚守三十六年了,难道就要葬送在那一对狗男女手中?!”

    “青苗,靠骂是挽救不了城池命运的。”林容见凤儿指指天后双手一摊,摇摇头说,“不是老天爷要灭亡我们,而是大宋自己灭了大宋。是赵家人自己断送了江山的。”

    “哼,国有良将,就没有不可守之城!”

    “可是惠帝不惠,理宗不理国,交粮纳税的百姓应当由国家来保卫,食了宋禄的文官武将应当尽忠报国,但是,那也应该有国家可报才行啊!连年征战,受苦受难的还是老百姓呀!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是冻饿而死就是惨遭杀戮,百姓何辜?”

    七月想到自己的妻子,眼睛红了;凤儿想到自己的身世,张嘴大哭却哭不出声音来。

    只有青苗没有哭,她将椅子的扶手一拍,站起来说:“钓鱼城的军民没有怕死的!”

    “不能因为他们不怕死就将他们活活饿死吧!”林容冷静地说。

    七月愤愤不平:“百姓饿死了,王立他们饿不死,有敌人给他们送粮食,还送烧鸡的。”

    “都是那妖精联系外敌送的吧?”青苗问。

    “一个女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北宋是怎样衰亡的?南宋是怎样被倾覆的?难道也因为女人?腐败的政治不能将罪责推卸给哪一个人。”

    “张夫人说得有道理。”七月赞同道,“钓鱼城的守帅腐败了。”

    林容进一步说:“是的。钓鱼城军民为了勤王上山建造的皇宫,精致的楼台亭阁根本没有空着,还有那么些金银珠宝,连同熊耳夫人这些‘战利品’都被王立享受了,你不知道皇宫里现在是何等豪华奢侈,他就等我们饿死了好开门迎敌哩。”

    青苗不敢迁怒张夫人,就怒视着儿子说:“饿死也不当亡国奴!”

    林容冷静地说:“我们应该有这样的信念,但不应该强迫百姓与我们共存亡,只要还有一点生存的希望,我们就要给他们一线活下去的生机。”

    “请问张夫人,依您的意思,王立找条路降元,也可以说是在为百姓保命作想了。”青苗问得别有用心。

    “他既然以此作归降的理由,但愿能保得住大家的性命。”林容依然面不变色。

    七月也忧心忡忡:“我们也顾忌这一点,忽必烈能不遵循他先汗的遗诏?”

    “据翠翠说,王立已经得到了元主的承诺,王玉为了保他与儿子的性命,找到了娘家哥哥,只要我们不制造对立,倾城出降,也可以算一种策略。”林容补充道。

    青苗一步窜到林容面前,指着她鼻子大声喝斥:“这是什么策略?是卖国求荣的策略!是拱手让城的策略!是贪生怕死的策略!依了这个策略,我的安节遇难,你的张珏殉国,还有我的父亲与马家寨的好汉,统统都白死了!他们不是死得冤枉吗?”

    林容坚定地回答:“不冤!爱国精神是正义的力量、是我们民族的脊梁,如果没有我们钓鱼城顽强的抵抗,四川早完了,四川完了,南宋也早完了,现在还有小皇帝在海上吗?”

    青苗担忧地说:“那也维持不了几天的……”

    “但是,就是我们的民族正气与英雄的精神,表现了我们反侵越的决心,让蒙古侵略军领教到我们汉民族的坚强力量,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忽必烈建元后,疯狂的掠夺收敛了,野蛮的屠杀扼止了,奴化与放牧政策改变了……如果没有我们钓鱼城这样的殊死抵抗,元朝不会沿用儒家理学,不会尊重汉民族的精神、更不会对汉民族实行怀柔政策……所以,他们很可能不遵守蒙哥大汗的遗诏,很可能保全钓鱼城的军民……”

    “饶我一死我也不投降,谁投降谁就是他妈的——”青苗越听越不是滋味,站起来指着林容说。

    七月怕他母亲伤了林容,打断了她的话,拦到了前面:“妈,你有话好好说!”

    林容不怕,走上前,将她扶到椅子上坐着,以手抚肩,轻声道:“我不是主张投降,我只是说,我们的丈夫死得不冤,诚如你说,王立策划降元是民族的罪人,是国家的罪人,是贰臣而绝不是忠臣!我不是支持他,更不是赞同他,只是想利用这点让我城民得以不死,我们可图东山再起,清算他的罪恶……”

    “不!作为守土抗元的将士,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我一定尽心竭力保土安民,以身殉国,我们只有城破与民同死这一条路。”

    看青苗如此坚决,林容很是感动,但是为了长远的大业,仍然苦口婆心地劝告她:“为什么只有死路一条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完全可以换个活法嘛!一方面,南宋已亡,三宫早作了阶下囚,我们大可不必抱着南宋僵尸不放,让十万军民都做他们的殉葬品。另方面,不用说巴山蜀水大多沦陷,就是天下也大半归元,我们进退维谷,连年大旱,百姓异子而食,死守必定饿死,我们不可以有别的出路吗?”

    “还有什么活路?不长眼睛的老天爷!你为什么忠奸不分,善恶不辨?吃人的老天,你真要将我们逼上绝路吗?”青苗仰脸双泪流淌。

    在母亲的哭诉中。七月冷眼观看林容,这个张夫人劝降的手段高明得很,莫非她真与王立同心?彻骨之寒把他的语言冻成了冰弹子,一粒粒地吐出来:“你、的、高、见?”

    林容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天道有常,如四季轮回,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既不是赵家子孙的,也不是成吉思汉后裔的,它是百姓的,所以才有民贵君轻这一说,改朝换代都是统治者们的纷争,百姓求的是安居乐业……”

    七月也忍不住了:“照你这样一说,管它什么人来当皇帝就是一样的了?”

    “华夏大地上,也有为数众多的少数民族在我们汉人的统治之下。”

    “那还要进行什么抗蒙斗争?合州十万百姓不是白死了?七千万川人不是白死了吗?”

    娘儿俩个都与她争辩,林容沉着地说出自己的主张:“未必。蒙古人先期入侵,是落后民族对先进民族野蛮的掠夺和屠杀,保家卫国的战争是正义的,必要的。现在,他们的后人在军事行动的同时,也开始了重土安民,让被占领地区的人民休养生息,如此一来,分久必合的趋势已势不可挡,既然如此,何必让百姓饿死穷山、生灵涂炭,与城池同归于尽哩?”

    青苗问:“就让王立出卖钓鱼城是不是?”

    “我们还要说服城中的军民不要互相残杀……”

    “就让我们老老实实当顺民是不是?”七月实在忍不住责问道。

    最信任的人终于暴露了叛逆嘴脸,青苗有如挖心刨腹一样难过,她倏地跳起,对她挥起老拳,但想到她受的苦难比自己的还多,那拳又停在半空中,伸开食指,指向门外:“你,你,你这个通敌卖国的汉奸!我恨不能——你给我出去!你给我走——”

    林容一生中受到误解和委屈太多,根本不当一回事,心中的隐痛仍然掩盖不住脸上的微笑,她喜欢母子二人爱憎分明、大义凛然的性格:“走,我是要走,但要与你们一起走!”

    “我们走到哪里去?”母子糊涂了。

    “出城、下山、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她拉住青苗的手,就像拉她去看卧佛一样轻松。

    凤儿先跳起来了,乐得拍巴掌。青苗问:“像我父亲一样,不再受人约束?”

    见她点头,青苗将信将疑:“就我们这几个老女人与七月?我们去做强盗?”

    “我们老了,还有七月、九月,不是做强盗,是作好汉!”

    七月乐了:“原来,您和我们几个将军想的一样!”

    “那是造反呀,您可是官太太!”青苗不信,“不像我,骨子里流的是强盗的血啊!”

    “我骨子里也没有流过屈服的血。我是不投降的!”

    “对,我们反了!你怎么不早说?我怎么没想起这个好主意来?”青苗为一条她早已经淡忘了的新路悲喜交加,抱着林容又是哭又是笑。

    七月对外公那无拘无束的生活向往已久,只是他们商量多次,都没有什么结果,过去是没有必要,现在是没有可能。

    他说:“城内王立正积极策划投降,城外敌人包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怎么能找到出城的机会呢?”

    林容把王立动员她带领人出城的事情说了一遍:“这正给我们可乘之机了。”

    七月说:“就怕他用借刀杀人之计,我们一出城就被敌人围剿了。”

    “我们也来个瞒天过海,利用王玉和她的哥哥,还有她的儿子金豆。”

    青苗还不明白:“那什么王相不过是要救他的妹妹,怎么可能放我们走?”

    “那就看我们哪些人走,什么时候走和如何走了!”林容如此这般一说,其余三人齐声叫好。

    她又补充了一句:“关键是把握时机,所以,我们不能少了翠翠的消息。”

    “到时候我们带她一起走!”

    青苗喜笑颜开,凤儿手舞足蹈,她们都返老还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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