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群蚂蚁，当它们一只跟着另一只前进时，没什么问题。最可怕的灾难是，它们一只跟一只，最初那只带头的蚂蚁又反过来跟了走在队伍最后的那一只。于是乎，行进的队伍变成了一个个圆形。蚂蚁们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最后都走累死了。
这都是些行军蚁，它们既无开阔的视野，也没有良好的视力，最擅长的是行军。有分析认为之所以形成这样一个死循环，是因为前面带路的行军蚁留下了一种特殊的信息素——踪迹费洛蒙（trail pheromone），指引后面的蚂蚁前进，而后面的蚂蚁也会留下相同的信息素，一旦形成闭环，悲剧就随时可能发生了。
这种现象并不仅仅发生在蚂蚁世界。如果你让毛毛虫连成一个圈，它们也有可能死于筋疲力尽。这方面，法国昆虫学家约翰•法布尔（Jean-Henri Fabre）曾经做过一个著名的试验。当法布尔在一只花盆的边缘上摆放一些毛毛虫，让它们首尾相接围成一个圈，这些毛毛虫因此绕着花盆走了七天。
很多人会将上述悲剧归咎于从众现象，这固然是有道理的。在此我想做进一步的思考，比如，为什么一个闭合的意见群落会演变成“死亡漩涡”？为什么尊重异端的权利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生机？我相信上述诡异的自然现象已经给出了部分答案。
什么是闭合的意见群落？简单说就是没有反对意见的地方。首先是自己模仿别人，赞同别人，然后是自己成为被模仿者。在那里，每个人活得都一样，按部就班，没有一点逃出，也没有一点质疑。更严重的可能是——谁提出相反的意见，谁就会被碾压。这是一个神奇的意见场，其强大的压力会淹没很多新加入的原本有独立精神的人。
不管是孤独一人，还是身处集体之中，人有自我强化的倾向。而意义闭合的结果，就是将某种思想与行为极端化。那些时刻强调万众一心、去除一切杂音、摧毁独立思考的政治行为与群体行为都是十分危险的。
在人类生活中，我看到许多与上述行军蚁遭遇类似的“死亡漩涡”。比如在传销队伍里，大家都在维持一个一夜暴富的谎言，于是互相带领。在一个原教旨主义的社团，人人相信一种主义，于是互相带领。在一个沉默的国家，人人都觉得一言不发更好，于是互相带领。街头上的群体暴力，虽然只是一时的闭合，但同样是在此逻辑下展开，他们互相带领。
王尔德说，你只要做你自己，因为他人已经有人做了。然而在这里，每个人都活成了他人，而自己又是他人的一部分。
你跟着人群走，人群跟着谁走？当“死亡漩涡”开始形成，不仅个人融入了集体，集体也变成了个人，而个人却又停止了思考……表面上是从众，实际上是在跟从自己。与我通常提到的follow your heart◣注：追随你的内心。◢不同的是，它不是迈向旅程的终点，而是不断地原地打转，起点就是终点。严格说，在那里既没有了个人，也没有了集体。有的只是一个强力的漩涡结构。如果时势需要，它就有可能吞噬卷入其中的一切灵与肉。
人有合群的倾向，需要在群体中生活。在此我并不反对群体生活，包括我常常谈到的“以独立之志，做合群之事”。我对自己的告诫是——既不拒绝与我相反的声音，也不会让它们来淹没我。我时而独自求索，时而成群结队，但如果我不小心像一只行军蚁一样走进了某个黑色的“死亡漩涡”，我希望自己能够立即或等待时机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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