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树林往前凑了凑小声说:“他白给你的?你们俩有没有……”“住嘴!”景云云气愤地打断他的话,“棒子你吃了,人家挨打了,你还说这种没人味的话,你算个人吗?”
大约过了四五天,景云云端着一盆衣服到河边去洗,一边洗一边又想开了那天晚上偷棒子的事。她认定那晚上何宁一准看见她了,要不别人偷不了,偏偏她能?看来何宁是有意成全她呀!她这么一想,心里一走神,手里松了劲儿,一件衣服掉进河里,一眨眼就让水给冲出去好几尺远。景云云一见不妙,赶紧脱了鞋,挽起裤腿下河去摸,哪知脚下一滑,摔倒在河中,河水虽不深,可流得挺急,一下子给冲走了。
这时正好有个小姑娘来洗衣服,一见这情景,吓得直喊叫。景云云挣扎着刚喊了一声:“救……”便咕嘟嘟喝了几口水,沉了下去。
等那小姑娘喊来白树林和甜瓜奔到河边,已不见人影,急得白树林直跺脚。
就在这时,甜瓜忽然叫了起来:“爹,我娘在这儿呢!”说着朝一块大石头跑了过去。
白树林一看,景云云果然正趴在一块大石头上,地上还有一大片清水。父子俩把景云云扶起来,用手一摸胸口,还热乎着,甜瓜大嘴一咧哇哇地哭了起来。
景云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慢慢地抬起手摸着甜瓜的脑袋说:“孩子,别哭了,娘没……没事。”甜瓜这才止住了哭声。
白树林见景云云还了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孩他娘,你咋自己爬上来了?”景云云苦笑一声说:“有人救……我上来的。”白树林说:“好人呐,他是谁?”景云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是……何宁。”“啥?”白树林一下蹦了起来:“他在哪儿?”“走了。”“你看见他了?”“没有!”“那咋知道是他?”“和当年他从新房里抱出我来的感觉一样,没错……”
白树林这回真傻眼了,他一琢磨觉得问题严重了,何宁看青不抓景云云,景云云洗衣服他暗地里跟着,还下河救她;景云云呢,从感觉中就能确定是何宁救她,这么说他俩谁也没忘了谁,那我成了啥角色呀!
甜瓜见他爹一个劲地发愣,着急地说:“爹,娘浑身精湿的,咱快回去吧!”他这才如梦方醒。
爷儿俩把景云云背回家,换了衣服,盖上大被子,让她发发汗。白树林心里还在犯嘀咕:到底是不是何宁救的景云云呢?他真希望不是,决定去看个明白,便悄悄来到何宁家门口,见大门开着,悄悄溜了进去,一见院里晒着一身衣服,不由得凉了半截。当他来到窗棂下,把脸凑近窗户往里偷看时,见何宁也蒙着被子发汗呢。他那半截子也凉了。
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越想心里越窝囊。从这以后,他像霜打的柿子一下蔫头耷脑的,总打不起精神来。想跟景云云闹,又抓不着什么把柄;想找何宁吵,那就更没有任何理由了;想找他俩的茬儿,可他俩根本就不往一块儿凑,白树林为此心里总像堵了块烂河泥,躺在炕上浑身不自在,难受得他整天哼儿哎哟地乱叫,人一天天变瘦、泛黄。
景云云可慌了手脚,忙打发甜瓜到镇上去请医生。谁知甜瓜去了直到天大黑才回来,急得景云云也顾不上问什么就请医生给白树林看病。医生在白树林的肚子、胸口听了又听,按了又按,留下几大包药,低声对景云云说:“趁早上省里看看去,要不就耽误了。”
等医生一走,景云云问甜瓜怎么去了那么半天。甜瓜说:“娘哟,我差点儿走到我爹前头。”
原来甜瓜去请医生,出了村天已擦黑了,刚走到村西杨树林子里,忽然刮来一阵冷风,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就在这当口,突然有一只大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以为碰上鬼了,吓得双手一抱脑袋,钻进一片树丛里,浑身筛糠似的直哆嗦。过了一会儿,他见没动静,才乍着胆子探出头来,一看啥也没有,这才继续赶路,可走了三五步,发现肩上的小挎包没了。
景云云听到这儿忙问:“是不是钱没啦?”甜瓜吐了吐舌头说:“钱不但没丢,还多了30块。”说着把钱拿了出来。
景云云也纳闷了:“这是咋回事呀?”娘儿俩正说着话呢,只听白树林在炕上大叫一声:“啊!”景云云忙问他:“你怎么啦?”白树林气喘吁吁地说:“快,快办一件事。”景云云问道:“啥事?”
白树林挺费劲儿地说道:“快把何宁大哥找……找来。”景云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你都这样了,还找他干什么?他又没怎么着!”“不是那个意思,”白树林用手指着胸口说,“我有句话,不对他说明了……死了……这儿也不舒坦。”
景云云听他这么说,就让甜瓜去叫何宁。何宁听说白树林叫他,二话没说,披上棉袄就来了。景云云一看他来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吭哧了几下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何宁回村这么些年,今天是头一回进这个门。他来到白树林身旁问:“兄弟,不得劲儿呀?”白树林一见何宁,两行泪水流下来了:“大哥,你往前坐坐。”何宁坐在炕沿上,拉着他干巴巴的手说:“兄弟,有什么话说吧。”“唉,”白树林叹口气说,“大哥,我是马上就要走的人了,有件事说出来,大哥能原谅我吗?”“能。”何宁点点头。哪知他说出一件事来,不但何宁目瞪口呆,景云云张开了嘴闭不上,就连甜瓜听了也恨不得把他爹从炕上给拎下来。
原来当年白树林也爱上了景云云,后来见何宁娶了她,心里不服气,就在他俩入洞房之际,他在外边反锁了门,又爬上房去点着了一串干辣椒,从烟筒吊下去,把何宁、景云云给整得狼狈不堪。白树林当初只想出出气,哪知导致了一场人家夫妻离散的悲剧。后来他一不做,二不休,利用当时当干部的方便,扣压了何宁的来信和寄回的钱,整天缠着逼景云云嫁给他。景云云等了两年不见音信,老待在娘家也不是事,就嫁给了白树林。
何宁本想抡起拳头狠揍白树林一顿,但看他已奄奄一息,就使劲忍住了两行热泪,站起来要走。可白树林拉着他不松手:“大哥,我还有一句话。”“说吧。”白树林抽搭了两下说:“大哥,我是不行了,我要不是看出你俩谁也没忘了谁,这件事也……许带走了,现在……既说出来,我就想求求你……”“什么?你说吧!”“你和景云云还在一起过吧……”说完竟双目一闭,归天了。
景云云和甜瓜一阵摇晃和呼喊,都无济于事。何宁伸手一摸白树林的鼻子,真没气了。他站了起来,低声说了一句:“明天我还有事,就不来帮忙了。”说着低着头走了。
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年,形势发生了变化,秃主任下台,老支书官复原职,村里的光景也慢慢地像回事了。
有一天,何宁正一个人坐在屋里闷头抽烟,突然门开了,有个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甜瓜。这小伙子如今已长得端端正正,膀大腰圆,小甜瓜长熟了。
何宁见甜瓜找上门来,一时不知他来干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甜瓜挺痛快,开门见山地说:“今儿个我来不为别的,就是请你给我当爸爸去。”
何宁听了把半截烟一扔:“你说什么鬼话!”甜瓜微微一笑:“鬼话?当初你们俩就是夫妻,后来让我爹拆散了,可这么多年你一直不结婚,说明你还想着她!”
何宁一蹦老高,压低嗓门说:“你给我小声点儿。”甜瓜脖子一拧:“我生就的大嗓门儿,你看青时,机灵得兔子都叼不走一棵草,我娘掰走七八个棒子你能不知道?明摆着你看见了不吱声。宁可自己挨斗挨揍,也先让她吃饱肚子。”
何宁声音颤抖着说:“你给我住嘴!”甜瓜说:“我偏不住嘴!后来我娘掉在河里,哪儿那么巧你赶上救了,说明你常在她身后盯梢。”
何宁气得一把抓住甜瓜的脖颈说:“你再说,我打死你!”“打死我也说,”甜瓜把脸凑了过去,“我请医生去,让坟地里的‘鬼’给吓得钻了树棵子,结果钱没丢,还多了,这好心的‘鬼’不是你,还有谁?还有那回你发高烧,娘让我来送开水,你说着胡话还叫我娘的名字呢……”
甜瓜这一番话说出来,何宁不但没下手打他,反而像醉了酒一样,一屁股坐在炕上,不吭声了。
甜瓜还不饶他,接着说道:“其实我娘也想着你,自你回来,她常常一个人抹眼泪。还有,你这些日子不跟我们照面,还不是怕别人说闲话,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别等了,五十多岁了,头发都白了,还等什么,等着死了一块儿往地下埋啊!”
甜瓜一席话说得何宁哑口无言,他没想到这小伙子长了一双透视眼,把他肠子肚子每一个拐弯的地方都看得那么清楚。说实在的,他为什么一直过着单身?还不是心里有景云云。可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开口呀?如今甜瓜甭说捅破窗户纸了,连窗棂都给卸下来了,他还能说什么呀!
见何宁沉吟不语,甜瓜乐了:“这么说你同意了,我给娘送个信去!”刚一转身又扭过头来,吐吐舌头叫了声:“爸爸——”跟着,他连蹦带跳地走了。
何宁等甜瓜一走可绷不住劲儿了,他攥着拳头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咧着嘴“嘿嘿嘿”地傻笑开了。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打开箱子取出一个手巾包,那里边是多年的一点儿积蓄。他把手巾包揣在怀里便出门朝镇上走去。
他一口气来到镇上,到理发店剃了头,染了发,又到服装店买了一身新制服,又进了一个酒馆,要了两个菜,半斤杜康,自斟自饮起来。活了五十多年,头一回这么吃喝,他觉得有说不出来的痛快。
等他喝得有几分醉了,才想起还有件大事没办,一抬腿又进了百货公司。被面、布料买了一大抱,他给景云云买了一双布鞋,还给甜瓜买了一件茄克,这才朝霸王庄走去。
走到半路上,他觉得有些疲倦,便放下东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此刻酒劲儿上来了,心跳得格外厉害,他想起了自己和景云云的新婚之夜,想起回村后的一切,想起即将来到的好日子,他觉得自己周身的热血全沸腾了,从心底产生了像年轻时一样的一种欲望。他有些心驰神往了,忘了自己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真恨不得马上把景云云搂在怀里,好好亲亲她。他还觉着自己一点儿也不老,浑身都是劲儿。
想到这儿,他要站起来,马上回去,不,要跑着回霸王庄去!可他太累了,一直没得休息,该好好歇歇了,他就这样端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一直到太阳下山也没有动地方。
来来往往的人谁也没注意这位“陌生”的老人,也没有人催他赶快回家。直到最后一道晚霞即将消失的时候,才有两个人来到何宁面前,他们就是景云云和甜瓜。他们和别人不一样,老远就认出了何宁。
甜瓜弯下腰拉了拉何宁的手,小声说:“爸爸,该回去了。”接着,他惊叫一声。原来何宁又凉又硬,就像一尊石像一样,急得他直叫娘。
景云云把耳朵贴到何宁胸口上,那颗结结实实的心脏一跳也不跳了。她发疯似的一下扑在何宁的脚下,拼命地摇晃着他的双腿,带着哭腔说:“宁子,宁子,咱们的好日子来了,你这是咋啦?”甜瓜紧紧地搂住何宁,一迭声地叫着爸爸。
不管娘儿俩怎么哭怎么喊,何宁也听不到了,更不能回答了。他只留下了躯壳,那饱受创伤的灵魂早已飞到九重天上去了,但他那深深的眼窝里却滚落下两颗晶莹的泪珠……
(崔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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