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亚洲腹地到欧洲-突厥、阿拉伯诸民族在丝路西段的双向冲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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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6世纪以后,有两股民族迁徙和征服战争的冲击波,席卷了从游牧世界到农耕世界、从亚洲腹地到欧洲的整个丝路西段:一个是突厥民族由东向西的冲击波,自中国北方波及到高加索以北和中亚细亚,其余波如塞尔柱突厥人、奥斯曼土耳其人等西进的浪潮,甚至远达地中海和欧洲,改变了世界区域性民族构成尤其是中亚的历史面貌,持续时间之长,影响之深远,不亚于阿拉伯人的征服;另一个是阿拉伯人由西向东的冲击波,最终由西部世界波及到帕米尔高原西麓和印度河流域,使伊斯兰文化成为丝路西段的主流文化之一。与此同时,阿拉伯人也从北非扩张到西南欧洲。

    公元7世纪以后,唐代中国出现了百余年的繁荣,其羁属范围一度达于里海,丝路西段的帕米尔至木鹿段,北方的“热海——楚河道”,尽悉囊括在唐朝的势力范围之内,东西交流出现了自两汉以来的第二次高潮。唐朝中后期,中国境内青藏高原的少数民族吐蕃崛起,他们或北上攻陇右、夺四镇,或西下青藏高原,绕帕米尔西南,经中亚回争西域;适阿拉伯人东来,逐步征服了河中地区及吐火罗斯坦。这样,在丝路西段的亚洲腹地地区,遂形成了“两国四方”即唐朝、阿拉伯、突厥、吐蕃四大势力的争夺及诸族之间战和变幻莫测的历史奇观。

    本章及下一章互为姊妹篇,阐述这一历史时期丝路西段纷繁复杂的民族关系和历史变迁,本章的主角是突厥人,下章的主角是阿拉伯人。

    一、突厥人在丝路西段的纵横捭阖

    1.突厥的崛起

    突厥原为中国西北一个弱小的游牧民族,《北史》、《周书》、《隋书》、两《唐书》等皆有专门的突厥传,大多言其原为匈奴部落联盟中的一个支系,旧居金山之阳(即阿尔泰山以南),因金山形似兜鍪(战盔),俗称突厥,遂因以为号。突厥是遗留文字至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公元19 世纪末,俄国和芬兰探险队在鄂尔浑河流域发现了《毗伽可汗碑》、《阙特勤碑》、《暾欲谷碑》等碑文,多属突厥人褒美先辈之辞。国外学者就是根据这些碑文展开研究的。在《阙特勤碑》中有文曰:“人类子孙之上,有吾辈之祖先布民可汗及伊室点密可汗。” [法]沙畹著:《西突厥史料》,冯承钧译,商务印书馆,1944年,第1页。在中国史书中,布民即土门,为北突厥(亦称东突厥)始祖;伊室点密即室点密(瑟帝米),为西突厥始祖;两人本为兄弟,族姓阿史那。突厥弱小时,臣属于柔然,为其锻奴。在中原南北朝对峙的末期,突厥崛起。公元546年,突厥乘铁勒与柔然发生草原大战之机,在其首领阿史那·土门率领下,邀击铁勒并破之,收其5万余众,势力骤增。遂求婚于柔然可汗阿那瓌以取得平等地位。阿那瓌宁肯与哒王联姻(《北史》卷九十八称:哒三妻皆柔然可汗阿那瓌伯父婆罗门之妹),也不愿与自己的“奴隶”为伍。遭柔然拒绝后,土门转而与西魏通好,公元551年魏以长乐公主妻土门。次年,突厥一举大破柔然于怀荒北(今河北张北县以北蒙古高原),阿那瓌自杀,其子庵罗辰亡奔北齐。土门自称伊利可汗。自是,突厥汗国则成为屹立于中国北方的一个独立的少数民族政权。

    柔然既破,突厥汗国尽有其地。包括“其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北史》卷九八《蠕蠕传》。 ,成为北亚一大强国。与此同时,由室点密统率十大首领,有十万余众,往平西域诸胡。室点密占乌孙旧地,亦自称可汗(西面可汗),号十姓部落,世统其众,在本蕃为“莫贺咄叶护” (叶护为突厥官名,仅次于可汗)。可见突厥汗国在土门、室点密时代即已分为东西两支,故《阙特勤碑》记两人并为突厥先祖。不过当时西突厥并未形成独立政权,而从属于东突厥之最高可汗,只保有“叶护”称号。

    土门子木杆可汗在位时期(公元553—572年),突厥汗国开始强大起来。木杆可汗勇而多谋,专务征战。曾由大漠南下横切河西走廊登上青藏高原,与西魏共灭吐谷浑(公元556年);后又裹挟吐谷浑余众回师漠北,荡平柔然残存势力,杀其余众3000余人(后柔然余部约2万余人经北方草原之路西奔欧洲,西方称“阿哇尔人(Avars)”)。

    柔然灭亡以后,突厥汗国遂与哒国相邻。自公元562年起双方发生军事冲突,到公元567年突厥与萨珊波斯联军灭亡哒,仅为数年。实际上,这次外交联盟及军事行动皆系西面可汗室点密所为,因为当时西突厥尚尊东突厥大汗,故而才记在木杆可汗的账上。哒灭亡后,突厥汗国又得到阿姆河以北之索格底亚那、塔什干、费尔干纳以及从阿富汗北部到新疆的广大地区。木杆可汗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扩张,东走契丹,北并契骨(黠戛斯,吉尔吉斯),威服塞外诸国,史称其地东自辽海以西,西至西海(里海),广万里;南临大漠以北,北至北海(贝加尔湖),纵五六千里。参见《周书》五十《突厥传》;《北史》卷九九《突厥传》也就是说,自土门建立独立政权至木杆的扩张,仅历20余年,一个从蒙古高原绵亘于波斯东境、从东北亚到中亚的强大游牧帝国再度形成。铁勒、柔然自此便退出亚洲历史舞台。此时正值中原南北朝对立的末期(约公元557—577年),北周、北齐争以币帛公主事突厥,与东西魏争事柔然如出一辙。木杆之后,至佗钵可汗,北周每岁给突厥缯絮锦綵10万匹,北齐则加倍倾府库以献。佗钵有控弦之士数十万,中原政权惊心悼胆,不得不为之。故佗钵对部下说:“我在南两儿常孝顺何患贫也。”《北史》卷九九《突厥传》。

    如此广袤之突厥汗国,实有两个统治中心,一居东方“都斤山”,即突厥碑文的乌德鞬山,其地为鄂尔浑河发源地杭爱山之一部 [法]沙畹著:《西突厥史料》,冯承钧译,商务印书馆,1944年,第15页注一。,突厥最高可汗庭所在地;一居龟兹以北天山裕勒都斯谷地,室点密、达头及以后几代西面可汗皆建庭于此,并以此作为进一步向西扩张的基地。西面可汗可自主西突厥内政外交。

    自哒灭亡后,西突厥拥有中亚和今日新疆之大部地区,地处中原、印度、伊朗、东罗马四大文化圈交汇之中心,对中西经济文化交流起到沟通作用。西突厥亦利用这一有利地位,在萨珊波斯王朝与拜占庭帝国之间周旋,在丝路西段上发挥着他们的商业才能,展示着他们灵活的外交手段。

    2.西突厥与波斯

    早在公元554年室点密留任西面可汗伊始,就与萨珊波斯国王库思老·阿努什尔旺(公元531—579年)建立了反哒的军事同盟。从表面看,库思老欲雪其祖父卑路斯在80余年前被哒人所杀之耻,其实是为了使双方在丝绸贸易及瓜分中亚领土上利益均沾。公元567年,突厥、波斯夹攻哒,杀其王,裂其土,使阿姆河成为两国共同边界。为了巩固这一联盟,西突厥可汗的一个公主与库思老·阿努什尔旺结为连理,所生之子霍尔米兹被指定为波斯王储(此人于公元579—589年继承王位)。

    然而,当波斯和突厥的共同敌人哒灭亡后,丝路西段上两强之间的矛盾便迅速加剧。波斯为了摆脱更具威胁的游牧大国突厥的竞争,便首先采取遏制政策:切断丝路西段必经突厥辖境的陆路丝绸贩运,加强经海路进口丝绸的力度,以使突厥的过境经济收入受损。公元6世纪末期的拜占庭史学家弥南德曾详细地记载了西突厥、波斯与拜占庭三国外交关系的变化。[英]亨利·玉尔在《东域纪程录丛》(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卷一译载了弥南德《希腊史残卷》,详记此事。因为这些历史事实为当时中国人所不知,中国古籍所未载,故中外学者经常援引。其梗概如下:当时丝路西段的丝绸贸易是由索格底亚那商人经手贩运至波斯境内的。索格底亚那人昔日曾臣服于哒,哒灭亡后则又臣服于突厥。他们想利用新主室点密兵马强盛之声威,迫使波斯王允许他们在波斯境内贩卖丝货、经营丝业。室点密遂派索格底亚那商人头目玛尼阿克为西突厥大使,率领多名商人携带丝织品前往波斯。当使团到达泰西封时,波斯王库思老·阿努什尔旺听信宠臣献策,为抵制突厥丝货,竟将使团诸商所携的丝绸全部收购,当众付之一炬,以示其坚决不从突厥辖境进口丝货的决心。突厥使臣怨恨而归,此次外交活动一无所获。公元567年,室点密为修复与波斯的关系,又主动派使臣前往泰西封宫廷商谈订立新约事宜。但波斯王及其权臣却认为,突厥等游牧人皆无信义,与西突厥联盟实为下策,便主动断绝两国邦交。更不能令西突厥可汗容忍的是,波斯王竟暗令部下制造食物中毒事件,将西突厥使者大部鸩杀之,幸免者仅三四人回奔报信。波斯人不仅以毒杀来使的方式公然破坏往日与突厥的友好关系,而且还散布流言,说突厥使者自幼生长于冰雪之壤,因不习惯波斯干燥暑热的气候才死于非命的,其目的是使突厥使者和商人今后再也不敢踏入波斯国土。

    3.西突厥与拜占庭

    波斯王的背信弃义显然激怒了西突厥可汗,但入侵波斯东界的军事行动又遭失利,为此,西突厥汗庭紧急商议对策,曾出使过波斯的玛尼阿克向可汗建议:把丝绸的销售权转让给东罗马人,发展与拜占庭帝国的友好关系,会更符合西突厥的利益,因为东罗马人消费的丝绸比其他任何民族都要多。

    Muller,Fragmentl Historicorum Graecorum,Ⅵ。此据[英]赫德逊著《欧洲与中国》(中华书局,1995年)第97页。可将易丝之市场,移往东罗马。玛尼阿克还乐意陪同西突厥使团前往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室点密批准了这一计划,派遣以玛尼阿克为首的庞大使团,经由咸海、里海以北的草原前往君士坦丁堡,去完成把丝绸贸易转移到北方草原之路以促使西突厥与拜占庭帝国建立友好关系的外交使命。西突厥使团于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二世(公元565—578年)在位的第四年即公元568年到达君士坦丁堡。时值拜占庭与萨珊波斯刚刚打完争夺拉齐卡(黑海东南岸的科尔启斯)的战争,双方虽然于公元562年媾和,但条约对拜占庭不利,和平十分脆弱,更大的战争正在酝酿之中。因此,西突厥使团的到来,拜占庭皇帝求之不得。玛尼阿克一行受到了礼遇。玛尼阿克也具有商人使者的风范,将所携带价值巨万的丝绸分赠予拜占庭皇帝和大臣;呈上的西突厥国书,翻译为希腊文后亦倍觉辞意优美,拜占庭皇帝览之大悦。玛尼阿克对皇帝介绍说:突厥国内分为四部,有四个酋长,但全国大权属室点密一人;突厥曾征服哒,迫其称臣纳贡;并详述了所有臣服于突厥的小国名单。玛尼阿克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西突厥将对罗马人罄其忠诚,请求两国修好亲睦、永结盟邦。

    这次外交活动除完成了西突厥与拜占庭军事结盟的任务外,对丝路西段交通的影响也十分重大。其结果是建立了西突厥与拜占庭通过北方草原之路的直接贸易联系,从而避开了拥有伊朗南北道和两河流域丝路西段干线的萨珊波斯。玛尼阿克之行的实践,一则证明西突厥在北方草原统治或羁属的地区极为广阔,自咸海、里海以北,一直延伸到高加索以北的可萨突厥人驻牧地;二则在于这次外交活动复兴了公元前8—前5世纪的阿里斯铁阿斯和希罗多德时代希腊商人和斯基泰商队经常走的“斯基泰黄金毛皮之路”。正如赫德逊所说,“在间隔了一千多年以后,在略为不同的路线上再现了普洛孔涅索斯的阿里斯铁阿斯的那次旅行。据我们所知,自从阿里斯铁阿斯时代以来,没有希腊人或罗马人到过里海以北的东方或访问过天山以北地区”。[英]赫德逊著:《欧洲与中国》,中华书局,1995年,第99页。赫德逊所说的“天山以北地区”,即西突厥驻牧地。此前,由于通过草原丝路的商业联系中断了1000多年,故晚期希腊地理学家对这条路一无所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认为里海是向北冰洋敞开的一个海湾。欧洲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里海以北的草原路,由于西突厥人在丝路西段的纵横捭阖,不仅为西突厥使团所亲践,而且在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二世时代,西方人也得以再度通行。公元570年当西突厥使团归国之际,查士丁尼二世也派遣了一名叫泽马库斯的西里西亚人率领庞大的拜占庭回访使团,随玛尼阿克一行报聘室点密可汗。他们最终到达东方的地点是西突厥可汗在天山北麓的行宫。拜占庭史家弥南德转引泽马库斯的话说:“此后,我们一行便与要带领我们到额克塔格山——我们希腊人叫做金山——可汗驻跸之地而派来的人一起前往。于是我们一行到达了四周为所谓的金山所环抱的一个山谷中,室点密的牙帐即设在这里。”[英]亨利·玉尔著:《东域纪程录丛》原载有英译文,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中国史书记载西突厥设牙帐之地有两处:其一,龟兹以北约600公里的鹰娑,即天山大裕勒都斯河盆地;其二,楚河上游的托克马克到千泉的绿洲地带。但第二中心是随着突厥势力的向西扩展才增加了其重要性的。后来,达头可汗在致拜占庭皇帝摩里斯的国书中,曾讲到西突厥建庭于金山的理由:“土人名之曰金山者,一方因其所产果实之丰饶,一方因牧畜得其养给之水草。突厥旧例,何一可汗最强,则以金山与之”,“盖在此处自古以来不见瘟疫,地震亦稀”[法]沙畹著:《西突厥史料》,商务印书馆,1944年,第177页。。

    还值得一提的是,弥南德在记载拜占庭使者万里迢迢前往西突厥天山汗庭行程中的一些细节:“泽马库斯及其一行,经过多日行程,来到索格底亚那人境内。他们下马时,好像为此目的被派遣来的两三个突厥人,要求他们买下他们拿来的铁。依我看来,这是表明突厥人国内有铁矿的证据。因为对他们来说,铁的铸造绝不是轻而易举的行当,像这样出示他们的铁估计是要显示他们国家产铁,是一种自豪的行为。”[日]松田寿男著:《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7年,第284—286页;并见前引张星烺编注《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285页。下同。泽马库斯一行被带到西突厥可汗驻跸的行宫。他们看到可汗在帐幕内坐在一张装有两个轮子的金制宝座车上,欲行动时可以用一匹马拉着就走了;并看到可汗营帐四周垂挂着各色精致的丝绸帐幕。次日,泽马库斯一行又抵另一幕帐,所见之物除了用以装饰的各种华丽丝绣织品外,并有可汗所坐的金床,还有大量置于幕中的以金制成的饮器坛瓶等物。再次日,可汗又在另一帐幕内为拜占庭使者举行酒宴,帐之顶盖全饰以黄金,帐内的金宝座四足立于四只金孔雀背上;帐幕之前有成排的车辆,车上载满银制盘碟和银制鸟兽模型;突厥可汗的豪富奢侈,金银器皿和艺术品的雕镂工夫,一点也不比东罗马人的逊色。拜占庭史家弥南德所记内容,不仅有对游牧民族气质豪爽粗犷的深刻印象,而且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可以说明西突厥人在丝路西段贸易中的地位和作用:其一,用大量丝绸装饰物以显示其豪华,目的在于增强拜占庭使臣可以从西突厥获得充裕的丝绸供应的印象。实际上,建立以丝绸为主要商品的直接贸易联系就是这次外交活动的最终目的。其二,所展示的大量金银艺术品,或是由突厥工匠加工而成,或是由丝路沿途的绿洲城市进贡所得,或是在以往与波斯的贸易中所获。不管怎样,突厥人在丝路西段上曾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商品贸易,他们依然保持着游牧民族的商业贸易传统。

    泽马库斯一行在西突厥可汗的天山行宫留居多日之后,室点密又派遣塔格马为首的西突厥使团随泽马库斯再度回访拜占庭。西突厥与东罗马的外交活动,不啻一往一返。泽马库斯之后,又有数批突厥使臣到过君士坦丁堡;而拜占庭方面至少有四批使者到过突厥汗庭。[法]沙畹著:《西突厥史料》,商务印书馆,1944年,第170页。其中,瓦伦丁使团是拜占庭皇帝提比略二世(公元578—582年)所遣,谒见的突厥可汗为达头可汗。达头又于公元598年遣使致拜占庭皇帝摩里斯(公元582—602年)国书一封。通过这封国书可以看到,达头可汗之时,西突厥已占据草原丝路及绿洲丝路西段所经之大部地区;达头能以其向东扩张、占据东突厥地盘的武功通报于拜占庭,说明两国关系在室点密之后仍处于“蜜月”时期。

    4.西突厥的外交主动权

    突厥与拜占庭关系的改善,遂形成对萨珊波斯的夹攻态势。据西方史籍载,西突厥直接或间接参与西方战事有两次:

    第一次在公元588年,“突厥可汗”斯查巴乘拜占庭与萨珊波斯大战之机,出兵30万从东线攻打波斯。突厥兵至帆延(加兹尼西北)及赫拉特两地。同时,可萨突厥王亦率兵南越高加索至里海南大肆烧杀。在突厥人的策应下,拜占庭则从叙利亚沙漠进兵。波斯王霍尔米兹达四世(公元579—589年)遣大将巴赫拉姆率军东御突厥。突厥兵败,可汗斯查巴中箭身亡。巴赫拉姆遂进兵布哈拉附近之派干德城,启其宝藏,获众多战利品。据沙畹考证,当时达头可汗乘东突厥内讧正用兵漠北,此斯查巴并非西突厥可汗,而是附属于西突厥的安国小王。 [法]沙畹著:《西突厥史料》,商务印书馆,1944年,第174页。笔者认为,斯查巴虽非西方史籍所谓的“突厥最高可汗”,但其国既为西突厥藩属,则肯定是受命于西突厥可汗而自东线进攻波斯的。

    第二次在公元597至598年间,也就是西突厥可汗达头致书拜占庭皇帝摩里斯之际,萨珊波斯国王库思老·帕尔维兹(公元589—628年)遣大将斯姆巴特讨击已臣服于西突厥而由哒、贵霜后裔管理的小国。后者遂求援于北地大可汗,可汗派援兵30万,迅即渡过阿姆河,大败斯姆巴特所率波斯军,旋又渡河归庭。突厥退兵后,斯姆巴特卷土重来,寇钞薄罗(巴尔赫)、哈烈(赫拉特)、帆延诸城以及吐火罗、塔里堪全境,获得大量战利品后返回木鹿扎营。

    从以上所述西突厥与萨珊波斯、拜占庭之间关系的变化,足可见殊方异俗之几大民族,为了丝路西段上各自的国家利益,或相为辅车,或反目为仇,是离是合皆取决于能否操纵贸易和控制商路。因为中国所产丝绢等商品,以何种方式、经由何处输往西方,将会给丝路西段沿途三个主要国家(西突厥、萨珊波斯、拜占庭)带来相异悬殊的经济利益:丝绢之大宗如经海道,则可能由萨珊波斯人垄断;若经北方草原之路,则可能由突厥人独占,拜占庭分沾。这样,三国之间的恩恩怨怨、分分合合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在三国的外交大角逐中,西突厥先联波斯灭哒,后联拜占庭抗波斯,始终占据主导地位。正如沙畹在《西突厥史料》结论中所说:“若在亚洲通史方面视之,西突厥之任务实有未可轻视者在也。此民族即在侵略之中亦执有一种重大任务。东起阿尔泰山,西达伏尔加河,北自塔尔巴哈台,南抵印度河,于50年间集合散乱之部落为一国,并在一定限度中维持其地前此所无之秩序与平和,此西突厥也;处于中国、东罗马、波斯、印度四大文化之间,商业交际赖之得以成立,便利国际贸易,而为其中介人者,亦西突厥也;陆地丝业转运为其专利,其与东罗马国缔交,即为此贸易求一销场,其攻击波斯,乃应其不允购买……足证当时之商业运动可使殊方异域发生关系。”又说:经行突厥境内者不仅仅是商货而已,思想、宗教、文化亦遵商道而为转移。祆教、景教、摩尼教及伊斯兰教等,由于西突厥帝国之存在,赖其便利通行亚洲之往来行人,遂有助于各种宗教之传播和发展。[法]沙畹著:《西突厥史料》,商务印书馆,1944年,第219页。

    一个骑马民族能在复杂的国际环境中掌握外交主动权,纵横捭阖,利用间隙,游刃有余,其原因是他们能与中亚富有经商传统的粟特人有机地结在一起,正像室点密数次派往西方的玛尼阿克本人即粟特商人那样。二是游牧民族本身即具有商业民族的素质。[日]松田寿男著:《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7年,第17—18页。突厥人自阿尔泰山始建国之基础,除了拥有铁这种可以制造武器、工具的重要商品之外,关键是建国不久即将天山以北的商路牢牢控制于手中,再从这里沿着两个方向向西延伸,一方面伸向锡尔河以北的广阔草原地带,通过咸海、里海北岸,直达黑海;另一方面由锡尔河南下,伸向阿姆河流域,然后再深入阿富汗,向西可与伊朗北南两路相接。突厥的西扩是与控制西方市场和商路的活动同步进行的。A

    二、东西突厥汗国的灭亡和唐朝的西进

    1.突厥汗国的分裂和东突厥的灭亡

    公元6世纪晚期,隋朝逐步统一中国,360余年的分裂割据局面亦将结束。与此同时,隋朝利用突厥群长皆有宿怨,内部矛盾重重、愈演愈烈的有利时机,“联西击东”。一是笼络西突厥,遣使诣达头可汗赐狼头纛,与之订立攻守同盟;二是用反间策略,分化、瓦解东突厥,使之互相猜疑,内藏杀机。公元582年(隋文帝开皇二年),最高可汗沙钵略集东、西突厥40余万大军,入侵隋朝边郡。表面气势汹汹,内部危机四伏。先是西突厥达头不愿继续深入内地,引兵离去;后东突厥兵败,内部又相互攻击。西突厥达头乘机发10万大军对抗沙钵略。自是,突厥正式分裂为以沙钵略、达头为首的东、西两个汗国,连名义上的统一汗国亦不复存在。

    内外交困的东突厥可汗沙钵略不得不于公元585年向隋请和,率部众迁居漠南,以示永为藩附。后至始毕可汗时期(公元609—619年)部众渐盛。适逢隋末天下大乱,东突厥遂成为中原各种反隋势力的后盾。始毕再度脱离中央。至唐初,东突厥依然不时策马南下,屡年入寇,对唐朝形成巨大威胁。

    唐太宗即位后,东突厥再次发生内乱,公元630年(贞观四年)太宗遣李世勣、李靖等六总管率10万大军六路出击,一举击破东突厥于阴山,收编10万余众,占据大漠以南(漠北为薛延陀所占)。至此东突厥汗国灭亡。唐在东突厥旧地设置都督府,任命已降伏之突厥贵族为都督,管理各部。东突厥臣服于唐朝约半个世纪。

    2.西突厥的鼎盛和玄奘西游

    东西突厥分离后,西突厥汗国逐渐强大起来。开扩土宇,东至金山(阿尔泰山),西达西海(里海),玉门以西诸国,皆为其所役属。统叶护可汗在位时(公元615—628年),正值 隋唐交替,西突厥臻于强盛。并铁勒,下波斯、罽宾,控弦数十万,徙庭于石国北之千泉(今吉尔吉斯斯坦北部库拉加特河上游一带)。此时西突厥汗国领土不再局限于哒灭亡时以阿姆河为界,已扩张至阿姆河以南。所谓“下波斯、罽宾”即指其南部领土东自克什米尔,向西包括整个吐火罗斯坦,直达穆尔加布河流域。木鹿(今马雷)以西才是萨珊波斯的地盘。丝路西段所经过的中亚地区,帕米尔高原西迄木鹿绿洲,均在西突厥汗国控制之下。

    公元627年(贞观元年)玄奘西行求法,途经今吐鲁番,麴氏高昌国即已隶属于西突厥。高昌王麴文泰欲留,玄奘不愿,立志西行,乃厚赍书币,作介绍书24封致沿途各国国王及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给从骑,送至西突厥。公元628年玄奘离开高昌后,所经历之阿耆尼(焉耆)、屈支(汉龟兹,今库车)、跋禄迦(汉姑墨,今阿克苏)等天山以南诸国,皆隶属于西突厥。玄奘由阿克苏西北行经乌什过天山拔达岭(凌山)即已踏人西突厥汗国直辖领地。又经大清池 (伊塞克湖)西南岸北上,至素叶城(碎叶,即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楚河河畔之托克马克),适逢在此狩猎的西突厥统叶护可汗。据玄奘描述:“可汗身著绿绫袍,露发,以一丈许帛练裹额后垂。达官二百余人皆锦袍编发,围绕左右”,“可汗居于大帐,帐以金华装之,澜眩人目。诸达官于前,列长筵;两行侍生,皆锦服赫然,余仗卫立于后”。统叶护可汗及达官显贵大量消费丝织品给玄奘留下的深刻印象不亚于他在中原的所见所闻;这与此前哒王留给宋云的印象、室点密留给拜占庭使臣泽马库斯的印象一模一样。不仅说明“穹庐之君的尊美”一点也不亚于大唐天子,而且更能说明西突厥属土乃是丝织品的重要交易市场。随着突厥领土的西扩,与中亚的交往越来越变得重要起来,于是西突厥王庭便迁于千泉。千泉建庭等于在托克马克至塔拉斯绿洲地域建立起新的基地,不仅比天山北麓鹰娑建庭更靠近费尔干纳至撒马尔罕的丝路西段主道,而且也使天山以北的“热海—楚河路线”更趋兴旺,能使西突厥获取丝路西段贸易的更大利益。

    自碎叶以后,统叶护可汗派了一个通汉语的青年向导,并敕以西诸国提供驿马递送,玄奘走得皆很顺利。经千泉、怛逻斯、白水城(希姆肯特),向南行至赭时(塔什干),过锡尔河后到达撒马尔罕。撒马尔罕是丝路西段干线一大商埠,“异方宝货,多聚此国”;[唐]玄奘、辩机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第87页。其国统治者与可汗有联姻关系,使用突厥官号“达干”,无疑亦为西突厥藩属。玄奘继续南下,穿铁门,即今萨赫里萨布兹以南90公里处布兹加拉隘口,这里是索格底亚那和吐火罗的分界巴托尔德著:《中亚突厥史十二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40页。,再由今铁尔梅兹乘船渡过阿姆河,抵河南之“活国”(今昆都士附近)。又向西南行,拜谒吐火罗的呾度设。呾度设为可汗长子,高昌王妹夫,该设管理的范围应为吐火罗全境。玄奘称为“货逻国故地”,“虽划野区分,总役属突厥”。[唐]玄奘、辩机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第100页。

    可见阿姆河以南的大片领土(即今阿富汗北部)也已属西突厥汗国。玄奘又游缚喝国(今巴尔赫),这是他在丝路西段所到达的最西地点。此后,玄奘翻越雪山(兴都库什山)到达梵衍那(即今巴米安)。巴米安城位于巴尔赫、赫拉特和加兹尼三城之间的交叉路口,有坚固的城堡,为著名福地。当年玄奘在这里见到两尊巨佛,傍山而凿,用岩石雕成并敷以泥灰,一尊高37米,身披蓝色袈裟;另一尊高52.5米,着红色袈裟。两尊佛像的两侧均有暗洞,洞高数十米,可拾级而上,直达佛顶。现代学者考证建于公元5世纪,早于龙门石窟和乐山大佛,与敦煌石窟相差无几,曾为全球最高的佛像,是世界文化宝库中的珍贵遗产。然而,公元2002年3月9日,在世界各国的一片反对声中,大佛被阿富汗当政的塔利班炸毁,造成人类文化史上一大灾难。出巴米安后,青年向导又送玄奘至迦毕试国。迦毕试城位于喀布尔以北约80公里处的贝格拉姆,扼中亚至印度商道之咽喉。玄奘亦用“异方奇货,多聚此国”[唐]玄奘、辩机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第135—136页。 来形容迦毕试城之贸易繁荣。历代皆非常重视此城,贵霜王迦腻色迦曾以此城为夏都,以后又先后为萨珊波斯、哒、西突厥所控制。至此地区,西突厥所派向导即返回,玄奘又经滥波国 (今郎姆汗)、那揭罗曷城 (贾拉拉巴德),越开伯尔隘口,经布路沙布逻 (白沙瓦),进入印度。

    总之,玄奘在中亚、阿富汗游历之地多属西突厥管辖,法师赖统叶护可汗之保护,始能自高昌安然抵达印度。

    3.唐灭西突厥

    自公元7世纪30年代起,唐朝即边土西举、威临殊族。然而,西突厥占据或控制的地区,皆是唐朝向丝路西段拓进的必经之地,故双方矛盾终不可调和。加之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唐灭东突厥,北方威胁一旦解除,与西突厥的矛盾便上升为主要矛盾,双方关系遂进入剑拔弩张的时期。

    恰在此时,西突厥内争又起,公元628年统叶护可汗死于家族仇杀;内部两可汗再次分立;驻牧于额尔齐斯河流域之葛逻禄又举部叛离,西突厥势力已大不如从前。公元635年,西突厥“十姓部落”正式划分为“两厢”:原每部置一统领,号为十设;每设赐箭一支,故又称为十箭。现分十箭为左右厢,一厢各管五箭。其左厢号五咄陆部,右厢号五弩失毕部。左厢五咄陆部居热海及碎叶以东,右厢五弩失毕部居热海及碎叶以西。“两厢十箭”的划分,标志着西突厥内部的公开决裂。自是两厢常常自立可汗,互相对峙。而唐朝则利用咄陆与弩失毕之争,助顺制逆,扶弱抑强,逐步夺取西突厥的属国。

    唐朝的策略是首先撤去西突厥东南两面之藩蔽。在其南面,公元630年招抚伊吾(今哈密),置西伊州,后三年改称伊州;632年招抚于阗;635年招抚疏勒;640年(贞观十四年)唐又灭亡了已传九代十王历时141年的麴氏高昌国,取西域门户(吐鲁番)置西州;644年平定焉耆;648年平定龟兹。至此,原属西突厥的“一城五国”(伊吾城和高昌、焉耆、龟兹、疏勒、于阗五国)即天山以南大部地区皆纳入唐之版图。公元640年唐置安西都护府于西州,648年徙府治于龟兹公元651年(永徽二年)又移安西都护府治于高昌故地.公元658年复移至龟兹。 ,并设于阗、碎叶、疏勒、龟兹四镇,置戍兵。这样,唐便撤去了西突厥南面之藩篱。公元646年,太宗命李世勣等率军平定薛延陀(原铁勒的薛部和延陀部合并而成)。唐遂于诸部之地列置府州,并置邮递68所,以通北荒。唐复取大漠南北,等于又撤其东面屏障。西突厥东南两面皆无依托,唇亡齿寒,自身难保。

    适逢此时西突厥又发生阿史那·贺鲁叛变归唐事件。贺鲁是室点密五世孙,原为驻多逻斯川(额尔齐斯河)之叶护,在西突厥两可汗内争中其叶护领地亦受攻击。公元648年贺鲁率数千帐内附,唐授贺鲁为瑶池都督,安置其部众于庭州莫贺城,隶属安西都护府管辖。公元649年(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去世,贺鲁乘太宗新逝高宗继位之际,拥众西走,建牙于双河(双河即博罗塔拉河,该河注入额毕淖尔,分为南北二河,故曰双河)及千泉,自立为可汗,旋又统一西突厥五咄陆和五弩失毕及处密、处月、葛逻禄各部,西域诸国归附者日众,势力大振,对安西都护府所辖地区形成极大威胁。

    这样,平定西突厥的未竟事业即由唐高宗(公元650—683年)来完成。高宗决意借贺鲁复叛之机对西突厥最后一战。自永徽二年至显庆二年(公元651—657年),唐先后调动兵马数10万,三命统军大总管,历时6年,平定了西突厥全境。贺鲁战败西逃,入石国西北苏咄城,为城主所执。公元658年唐军奄至,被献于军前。此次战役规模空前,战场所及东自阿尔泰山、天山,经准噶尔盆地、伊犁河、楚河、塔拉斯河流域,向西绵亘至锡尔河河畔。唐朝势力遂拓至中亚。

    4.唐朝经略中亚

    唐朝征服西突厥汗国后,实行众建府州、以分其势之政策;基本上按原西突厥各部族驻牧地之范围,化整为零,设置府州。据《新唐书》卷四三《地理志》记载,公元657年(显庆二年)唐分西突厥地置都护府二、都督府八,其役属诸胡皆为州。

    (1)崑陵都护府:属地范围为原左厢五咄陆部及其附属部落驻牧地,其四至大致为:西自碎叶河(楚河),东到巴里坤湖,北自阿尔泰山,南到天山裕勒都斯河。在都护府下共设置23个都督府。

    (2)濛池都护府:属地范围为原右厢五弩失毕部及其附属部落驻牧地,其辖地范围东界为碎叶河,西边延伸至里海一带。其中含有两大中心城市:其一为碎叶城(今楚河南岸之托克马克),其二为怛逻斯城(今塔拉斯河畔之江布尔市),两城皆系丝路西段重镇。

    (3)锡尔河至阿姆河流域中亚昭武九姓诸国,原为西突厥的藩属,随着西突厥的灭亡,这些小国又成为唐朝的藩属。公元658年(显庆三年)唐在这里设置了两府六州,有大宛都督府(石国,今塔什干)、康居都督府(撒马尔罕)及南谧州(米国)、佉沙州(史国)、贵霜州(何国)、安息州(安国,今布哈拉)、木鹿州(东安国)、休循州(大宛,今费尔干纳)等。该地区两府六州与唐朝的羁属关系较之楚河东西之西突厥故土更为松弛,具有相对的独立性。

    (4)阿姆河以南的吐火罗地区,在贺鲁西去时皆归其统治。贺鲁之叛平息后,唐于公元661年列置府州。据《新唐书·地理志》载:“龙朔元年,以陇州南由令王名远为吐火罗道置州县使。自于阗以西,波斯以东,凡十六国。以其王都为都督府,以其属部为州县。凡州八十八,县百一十,军府百二十六。”《旧唐书》仅州数为八十,略有出入;并言“立碑于吐火罗以志之”。《旧唐书》卷四十“安西都护府”下。在16个都督府中最远者为波斯都督府,以原萨珊波斯王国疾陵城置,即今锡斯坦之扎兰季城。

    最初,天山南北、葱岭地区,以及崑陵、濛池和下设州县,西至波斯,皆归安西都护府管辖。随着向西拓展和地盘的逐步增加,唐将原安西都护府升格为大都护府。公元702年,唐又将庭州(今吉木萨尔)升为北庭大都护府,崑陵、濛池两都护府割隶于北庭。这样,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并为西域最高军政机关。

    北庭大都护府统辖范围当是天山以北自阿尔泰山、准噶尔盆地,经巴尔喀什湖以南伊犁河流域,伊塞克湖和楚河、塔拉斯河流域,向西直至里海。

    安西大都护府统辖范围当是天山以南塔里木盆地、帕米尔高原、锡尔河与阿姆河流域、阿姆河以南吐火罗斯坦,向西直抵波斯。

    5.唐代丝路西段交通

    自从在碎叶河东西、河中地区及阿姆河以南吐火罗等地列置府州以后,丝路西段中亚各线尽入唐朝版图。北、中、南三道皆通,北道地位提升。于是由中国赴西方之交通大开,出现了自两汉以来中西交流的第二次高潮。

    唐贞元间(公元785—805年)宰相贾耽总结前人成果,著有《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皇华四达记》、《海内华夷图》等书,可惜今皆散佚。但《新唐书》卷四三《地理志》所记三条通西方之要道,盖经贾耽考订,保留了丝路西段的交通概貌。一是“安西入西域道”,二是“安南通天竺道”,三是“广州通海夷道”。仅就与丝路西段关系最密切的“安西入西域道”来看,自安西大都护府(龟兹,今库车)出发,经今拜城、阿克苏、乌什,逾天山拔达岭(别迭里山口),沿真珠河(纳伦河)行至热海(伊塞克湖)南,经裴罗将军城、碎叶城,直达怛逻斯城,与阿拉伯人的“呼罗珊大道”相接。另一道先由庭州到轮台,再至伊犁河畔之弓月城,西行至碎叶城,与前道合并。

    以碎叶为中心的这条“热海—楚河路线”是西突厥与唐朝交往的热线,西突厥得自中原的大量丝绸就是通过此道输往西方的。

    三、7世纪后期丝路西段四大势力的角逐

    1.唐与西突厥故地羁属府州的关系

    西突厥羁糜府州与内地州县不同,其主要区别是:羁縻府州皆用原部落首领为长官,如初平西突厥时即以西突厥贵族阿史那·弥射为崑陵都护,以阿史那·步真为濛池都护,以康居突厥王拂呼漫为康居都督府都督,以吐火罗突厥王阿史那·乌湿波为大月支都督府都督等等,府州长官皆可世袭;羁縻府州内政基本自主,可自行补放下属官吏,无须上报户籍赋税等;唐廷主要通过册封、授职、入质、赏赐等措施维系羁属关系。因此,到公元7世纪末期,已列为唐朝羁縻府州的西突厥故地仍跌宕不定。唐廷扶植的所谓“兴昔亡”或“继往绝”阿史那氏几代可汗,东不敌复兴于鄂尔浑河流域之东突厥,西不镇勃起于楚河西北之突骑施,内不治境内牧人之愤怨和离心,致使崑陵、濛池两都护府形同虚设。内部遗众中的反唐势力与吐蕃、大食(阿拉伯)勾结,叛服无常,终无宁日。

    先是西突厥的突骑施部逐渐势强。在其首领乌质勒时,悉收崑陵、濛池两都护府辖地而踞西突厥故土。公元689—700年间徙楚河河畔碎叶城为大牙,以伊犁河北弓月城为小牙。唐廷不得不先封乌质勒为“瑶池都督”,乌质勒死,又封其子娑葛为左晓卫大将军、十姓可汗、归化可汗等爵位。

    此时东突厥(亦称后突厥)亦再度崛起于鄂尔浑河流域。公元693—706年间曾六次强渡黄河掳掠唐朝北方边郡;公元709年默啜可汗北袭叶尼塞河上游之黠戛斯,兼并其国;次年兵锋西指,入侵西突厥。公元711年默啜杀死受唐册封的突骑施主娑葛,尽收其地。这样一来,自阿尔泰山至里海的羁縻府州又入东突厥版图。“从鄂尔浑河碑文中我们知道……公元710—715年,东突厥短期占领了突骑施国家,势力及于铁门关,即布兹加拉隘口。”[苏联]巴托尔德著:《中亚突厥史十二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40页。公元716年默啜可汗战死,不久,国中大乱,畜牧生产严重受损,大批部众入降唐朝,公元744年为回纥所破,东突厥再次灭亡。其大漠南北之故土为回纥人占据。巴托尔德说:“公元745年蒙古地区的突厥乌古斯国家为回纥所代替。回纥可汗的主要所在地也是在鄂尔浑河流域,距和林不远。”[苏联]巴托尔德著:《中亚突厥史十二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47页。

    当昙花一现的后突厥汗国众叛亲离之时,原崑陵、濛池两府所辖碎叶东西之地又为突骑施别部车鼻施占领。车鼻施酋长苏禄阳受大唐分封,阴结大食、吐蕃,数侵安西。唐朝既不能以武力平苏禄,又见其在抵御阿拉伯人入侵方面尚有一定作用,便只好用封爵位、嫁公主之策加以羁縻。但突骑施内部早已分为黄姓和黑姓,两姓各立可汗,互相攻击;又各遣使朝贡,受唐朝册封。公元738年苏禄被黄姓袭杀,其子吐火仙在碎叶被扶为可汗;黑姓可汗则居怛逻斯城,与吐火仙相互掎角。翌年,唐派碛西节度使盖嘉运率石国、史国二王攻破碎叶城,生擒吐火仙;另派一军由疏勒镇守使夫蒙灵詧率领与拔汗那王合兵,攻破怛逻斯城,斩黑姓可汗。至此,“中国复为西突厥本土之新主,而得扩张其势力于乌浒水之北”。[法]沙畹著:《西突厥史料》,商务印书馆,1944年,第214页。加之对吐蕃的胜利,开元天宝年间,唐在帕米尔以西丝路西段上,声威复振,再次册封中亚诸国。并在南路四镇、北路轮台增设税点,征收西域贾人之商税,以资四镇军用。

    2.吐蕃争西域与高仙芝出征小勃律

    众所周知的唐蕃“蜜月”时期,应在公元7世纪40—50年代,公元641年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此后吐蕃大量吸收汉族工艺、技术和文化,公元648年王玄策借吐蕃、泥婆罗兵平天竺等等,都成为唐蕃关系史上的千古美谈。

    然而,到公元7世纪后期,吐蕃为了争夺丝路要径以获取贸易利益,也加入到中亚的大角逐中。公元663年,吐蕃发兵破青海吐谷浑,吐谷浑可汗弃国北走凉州(武威),告急于唐廷。公元670年唐高宗遣军送吐谷浑还故地,被吐蕃战败于大非川(青海湖西布哈河);是年,吐蕃又分兵下青藏高原,进入塔里木盆地,攻陷西域18州,联合于阗夺取龟兹之拨换城(今阿克苏),唐遂罢四镇戍兵。据沙畹说,自公元670年至692年,吐蕃占据西域,而中国逾葱岭赴西方之道途,因之阻遏。[法]沙畹著:《西突厥史料》,商务印书馆,1944年,第208页。“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吐蕃与西突厥(叛唐贵族都支)连兵攻安西。”《新唐书》卷二一六《吐蕃传》。高宗用裴行俭计,遣其册送波斯流亡国王卑路斯之子泥涅师师(当时质于长安)返国,待经西突厥境时相机行事。裴行俭一行于公元679年过莫贺延碛,经西州,召各城酋长,集兵万余,至碎叶智擒西突厥叛酋都支。此次行军,深入万里,兵不血刃,即平定了一起吐蕃插手的反唐活动。然而,唐军在青海方面进攻吐蕃本居地之战则屡遭败绩,不能有力策应西域;而吐蕃势力在西域却日趋活跃,后四镇尽陷,不久唐又撤安西大都护府,退守天山以北及西州以东地区。

    唐罢四镇戍兵20年后,双方在西域的争夺又趋激烈。公元692年唐收复四镇,再置安西大都护府于龟兹。公元696年唐与吐蕃大战于素罗漫山(今哈密北天山东端),唐军惨败,吐蕃军杀至凉州(武威)城下,提出苛刻议和条件:包括唐须再罢四镇戍兵;吐蕃要求分得“十姓之地”即热海(伊塞克湖)、楚河、怛逻斯河(塔拉斯河)原五弩失毕之地归属吐蕃,伊犁河及天山以北原五咄陆之地属唐朝。《旧唐书》卷九七《郭元振传》。唐廷派郭元振出使吐蕃与当时专擅国政的吐蕃宰相钦陵反复交涉,争持多年,议而不决。后因吐蕃君相不和,兵戎相见,国内大乱,唐朝西北边境才得暂时安宁。

    公元8世纪初,唐蕃一度保持友好关系。公元709年唐又以金城公主下嫁吐蕃尺带珠丹赞普,并以黄河上游九曲水草丰美之地赐予吐蕃,双方在赤岭(今青海日月山)划界互市。10余年后吐蕃复盛。此后双方争夺之焦点由西域转向葱岭地区。曾问吾先生曾分析说:“吐蕃入侵四镇,曾分东西两道,东路由今青海赴祁连山向西北进至哈密。此路沿途唐之府州军镇林立,不易通过。西路由今西藏西行至克什米尔之北,越喀喇昆仑山脉,而抵蒲犁、和阗一带。克什米尔之北有小勃律(吉尔吉特),为吐蕃入四镇天然之要道。”曾问吾著:《中国经营西域史》,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35页。也就是说,由小勃律向东可达安西四镇及塔里木盆地南北缘各绿洲;由小勃律向西则可通往中亚各国。沙畹也说:“中国欲维持其与南道诸国……之交际,则应维持从护蜜及小勃律赴诸国之道,顾此道又为吐蕃入四镇之天然路途。则中国之常有事于其地,亦无足异也。”[法]沙畹著:《西突厥史料》,商务印书馆,1944年,第215页。因此,帕米尔高原西南麓遂成为唐蕃必争之地。

    公元713年(开元二年)小勃律王没谨忙入朝,唐朝深知此地之重要,予以高度重视,遂置“绥远军”。又于喝盘陀(塔什库尔干)设葱岭守捉。以上举措皆为巩固西域西南门户,扼守吐蕃由西面越葱岭而出入塔里木盆地之咽喉。公元722年吐蕃西出西藏西境,沿喀喇昆仑山西南麓顺印度河上游而行,到达娑夷水(克什米尔北部吉尔吉特河),随即深入小勃律境,连克9城,并明言:意不在仅取小勃律地,而是要假道取唐之四镇。小勃律王上书唐北庭节度使,陈述利害关系:小勃律为大唐西门,若失守,西域必陷于吐蕃。唐遂派疏勒副使张思礼率锐骑4千,昼夜兼程,倍道驰进,与小勃律两面夹击,大败吐蕃,杀其众数万,收复了全部失地。公元737年,吐蕃复西击小勃律,唐则采取古时“围魏救赵”、“釜底抽薪”之策,发兵大破吐蕃于青海,小勃律之围自然得以解除。

    小勃律王没谨忙死后,三传至苏失利之。史书说:吐蕃阴诱,妻以女。也就是说,在吐蕃暗地里或灵活的外交攻势之下,小勃律终于倒向吐蕃一边。非但如此,连其西北20余国皆倒向吐蕃。

    公元747年(天宝六年)玄宗诏安西副都护高仙芝率马步万人讨伐小勃律。据《旧唐书》记载,高仙芝大军入葱岭的路线为:“自安西(库车)行十五日至拨换城(阿克苏)。又十余日,至握瑟德(巴楚)。又十余日至疏勒(喀什)。又二十余日,至葱岭守捉(塔什库尔干)。又行二十余日,至播密川(帕米尔河)。又二十余日,至特勒满川(阿姆河上游)。即五识匿国也(什克南)。”至此,大军行进近百日方到帕米尔高原深处。高仙芝乃兵分三路,自率中路由护密国(瓦罕谷地)出。三军会合于连云堡(斯坦因亲赴该地考察,认为是阿姆河最上游处,相当于现在的萨哈德地方向达译:《斯坦因西域考古记》,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219页。)。连云堡南15里处的娑勒城因山为栅,有兵八九千人。高仙芝率军强渡娑勒水,遂登山挑击,从辰至巳,大破之。大军南行至坦驹岭(斯坦因认为是兴都库什山之达科特岭),岭之南面直下峭峻40余里。仙芝料士兵惧其险而不敢下岭,遂施计先遣20余骑假扮吉尔吉特土人向导,引大军过岭。经阿弩越城,待进至小勃律,其王出降,其国遂平。为防吐蕃增援,高仙芝还命军士斫断娑夷河(吉尔吉特河)藤桥,桥至黄昏时分才断,适吐蕃兵马大至,被阻于对岸。天宝六载八月,仙芝虏小勃律王及吐蕃公主,顺原路返回。自是,小勃律复归附于唐,唐改其地为“归仁军”,募军镇守。高仙芝平小勃律一役威震西亚诸国,尤其是达科特岭战役,使其获得中国之汉尼拔的美誉。按《新唐书》所说:“于是拂菻、大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慑降附。”新旧唐书均有高仙芝传。此语出自《新唐书》卷一三五《高仙芝传》。 当然,东罗马、阿拉伯等国降附于唐的说法,显属夸张之辞。姑且不论是否如此,仅就其在世界军事史上及唐经略中亚方面,仍具有重大意义。

    20世纪初,斯坦因亲赴当年高仙芝所经路线进行过考察,认为高仙芝及其1万大军自疏勒出发后横越帕米尔和兴都库什山两个主要山岭,是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较之欧洲史上从汉尼拔以至于拿破仑同苏沃洛夫诸名将之越阿尔卑斯山,还要困难呢!”。向达译:《斯坦因西域考古记》,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30—31页。 斯坦因还指出其在史地学方面的意义,认为中国正史起到了对中亚古代史地研究的指导作用,记载准确:“……足以证明中国官方对于这次伟大的远征队的记载,在地形方面,每一小处都正确无误。” 向达译:《斯坦因西域考古记》,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30页。

    公元750年高仙芝再度奉诏讨伐朅师国,该国地扼交通要道,又亲辅吐蕃,国内有吐蕃城堡。高仙芝大军奄至,更立新王,朅师复内附。《册府元龟》卷九九九。平定朅师,即疏通了易盐米至小勃律的道路,使唐守军粮盐不匮;也使商旅来往于唐四镇、箇失密(克什米尔)及诸天竺之间,交通无阻。

    高仙芝两次进兵帕米尔高原,是唐代在开元天宝年间积极经略中亚一系列举措中最果敢的行动。自玄宗继位后,置安西、北庭两节度使以经营西域,边土再度西举,声威复振于里海之滨。除阿姆河以北中亚诸国受唐之册封外,阿姆河以南及葱岭以西诸国亦受唐册封。吐蕃势力不仅退出中亚,而且数年之后河西九曲之地也被唐军收复。悒怛、火寻(咸海南)、陀拔斯单(里海南)等以远诸国连年赴唐朝贡贸易,葱岭至阿姆河南及由阿姆河赴印度的丝路西段各线再度畅通。

    3.唐与大食在中亚地区的关系

    “大食”为古波斯语Tjik或Tazi的译音。阿拉伯人吞并波斯、中亚后,中国史书称其为大食。唐代中国与阿拉伯帝国在中亚地区的斗争,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公元7世纪下半期约50年。大食征服波斯后入侵中亚,与唐朝利益产生矛盾,唐采取公开支持波斯复国的策略,但双方并未直接交战。

    正当唐朝平定贺鲁之叛而尽收西突厥领地之时,阿拉伯人也由西逐渐东进。公元641年灭亡萨珊波斯王朝,到公元650年左右,两河流域、伊朗高原之大部皆为阿拉伯所有。萨珊波斯末王伊嗣俟(叶兹吉格德三世,公元634—642年)率残部东逃,只保有东北边境呼罗珊内一小块地区。越过呼罗珊地区便是唐代中国的羁縻府州。

    公元644年 (贞观二十一年),伊嗣俟曾遣使入唐求援,以助其讨伐大食。由于当时大食初兴,正在扩张势头,唐政府不肯轻易用兵,予以婉言拒绝。张星烺编注:《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78年,第108—109页注十。此时,大食也面临波斯人的激烈反抗,唯恐唐朝支援波斯,故鄂斯曼哈里发(公元644—656年)主动遣使入唐。据《旧唐书》记载:大食在“永徽二年(公元651年),始遣使朝贡”, 这是中阿两国官方交往的开始。还谈到大食使者“自云有国已三十四年,历三主矣。”《旧唐书》卷九一八《西域传》。所谓三主,即指鄂斯曼之前的穆罕默德、艾卜·伯克尔和欧默尔。

    公元7世纪下半叶,大食军队先后两次由呼罗珊入侵中亚地区:公元652年,鄂斯曼派兵占领阿富汗西部的锡斯坦,由此北上吐火罗斯坦;另一次在倭马亚王朝的穆阿维亚(公元660—680年)时期。

    公元651年,萨珊波斯末王伊嗣俟被一个图财害命的磨坊主杀害于木鹿(今马雷),其子卑路斯继续领导波斯的救亡运动,并继续向唐朝求援。“高宗以远不可师”为由再拒发兵。“会大食解而去,吐火罗以兵纳之。”由于中亚各国对波斯的支持,鄂斯曼又发大军越过阿姆河袭击河中地区。公元653年,“大食引兵击波斯、米国皆破之”以上引文均见《新唐书》卷二二一下《波斯传》;《旧唐书》卷九一八《西域传》。。康国在永徽中(公元650—655年)也向唐朝“频遣使,告为大食所攻,兼征赋税”《唐会要》卷九七康国条。 。不过鄂斯曼时期的入侵,仅属临时性的军事行动,旋即退出,并没有直接占领。

    公元661年,阿拉伯帝国的倭马亚王朝建立(即白衣大食,公元661—750年)。哈里发穆阿维亚遂派东方统帅齐亚德率军进入阿富汗东部地区,公元664年夺取喀布尔;公元667年北上进入吐火罗斯坦,击败卑路斯,卑路斯携王子泥涅师师逃亡中国;公元674年阿军再渡阿姆河,占领派干德、布哈拉等城,大肆劫掠财富,将大批居民变卖为奴;公元676年攻入河中重镇撒马尔罕,并直抵锡尔河畔。康国苦战35年,虽屡次向唐告急,但仍未获得兵援。因为当时吐蕃占据西域四镇,交通阻塞,唐无力为之。《册府元龟》卷九九九康国表文。

    穆阿维亚时代(公元661—680年) 一度中断了两国的通使关系。查《旧唐书》及《册府元龟》,大食除在永徽二年、六年遣使入唐外,直到永隆二年(公元681年)五月才又“遣使献马及方物”,穆阿维亚卒于公元680年,可见他在位时,唐与大食关系恶化。唐高宗对大食的态度也有所改变。此前,唐曾数次拒绝派兵援助,而当阿拉伯军队攻占了吐火罗和中亚地区后,唐高宗则公开支持卑路斯及其子泥涅师师的复国活动。公元661年,唐在阿姆河南设立的16个都督府中还专门设置了波斯都督府,拜卑路斯为都督,其府治在阿富汗和伊朗交界处锡斯坦盆地的扎兰季城。公元662年,唐朝“立波斯都督卑路斯为波斯王”《册府元龟》卷九六四。 ,又封为“右武卫将军”,后客死长安。公元679年 (调露元年),高宗特授裴行俭为安抚大食使,王方翼为波斯军副使,令其护送卑路斯之子泥涅师师回国反抗大食。虽然泥涅师师的复国活动并未成功,“因吐火罗二十年,部落益离散”《新唐书》卷二二一下《波斯传》。,但是,唐朝公开支持波斯的行动,无疑是针对阿拉伯人入侵中亚地区的。

    公元680年,穆阿维亚死,阿拉伯帝国内部南北部族发生内战,牵制了中亚的军事攻势。齐雅德的军队不得不暂时撤出河中地区。

    第二阶段:公元8世纪上半叶约50年。唐朝与大食在中亚地区的斗争趋于激化,唐采取的措施是支持突骑施车鼻施酋主苏禄对抗阿拉伯人。

    公元8世纪初,阿拉伯帝国的倭马亚王朝正处于兴盛阶段,哈里发韦立德一世时(公元705—715年),是对河中地区大规模征服的10年。当时,指挥中亚军事行动者为公元704年任命的呼罗珊总督屈底波(又译古太白、库泰拔等)。他以木鹿为东进大本营,集结了5万大军。公元705年,屈底波率军从木鹿出发,进军塔里堪,攻占巴尔赫及下吐火罗斯坦。赫拉特以北的巴德吉斯、阿姆河北岸的石汗那及上吐火罗斯坦,皆闻风而降。公元706年阿拉伯大军队渡过阿姆河,进入索格底亚那。屈底波费时3年(公元706—709年)才征服了布哈拉及周围地区。公元706年攻陷“商人之城”派干德,据说城池陷落时该城商人绝大部分不在城中,而是参加了一年一度的商队,远赴中国做生意去了。当商队返回时已国破家亡,他们便以重金赎回妻室老小,重建该城。公元708年阿军攻陷布哈拉城,次年又镇压了巴德吉斯的“叛乱”。公元710—712年,屈底波又花了近3年时间征服撒马尔罕及花剌子模。公元711年北上兼并了希瓦绿洲;公元712年夺取撒马尔罕。这是继36年前齐雅德攻陷撒马尔罕之后阿拉伯军队再次攻陷该城,从此穆斯林再也没有退出撒马尔罕城,以后它和布哈拉一起成为“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在中亚的圣城。公元713—715年,屈底波又率领一支远征队,进入拔汗那(费尔干纳盆地),锡尔河遂成为穆斯林与突厥人的界河。中国史书对屈底波征服的范围也有记载,据敦煌石室遗书《往五天竺国传》中慧超所言,开元初至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西天竺、波斯、吐火罗、胡蜜(护蜜)及安、曹、史、石、米、康诸国,均属大食所管;拔汗那国锡尔河南一王属大食,河北一王属西突厥。王仲荦著:《敦煌石室地志残卷考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80—287页。

    由此可知当时阿拉伯人在葱岭以西及锡尔河以南河中地区所占地盘之大。与此同时,另一支阿拉伯军队由“伊朗南道”东进,征服了莫克兰、俾路支、信德、木尔坦和旁遮普地区,连印度河流域也成了阿拉伯人的天下。

    屈底波入侵中亚之时,正值唐中宗(公元705—710年)和唐睿宗(公元710—712年)在位时期。适逢后突厥灭突骑施、吐蕃与唐争夺小勃律及葱岭西南诸国之时,唐无暇顾及河中地区,这就为阿拉伯军队胜利进军吐火罗斯坦及索格底亚那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公元713年唐玄宗即位。是年,屈底波遣使至长安。两《唐书》皆记此事:“开元初,复遣使献马、钿带。谒见不拜,有司将劾之。中书令张说谓殊俗慕义,不可置于罪。玄宗赦之。使者又来。辞曰:‘国人止拜天,见王无拜也。’有司切责,乃拜。”《新唐书》卷二二一下《西域传》;《旧唐书》卷一九八《西域传》有基本相同的记载,唯前文增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又献方物一事。 屈底波之所以遣使于唐,不出如下原因:其一,有7世纪下半期唐支持波斯复国的先车之鉴;其二,被征服的中亚各国对阿拉伯人的反抗;其三,中亚地区在数十年前就是唐朝的羁縻府州,而大唐是唯一能与阿拉伯帝国抗衡的国家。

    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公元719年安国(布哈拉)王笃萨波提遣使上表唐廷曰:“被大食贼每年侵扰,国土不宁。……仍请敕下突骑施,令救臣等。臣即统领本国兵马,计会翻破大食。”是年,苏禄即被唐册封为“忠顺可汗”,足见突骑施车鼻施部是抵御阿拉伯入侵的重要力量。同年康国(撒马尔罕)王乌勒伽亦遣使上表曰:“臣种族及诸胡国,旧来赤心向大国(唐朝),不曾反叛,亦不侵损大国,为大国行裨益土。从三十五年来(公元684年阿拉伯入侵康国以来),每共大食贼斗战,每年大发兵马,不蒙天恩送兵救助。经今六年(公元712年屈底波攻陷撒马尔罕),被大食元率将异密屈底波领众军兵来此,共臣等斗战。臣等大破贼徒。臣等兵士亦大死损,为大食兵马极多,臣等力不敌也。臣入城自固,乃被大食围城,以三百抛车傍城,三穿大坑,欲破臣等城国。伏乞天恩知委,送多少汉兵来此,救助臣苦难。其大食只合一百年强盛,今年合满。如有汉兵来此,臣等必是破得大食。”可见在屈底波围攻撒马尔罕时曾遭到该城军民的顽强抵抗。同年俱蜜国王那罗延上表曰:“今大食来侵,吐火罗及安国、石国、拔汗那国并属大食。臣国内库藏珍宝及部落百姓物,并被大食征税将去。伏望天恩处分大食,令免臣国征税。臣等即得久长守把大国西门。”中亚各国都把驱逐阿拉伯军队的希望寄托于唐朝的援助上。

    当时唐朝的军事力量被牵制在与吐蕃、后突厥、突骑施的较量上,无力对羁属各国进行实际和有效的支援。但唐朝并非放任不管,采取的策略主要是:

    第一,大量册封各王,以支持他们反抗阿拉伯人的斗争。册封的理由往往是“屡抗大食”、“请讨大食”、“助攻大食”,至少也是“曾阻大食侵入其国”、“不附大食”等等。

    第二,主攻吐蕃,以瓦解吐蕃与阿拉伯人的联盟。公元715年,大食、吐蕃扶傀儡阿了达为拔汗那王,以兵攻其国,其王奔安西求救,唐命张孝嵩率兵万余,出龟兹数千里,下数百城,阿了达败亡中山,“孝嵩檄诸国,威震西域”。此次被击败的主要是阿拉伯与吐蕃派往费尔干纳地区的联军。

    第三,支持突骑施车鼻施部苏禄抗击阿拉伯人的入侵。公元719年是苏禄反抗阿拉伯人的转折点,他在受封“忠顺可汗”的同时,并请居碎叶城,竟得到唐玄宗的允准,当年“汤嘉惠表请焉耆备四镇”。《新唐书》卷二二一《焉耆传》。从此以后,唐以焉耆代替了碎叶。碎叶原本是唐四镇中最西一镇,在唐代经营西部边疆地区曾发挥过重要的作用,是丝路西段“热海—楚河道”的重要据点。唐之所以应苏禄之请将如此重要的军镇让出去,是因为唐把镇守西疆、抗击大食的重任委于苏禄。公元719年安国王表文中曾请唐朝敕下突骑施,让苏禄救安国;公元727年吐火罗叶护表文中提到:“又承天可汗(大唐天子)处分突骑施可汗云:西头事委你,即须发兵除却大食。”也就是说,唐朝已经把西部抗击大食的重任交给苏禄,当西边有事时突骑施必须出兵援助。实际上,直到公元738年苏禄被袭杀之前,他都是在既联吐蕃以抗唐朝,又受唐羁縻以抗大食的矛盾中摇摆着的。但是,在支持中亚小国反抗大食这点上苏禄并未含糊。西方史学家把苏禄统率西突厥十姓部落的时期,称为“突厥人在中亚地区对大食的反击时期”,不无道理。公元724年阿拉伯军队围攻拔汗那首都,苏禄率突骑施大军前去解围,并将阿拉伯人追赶到锡尔河畔。阿拉伯统军大将穆斯棱杀开一条血路,只和少数亲兵逃往贺真德(苦盏)。阿拉伯人把这次灾难称为“渴水日”之战(盖因断水是阿拉伯人最痛苦的事情,以此来比喻这次栽在突骑施人手下的战役)。公元731年,突骑施又发兵围攻撒马尔罕,歼灭了企图突围的阿拉伯戍军,只是后来阿拉伯的大批援军赶到,突厥人才解围而去。[英]珀西·赛克斯著:《阿富汗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72年,第276—277页。直到公元737年,阿拉伯帝国的呼罗珊总督阿沙德突然袭击了哈里斯坦的4000余名突骑施军队,开始扭转劣势。并重新征服河中地区。[英]珀西·赛克斯著:《阿富汗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72年,第276—277页。第二年,苏禄被杀,突骑施对抗阿拉伯人入侵的时代宣告结束。

    在第二阶段参加中亚角逐的四种力量中,大食与吐蕃结合,矛头指向唐朝;唐朝和突骑施联盟,目的是为了对付大食。直接发生战争的,一方面是大食与突骑施,另一方面是唐朝和吐蕃。唐朝和大食的斗争虽趋于激烈,但基本上没有直接交战。且始终局限于中亚的河中,这里仍为“拉锯”地区。

    第三阶段:公元8世纪下半叶以后。在怛逻斯战役中高仙芝战败,唐朝退出中亚,各方关系发生新的变化。

    从公元8世纪50年代开始,唐朝及阿拉伯帝国内部均发生重大变化,唐、吐蕃、大食三方在中亚地区的关系也随之而发展变化。

    这种变化,首先发生在阿拉伯帝国内部。公元747年,长期酝酿的大规模起义爆发于呼罗珊地区。这次起义的领导人是高举先知黑旗的阿拔斯教派下层宣教士穆苏里姆,史称“穆苏里姆起义”。起义大军由东而西,声势越来越大。短短3年便攻占了伊朗、伊拉克、叙利亚等地。公元750年起义大军在大扎布河边击溃哈里发主力部队,又攻陷倭马亚王朝的首都大马士革,末代哈里发麦尔旺二世被捕杀于埃及,倭马亚王朝寿终正寝。与此同时,阿布·阿拔斯登上哈里发的宝座,建立了阿拔斯王朝(即黑衣大食,公元750—1258年),随着库法清真寺登基礼上祈求真主保佑的长呼声,也迎来了8世纪中期至9世纪中期100余年的阿拉伯帝国的“黄金时代”。

    在中亚,阿拔斯王朝镇压了河中地区的几起暴动后,一改倭马亚王朝假手土著统治者征税敛财的做法,实行直接统治和伊斯兰化政策。在强化统治的同时,也扩大征服的范围。此时适逢唐朝先平突骑施吐火仙及黑姓可汗,后又在小勃律、朅师挫败吐蕃势力,并在中亚大封其王之际。唐朝势力的西被,阿拉伯势力的东进,两强相遇于中亚,最终不可避免地要迎头相撞,发生正面冲突。这就是公元751年(天宝十年)发生的中阿之间著名的怛逻斯战役。

    怛逻斯战役的导火线是所谓的石国(塔什干)事件。古今学者一般都咎责于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对石国的贪狠与无信。如《新唐书》曰:“石或曰柘支,曰柘折,曰赭时……天宝初封王子那俱车鼻施为怀化王,赐铁券。久之,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劾其无藩臣礼,请讨之。王约降,仙芝遣使者护送至开远门,俘以献,斩阙下,于是西域皆怨。”《新唐书》卷二二一下《西域传》。主要说高仙芝无理讨伐、无信献斩。《旧唐书》则谓:“仙芝性贪,获石国大瑟瑟(一种宝石)十余石,真金五六,骆驼、名马、宝玉称是。”《旧唐书》卷一○四《高仙芝传》。主要说高仙芝贪财等等。这种看法有失偏颇,其实唐与阿拉伯两大势力在中亚的直接冲突有其必然性。

    怛逻斯战役的经过及唐军战败的情况,《旧唐书》的《李嗣业传》等有详细记载:“初,仙芝迨(哄骗)石国王,约为和好。乃将兵袭破之,杀其老弱,虏其丁壮,取金宝瑟瑟驼马等。国人号哭。因掠石国王,东献之于阙下。其子逃难,奔走告于诸胡国。群胡忿之,与大食连谋,将欲攻四镇。仙芝惧,领兵二万深入胡地,与大食战(于怛逻斯)。仙芝大败。会夜,两军解。仙芝众为大食所杀,存者不过数千。事窘,嗣业白仙芝曰:‘将军深入胡地,后绝救兵。今大食战胜,诸胡知,必乘胜而并力事汉。若全军没,嗣业与将军俱为贼所虏,则何人归报主?不如驰守白石岭,早图奔逸之计。’仙芝曰:‘尔战将也。吾欲收合余烬,明日复战,期一胜耳。’嗣业曰:‘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势危若此,不可胶柱。’固请行,乃从之。路隘,人马鱼贯而奔。会跋汗那兵众先奔,人及驼马塞路,不克过。嗣业持大棒前驱,击之。人马应手俱毙。胡等遁,路开。仙芝获免。”《旧唐书》卷一○九《李嗣业传》。 高仙芝在怛逻斯战败,并不是因为在军力对比上大食强而唐朝弱,主要是因为中亚各小国的倒戈。不仅有“群胡忿之,与大食连谋”的事态变化,而且尚有伊犁河、碎叶河流域的葛逻禄部之叛离,致使唐军腹背受敌。

    阿拉伯帝国在中亚的优势地位,是怛逻斯战役以后确立起来的。不久唐朝势力便完全退出了中亚。也有史家认为,如果仅有怛逻斯之败,也不至于使唐朝的势力完全绝迹于中亚。内忧外患的全面危机和一系列的打击才使唐朝一蹶不振。例如,恰在同年,剑南节度使鲜于仲率大军平息南诏之叛,在西洱海一带遭到惨败,此距怛逻斯之败不到两个月。南诏又北臣吐蕃,壮大其势,吐蕃遂自称“东帝”。公元754年李宓再征南诏,败得更惨,几乎全军覆没。两征南诏使唐朝的军事力量遭受重创。更严重的是,第二年(755年)即发生“安史之乱”,河陇驻军大批内调。精壮内徙,边候空虚,吐蕃乘机侵吞陇右州县。至公元763年(广德元年)陇右完全为吐蕃所占。此后十余年,西域与中原的联系只能依靠漠北回纥路。但到公元789—790年吐蕃以厚利诱沙陀、葛逻禄等为内应反对回纥,阻塞漠北路;又急攻北庭,北庭遂陷。不久,安西亦为吐蕃占领。自是唐与西域的关系完全断绝。由于吐蕃占陇右、夺西域,丝路东段通往西段的咽喉要道也被阻隔。

    唐朝势力退出中亚以后,角逐于这一地区的各民族大致分布如下:

    葱岭以西、河中地区及吐火罗斯坦皆服属于阿拉伯帝国。

    北庭以南,伊、西诸州及天山以南之西域地区,皆系吐蕃势力范围。

    北庭以北到大漠南北是回纥的势力范围。阿尔泰山以北到叶尼塞河上游为黠戛斯居地。

    北庭以西至楚河、塔拉斯河流原西突厥故地,为葛逻禄驻牧。

    因此在公元8世纪下半叶,中国和大食在中亚的斗争,已不是原先的唐政府联合突骑施针对大食,而转为吐蕃与大食之间的斗争了。吐蕃已成为大食的劲敌。如《新唐书》载,大食“代与吐蕃为仇”,“贞元时与吐蕃相攻,吐蕃岁西师,故鲜边患”《新唐书》卷二二一下《大食传》。。

    《唐会要》也说:大食在“贞元二年(公元786年)与吐蕃劲敌,番兵大半西御大食,故鲜为边患”《唐会要》卷一○○大食条。。直至公元9世纪时,阿拉伯帝国在中亚的领土也没有超过吐火罗斯坦和河中地区。其北面未达到楚河和塔拉斯河流域,东面也未越过葱岭。充其量只保住了公元8世纪初年屈底波所侵占的地区而已。

    当大食和吐蕃发生冲突时,却和唐政府改善了关系。“安史之乱”时,阿拔斯王朝曾派兵帮助唐朝政府收复两京。《旧唐书》卷一九八《大食传》载:“代宗时……亦用其国兵以收两都。”《新唐书》卷二二一下《大食传》载:“代宗取其兵平两京。”肃宗于公元757年收复长安时,参与此役者,有回纥、南蛮、大食、拔汗那、于阗诸国之兵。在公元7世纪中期到公元8世纪大约150年中,载入史籍的大食通使共36次,其中公元8世纪中期以前的约100多年只有19次,但在公元8世纪下半叶的半个世纪中却通使17次之多《旧唐书》卷四、卷一九八;《册府元龟》卷七五二、卷九七一、卷九七二、卷九七四、卷九七五、卷九七六。,由此不难看出双方关系的变化。尤其是在怛逻斯战役后的第二年至第八年,每年都有大食使节来朝,甚至在天宝十二年的一年时间里,大食遣使来朝共4次。可见阿拔斯王朝建立后,两国的友好往来明显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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