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宫百计-封后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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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胤元青六年十月二十三。

    霜降。

    天兆吉祥。大胤封后大典之日。

    巨大的上泽殿金碧辉煌,十八扇大门通通大敞,花团锦簇,朱红色的锦缎铺满了绵长的正道,映衬得整个皇宫喜气洋洋。宫廷乐师分居两侧殿,恢宏喜庆的乐声遍传四方,百官自大殿蜿蜒站出,一身金黄龙袍的纳兰晟脊背挺拔地高坐在龙椅上,眸色暗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宫妃们按例得在封后大典结束、皇后前往中宫长信宫时方能按位份觐见。

    午时,礼炮齐鸣。

    一众宫女手挑花灯,莲步轻摇而来,纷纷飘落的花瓣里,皇后着大红的鸾凤彩袍,头戴凤冠,细碎的珠帘遮挡了她的容颜,只看到她红若玫瑰的双唇上扬着极高的弧度,像是极度的高兴,又像是多年来夙愿终于得偿的趾高气扬。

    前头大典热闹,后头花团锦簇的后宫也没闲着。为了下午的觐见仪式,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舒木青也不例外,虽说很想抓紧机会和塔姆格说一些当年的事,但是此刻后宫很多事都要她做主,实在是脱不开身。

    好不容易忙到大典结束,皇后被送至长信宫已是傍晚时分,艳丽的红霞挂满半壁天空,映得御花园内一派娇艳,此刻的长信宫更是分外的绮丽。

    舒木青身着规矩的一品贵妃服饰,率领众宫妃站在长信宫外等着帝后的驾临。远远的,就听到欢乐的唢呐声,喜娘更是如同一排报喜的喜鹊,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团团红色,皆是喜庆得紧。

    长长的礼官喜娘声乐之后,帝后的身影终于显出了轮廓,他们都乘着软轿,舒木青微抬头,即使隔得那样远,她似乎也能准确捕捉到他的眼,流光溢彩的眼,映满对慕容氏隐忍的眼。想到此处,她绷紧了一整日的嘴角终于微微放松。

    帝后行至虹桥处,晚霞无比艳丽的光和喜轿的夺目鲜红一并倒映在烟波浩渺的湖上,仿若星火燎原,烧在水里。远远望去,红艳昭昭,波光粼粼。

    软轿行之过去时,宫妃们都矮身行礼,到青帝的皇辇也从身边欢天喜地过去时,舒木青心里有些难受,但站起身来时,已恢复了一个贵妃应该有的微笑。她回转身,正准备领着宫妃进去正式奉茶请安时,却发现青帝回头看她。

    他眸子里映着晚霞,无比艳丽。她的心,突然也无比柔软起来。

    长信宫大殿灯火明亮,红色的“喜”字贴在各个显眼的角落,帝后分坐于正殿主位上的檀木朱红漆椅子上,一众喜娘端着茶分列两边。

    “臣妾恭贺皇上皇后大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舒木青跪在最前,身后是琼妃,接下来则是其他妃嫔。

    “各位妹妹请起吧,我才入宫,什么都不懂,以后还要请各位妹妹多多帮衬我。”

    真挚的声音,和暖的语调,大家心里都略略松了一口气,想必这慕容家的三小姐应该是个温婉之人,皇后脾性好,好相处,这就让大家以后的日子都好过了。然而舒木青却是听得心中一震,这声音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可她清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慕容家的三小姐。

    正想着,喜娘忽地端来茶杯走到她身边,她略略稳住惊疑的心神,恭敬地端起茶杯,又跪下道:“臣妾舒木青,位列……”

    “我知道你,西鸾殿鸾贵妃。”

    皇后轻轻打断她,话语听起来是讥诮的,但是语气却分外正经,甚至还带了些俏皮,舒木青一时摸不准这位皇后是个什么意思,只好呐呐地谢恩道:“娘娘有心了。”

    她端了茶杯走近那对壁人,纳兰晟一直没有说话,但眼睛很亮,似乎在期待什么好玩的事情,舒木青递过来茶,他也中规中矩地接过喝了,她觉得有些怪,可又不知是哪里怪,正好那边喜娘又递来一杯茶,她便没心思想了,连忙将茶递给皇后。

    皇后缓缓地伸手接过,着鲜红蔻丹的尖尖指甲却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故意地划着杯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虽然外头依然礼炮轰隆,但是这细小的声音却是如同猫爪般挠在心头,舒木青原本低着的头不自觉地微抬几分。她看到她被晕黄烛火印染着的温暖弧度的下巴,看到细碎的珠帘下那樱桃小口……珠帘忽地被纤纤玉指仿佛毫不经意地撩起,珠帘下那藏匿的容颜在一瞬间映入舒木青的脑海里。

    “给。”珠帘晃晃,皇后轻声暖语,纤纤素手托着茶杯举过来。

    舒木青却似神思恍惚,并未所觉,大家都有些奇怪,只青帝饶有兴致地挑高了唇角。喜娘倒也有些眼色,瞧舒木青迟迟不接,连忙说了吉祥话将茶杯接过来。接下来便是琼妃敬茶,大家忙忙活活了大半晌,有的人是真心实意想要给皇后留个好印象,有些是不甘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笑容便是勉强了些。

    舒木青却整个人都游离在状态外,接下来的所有事她都是按着喜娘的吩咐,喜娘叫她做啥她就做啥,众妃嫔见贵妃都这般乖顺,自然不敢再多些其他心思,于是这场“奉茶请安”便相安无事地落下帷幕。

    青帝今晚自然是要歇在长信宫的,其余众人虽有晚宴,但大家胃口似乎都不太好,没过一会儿便相继走了。琼妃走的时候特意过来向舒木青行礼跪安,眼神却是飘忽地落在了芷蓝身上,芷蓝心一跳,忙不迭地垂下眼去。

    舒木青却对她们的眉来眼去毫无所觉,琼妃离去后不久,她也起驾回了西鸾殿。

    夜,并不深郁。

    回到西鸾殿后,舒木青便让众人下去,自己一个人待在寝殿。静下来细细想了一番,才知晓很多原来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到此刻串着想起来,真可谓心惊啊,可是,刚才那样的局面,自己又有些心慌,而两姐妹长得有一些一样也并不奇怪,所以,会不会是自己看错了呢?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忽然响起,正一边猜测又一边翻出证据反驳自己想法的舒木青顿时一惊,“谁?”

    “娘娘,是奴婢。”细若蚊蝇的声音传来,门外的人似乎有些害怕。

    舒木青却唇角一勾,终于要来坦白了么。

    “进来。”

    芷蓝白着一张脸,有些战战兢兢地走到她面前来,“娘娘,奴婢……奴婢……”

    “是琼妃要你来和本宫说什么吗?”她此刻神思极乱,懒得和她浪费口舌,于是微蹙了眉,径直问道。芷蓝大概没想到她早就察觉,腿一软,立时跪下,“娘娘饶命,奴婢……奴婢也是……”

    “好了。”舒木青不耐烦地打断她,其实自从琼妃开始在后宫活动后,她也挺好奇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此刻她主动来邀请她,倒甚为合她的意,“琼妃和你说的地点在哪里?”

    听起来贵妃的语气也没有特别骇人,芷蓝慢慢放下心来,道:“娘娘请随奴婢走吧。”

    §2

    子时只怕已过了,白天的喧闹繁华在夜里就只剩下寂静和花草树木凌乱的阴影。她们走的是一条小径,其实这条小径也不偏僻,就连着西鸾殿外的一个花圃,想是平常人也很少到西鸾殿外面来走走,故这条小径知道的人也并不多,至少舒木青是不知道的。

    她们七拐八拐地绕了些时候,芷蓝因担心她突然反悔,走得有些快,而舒木青不惯常走这些小道,又走得慢,往往是走了一段,便看见芷蓝在前面焦急地等着她,她也不以为意,依旧按照自己的速度走。

    跟随芷蓝进了颜华宫,舒木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难怪当年她无数次地设了计想要扳倒王琼筝,却每次都好像被她先知道了一样,所以那一次她才会思虑不周,急匆匆地赶往章凤宫,原来,西鸾殿和颜华宫真的太近了。

    虽然它们的正门相隔遥远,要绕过好大一片御花园才赶得到,这条小径却直接连接着西鸾殿和颜华宫,实在是太危险了,明日她定得叫人将它封了。

    “贵妃娘娘来得好慢,我等得都快睡着了。”

    明明眸子里闪着看到猎物般那样兴奋的光辉,却还故作懊恼地撅了撅嘴,她手里还拿着佛珠,坐在窗边的矮榻上,见她进来,也没有想着要行礼。

    芷蓝带她进来后,便识趣地退了下去,此刻黑乎乎的颜华宫寝殿内只有她们二人。舒木青也走得累了,随意拣了张凳子坐下,“有茶吗?”

    琼妃居然咯咯地笑起来,“贵妃娘娘真是好沉得住气,这时候还想着喝茶,我以为你会马上问我的。”

    “问你什么?”

    “问我……”她巧妙倩兮一笑,“昔日的太后怎么变成青帝册立的皇后了呀。”

    “居然真的是她!”自己猜测是一回事,被证实了还是觉得颇为心惊,慕容熙凤她竟然真的敢,假意落下山谷摔死,夺了自己三妹的身份再次回宫来,旨在堂堂正正地站在青帝身边。她真不知该说她痴,还是蠢,以为凭借慕容家族的势力就可以稳坐了这后位,可惜了,青帝是绝不会放任慕容家再继续坐大下去的。

    “昊,麻烦你去帮贵妃娘娘泡壶茶来。”琼妃转头朝身后柔柔地吩咐了声。

    纱帘的阴影里一个男声清楚地应了声“好”,舒木青吓了大跳,立马循着声音看过去,却是纱帘微微晃动,人已经不见了。

    颜华宫居然藏着这样武功高的人……

    “皇帝哥哥难道没有向贵妃娘娘讲过昊的存在吗?”

    琼妃提起昊时神色是分外柔和的,仿佛是在念着自己的情人,而且她还对他那么客气。刚才出去的那个人,会是自己在为乌木使者接风的宴会上看到的那个不同于其他小太监、穿着黑色衣服的男子吗?

    “本宫不懂你的意思。”她却是迷惑,琼妃这个样子并不像要对付她,倒像是要和她商量什么。

    “唔,看来皇帝哥哥对你还是爱得够深,并不想把你卷进来,可是他真是傻啊,若不把你卷进来,计划如何能成功呢?”琼妃有些叹息,“也许他是想将对你的伤害减到最低。我从来不知道,皇帝哥哥也是这样情深的一个人。”

    她的一席话,令舒木青越发迷糊,听她的语气,似乎并不喜欢青帝,但在秀女封赏之日,她明明做足功夫只为能让自己鹤立鸡群的。那个午后,那一声黄莺般的“皇帝哥哥”,一瞬间灭掉了多少少女憧憬的心,也为她自己树立了多少敌人,至少舒木青当日便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将她踩在脚下。

    “琼妃的话令本宫越发不解了,皇上和本宫之间的事还劳不得你多来费心!”

    琼妃仍是叹息,却将视线移向了窗外高悬半空的明月,回忆般地缓缓道:“其实,我很讨厌皇宫的,从小到大看着爹爹为朝廷的事伤脑烦心,那时我便对皇宫生出厌恶,认为那里全都是麻烦。可是我是王家的长女,我的祖父是帝师,我的父亲是户部尚书,这样显赫的家世,便注定我只有入宫一条路。本来我也是无所谓的,可是有一次乔姐姐过生日,邀了我,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要入宫的娘娘,所以都有些拘谨,我也不爱这样无趣的宴会,便途中偷偷溜了出来。那天晚上是我十六年来最快乐的时候,我见到许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遇到昊。”

    她的眼睛愉快地眯起,像是想到了昔日美好的时光,舒木青本来有些奇怪她为何会对她讲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是她最后一句提到了“昊”,唔,也许很多事情都是她猜错了,舒木青也不出言提醒,只等她慢慢道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那么好听,连歌技最好的歌姬也没有他那样美的声音。他是游侠江湖的少年公子,那个晚上,我听他讲了许多关于江湖的趣闻,我想我对他着迷了,所以对进宫之事产生了反感。我在府里闹了多次,然而父亲那样威严,他听不得一个‘不’字,为了让我安心入宫,便威胁我说若是不听他的话,便要叫人杀了昊。呵呵,其实我是知道爹做不到的,昊的武功那样高……但是我也心知这样是毫无办法的,入宫是注定的,但是入宫后的生活却是由着我。”琼妃转回头来,笑意融融地看着她,舒木青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才对,见琼妃一直不眨眼地盯着自己,想必也是想听她怎么说。她细细想了一番,忽而瞪大了眼,“你……你告诉皇上了?”

    琼妃赞赏地点点头,“虽然我是极讨厌朝廷的事,可是事关自己,总还是要了解一番才好。慕容家和王家一直是死对头,慕容家有太后在后宫坐镇,气焰自然高上几分,但是王家也不是省油的灯,指望将我送入后宫得到皇上的青睐。”

    “可是你明明不愿……”

    “我当然不愿意放弃昊,可是我可以和皇上合作呀。”

    “所以你才在秀女封赏当日,故意要让自己脱颖而出,只怕一小半是为了让你父亲安心,让他不再为难,多半却是要皇上知晓你的心思。”舒木青细细想着,猜测道。

    “贵妃娘娘当真聪明。”琼妃嫣然一笑,“不管王家来的是谁,为了稳住局势,他都会恩宠满满,可是如果是合作那就不一样了。他许给我无上隆宠,我透露给他许多父亲希望我做的事,让他的人可以更放开了手脚做事,维持朝廷上表面的平衡。昊的武功这样厉害,可以说这几年来为他除去了不少麻烦事呢。”

    “我越发不明白了,你告诉我这些事是要做什么?”她是真的糊涂了,琼妃告诉她的这些,似乎与她毫不相干。

    “当然要先告诉贵妃你‘前因’,才能让你安心地帮忙处理这‘后果’。”琼妃笑道,“本来我们配合得很好,哪知当年贵妃你异军突起,使尽万千手段定要夺得圣宠,皇上似乎也对你有意思,又想着不能让我目标太明显,所以才对你恩宠满满。哪想到贵妃你居然是个不知足的性子,竟然一二再再而三地使了手段对付我,我原本还有心思和你玩玩,但是经常有个人背地里想要对付你,时日久了,还是有些不舒服的,所以当年贵妃你再出手时,我便将计就计引了你去章凤宫……”

    “你是说当年是你故意引我去章凤宫看到那一幕的?!”舒木青霍地站起身来,只觉自己头脑一片清明,这么多年来她想不通的细节此刻全然明白了。

    琼妃“唉”了一声,“其实事发后,我也挺后悔的。太后要撵你去松尼庵,皇上说不得不,既然在章凤宫那么隐秘的事会被撞破,太后也不是个愚蠢的人,定然查得出背后是何人在搞鬼,而皇上也是恼恨我不与他商量就私自做了决定,我害怕他一生气便不再与我合作,所以我只得敛了锋芒,立刻装病,伙同太医告诉众人我染了会传染的疫病,从此便蜗居颜华宫。好在皇上对我还是没有那么失望,他依然重用昊,而且还时不时地让昊来看我。”

    她终于明白了前后原因,终于明白初时飞扬跋扈的王琼筝为何会甘心在大胤后宫里活得像一抹影子,看来青帝是很早就在计划要除掉慕容熙凤进而除掉整个慕容家,当年若不是王琼筝坏事,只怕事情已经成了。后来的柔妃,青帝大概也是知道她是慕容熙凤扶植起来的棋子,也许还打算着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后借此扳倒慕容熙凤,但却没有想到慕容熙凤居然会又把她接回宫来。他便将计就计,既对她表现出旧情不忘的样子,可是对柔妃还是一样的恩宠满满。可是后来却没想,她还是耍弄了手段,害得柔妃香消玉殒,不过这情景,似乎是他更乐意看到的结果,毕竟柔妃殒后,他对她的宠爱多起来,多得慕容熙凤已经不能容忍。

    而且他还时不时地表现出了对慕容熙凤的厌恶,甚至在章凤宫的小树林里对舒木青说要舒木青帮忙杀了她,她更加心慌,却只认为是青帝怕他们的事若不小心被人知道,会被天下人耻笑,又因被他点拨过“不要妄图自己身份内不能拥有的东西,更不要企图用慕容家来威胁朕”,所以慕容熙凤才会破釜沉舟,故意策划了那一场刺杀,意外跌落山谷,只为来日能有个堂堂正正的身份站在他的身边。

    §3

    “茶来了。”

    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忽然在舒木青面前搁下了一杯茶,她还沉侵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反应过来,倒是琼妃连忙起身,撒娇般地扑到他的怀里,“昊,你今晚好慢哟。”

    “说完了吗?”不若刚才的冷若冰霜,他细细的声线却是颇为动听。

    琼妃摇摇头,他笑着轻吻了她的额头,随后退了出去。

    “皇上是要我做什么?”就像琼妃说的,她已然明白了“前因”,便要知道如何做“后果”。

    琼妃却是问了另一个问题:“贵妃不好奇当日柔妃如何会知道小皇子不是皇上的血脉吗?”

    “你连这个都知道!”她的脸一下子血色褪尽,琼妃笑言:“既是我告诉她的,我为何会不知道?”

    她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冰冷,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皇上也知道了?”

    琼妃点点头,舒木青只觉自己这么久以来所有的努力就像是一场笑话,明明机关算尽,却想不到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青帝对她掩藏得真是深啊,他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不说,由得她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对他掏心掏肺,甚至她还真的在他蛊惑的微笑和话语下答应他帮他杀掉慕容熙凤……

    “你不愿意了?”

    “什么?”她张大眼看她,神情却是迷茫的,琼妃的神色有些严肃,“杀掉她。”

    愿意吗?可是,她心里确有不甘,如果她不知晓这些来龙去脉,只当他果真是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即便是为了他丢掉性命也是可以的,但是她知道了,从一开始他给的宠爱就带着目的性,说明若是换成任何一个女人,也是可以的,比如她被迫离宫后,上官柔雪不就代替了她那一角吗?

    不愿意吗?犹记得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他冒着疾风骤雨找到自己,那样的温暖呵护,其实是很让她感动的,她也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疼惜,眉梢眼角流露的温柔也不是假的。她还记得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味裹着她,他的吻爱恋地流连在她的眉心红唇,他喊她“青儿青儿”。

    琼妃瞧着她的脸色一瞬三变,便也知晓她此刻定然脑中念头众多,思虑的也多,便也不说话打扰,自个儿端了刚才昊泡的茶,看着窗外撩人月色出神。

    很久很久后,寂静的颜华宫寝殿响起舒木青轻轻的声音,“你们的计划是怎样?”

    舒木青离开颜华宫时,天空已泛起了微薄的晨曦,一大块亮白挂在天边,夜色的黑暗终于被撕裂,仿佛前方的路都通了方向。可是她的方向又在哪里呢?

    她缩在被子里,隐忍了四年的泪水终于决堤,她不再让自己忍着,在薄薄的被衾下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堵住的胸口用泪水冲刷出道路来。

    卯时,该是起来梳洗装扮的时候了,待到辰时好前往长信宫给皇后请安,是以素锦早早就起来督促宫人准备好洗漱用品,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宫人们前往寝殿。然而刚到寝殿,正准备推门时,却听见从里面传来的隐隐哭声,素锦心一凝,忙叫身后的宫人退到院子里去,自个儿轻轻地推门进去了。

    “娘娘?”素锦试探地叫了声。

    床上的人儿用被子盖住全身,连头都盖住了,她弓着身子,将自己缩成细小的一团,微微发着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素锦被这景象吓得魂都快丢了,心里暗忖道皇帝不过是按祖制歇在了长信宫,平常也没见贵妃这般舍不得啊。她赶忙走近几步,小心地拉扯着被子,“娘娘?您有哪儿不舒服吗?”

    许是听到素锦的声音,舒木青也觉得自己哭大发了,有些丢脸,便渐渐收了声,却也不搭理她,嘤嘤抽泣着。素锦更慌了,道:“娘娘您有什么事都给奴婢说啊,即便奴婢解决不了,还有苏将军呐。”

    “不要再提他!”

    被子忽地被扯下来,舒木青满脸的泪痕,但神色却是极为冷静的,气色也不错。素锦瞧着终于松了一口气,连连哄她道:“好好,奴婢以后再也不提他,娘娘您现在该起来了,再装扮一下,就要去长信宫请安了,第一次向皇后请安,若是晚了时辰,只怕他人闲话。”

    舒木青定定地看着素锦,看得她甚为不自然,微微移开眼回避了她的目光。

    “素锦,你想出宫吗?”

    “娘娘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你回答本宫。”

    瞧着舒木青神色严肃,素锦也微正了脸色,道:“素锦既然跟着娘娘进宫了,便是娘娘的人了,娘娘在哪儿,素锦便在哪儿。”

    “那苏将军呢?”

    “苏将军从前是主人,现在也是主人,以后仍然会是主人。”她回答得很快,但是太快却反而显得有些心虚,可是舒木青已顾不得去计较那么多,她握着素锦的手,一字一句道:“素锦,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素锦反握着她的手,坚定道:“奴婢的命都是娘娘的。”

    舒木青觉得自己感动得眼泪又快出来了,经历了昨晚,现在的她相当的脆弱,深深吸了口气,她道:“我会想办法将你和小皇子送出宫去,到时候你去苏楠那里取燕妃的信物,之后你将小皇子和信物交给塔姆格,然后你就可以回苏楠那儿,或者去其他任何地方。”

    “娘娘您……”

    “你什么都不要问,只需答应我便是。”

    素锦郑重地点点头,舒木青也终于放下一桩心事,长舒一口气。她拨了拨头发,接过素锦递来的手帕擦了擦脸,道:“叫她们都进来吧,今次请安,确实是不能迟到的。”

    虽然大家都麻利得很,但梳妆盘髻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再加上用早膳,来来去去也是拖得比较晚了。等她们到长信宫时,妃嫔们已经来了大半。琼妃等在门口,见了她,仍是淡淡的,她也不想理,连点头示意也没有,直接走了进去。

    果然做了皇后就是不一样,身份地位似乎都年轻起来,再不用因着“太后”的身份而不得已穿那些老套规矩的衣服,就如此刻,她穿着鲜艳的花团锦簇的粉色宫装,璎珞流苏缀满发髻,连步摇也是极尽华丽反复的垂吊。妆容也是明艳的桃花妆,暧昧的粉色流连在眉梢两腮,眼睛也是极为晶亮的,仿若星子坠落的湖泊。

    慕容熙凤果然也不愧是响当当的美人儿,只是美人儿生错了时辰,所以才有了错乱的一生。不过此刻说来,即使开始错了又怎样,这个颇有手段胆识的女人还不是一样得到了她想要的——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旁。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吉祥。”众宫妃跪在殿上,伏身道。

    “妹妹们无需多礼。”她言笑晏晏,似乎心情很好,这声“妹妹”尤其叫得亲切,想必很早就想这样叫了。

    “谢皇后恩典。”

    众宫妃站起身来,苏美人最先抬头,在看见皇后脸的那一刹那,她不禁脱口而出“你——”,瞧着皇后眼风一扫过来,她硬生生地掐断了后半截话。其他妃嫔也闻声抬头,见到那张与太后近乎一模一样的脸,顿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各位妹妹是不是都觉得我长得与太后有些相像?”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叹道,“我一早便听爹爹说过,可是大姐入宫较早,我也没能见着,听说太后近日身体不适,我也不好即刻去打扰。”

    舒木青可不知道她如此会颠倒是非黑白,谎话说得眼也不眨的。大家都有些将信将疑,这时候一直沉默的琼妃道:“皇后娘娘还真是不凑巧呢,您若是见了太后,保管会被吓一跳,真的是……太像了。”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呢。”舒木青轻拉着唇角,接过话来。琼妃侧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一下子就转变过来投入计划表示很满意。

    慕容熙凤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但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笑容,“妹妹玩笑话可别太认真了,本宫是本宫,太后是太后。”

    “唔。我记住姐姐的话了。”舒木青笑盈盈地应道。琼妃也是莞尔一笑,“我也记住了。”

    余下妃嫔虽对此时的气氛感觉有些奇怪,但也都回道:“臣妾也记下了。”

    §4

    舒木青早上来长信宫之前就吩咐了芷蓝芷晴细心准备晚膳,说今晚要招待珍贵的客人,还刻意留了两个食方给她们。她在长信宫也未待多时,快到晌午时分便回了西鸾殿。

    她没回来好久,皇帝的圣驾也来了,她又急忙迎出去,虽然心里做了决定,但是此刻看着青帝还是觉得有些忐忑。

    “皇上吉祥。”

    她刚刚弯下腰,便被他拉住胳膊搀扶起来,“怎么这般生疏了?”

    圆圆的桌上摆着许多精致的吃食,她坐在他的旁边,不时帮他布菜,即使并没有同桌吃过几次,但是他喜好的菜她依然记得清楚。

    纳兰晟瞧着她今日的样子有些怪,虽是一直笑着,但那笑容却透着落寞,教人看得心酸,他挥挥手让宫婢们下去,这才问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早知皇后是她?”她放下筷子,双眼灼灼地看着他。

    他倒不以为意道:“她设了这样的局,若是朕不答应她,只怕你们这会儿还在大佛寺待着呢。”

    “那……那次刺杀?”

    他浑身一僵,寒意骤然涌出双眼,“你怀疑是朕做的手脚?”

    她没有答话,却突然想着昨晚琼妃对她说的那席话,顿时觉得一颗心又揪又痛。纳兰晟瞧着她这副惹人生怜的模样,一腔的怒火不知怎样就消散了,他将她揽入怀中,低低地叹道:“青儿,朕怎么舍得。”

    朕……怎么舍得。

    这样简单的五个字,倒是勾起了她的柔软情肠,罢了,她的余生本是为了能让乌木重回到舒木氏的手上,如今他应了她,她也该帮帮他的,毕竟,她也是爱着他的。

    因着舒木青的情绪有些低落,纳兰晟用完午膳后,也没有急着离去,坐了一会儿,他说想要躺会儿,她便陪着他躺着,其实并没有睡意。她趴在他的怀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原本是想问问他关于琼妃昨晚对她说的话,可是这时候的气氛这样好,而且问了之后,若是他深情满满地看着她问“你愿不愿意”,那样不是更让自己心酸么?既然他都当不知道,自己又何苦去拉开这一层薄纱,让彼此尴尬?

    惬意的时光并没有过多久,舒木青被他哄着有些昏昏欲睡时,殿外忽然传来梁未的声音,说上泽殿有朝臣求见。因要处理政务,纳兰晟也不敢耽搁,所以亲了亲她的额头,让她好好睡睡,说自己晚上再过来。

    舒木青模糊地“嗯”了一声,青帝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小懒猫的模样,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门“吱呀”一声合上后,舒木青转过头来,望向那紧闭的殿门,一串泪珠染湿了鬓发。

    封后大典一结束,乌木使者便上书要回国,但因着舒木青一大早就打了招呼要塔姆格前去西鸾殿赴宴,便不得不推迟了行程。塔姆格进宫时,扮成大胡子随从的燕郡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便对塔姆格说他要先行离京,因着是自己主子,塔姆格也不敢反抗,便派了两个武功高强的侍卫陪同他先走。

    是夜,西鸾殿迎来了家乡人,晚宴设在四面环水的水榭,青竹的帘子早已被拉起,点了两盏八角宫灯,光线虽没有特别明亮,但在这样的夜色笼罩下却是最好不过。青帝如她预料没有来西鸾殿,梁未派了小太监过来传话说是因为被朝臣困住在上泽殿议事,舒木青听了也只淡淡一笑,计划里他今晚是不会出现的,所以他要是出现了才会叫她惊诧。

    “当年皇宫突兀失火,汗王和燕妃都不幸遇难,当时青公主不在寝宫,微臣还以为青公主能幸免,哪知……”塔姆格提起往事有些感慨,说了几句,却又发现昔日被认定葬身火海的青公主此刻就在眼前,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住了嘴,转了话题问道,“青公主怎么到了大胤?还当了大胤的贵妃?”

    “这事说来话长。”舒木青饮尽一杯酒道,“我想知道燕郡是怎样和塔姆叔叔说的,关于四年前那场大火。”

    “他只说当日他在值防,发现了几个可疑的黑衣人,便派人去追他们,但是没想到竟然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另一拨人放火烧了汗王的寝殿,等他带人去扑救时,火势太大,已经来不及了。后来他抓住了一个黑衣人,经过审问,才知道是索里奇家的人。”

    索里奇家的人,那时候正是对燕氏一党最为不满的人,处处制约着他。燕郡果然够狠,栽赃嫁祸做得真是滴水不漏。

    舒木青又喝了一杯酒,道:“以前都是燕郡一家之辞,今晚塔姆叔叔可愿听青儿告诉你?”

    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对她来说是梦魇般的存在,她每说一小段便狠狠喝上两杯酒,塔姆格凝神听着,越到后面,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微风徐徐,水榭中的两人却是没有感到一丝舒畅。但舒木青说到燕郡为了篡权夺位,将她和燕妃赶尽杀绝时,塔姆格忽然大喝一声,腾地站起身来,握紧双手,咬牙切齿道:“青公主,这可都是真的?”

    “素锦!”舒木青没有回答,倒是唤了声。

    “奴婢在。”清秀的宫女远远地从岸边走到水榭中来,舒木青指着她道:“她原本是苏楠的侍女,苏楠救下我后,便是由她一路照顾我,燕妃的孩子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由她抱到我身边抚养的。”

    塔姆格还是有些疑惑,“可是他对老汗王恭敬有加,每年老汗王忌日,他都大肆操办……”

    “哈哈哈哈哈哈。”舒木青忽地大笑打断他,半晌,望着他似笑非笑道,“塔姆叔叔可知,这个时候的燕郡只怕已是一具尸体了。”

    “什么?!”

    舒木青微醺,睁着迷离的眼,似乎在喃喃自语:“大胤皇帝答应我取他性命,便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帝都。”接着又道,“塔姆叔叔,素锦会带着你找到燕妃的信物,希望届时,你能将父汗的血脉带回乌木,好好将他抚养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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