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赌命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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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板凳板凳歪歪

    楼上媳妇哭下

    来人问哭何事

    丈夫不成才又

    吸鸦片烟又好麻雀牌

    三天不籴米五天不买

    柴这日子叫谁过得来

    ——民间歌谣

    亮子里马市东北着名,誉为天下第一大马市,南腔北调的人穿梭马、骡、人之间进行交易。徐大肚子牵着雪青马也在其中,马市交易规矩很多,他自然不懂,譬如袖里吞金,就是简单相看外表,他也是个力巴(外行)。且看相马歌谣:

    先看一张皮,后看四个蹄,随后掰开嘴巴,看看牙口齐不齐,便知价格值不值。

    走入马市的徐大肚子引来不少人的目光,他将马拴在一根木桩子上。卖草料的人端来一筛子铡碎的碱草,问:“掌柜发财!用草料吗?”

    徐大肚子手伸进筛子抓把草料,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酸甜儿,挺满意,哼哈一声,让倒在石头马槽子里,付给卖草料的人一张奉票。

    一个背着刷帚、拎着马鞭的马贩子走过来,看雪青马的皮毛,扳起马腿,观察蹄子,又掰开马嘴看了牙口,马贩子抽雪青马一鞭子。

    徐大肚子眼睛一亮,知道马贩子相中此马,自言自语:

    “一鞭子定价。”

    地上放着“袖筒子”,马贩子和徐大肚子一起拾起来,两人的手指头在里边讲价。

    “勾九……”马贩子说出一句行话。

    “打不开……”徐大肚子对数字的行话还懂得。

    “坛窝!马贩子还价道。

    徐大肚子重复一句:“坛窝!”

    马贩子将一把崭新的刷帚交给徐大肚子,牵雪青马走了。徐大肚子掂了掂刷帚重量,表情满意,夹肢窝夹着刷帚走出马市。

    估衣铺的幌子很特别,木杆上挑挂一件粗布带大襟的女人旧衣服迎风飘动,招幌耀眼。

    卖衣服的伙计嘴溜,吆喝道:这件夹袄真正好……有领有扣又有袖,那面大哥和大嫂哇,快点来买这件袄!

    “夏掌柜在吗?”徐大肚子走进铺子,问。

    “掌柜在客厅喝茶呢!伙计说。

    徐大肚子将刷帚哐当扔到茶桌上,故意弄出响动。夏小手从里间走出来,眼盯刷帚道:“卖啦?”

    “当然!徐大肚子得意地瞟眼刷帚,说,“我的手脖子有点酸……麻烦你给数数钱。”

    夏小手弄开刷帚,哗啦啦,大洋滚了一桌子,有一块滚到地上。

    徐大肚子拾起,炫耀地晃了晃,道:“瞧,袁大头!

    “‘袖里吞金’的事你懂,价钱不错,二十九块袁大头!”夏小手恭维道,“你还通晓此道啊!”

    “过去我在马市狗市鸟市,混过几年。”徐大肚子卖弄起光荣的历史来,说,“马买卖不交言,碰。”

    “徐四爷呢?”夏小手感兴趣的是成局儿,问。

    “夏掌柜找他?在西大荒眯着呢!

    “打一锅麻将。你去找四爷呀!”

    徐大肚子在马贩子手里接过刷帚就想玩啦,逢有人串联,手发痒了。只不过是懒得动弹,腾(故意拖延)着说,“赶趟。”

    “西大荒那么远,骑马来回也得走小半天。”

    “我去租头大西驴,”徐大肚子把握地道,“保准晚上驮四爷回来,误不了开局。”

    徐德龙和徐秀云在幺坨子上垛洋草,一捆碱草抛起,草垛上的徐秀云用二齿木杈稳稳地接住。

    “来喽!徐德龙挑起一杈草,给她一个吱呼。

    徐秀云接住草,端着去垛。

    一只湛绿的豆蝈蝈出现一捆豆秆上,徐德龙放下杈子,慢慢去逮它,逮住的豆蝈蝈在徐德龙手中挣扎。

    “德龙,你在干什么?”高高草垛顶上的徐秀云问。

    徐德龙将蝈蝈卷在裤角里,挑起草捆道:“来喽!

    草垛不断地增高,她在上面一踩,颤乎乎的,他向上扔草捆越来越费劲。

    “歇会吧!她说。

    徐德龙放下杈子,准备直接躺在地上直直腰。

    “上草垛来,德龙!

    徐德龙爬上草垛,她猛然推倒徐德龙,压在他的身上。

    “别压!

    她不解地坐到一边,徐德龙一层一层打开裤角,说:“怕你压死它。”

    “豆蝈蝈,给我,给我!她雀跃,用一块手帕包住蝈蝈,放在身边的草上。她再次扳倒徐德龙:“德龙,我想……”

    “在这儿?草垛上?”

    “嗯哪!德龙……”

    “被人看见呢?”徐德龙担心道。

    “除非天上的老鹞鹰看见……”

    草垛簌簌颤动,两齿木杈滚下草垛,包蝈蝈的手帕包滑落下来……后来,徐德龙仰躺着,枕着双臂望天,她用根粗硬的狼尾草触着他的鼻尖,他紧筋鼻子,她咯咯地笑。

    “别闹啦。哎,你爹发现咱俩咋办?”

    “他急乎乎去你家牵马,然后还要牵到马市去卖,哪有闲心管你。德龙,今后,夜里你就睡在草垛上,我想你就爬上来。”

    “张三儿(狼)还不吃了我。”

    “张三儿不会爬草垛。”

    他们说唠一阵,徐德龙突然问:“秀云,你栽过葡萄吗?”

    “没有。”

    “每年这个时候我家都要窖葡萄。”笑容一点点在他脸上淡下去,说,“有一架葡萄是我栽的。”

    “那你就回去看看。”她善解人意,知道他想家啦。

    “不,我不回去!徐德龙心已横,永远不回徐家大院。

    徐德富倒背着手看着家人给院里的葡萄下窖,剪好枝的葡萄藤,顺土沟槽放好,填上杨树叶子。

    “多放点树叶。”徐德富说,“看样子今年冬天要冷啊!

    “大哥,”穿戴整齐的丁淑慧来到当家的跟前,说,“我回趟场。熟庄。”

    徐德富见丁淑慧胳臂弯处的榆条筐,里边装着黄裱纸、几个馒头、两捆香、火柴,说,“道挺远的,套车去吧。”

    “来回只几里路,我能走。”丁淑慧说。

    “时仿,”徐德富没再坚持,对管家说,“咱家还有烧纸吧?”

    “有几捆。”

    “你去找纸镊子打一些。”徐德富吩咐完,又向丁淑慧说,“替我给二老送点钱。”

    场。熟庄外乱尸岗子上,一座两人并骨(二人合葬)的大坟前,摆着供品。丁淑慧边烧纸边念叨道:“爹!娘!慧儿来看你们,秋天啦,给你们送件寒衣。”

    坟头枯草萋萋,一枝枯萎的太阳花摇曳。丁家发生过一件惨事,给胡子灭了门。

    “德龙一去不归,把我一个人撇在家里。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一双被子一人睡。娘,你说说,慧儿咋这样苦命啊?哥嫂他们一家人有说有笑,欢欢乐乐,可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哇。娘啊!”丁淑慧哭诉道,纸钱在坟头烧着。

    满铁日本守备队的日式黄楼窗户窄小,阳光从多处照射进来,屋子采光很好。角山荣仔仔细细地看一颗匣枪子弹。

    “有人抠开监房的后墙,救走了她。”陶奎元说,“我们在现场发现了这枚子弹,是救山口枝子的人遗落在现场的。”

    “你认为是什么人救走了她,陶局长?”

    陶奎元手指了一下角山荣手里的子弹,说,“他们给我们留下重要的线索。”

    “这颗子弹?”

    “队长您看,子弹经人磨过,很光滑。胡子迷信,经场。磨出一颗子弹带在身上,一是保佑平安,二是认为经过磨光的子弹上线。”

    “你是说胡子救走了山口枝子?”

    “毫无疑义。”

    “辽西来绺子?”角山荣首先想到是这个绺子,山口枝子在此绺子干过。

    上次清剿,警察马队已经把辽西来绺子打得落花流水,并赶出三江地面,他们怎敢妄动进城往枪口上撞。陶奎元说:“不是他们。”

    “那是谁?”

    “我怀疑,是东北军骑兵营的人……”

    “证据呢?”

    “他们是胡子坐山好的班底儿……”陶奎元提起一件事,他说,“山口枝子姐妹给坐山好绑了票,莫名其妙地放了她们,更莫名其妙的是山口枝子救出坐山好的人……我想,不是无缘无故吧。”

    应该说陶奎元的话捅到角山荣的疼处,山口枝子杀死几名士兵,救走羁押在守备队坐山好的人。这次又登门问罪,扬言要查清惠子的死因……“队长,此事您是不是给骑兵营点颜色看。”陶奎元出咕(唆使)道。

    不料角山荣这样说:“不,我不能那样做,也不准许你那样做。”他比陶奎元城府深,他说,“不可与东北军冲突,冲突对我们大大的不利。”

    “我这次辜负了队长对我的信任,让山口枝子跑掉……我想弥补过错,找出放走她的人。”陶奎元说。

    “不不,”角山荣用双手掰折那颗子弹,倒出黑色的火药道,“满洲流行一句土话:有屁股不愁打。你的明白?”

    “喔,”陶奎元眼珠子转了转,没太想明白,山口枝子是你让抓的,她跑了,你却……串笆啦(弄错)!他嘴上地道,“明白,明白。”

    “陶局长,山口枝子逃就逃了,这件事书页一样地翻过去,不要再提了。最近有人在南满铁路附近活动,其目的不清楚,可能窥视铁路运输,你注意城里近期有无可疑分子出现。”

    “是,是。”陶奎元惟命是从道……陶奎元哼哼唧唧,一脸的喜色。

    “咋样,还是那颗子弹起作用了吧?”冯八矬子问。

    “起个屁作用!杵胡子(行不通)啦!角山荣很严肃地对我说,不准与东北军发生冲突。”

    陶奎元抱怨道,“日本人好闹鬼吹灯(鬼把戏),谁知他们背地里和东北军是不是一锅搅马勺,咱们虎嘲嘲(傻乎乎)跟东北军干……”

    “我不相信他们穿一条裤子!”冯八矬子总认为一山不容二虎,东北有日本人,就没有东北军。

    “角山荣说了土句,有屁股不愁打。”陶奎元说。

    “还不是,眼下不找东北军的茬儿,将来再找他们。”冯八矬子的看法是,日本人杀了大帅张作霖,杀父之仇少帅岂能不报?东北易帜,迹象表明少帅要嘲活(动)日本人。

    找与不找,那是他们之间的事。角山荣的口气透出来,东北军不能碰,他的话警察不可当耳旁风。贾营长的事要快快结案,揩净屁股,别让军方抓到啥儿把柄,捅到角山荣那里去,我们吃不了可要兜着走,陶奎元这样想。

    “这些日子骑兵营没动静,连兔子大的人也没来,别说提审啦,就连问都没人问。”冯八矬子说。

    那不正好,快审快结,把屎盔子朝煎饼铺那个伙计头上一扣,送他个儿枪子了事。

    “我把他的供词再整整,严实合缝儿,免得让他们看出破绽。”

    “说不准处死他前,军方要看凶手什么的。那个伙计可别忽然翻供、喊冤。”陶奎元担心地说。

    “这小子让我给拾掇酥骨了,还敢乱说。”冯八矬子道,“只要我在场,他不敢。”

    “局长,”一个警察进来报告道,“骑兵营的蒋副官找您。”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八矬子你去接待吧,说我正忙着呢。”陶奎元不愿意见什么副官,把冯八矬子推上前台,自己躲避起来。

    “蒋副官。”冯八矬子道。

    “冯科长,我来……”蒋副官说明来意,问一下那个犯人的审讯情况。

    “哦,凶手招啦,钟山东子对他恩重如山,他为主子报恩,杀死贾营长,供认不讳。”冯八矬子说。

    “没别的动机?”蒋副官问。

    “一个摊煎饼的伙计还有啥狗毛动机,伙计家乡发大水,粮食颗粒不收,眼看要饿死,是钟山东子把他领到此地。”

    “案子透亮就好,我能看一眼这个为主人复仇的伙计吗?”蒋副官问。

    冯八矬子略微一愣道:“这个嘛……”

    “不方便?”

    “方便,方便。只是对他用了点刑,人吓得精神有些不正场。,恐怕他胡言乱语。”冯八矬子遮(掩饰)道。

    “他说他的。”

    “那是那是,走,蒋副官我带你去。”冯八矬子说。

    嫌疑犯押在警察局小监号里,冯八矬子带蒋副官去看了。而后,蒋副官回营部,冯八矬子回到局长办公室。

    “走了,蒋副官我打发走了。”冯八矬子说。

    “他来干什么?”

    “打听贾营长的案子,去监房一趟。”

    “见到人他问什么没有?”

    “他一字未问,”冯八矬子说,“只摸了摸伙计的后脑勺。”

    “摸后脑勺,”陶奎元用二拇指磕叩前额,沉思。自言自语道,“只摸伙计的后脑勺。”

    “这里边有啥奥妙吗,局长?”

    “坏啦,坏醋啦!”陶奎元猛然醒悟道,“他们怀疑这个伙计不是山东人,摸头扁不扁。”

    “扁头?”冯八矬子懵然。

    张作霖大帅在北京时,鉴别你是不是东北人的方法,摸摸你的后脑勺便知。陶奎元怀疑蒋副官也用了此种鉴别方法,说:“后脑勺子是护照,关里人前奔娄后勺子,东北人才睡头。

    冯八矬子惊讶摸后脑勺子里藏着玄机。

    “一旦发现这个伙计不是山东人,冒名顶替的事就悬露楦头(露马脚)。”陶奎元忧惧道。

    “我们来个快刀斩乱麻,先灭口。”冯八矬子说。

    “不行,在他们怀疑咱们的当口,你杀掉那个伙计,此地无银三百两嘛!这样一来彻底露兜。”

    “咋办?”

    “咋办,你八矬子一眨巴眼睛一个道儿吗,眨呀,天黑前你必须给我眨巴出高招来。”局长说。

    “日头眼瞅着就落了,”冯八矬子嘟囔道,“眼皮眨碎了也够戗眨出万全之策来,纯粹是朝尼姑要孩子嘛。”

    “我想信你的能力。”陶奎元给他戴高帽说。

    夕阳的余辉洒在宽敞的东北军骑兵营操场上,徐德成、蒋副官下马,手牵着缰绳,交谈着。

    “那个伙计根本就不是山东人,后脑勺扁平的。”蒋副官说,“我亲手摸啦。”

    徐德成心想,警方栽赃陷害。他不主张做什么,静观事情进展,看他们还有几个蹶子没尥。

    下午冯八矬子派人送过来份口供给徐德成,伙计承认自己杀死贾营长。

    “我见那人被打得遍体鳞伤,酷刑逼供得来的这份假供词无疑。”蒋副官说。

    “为转移视线,他们竟然用这样的毒计。”

    “我们应当揭穿它。”

    “害了一条命,不能再让他们杀害无辜。”徐德成了解对手,说,“揭穿不太容易做到。”

    “唯一的办法,推翻这份假口供。”蒋副官讲出一个办法,说,“我看这么办……”

    蒋副官来到警察局长办公室,说:“有一事向局长汇报汇报。”

    “汇报不敢,蒋副官有话请讲。”陶奎元说。

    “陶局长的办案效率令人佩服,短短的几天,破了如此大案。我们向团里报告了命案的情况,因贾营长是军人,团部命令我们核实凶手的口供,确定无误,上报结案。”

    “蒋副官你们军方对我们的办案信不过,重新审查?”陶奎元现出不悦之色。

    “局长多虑喽!我们对凶手并非重审,例行公事而已。”

    “蒋副官,你们要提走凶手?”

    “走走过场嘛,由几个军人组成的专案组,讯问讯问,做些记录,然后好向上峰交差。陶局长,没问题吧?”蒋副官问。

    “呜,没有。”

    “既然没问题,我的弟兄等在门外。”蒋副官问道,“人我们是不是可以带走啊?”

    “马上带走。不过,这个凶手乃是凶残刁民,我怕他在街上耍熊。”陶奎元寻到借口道,“我派人押他过去。”

    “好,陶局长想得可真周到。哦,我倒给忘啦,徐营长问你今晚是否有工夫?”

    “呣,徐营长有事?”

    “营长请你和冯科长参加审讯……”

    “不必了吧。”陶奎元假惺惺地道,“军方的事,我们到场不方便吧?”

    “我们营长从来没拿你们当外人。”

    “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去。”陶奎元说。

    审讯在东北军骑兵营里进行,桌子前坐着徐德成、陶奎元、冯八矬子、蒋副官。煎饼铺的伙计被带上来。

    “蒋副官,开始吧!”徐德成命令道。

    “是你杀死了贾营长?”蒋副官问话。

    伙计迅速瞥眼冯八矬子,低下头去,声音极小地回答:“是。”

    “承认是你杀的,那我问你,为什么杀死贾营长?”蒋副官问道。

    伙计不吭声,头往下低。

    “你抬起头来,回答问话!蒋副官继续审问道,“你为什么杀死贾营长?”

    “报仇。”伙计答。

    “什么仇?”

    伙计又瞥眼冯八矬子,说:“为我家掌柜的报仇。”

    “你用什么凶器杀的贾营长?”蒋副官问。

    “枪。”

    “什么枪?”

    “净面匣子。”

    徐德成从腰间解下手枪,推上子弹,扔给蒋副官。

    蒋副官拿枪送到伙计面前,指着棚顶上的一盏吊着的马灯,说:“你打它两枪。”

    伙计不敢拿枪,像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听见没?向灯开枪!”蒋副官逼迫道。

    伙计拿枪的手直哆嗦,瞄向灯,闭上眼睛打枪,两枪都没打中马灯。

    “撒谎!”蒋副官猛一拍桌子,喝道,“你这样的枪法能打中目标?”

    “我,我……”伙计大汗流出,瑟瑟发抖。

    “局长,这个人不像会使用枪,恐怕另有隐情。”徐德成对身边的陶奎元说。

    “是是,我带回去继续审问。”陶奎元说。

    “不用局长费神啦,还是交给我们审讯吧。”徐德成先发制人地道,“带下去!”

    “也好,也好。”陶奎元见已不可能抢回人,表示支持军方的审讯。

    一头大西驴驮来徐大肚子、徐德龙两人,大汗如洗的驴显得很吃力。

    “请!梁学深站在悦宾酒楼前拱手候迎。

    “他们俩到没?”徐大肚子吐出口中的东西,一路上他不停地嚼甜草根子,情形和郴州人嚼冰榔习惯差不多,问。

    “夏掌柜等你多时啦,王警尉还没到。你和四爷先进去,我在这等候他。”梁学深说。

    这时,王警尉迈着方步来到悦宾酒楼,打老远就操公鸭嗓道:“咦,都来了吗?”

    “里面恭候您呢!请,警尉大人。”梁学深客气道。

    王警尉摇摇晃晃进悦宾酒楼,短枪吊在屁股上面,如一条尾巴一样左右晃荡。

    “摘幌儿,打烊!梁学深向跑堂的交待道,“关严门,上栓,谁叫也别开门!

    悦宾酒楼这场赌没大输赢,因此也没故事。徐德龙赢了两块大洋,他到辫绳儿铺买了银质的缀有小蝴蝶花的“针筒子”,准备送给秀云。徐大肚子仍然滞留在镇上,徐德龙独自一人回西大荒,不知道家人正要到西大荒找他。

    当家的徐德富安排谢时仿去西大荒,两匹马已鞴上鞍辔。管家穿长衫马褂、“六和一统”帽,脚穿“踹趟马”(土造牛皮靴),一副出远门的打扮。

    “一定劝说他回来。”徐德富说。

    “四爷不是不进盐酱的人,道理摆明,他能回心转意来家的。”谢时仿说。

    “怎么说离家久了,心能不野嘛,劝吧,尽量劝,掰饽饽数馅儿地说吧。”徐德富忧虑重重的样子。

    “我走啦!谢时仿策马出了獾子洞村,硝土碱地扬起一溜尘土。

    秋天夜空微微发亮,星辰晶莹闪光,河水跳跃着粼粼波光,湉湉地流淌,风吹河边芦苇哗啦啦地响,徐德龙和徐秀云露宿在河畔,铺上牛毛毡子。

    他们俩坐在渐熄的篝火旁,徐秀云向火中投干马粪,溅起桔红色火星纷乱飞舞。

    “我爹得睡上两天,他在镇上赌钱一定几天没睡觉。”她说。

    远处,幺坨子上的灯光闪闪烁烁。地窨子里灯芯很低的昏暗光线中,麻将零乱在牌桌上。徐大肚子捂着一床破棉被大睡,一只手指残缺不全的手露在外面。

    “今晚我睡在你这儿。”最后一星篝火熄灭,是风把那火星刮走,它曾明亮一下,而后消失寒冷的夜色里,她总是主动侵略他,他习惯她的侵略,因为那是一种美丽的侵略。

    蓝天和草地相连处,云层的边缘被烧红,一轮红日像一只青蛙从极远的地平线蹿跳而出,鲜红了东方天际。睡在马肚子底下的谢时仿,手遮住一道通红的霞光。在他面前展现茫茫的草海和道道沙土岗,他手探进布袋里,抓着炒米干吃干嚼开始早餐。

    太阳淡了颜色的时候,谢时仿骑马进了一个只有三、五户人家的屯子。遇到一个背着粪箕子拾粪的老头,谢时仿上前打听道:“请问幺坨子咋走?”

    老头扬起粪叉,指向村外,说:“瞧那影达乎(影影绰绰)的就是。”

    谢时仿望见远处的一个坨子,奔了过去。

    土坨上几垛干草,旁边有个三角马架,由木杆搭建而成,围盖草帘子。树条编的门帘半挑着,阳光照射进去,徐德龙坐在草铺上,逗着麦秆拧成的塔形笼子里的豆蝈蝈,铺位上还有一只水葫芦和两只铜骰子。

    “四爷!”谢时仿猫腰钻进马架。

    “你找到这儿来了。”徐德龙腾出地方让他坐下,说,“你真能耐啊!

    “四爷……”谢时仿刚要开口说明来意,被徐德龙抢过话头道,“哼,知道是当家的叫你找我回去。老管家你别费口舌了,我不回去。”

    “听我说四爷……”谢时仿开口劝他。

    徐德龙听腻了,钻出马架,谢时仿紧随身后不厌其烦地说劝。

    “你就是说出天花带绿叶来,我也不回去,那儿早就不是我的家了。”徐德龙坚持不回家。

    “别人你不惦念,四奶奶……”

    “淑慧怎么啦?”

    “她病啦。”谢时仿撒谎道,此次说劝最后一张牌了。

    “啥病,扎痼没?”

    “先生(大夫)说长期郁闷,肝火……说白喽,就是想你想的。四爷,四奶奶自从你离家以后,整日以泪洗面,人瘦了许多,头发差不多都白啦。”管家往狠里说,以期达到将四爷引回家的目的。

    徐德龙一脸苦楚,凝神想了想,从腰间掏出几块袁大头,说:“这点儿钱请你带给她,喜欢啥买点啥吃的吧!”他站起身,给管家深鞠一躬道,“求你照顾好她,德龙日后一定重谢。”

    谢时仿盯着搭晾在马架上的几件女人衣服,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回到徐家的谢时仿,学说了见到徐德龙的经过。

    “既然如此,我也算净根肠子。以后他是福是祸,是死是活,都与我毫不相干。”疼爱和愤恨交织在一起,徐德富说出这一番话来。

    “这几块大洋?”谢时仿问徐德龙捎回的钱是不是直接交给丁淑慧。

    “你给她送过去吧。”徐德富打个沉儿道。

    “可,可我怎么说。”

    “别藏着掖着的,实说,照本实发。”

    “柔绵点好,别说的太直。”一旁徐郑氏插嘴道,“嗯,时仿,我同你一起去说。”

    听了管家讲后,丁淑慧扑到大嫂怀里哭起来。徐郑氏安慰她,手捋丁淑慧黑白搀半的头发道:“有我们呢,咱们一起过。从明天起,咱们归伙,你自己别单独做饭了。”

    “这些年,你和大哥待我没错半个眼珠,吃一只蚂蚱都撕给我一个大腿儿……”丁淑慧觉得对哥嫂亏情,啜泣道,“大嫂,德龙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还要白吃白嚼你们。”

    “你进了徐家的门,就是徐家的人,是徐家的手心手背。不管德龙怎样,我们不能错待你。”徐郑氏说。在徐家大院里,她是二当家的,说让四弟媳妇归伙,用当地的话说:好使!

    晚饭摆在八仙桌子上,富裕的关东农家饭菜:蓝色的菜盔子里盛着萝卜条汤、大白菜炖粉条,一碗酱焖黄豆,一盘蘸酱的锛萝卜块。

    “当家的呢?”饭桌上缺了主要人物,徐郑氏问王妈。

    “在祠堂里。”王妈答。

    “叫他吃饭。”

    “叫了,当家的说他不吃了。”王妈说。

    丁淑慧端起的饭碗撂下,她很敏感,心想大哥不会是因为我吧?

    “淑慧,咱们吃。”徐郑氏生怕弟媳沉心(心里不自在),说。

    丁淑慧仍然未动筷。

    “王妈,当家的心口疼(胃)病犯啦。”徐郑氏指使道,“你去拨拉碗疙瘩汤给他,多放点儿姜。”她打发走佣人王妈,挑一筷子粉放到丁淑慧碗里说,“王妈熬的白菜炖粉,就是好吃。”

    夜晚,堂屋的土炕上,徐郑氏说:“晚饭你没上桌,淑慧吃得很少,她肯定沉心啦。”

    “啊,是吗?”

    “今天去给她扒炕,她死活不肯,年年都扒的……为何呢?”徐郑氏讲出她的疑虑。

    “八成她要离开我们。”徐德富说。

    “千万可别出那事,她孤单单的一个人,到哪里去呀?”

    “去找德龙,淑慧太心善啦。”徐德富说。弟媳妇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眼里了。

    一个春天的夜晚,丁淑慧背着包袱,慢慢拔开木门闩,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春风吹动她的身影,像一片树叶,很轻。她站立徐家大院门前啜泣。

    隔着窗子,谢时仿望着渐远的身影,问:“当家的,追她回来吗?”

    “走吧,让她走吧!徐德富苦涩而沉重的声音道,“时仿,你去关好大门。”

    两匹马、一头驴拴在木栅栏上,正吃着草,地窨子里传出麻将的洗牌声音。不远处的青青碱草地上,开满蓝色的马莲花。

    徐德龙和徐秀云两人背着花篓,拾干牛粪。风干的牛粪浅黄色,仍然散发着青草味道。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对此物熟悉,用它当柴禾烧,种韭菜用它覆盖做保温被营养钵什么的。城里人对它的熟悉是那句俗语: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一块牛粪排子前,徐秀云哈腰,用“丫”形木桠杈插进牛粪排子一角,慢慢地撬动,然后直接用手搬起牛粪排,放进背后的花篓里。她说:“累啦,直直腰儿。”

    徐德龙帮她卸下花篓,他们席地而坐。她揪下身边几朵马莲花,用根草缠成花束,别在自己背的花篓上。他则薅片马莲叶,抽去黄嫩部分,嘴啯发出尖细鸟叫的声音,是一种叫花椒籽儿的小鸟叫声。

    徐秀云双肘放在膝盖上,托着下颏,望着徐德龙,聆听鸟叫许久道:“像三道眉鸟叫。”

    “不,是花椒籽儿。”徐德龙说他小时候打鸟,模仿鸟叫,自己当鸟诱子把鸟引来。

    “我也打过鸟,用弹弓子。我爹的一只骰子,让我当泥弹打鸟,整丢啦。”徐秀云抱紧肩膀,回忆一次遭毒打道,“爹使柳条子狠狠地抽我一顿。”

    “新柳条,旧柳条?”

    “当然是新的。”她说。

    挨过树条抽的人都知道,新柳条比旧柳条抽人要疼。徐大肚子用新柳条抽打女儿,可见他十分愤怒。

    “那年我爹将我娘输给了夏小手,带我离开獾子洞,向北走,一直向北走……”徐秀云讲起他们父女俩都记忆犹新的故事,她说,“我们去了俄罗斯。”

    徐大肚子带女儿月夜赶路,泅水过了一条大河就越过了国境线,到了俄国的一个村庄。

    “吃吧,秀云。”徐大肚子把最后半个烧饼给女儿。

    “爹,你吃。”她懂事,从不大的物体上分割下一块给爹。

    “爹……不饿……你吃……”徐大肚子饿昏死过去。

    “爹!徐秀云在昏厥的父亲身边哭泣。

    俄罗斯乡村民宅走出一个白俄女人,发现他们父子。

    “她救了我和爹,她是寡妇……”徐秀云说,“德龙,白俄罗斯女人喜欢上我爹,他们睡在一起。”

    徐德龙见一只蝴蝶飞来。

    “第二年,我们三人回国,穿过大兴安岭密林时转了向,怎么也走不出密林,后来吃光所带的食物,水也没了。爹和我呆在原地不动,她去找水。”

    大兴安岭密林里,白俄罗斯女人跋涉、找水,几只饿狼包围了她……两天后,他们找到她,只剩下一堆人的白骨,遗骨旁有一只破碎的水罐,还有一点水没给太阳晒干。

    那只蝴蝶飞落插在花篓上的那束马莲花间。

    “后来我爹用她的大腿骨头磨制一副骰子……我哪里知道骰子对于他来说有着不同寻场。的意义,竟然当弹子给射丢啦。”她说。

    “所以你爹使新柳条抽你,能不抽你吗?”徐德龙说,“你弄丢的是一个女人。”

    “剩下的那只骰子,你说怎么着啦?”

    “用说吗,纸包纸裹的搁起来。”

    “你猜不到,谁也猜不到。”徐秀云说,“我爹吃了那只骰子。”

    “啊,吃啦?”

    “他嚼骰子咔哧、咔哧,如嚼碎脆骨。”她为昔日那瘆人的一幕打了个寒噤。

    徐德龙下意识地触摸下衣口袋里的骰子,凉洼洼的,它不是骨头的,是铜的。

    一头驴两匹马仍在吃草,四个赌徒赌了三天两夜。徐德龙将干牛粪倒进低矮的棚子里。

    “准得有输干爪的才能散局。”徐秀云往露天灶下填牛粪,幽蓝的火苗燎着锅底儿。

    夏小手和一个赌徒情绪低落地走出地窨子,解开拴马的缰绳,骑马离开地窨子。

    “好像散了局。”徐德龙对徐秀云说。她用勺子舀口锅里菜汤尝尝咸淡,说:“没完,爹和王警尉没离桌。”

    “他俩咋打麻将?”

    “掷骰子。”徐秀云说。

    今晚,地窨子里又是一场恶战,掷骰子的吆喝声起伏不断:

    “大!大!大!

    “小!小!小!”

    徐大肚子赤膊上阵,顺脸淌汗。王警尉穿着汗褟儿,每每掷骰子前,朝汗褟前襟蹭蹭骰子,以乞求好运气。

    徐德龙拎铁壶给徐大肚子、王警尉倒茶水。

    “秀云,把爹包的那个饺子拿来。”徐大肚子说。

    “嗯。”徐秀云应声端来一个盖帘儿,上面是一个足有尺八长的饺子和一把片刀。

    徐大肚子腾出手来,使片刀切饺子,问王警尉道:“你来一块不?我可是三斤猪肉包了两个饺子,一兜儿肉馅儿。”

    王警尉脖子上挂一个巨大烧饼,转圈儿咬着吃。此时,他手托起饼咬了一口,然后将咬出豁口的地方转到脖后去。他使劲咽下食物,说:“这饼够吃三、四天的。徐四爷,给我再倒点水,好他妈的噎人。”

    徐秀云等徐大肚子吃完切下的那块饺子,端走盖帘,说:“德龙,你伺候局吧,我困啦。”

    “那你去睡。”他说。

    哈欠连连的徐秀云进到里间,吹灭灯躺到板铺上,将一只枕头搂进怀里睡。苇帘子缝隙透过来的灯光,照亮横挂墙上的那杆沙枪,铁器在那个夜晚显得特别威严。

    地窨子外间,徐大肚子骂自己的手道:“臭手!点儿太背!”

    “还玩吗?王警尉见徐大肚子的钱所剩无几,嘲笑道,“你还指望反梢啊?”

    “牛粪马粪还有反梢的时候呢!”徐大肚子眼珠子发红,道,“玩!”

    “给你一次机会。”王警尉将面前的钱摞子往前一推说,“我都押上!你呢?”

    徐大肚子面部抽搐,实在没东西可当赌资押上桌,狠了狠心,转头向里间道:“押上她!”

    徐德龙听此一哆嗦,将秀云押上赌桌,她的命运难料啦,一旦输掉她咋办?也像她娘一样给赌徒带走吗?不!他暗下决心救她,只不过是救她的方法没想好。

    “大!大!”徐大肚子掷出骰子随之喊出。骰子旋转后停住,是最小的点:二点。

    王警尉眼睛眯眯地笑,他稳操胜券,将骰子随便朝桌上一抛,瞧那骰子旋转,骰子出现九点。

    徐大肚子胎歪下去,如烧瘫软的蜡,一脸的死灰。

    “人走时气,马走膘!我王某人时来运转,金钱、美女……”王警尉得意忘形,说,“我领人啦。”

    “且慢!”徐德龙拎着铁壶挡在面前,说,“我想领教领教!”

    “嘿嘿嘿!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王警尉冷笑道,“等我和她睡完觉,再奉陪吧!

    “这样不仗义吧,你是赢家。”徐德龙的话尖锐起来,说,“赌场上规矩你不会不懂吧。”

    “滚犊子!王警尉搡倒徐德龙,很横地说,“黄嘴牙子没褪净,敢我和比试?”

    徐大肚子仍旧蔫在一旁,认赌服输的信条令他漠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嘟囔道:“不走字儿(倒霉)!”

    心急火燎的王警尉掀开里间门帘子,倒吸一口冷气:“啊!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王警尉,徐秀云愤怒地端着沙枪。

    王警尉伸进里间的脚立马退出,回身坐在赌桌前,极不情愿地道:“玩一圈。我要是再赢了你,那她?”

    “我心甘情愿跟你走!”徐秀云端着沙枪走出来,道。

    “我们换换骰子。”徐德龙掏出自带的铜骰子,说。

    “随便!”王警尉根本没把徐德龙视为对手,小觑道,“换骰子,换啥你也不是个儿。”

    徐德龙沉着应战,掷出骰子,骰子旋转,王警尉面前钱摞子渐下(少),徐德龙面前钱摞子累累增高。

    “我押上她!”王警尉输光所有钱后,孤注一掷道。

    “娘娘发发慈悲,娘娘……保佑德龙点大!徐秀云回里间,给眼光娘娘上香,虔诚地祈祷。

    “王警尉,你输啦!”徐德龙一声喊。

    “德龙!徐秀云冲出来,抱住徐德龙亲吻,嗞嗞地响。

    徐大肚子目光呆滞,死人一样没反应。王警尉十分懊丧,走出地窨子时丢下一句话:“徐四爷,后会有期!”

    重蹈覆辙,输光了的徐大肚子打点行装,准备离开荒原。

    “爹,留下吧,德龙给你养老送终。”徐秀云劝阻道,“我们一起过日子。”

    徐大肚子将自己所要带走的东西搬到屋外,说:“秀云,拿出你的东西!我烧了地窨子。”

    “爹!别烧。求你啦!”徐秀云央求道。

    “他赢的是你,没赢房子。”徐大肚子朝地窨子上浇煤油,说,“不能白给他!

    “爹!”徐秀云仍努力阻止,说,“还有我呢。”

    “他赢了你,你跟他走,咱们不打赖。秀云,你恨就恨爹吧……爹发誓,一定把你赢回来!

    “我真的不恨你!你不是希望我嫁给德龙吗?”

    “那是两码事。”徐大肚子继续往地窨子上浇煤油,说,“我输了你,早晚要把你赢回来。”

    “德龙!”徐秀云见阻止不了,急迫地喊道,“快、快往外搬东西!”

    “他要干什么?”徐德龙惊诧道。

    “烧地窨子。”徐秀云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徐德龙欲去阻拦,被徐秀云拽住衣袖,他硬挣,衣袖拽掉。他还是冲到徐大肚子跟前,责问:“你怎能这样干?”

    “我没输给你房子!”徐大肚子冷言道。

    徐德龙帮助徐秀云朝外抢东西,被子,衣服,及一些日场。用品。

    地窨子点着了,在徐秀云泪光中熊熊燃烧落架,徐大肚子骑着公骆驼走了,装行李卷的花筐在骆驼峰侧晃荡着。

    宁静的草原之夜,天空墨蓝,繁星熠熠闪亮。草垛间,蟋蟀在“蛐儿蛐儿”鸣唱……“今晚的月亮有多亮啊!躺在草垛顶上的徐秀云轻声道,“瞧,我们的洞房有多大呀!

    “是啊,天当被子地当炕。”

    “缘分,咱俩有缘啊!很小的时候,爹希望我嫁给你,最终,你把我赢到手。德龙,这种方式,我爹心里一定很难受。”

    “可我们俩……不正是他希望的吗?”徐德龙说。

    “把我输给你他能甘心吗?你不了解我爹,他一辈子最在乎赌场输赢,终有一天他会回来找你赌的。”

    “他骑骆驼去哪?”

    “沿着我们当年那条逃亡的路,去俄罗斯。”徐秀云说。

    “明天我们修地窨子,在这里等他回来。”他说,看出她放心不下爹,做女儿的嘛。

    “恐怕一年两年回不来,公驼他骑走了,我们还呆在西大荒干什么。德龙,去亮子里镇吧。我有些钱,咱们做点小本买卖,再把淑慧接过来,咱仨一起过日子。德龙,抱紧我!

    草垛顶相拥相抱的人影虫子一样蠕动。

    亮子里镇街边摆着卦摊儿,一张桌子上面套着布蒙子,一只黄雀站在木棍上。布帘上写着:

    问卜先知,断卦如神。

    算命先生穿着长袍,戴顶瓜皮小帽,架副金丝眼镜。

    一个穿旗袍“三寸金莲”女人刚离开卦摊,胳膊挎着包袱的丁淑慧到卦摊前:

    “先生!”

    “这位太太,你?”算命先生捋下胡须问道,“求财呀,还是问喜……”

    “找我当家的。”丁淑慧说,“先生给掐算掐算!”

    算命先生点着自己的手指,煞有介事:“坎……巽,川!你丈夫现在离水不远。”

    “是河吗?在哪个方向?”

    算命先生索取的目光从眼镜上边射出,丁淑慧理解那目光的含意,掏出一张奉票给他,说:“先生指点!

    算命先生收了钱,又点戳起手指,声音很小煞有介事道:“一条宽不太宽,深不太深的河。哎,哎,你不出三日就能见到他,太太,找你丈夫往南走吧!”

    “地瓜,顺甜杠面的地瓜热乎!烤地瓜的人吆喝道。

    丁淑慧称了几斤地瓜包好,急匆匆赶路。

    雾在肖尔沁河上慢慢飘散,蒲棒草上挂满水珠。丁淑慧裤腿被露水打湿,挽起来,她伫立河边喊:

    “德龙!德龙!”

    青蛙惊跳入水中,一只水鸟给惊飞。

    找了一上午,没见徐德龙的人影。疲惫不堪的丁淑慧坐在河边啃凉地瓜,掬捧河水喝……接下去的几天,丁淑慧沿河岸寻找,不停地呼喊:“德——龙!德——龙!”

    肖尔沁河流淌一百多里,丁淑慧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走到头,她在三江口停住脚步,这里三河交汇一起流入海洋。

    “德龙不能走这么远。”丁淑慧想,于是决定按原路返回,到亮子里镇去找。

    丁淑慧夹着包袱踽踽独行街头,走向一个坐在马杌子上的“缝穷”女人,她身旁放一针线笸箩,里面装有鱼形状的木线板儿,顶针,锥子,剪子。

    “瞅你做的啥活儿,拙老婆针儿……”一个店伙计模样的男人拿着一件米色马褂,气冲冲从丁淑慧身边走过,差点撞倒她,来到“缝穷”女人面前,质问道,“双码纥瘩钉歪到胯骨轴子上去了,还有这衣服里儿和面连着,请了亲家。”

    “缝穷”女人急忙道:“咱这就给你重缝。”

    “缝?”店伙计不信任地道,“你还不毁了我的褂子啊!”

    “我替她缝。”丁淑慧一旁解围道。

    “缝穷”女人很感激,让出自己的马杌子叫丁淑慧坐下,她割掉双码纥瘩,重新缝好,递给店伙计说:“看看哪儿还不相当?”

    店伙计左看右看,挺满意道:“不大离儿(差不多),这才像人干的活儿。”

    店伙计走远,“缝穷”女人拉住了丁淑慧的手道:“多亏这位大姐,我的针线活儿实在拿不出手,稀针大麻线的。可我男人瘫巴炕上好几年啦,实逼无奈,我出来缝缝穷,挣点儿钱。”

    “真不容易埃”丁淑慧同情道,指指膝盖处,“蒿杆子刮坏啦,借针线用用。”

    “缝穷”女人递过针线笸箩,仔细端相丁淑慧,说:“头些日子,你从这儿走过,面熟,你穿的绣云字卷儿鞋……是你自己做的吧!”

    丁淑慧点点头道:“找我当家的。”

    “找到了吗?”

    “没有。”丁淑慧无望地说,“我找先生掐算过,他说……可我见到了河,没找到人。”

    两个女人唠着唠距离就近了,“缝穷”女人问:“他是咋离开你的?”

    “说来话长。”丁淑慧向“缝穷”女人讲述。

    “哎呀,可巧喽!咱家跟前儿新开了个筐铺,听人朝掌柜的叫徐四爷。”

    “是吗?他身边还有个同我年龄晃上晃下的女人?”

    “对呀!咱去买过土篮,见过她,人长得挺俊的。”

    “是他们!丁淑慧用牙齿嗑断线,喜出望外道。

    “缝穷”女人引着丁淑慧来到一条热闹街,徐记筐铺挂着幌儿——木杆挑起三只形状不同的圆筐,筐底部系红色幌绸。店门匾额花头下有块字招牌:徐记筐铺。

    丁淑慧径直走进敞开的店门。

    徐秀云卖筐,看着买筐的男人在筐堆里挑选,并推荐道:“那榆条筐多结实,条儿粗细匀净……”

    男人买了筐,付完钱出去。

    “买筐?大姐!”徐秀云没认出丁淑慧,拿她当顾客。

    丁淑慧直直地望徐秀云。

    徐秀云迅疾瞧自己衣衫,不知哪里出了错儿。

    “秀云,你们让我好找哇!丁淑慧几分埋怨、几分委屈地说。

    “啊!淑慧姐!”徐秀云看清来人,惊呼道。

    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悲喜交加。

    筐铺的里间是铺对面炕,南炕上挨排铺两双被褥。

    晚上,徐秀云给丁淑慧铺被,她将自己的被褥放在北炕上,说:“天不早了,大姐,你们早点歇吧。”

    丁淑慧明白徐秀云用意,未加反对,说:“北炕烧了吗?你可别睡凉炕啊。”

    徐德龙望着两个女人,她们之间如此融洽,秀云又是如此高姿态,令一个男人感动。置换一下,是一个女人面对两个男人,大概要你死我活,决斗什么的。

    “昨天打的筐底,今晚我把它编完。”徐秀云找了一个借口离开里屋,她躲开啦。

    外间,徐秀云点盏保险灯,朝上捻灯芯,屋子顿时明亮起来。然后坐在筐底上编筐,编一只大抬筐,柳条柔软在她手中,蛇一样穿梭……是夜,徐秀云睡在长方形抬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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