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狼烟日寇发兵
把关东占东北受了难
——民间歌谣
徐德成放下电话,神情惶然。
“消息确定了?”蒋副官急切地问。
“不准抵抗,沈阳、长春两地少数机关、团体自动缴械投降。”徐德成颓败地坐下来。
“军队咋办?是战是降?”
“已有新的传闻,日本军队强制接收民国机关、军队。”徐德成忧心忡忡问,“镇上有什么动静没有?”
“满铁守备队那边似乎比平场。还消停,角山荣几天未露面。倒是陶奎元今个儿去了守备队两趟。”
这引起徐德成警觉,陶奎元同角山荣关系特殊,如此气候下频繁接触,是不是有什么勾当?
“是有些反场。,头几天冯八矬子一天来几次打听我们审问伙计情况,这两天他不来了,大概被什么重要的事情冲击啦。”蒋副官说。
“现已到了生死攸关时刻,我们也暂时放一放大哥这个案子,集中精力做好应付时局的准备。”
“那个伙计怎么办?”
“他与此案无关,本应立即放人,但陶奎元不会轻易饶过他。先叫他呆在营房里,伺机放生。方才电话里团长闪烁其辞,但我还是听出楞缝(漏洞),待机行事,绝对不准抵抗。”徐德成说。
“让我们投降日本人?”蒋副官大惑。
“有这种可能,也不排除调我们离开。”徐德成预测骑兵营的前景,暗淡和茫然。
大乱奔乡,小乱进城。蒋副官提议营长,送太太、孩子暂到乡下避一避,一旦动枪动炮,镇上不安全,乡下相比较安全些。
送走家眷,势必造成人心浮动,一百多名弟兄眼瞅着自己呢。徐德成觉得必须做出安堵如故的样子,以稳定军心。
电话铃骤然响起,徐德成抓起电话接听:“我是徐德成,团座,是……是,我明白。”他放下听筒,颓然地坐下来道,“日军一部已向我们这里开来,还有飞机……团座命我营迅速撤离。”
“去哪里?”
“锦州。”徐德成说,“有消息说到锦州另立省政府,令我们向那儿集结待命。”
空中有嗡嗡的飞机声传来。
“立即集合队伍。”徐德成命令道。
东北军兵营内一忙乱,骑兵鞴马、收拾行装,做撤离出发准备。
“有根!蒋副官喊。
“到!”勤务兵快步跑过来。
“你带几个弟兄把营长太太她们接来,一个也不能少。”
“是,长官!”
“有根,”徐德成叫住他,说,“拣些必要东西的带,其他的就不要带啦。还有,路过徐记筐铺,告诉德龙给我大哥捎个信,说我们营开赴锦州,家属我带走了。”
“是,长官!”
两架飞机在镇上空盘旋,机身上的一大块鲜红清晰可见。人们很少见到飞机模样,飞这么低头次见过,新奇大于恐惧,都抻长脖子看,有的登梯子上房,想更近地看清飞机。
蒋副官用手遮挡太阳光,往天上望道:“我看见膏药旗了,小日本行动真迅速。”
“一定是来侦察的。”徐德成说,“我们必须在他们到来之前撤出镇去,估摸他们坐火车来,快到啦。”
“飞机飞得这么低,手枪都能够着它……真窝囊,眼睁睁地看着人家进来,不让打。”蒋副官抱怨上级不准抵抗。
“兄弟,先忍一忍,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徐德成对部下说道,“赶快撤出镇去,避免与日军冲突。”
队伍集合完毕,待命出发。一辆大马车上坐着徐德成的家眷,臧雅芬、四凤、小芃。
“三嫂……”丁淑慧赶来为臧雅芬送行,“你们啥时候回来呀?”
“不好说,也许快……”臧雅芬抹着眼泪道,“不用惦记我们,照顾好德龙。”
“四婶!四凤抱着一只坛子,母亲让她抱着。
“多帮你妈干点活儿四凤,她体格不好。”丁淑慧嘱咐侄女,四凤懂事地点点头。
徐德成下了令:“出发!
数十位居民在十字路口拦住骑兵营。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走上前来,慷慨激昂地道:“东北军的弟兄们,你们不能走啊!日本人即要占领本镇,你们走谁保护我们?我们要做中国人,不做亡国奴……”
日本飞机超低空飞行,引擎的声音刺耳。
“营长,道堵住了。”蒋副官说。
骑兵已给人墙挡住去路,徐德成神情异场。严肃,未吭声。
“东北军弟兄们!”关东烟铺的赵老板高声道,“你们吃的是东北产的粮食,穿的是东北乡亲缝制的衣衫……国难当头,你们不能弃之家乡老少爷们。我们愿与你们一起抗日,坚守城池……我们给你们跪下了!”
赵老板率先跪地,磕头。
众人随之跪下一片,磕头。众人齐声恳求道:“留——下——吧!”
东北军骑兵有人擦眼泪,有人放声大哭。
“营长,怎么办?”蒋副官问。
徐德成从胸腔里迸出沉闷的声音:“出城!
警察局里,陶奎元躬身写着欢迎日军进城的标语。
“局长,他们出城了。”冯八矬子进来说,“一个兵没剩。”
“一走了之的好啊!”陶奎元直起腰道,“徐德成还算是聪明,呆会日军的火车在镇上一停,他们乖乖地缴械还好,不然,用角山荣队长的话说,死拉死拉的有!八矬子,看我的字怎么样?”
“局长的字快撵上王羲之啦。”冯八矬子奉承得不着边际道,“陶羲之,陶羲之啊!
“你的嘴就会奉承。”陶奎元心里舒服,笑道,“陶羲之,说过喽。”
“本来嘛,您的字行云流水……”
“得了吧,叫你说得我屁股直发痒。八矬子,我的字是随心情而好赖,高兴了吧,字就好些,反之……”
“局长今天高兴,字写的特别好。”
怎么不高兴啊,得亏早年结识角山荣,这不交正道了,日本人要占领亮子里,人们都蒙在鼓里,队长及时点拨他,才没在大风面前歪错身子。陶奎元颇得意。
“您的眼光看事就是远呐,日本人早晚得势你早早地看出来了。”冯八矬子继续恭维道。
“没那眼光还行?八矬子,实话对你说吧,我暗地里领着你们归降日本人,不但你们毫毛未损,日军会有任命。”陶奎元说,“墙头草随风倒,适者生存啊!你说不随风倒,还能长在墙头上吗?”
“局长高瞻远瞩,才有弟兄们太平无事的今天。”
“东北军撤走,镇内有枪的只我们警局,我们好好表现……八矬子,日本的太阳旗做了多少了面?”
“二百面。”
“少,再加二百面。”
“镇上的红布差不多都用光啦。”
“你到个个商号跑一跑,临街的买卖店铺都要打出标语、彩旗,欢迎的气氛搞得浓厚一些。”
“我就去办。局长,那个伙计让骑兵营带走了。”
“走不走都不用管他,坐山好那个营一走,没人再为他翻案啦。”陶奎元说,“死也就死啦,他罪有应得。”
“先前东北军离开,有人跪在马前拦截,哀求他们留下抗击日军。”冯八矬子说。
“领头的是谁?”
“我记下他啦,关东烟铺的赵老板。”
“日后再找他算账!陶奎元恶狠狠地道。
晚秋的枯叶,在徐家大院里踅来踅去。徐德龙夫妇住过的屋门前堆着树叶,有几片很新,一把老式挂锁锁着房门。
王妈怀抱几颗大白菜经过,见管家指挥下人搬土坯,问:“准备扒炕啊?”
“当家的年年盼四爷回来!”谢时仿说,“老不烧火,炕面子粉(碎软)啦,不换换不行。”
“我瞧当家的腿脚没头年灵便!王妈说,白菜鲜绿在她的怀抱里。
“近五十岁的人了,又操心……”谢时仿叹道。
徐德富走过来,望着东厢房,一脸的痛苦。
“换换四爷的炕面子。”谢时仿说。
“换吧,炕有三年没走烟火,土坯非粉不可。”徐德富眉心聚集着忧悒,说,“谭村长今早来说,日本人占领了亮子里,南满铁路守备队的牌子换成了宪兵队。他还说德成他们的骑兵营好像也离开了镇上……到底是咋啦?”
“现在说啥的都有,有的说日军炮轰了北大营,占领了沈阳,连辽宁省政府都移到锦州去了,看来世道是变了。”
“我打算去镇上一趟,问个究竟。”
“镇上乱马营花的,还是我去。”谢时仿说。
“明个儿就去吧,时仿。”
一辆“野鸡红”骡子拉的带篷木轮车,驶出人马纷乱的镇子,颠在去往獾子洞的土路上。徐德龙一身新衣骑马随车而行,拉车的骡脖子上的铃铛哗啷哗啷响彻乡间的原野。
赶车人穿着整洁,同与他并行的徐德龙唠着嗑:“四爷是獾子洞老户吗?”
“六、七十年喽,獾子洞村还是我祖太爷给起的名。我祖太爷是前清朝的举人呢!”徐德龙滔滔讲起祖辈的辉煌,被迫逃荒这一节没提。
三岔路口出现。
“走里股,我们绕道到场。熟庄,然后再去獾子洞。”徐德龙指明行走的路线。
挡风遮阳的缎子车帘掀开,丁淑慧和徐秀云挨排坐着,她们俩在唠丁家被胡子抢劫一事。
“胡子盯上我家后,派人以找口水喝为名掏我家的底细,胡子黑话叫‘望水’,我爹是出了名的‘丁善人’,给‘望水’的胡子烧水沏茶。结果什么底儿都叫胡子给掏去了。”
徐秀云握住丁淑慧的手,听她讲述。
“像我们家,修不起炮台又雇不起炮手,防胡子全靠我爹抱着那杆老沙枪,我就一个弟弟,天生的苶傻,二十来岁,自己照料不了自己。胡子见我家有几十垧地,一挂花轱辘牛车,又老弱可欺……我爹我娘我弟弟,他们三个都死在那个晚上。”
几年前丁家被抢劫。一弯钩月被絮云完全遮住,黑暗中胡子大拒发出命令:
“弟兄们,压!”
马蹄声惊起一屯狗吠,本来亮着的几户灯光蓦然熄灭,场。熟庄一片漆黑。
汪!汪汪!丁家土院内狗狂咬。丁父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摸到沙枪,朝里装沙子、火药,一边喊老伴、儿子:“快,快藏起来,胡子来啦。”
胡子的马跃过院套矮墙,一匹又一匹。丁父端着沙枪出屋胡乱放一枪,他没想打胡子,是吓唬胡子。岂不知,这一枪非但没吓退胡子,因伤了大柜的马腿,惹出大祸,下面的全家人被杀,便与此有关。
丁母拽着傻儿子往外逃,胡子已封住出院的路,情急之中她告诉儿子道:“躲到空缸里去,头顶着盆。”
傻儿子朝摆放在窗台下的一溜大缸走去……丁母为引开胡子的注意,喊骂一声:“丧天良的胡子!天打雷劈死你们!
胡子拔马追过来,开枪击中丁母。一个胡子一枪撂倒丁父……路面有跩骡车的车帘颠落下来,徐秀云伸手卷起,掏出手绢擦下自己的眼角问:“藏到缸里的老弟呢?”
“我家的缸有一口是空的,另几口缸装泔水、马料,那空缸专门为躲胡子用的。可是……弟傻呀,他跳进了泔水缸,淹死了。”
“真是不幸啊!”徐秀云给丁淑慧揩眼泪。
骡车停在丁家老院前,眼前一片废墟,房子坍塌,打碎的半截缸还在。徐德龙驱马朝院里走。
“下车吗?徐太太。”赶车人问。
“不,看一眼就行啦。走吧,还要到坟茔地去,给他们送钱(烧纸)。”丁淑慧说。
骡车赶进獾子洞村,引来村民羡慕的目光。
一所土房的障子里,劈柈子的农民停下手中的活计自语道:“真阔气,小车子!
一个拾粪人撂下粪箕子,驻足观望。赶车人牵着骡缰绳,骡车在村内穿行,乡下很少有带篷的骡车来,它相当于今天中档轿车,普通老百姓坐不起。
一个中年汉子正在自己门前小菜园子里莳弄菜,骡车经过时,他从黄瓜架里钻出来,咬着一根弯弯巴巴的黄瓜。
“我听见‘响串子’声。”黄瓜架里的女人说。
“‘野鸡红’大骡子拉车,保准儿去徐家串门的。”
“哪辈子咱也坐回骡车呢?”女人羡慕道。
“你没长那富贵屁股。”中年汉子挖苦道,“瞧你那屁股穷嗖嗖的样儿,坐得了那高级玩艺儿,做梦吧你!
“大喜啊!四爷带骡车回家来啦。”谢时仿兴冲冲跑进来说。
“骡车?”徐德富放下手中正读的线装书《论语》,说,“这倒是令人想不到。”
“骡车,‘野鸡红’骡子,绿色辕幔。”谢时仿描述道。
“今早晨,有一蜘蛛垂丝面前,久驱不去。”徐德富喜形于色道,“此乃早道喜晚道财也!
徐德富率家人涌到大门外迎接,骡车停住,赶车人将一只脚凳放下。
丁淑慧着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珠光宝气,并化淡妆,阔太太模样。跟着徐秀云下车,惊讶了满院人的目光。她的装束扎乡下的眼睛,“改良旗袍”腰身很瘦,显现人体曲线,开契很高,露出穿丝袜的雪白大腿……头发梳成扁形高髻,上插一朵卷莲花。
徐德富望此郁郁不乐。
“秀云,来见大哥。”徐德龙叫过来徐秀云。
“大哥,您好!”徐秀云落落大方地道。
“好,都进屋!徐德富表情淡漠。
前院,妯娌四人——徐郑氏、二嫂、丁淑慧、徐秀云一边烧炕,一边说笑。
“你们俩也别老空着……”徐郑氏说。
“我血凉,找先生看了,说我这辈子难开怀。将来,就全靠秀云喽。”丁淑慧瞧眼徐秀云说。
“指望我?恐怕要指大溜去了,地窨子又凉又潮,我八成做了病,来了身子,三天五天也不走,缠磨人。”徐秀云讲自己的毛玻。
“趁年轻抓紧扎痼扎痼!”二嫂说。
“淑慧姐给我抓了几副药,正吃着呢。”徐秀云说。
“顶数你们这股人稀,德成家三个,他媳妇又怀上了,再加上我的三个,快凑够一巴掌,你们再生几个,弄他两个满桌子。这年头,过啥呢,还不是过人么。”徐郑氏瞥见二嫂的头快低到灶口里边去了,不再往下说。
“大嫂说的在理,我和秀云加把劲就是。秀云你说呢?”丁淑慧似乎没在意二嫂的表情。
“成葫芦,瘪葫芦,还不好说。”徐秀云笑笑说。
男人的家场。嗑儿在当家的堂屋里唠,徐德龙说:“弟已娶她进门,没来得及与大哥商量,请大哥谅解。”
徐德富眼望徐德龙,满意他的穿戴,六瓣瓜帽,珠璃红顶,长衫外罩团龙团凤马褂,脚穿胶皮鞋。
“我与秀云结成夫妻,她拿出全部私房钱,我们在镇上开家筐铺,取号徐记筐铺。亮子里镇外长满河柳,条子柔软结实……现在我们仨人都学会编筐卧篓,生意不错。”
“那好,那好!”四弟如此,徐德富甚是欣慰。
“三哥让带信给你,他们营奉命去了锦州,三嫂也随他们走了。”徐德龙说。
“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日本人说来就来了,先是天上出现飞机,火车特意在镇上停,下来几百日本兵,三哥他们在火车进站前便撤走了,陶奎元领着居民摇着事先做好的太阳旗,欢迎日军进镇,就这么回事。”
“没人抵抗……譬如与日军交火什么的。”徐德富问。
“刚开始有几声零零星星的枪声,很快便停止了。日军接收了县政府、警察局,日本人掌管了亮子里。”
“也不知道你三哥他们咋样了?”徐德富担忧道,“到处都是日本兵,可别……”
马不停蹄地行军,来到了辽河岸边,骑兵个个疲惫不堪。胶轮大车上臧雅芬显得更憔悴,小芃因发烧迷迷糊糊地躺在母亲的怀里,四凤用件衣服做成伞状,为小芃遮蔽阳光。
蒋副官与徐德成并马而行。他说:“前边是大林县城,我们连续行军三天,人困马乏的,草料也不多了,是不是休整一下再走。”
“不知大林是否被日军占领。”徐德成说。
“营长,我带人先进城探听虚实。”
“日军如果占领大林我们就绕道而行,不进县城。”徐德成说,“你快去快回。”
蒋副官带上有根走了。
原地休息,骑兵纷纷下马,涌向河边。
“小芃烧退了吗?”徐德成到马车前,问。
“见轻些,还是烫头火热的。四凤,去浸湿条手巾,再给小芃拔拔。”臧雅芬指使女儿道。
四凤拿着毛巾跑向河边,水清亮亮的,她浸湿毛巾,顺便采几朵晚秋的石竹花。
“小妹,花。”四凤将湿毛巾敷在小芃的额头上,她睁开眼睛,说,“真好看,姐。”
“等你病好了,姐带你采好多好多的花。爹说到了锦州我们就能看到大海了。”
“大海啥样啊?”小芃问。
“姐没见过呀。”四凤说。她只见过河,没见过海。
“妈,大海什么样?”小芃问母亲。
“妈也没见过,等咱们到了锦州,就看见大海是什么样了。”臧雅芬说。
傍晚,三匹快马沿辽河岸跑过来,蒋副官远远地喊:“营长,你看谁来啦?”
“是你啊!徐德成看清来人是花舌子。
当年绺子接受改编,骑兵营到亮子里驻扎,担心让陶奎元认出花舌子来,他只得到别的部队去。
“这辈子我们兄弟是分不开了,走到天涯海角也能碰上,我好想你们哪!花舌子说。
“哦,你们部队在大林县城?”徐德成问。
“原来是,现在散伙啦。”花舌子说。
“怎么回事呀?”
“说起来话长了,够说上三天三夜的。天眼看快黑了,咱们抓紧进城吧。”花舌子说。
“进城?”
“我在街上遇到他,领我们见了该县的栗县长……日军近几天要来攻打县城,栗县长正组织民众抗敌。他欢迎我们进城,如能帮他们抗日,求之不得,不愿意也不免强,给我们草料,保证我们安全离开。”
“走吧,到城里歇歇脚。”花舌子说,“你们旅途劳顿……”
“我们进城!徐德成发出命令。
大林县城是一座古城,比亮子里坚固。原有东北军一个营驻守,闻听日本人要来,一夜之间解散了,弃掉的兵营可见一排排拴马桩、空马槽子,徐德成率自己的部队今晚住在此院。
“这就是我们原来的兵营,现在只剩下我们十几个弟兄没走。听说日军要来攻县城,我们一个排的人作鸟兽散,有的人临走连枪都没拿,只骑走马,说回家种地用上它了。”花舌子问,“你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团长令我营向锦州集结。”徐德成说。
“还不是逃跑,上面禁止抵抗……”花舌子道,“我们营长说,当兵就是保家卫国,日本人打到家门口,快给人家当孙子了,还不让打,这样的兵当也没劲,不如回家种地去舒坦。他下令解散,各奔东西。我们几个弟兄,枪里有子弹不放出去,憋挺!就留下来。”
徐德成专心听花舌子讲,没表态。
“徐营长,”栗县长带一名医生前来,说,“听说令爱病了,我特请王医生来诊治。”
“麻烦您们,谢谢!”徐德成感激道。
“好好诊治,”栗县长吩咐王医生道,“需要什么药或住院对我说,我安排。”
“我代小女感谢二位……有根,送王医生到太太那儿去。”徐德成吩咐,有根领王医生出去。
“徐营长不必客气,你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栗县长说。
此前栗县长派人送来马料,解了骑兵营的燃眉之急。徐德成说:“我们奉命去锦州,路途遥远,加之走时仓促,未备足草料。”
“本城正处交战前夜,我忙于布置抗敌,实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徐营长海涵。”栗县长说,神色忧虑道,“大林几万百姓眼看着我,寄希望于县政府阻止日军进城。”
“敌兵攻城消息确切?”徐德成问。
日军要接收大林县城,并任命一名大林县长。此人名叫劳守田,勾结劣绅,收编匪绺,联合投降警察,有日军参加,近日武力接收县城,大林县城危在旦夕。栗县长拒绝日军无理要求,派员赴锦州向省政府请示对策,得到的答复是:中央政府已向国联交涉,目前尚无具体方案……不让他们抵抗,以免贻人口实。栗县长曾到邻县求援,但都无兵可助。
“武力接收在即,唯恐你们陷于绝境,最好明日出城,避免遭不测。”栗县长说。
“你们有多少兵勇,是否能守住县城。”徐德成问。
“我们组织起三百精锐团丁,士民决心与城同粉……”栗县长试探道,“徐营长,您的打算呢?”
王医生进来打断他们的谈话道:“栗县长,患者病情很重,徐太太也需要……”
“徐太太?”栗县长望着徐德成问。
“她平素身体欠佳,旅途劳顿,孩子有病她上股火。”徐德成没说臧雅芬的实际情况,她怀孕后,妊娠反应强烈,见不得半点儿油腥,身体很差。
“需马上送她们去医院,我带的药品极有限。”王医生说。
“县医院离东城门太近,敌人即将来攻城,不安全。”栗县长略微思忖道,“这样吧王医生,你送徐太太去天主堂,那有一个地下室,设个临时病房。”
“这咋好意思。”徐德成说。
“治病救人要紧,徐营长,我要到各个点去察看,失陪!栗县长告辞,徐德成送他到门口。
天主堂地下室临时布置一间病房,臧雅芬、小芃分躺在两张病床上输液,四凤守护在睡去的小芃床边,她摆弄那束野石竹花。
“雅芬,你带孩子在这儿吧,我得回营房去,留下有根照料你们。”徐德成说,“这几天我很忙,不能天天来看你们。”
“去吧,德成。”臧雅芬气脉不够用,说。
徐德成走过去,手托起垂吊在四凤胸前的桃核护身符。
“我大伯给做的。”四凤说。
“好,戴好它。四凤你困了就睡一会儿,别老熬着啊!徐德成关怀女儿道。
“爹!”
“嗯!徐德成答应。
四凤将自己的桃核护身符摘下给父亲戴上,说:“爹,大爷说桃核避邪。”
“避邪!徐德成拍下四凤的头,心情沉重地走出地下室。
雨前的亮子里杂巴地热热闹闹,一辆三轮军用摩托驶过街道,车上插面日本太阳旗。
丁丁当当,小炉匠扎着围裙坐在小板凳上敲敲打打,几个孩子围着看热闹。
徐大肚子骑着骆驼走进集市,小炉匠用焊烙铁指向骑骆驼的徐大肚子背影说:“你们咋不去看骆驼?”
一个长着拴马桩(耳朵上的肉瘤)的孩子说:“骆驼咬人!
“踢人!”另一个孩子附和道。
“焊洋铁壶咧——,修理白铁锅——”小炉匠吆喝道。
孩子们顽皮地高高低低地喊:“锔锅锔碗锔大缸!”
小炉匠经场。给孩子们取笑,觉得很意思,他的笑怂恿了孩子们,更逞疯地喊叫:“呜哇铴,呜哇铴,娶个媳妇尿裤裆!
徐大肚子骑骆驼朝熟悉的吆喝声走去:“西湖景、八大片儿,看完这片看那片儿!”他驾驭骆驼走到拉洋片场地前。
“徐爷吔,许久不见啦!拉洋片人揽生意道,“演《三国》呢,看看吧!
“是啊,一晃两年喽。明个,明个来。”徐大肚子拍拍凸起的腹部道,“我这老肠子老肚子正打架呢!得先喂喂它们。”
“稻香村”点心铺,绘着蝙蝠图案的店幌儿招招,徐大肚子走进店去。
“爷来点儿什么?本店经营满汉细点,南北名点……大小京八件,芙蓉糕、萨其玛……”伙计问,他的嘴很溜。
“先来半斤核桃酥!徐大肚子说。
伙计称秤,准备包装。
“不用包了,我垫一垫肚子。”徐大肚子拉开吃的架式。
“我给您倒碗水。”伙计热情道。
“感情!徐大肚子满意服务,夸赞道,“做买卖就得这样,和气生财嘛。”
“您慢用。”伙计端杯淡茶水给顾客说。
“我看望一位朋友,来套小八件吧。”徐大肚子说。
“好咧!”伙计称一样点心,口里报一样点心名:“果馅饼,小桃酥,咸典子,小鸡油饼,枣花,小卷酥,坑面子,小螺蛳酥。”
“蝴蝶卷单包一斤。”徐大肚子说。
估衣铺客厅桌上有了一包包的点心。
“效厘兄这趟捞得挺肥厚。俄罗斯那边公驼是不是都劁啦?”夏小手半开玩笑道。
“劁倒没劁,可俄罗斯的母驼就如俄罗斯娘们似的,性大瘾大,公驼莳候不过来。”徐大肚子说着荤嗑儿,见面不打几句俚戏,还真像缺少点啥。
“我的伙计大肠头子都吆喝出来了,才挣几个钱。赶明个儿我挑了估衣铺,和你去配骆驼。”夏小手说。
“就你那小体格……”徐大肚子玩笑道,“发疯的俄罗斯娘们儿,还不吃了你!”
夏小手笑,前仰后合道:“哎,说点正经的吧,你这段儿没在家,憋坏我啦。”
“手刺闹?挠炕席呀。”徐大肚子拿夏小手说过的话反击道。
“挠啥都不如摸摸牌过瘾。啥时成一局?活运活运手,别误了(淤积)血。”
“我到‘益发’汇兑庄,兑换成‘袁大头’、‘吉小洋’……”徐大肚子掏出一叠卢布道,“时局不稳,存点硬头货,呜,你说的对,手得经场。活运,俄罗斯娘们光让我活运身子啦。”
“今晚咋样?”夏小手急不可待道。
“今晚不成,我得去趟西大荒,想闺女啦。”徐大肚子说,“我离家时间不短喽。”
“西大荒你不要去了,你闺女就在镇上。”夏小手说,“他们开了家徐记筐铺。”
“和德龙?”徐大肚子猜测道。
“是徐四爷。”
“我去看看她。”
夏小手送徐大肚子出门,眼睛盯着他的腰部,内容很多的笑。
徐记筐铺关板、锁门。徐大肚子手拎包点心,在筐铺前徜徉,他叨咕道:“人到哪里去了呢?”
徐家大院葡萄架下摆张四仙桌子,桌上茶壶、茶碗,一盘葵花子,一盘打瓜子。
徐德富端着茶杯,心不在茶上,半天喝一口。徐德龙嗑着瓜子,望着长兄。
留着鬼见愁的小闯子胯下一条小板凳当马骑,在葡萄架下玩耍,念道童谣:
鸡鸡翎,扛大刀,恁兵马,由俺挑……“我们徐家从跑马占荒时起,子孙五代,人丁兴旺,家业兴盛。虽几经战乱而未衰,后人都为列祖列宗争了光,方圆百里有口皆碑。我们兄弟发达名声,各有前程……你离家几载,为兄日夜牵念。”徐德富说。
“是我不好,让大哥为我操心啦。”徐德龙惭愧道。
“终归你是小弟。”
“我心里窝着件对不起大哥的事,现在我说出来……”徐德龙要讲自己给胡子插扦的事,不料给徐德富制止住,他说,“算啦,不就是一百块大洋吗,别提它啦。”
“大哥你早知道?”徐德龙惊讶道。
“当晚我料到就是你给胡子插扦儿,不然胡子咋知道西北炮台上没人?都过去了,当你少不更事,淘气啦。”徐德富十分宽容,他早原谅了四弟,今天带秀云来家,不得不问到一个人,“德龙,徐大肚子他?”
“逃到老毛子(俄罗斯)那边去了,已两年多啦。”徐德龙说,赢来秀云的事还是瞒着大哥,他最恨赌耍之人。“筐铺关板儿(闭店)好几天了,明天我们回去。”
“业精于勤……”长兄讲了一番大道理,心慰赖汉回头,赛如牤牛。
丁淑慧、徐秀云上了骡车,赶车人收起脚凳,撂下帘子,徐郑氏带家人朝骡车招手。
“别送了大嫂,回吧!丁淑慧掀起车窗帘,挥动着手臂。
这边儿徐德富和徐德龙单独话别,他说:“有你二哥、三哥的消息,鬼见愁:小孩留在枕骨上的发辫儿,目的为使孩子长命百岁。
我一定告诉你。德龙,日本人在镇上,你时时处处加小心埃”
一条草蛇爬过碱土路,徐德富抬头望天,天空云层再增厚,数只燕子急飞、尖叫,大雨到来前征兆。他说:“燕子钻天,蛇过道,要有大雨到。德龙,抓紧赶路,别挨浇!”
“大哥,保重!徐德龙上马,去追赶骡车。
徐德富站在一处土包上挥手。
几只乌鸦在大林县城上空盘旋后飞走,这些灵性的鸟仿佛感觉到了此城要有一场恶战,所以夜晚才没敢落下。
兵营的马槽子旁,徐德成抽烟,暗红的烟头火光时隐时现。
“营长,明天我们走吗?”蒋副官问。
“咱们俩出去走。”徐德成扔掉烟蒂,说。
蒋副官默不作声地跟徐德成走出兵营。见不到有人在街上走动,古城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中。
“大林有几个城门?”徐德成问。
“三个,和亮子里一样,不同的是这儿东、西、北三个城门,没南门,而亮子里没北门。”蒋副官说。营长叫他弄清大林的情况,他弄清了。
“进城时我扫了一眼,城墙比亮子里高,护城壕沟几丈宽且有水,易守不易攻。”徐德成说我们去西门看看。
“花舌子在那儿。”蒋副官说。
“他们还有几个人?”
“十二个,他们决心死守大林城。”
西城门是青砖修的门楼,比较坚固,徐德成沿着甬路走上城门。
“营长,蒋副官。”花舌子迎过来道。
“你们这儿布置多少人?”徐德成询问。
“四十一人。”花舌子说,“我们十二位弟兄,加上栗县长派来的二十多人。”
“武器装备?”
“一挺机枪,剩下全是大小枪支三十二支。”
“四十一人只三十三支枪,还有人没枪的。”徐德成摇摇头,说,“这不成啊!
“县城里的武器全分发下去了,没武器的人就使大刀长矛,短兵相接时用得上。”花舌子说。
徐德成没再说什么,和蒋副官来到了进城的重要关卡——东门。
“徐营长。”栗县长在城墙上。
徐德成望向城外,一马平川,黑夜茫茫。
“此门缺少天然屏障……是本城的最薄弱地方,我已将重要力量部署在这里。”栗县长讲他的部署。
西城门的兵力明显不足,主要是武器不足,还有没枪的。现有的武装力量仅能如此,好在西门比较坚固,护城壕沟深几尺,可阻挡攻击。大林县城能否守住,东门是关键。
“我派两个连援你守东门。”徐德成说。
“徐营长,”栗县长听此十分激动道,“我代表本城八万居民,给你们三鞠躬。”
“使不得啊!”徐德成急忙过去扶住栗县长。
是夜,县长在自己办公室作守城战前的部署。
“我们已获得准确情报,劳守田带重金收买的‘辽西来’绺子及投降的警察,分两路进发,拂晓前到达,午前攻我们的东、西两门,他们共有一百余人,日军未参加这次行动……我们敞开城东门,放他们进来,然后集中歼灭。于团长,你带民团大部埋伏东门附近……徐营长的骑兵隐藏在北门的火磨坊内,防止劳守田声东击西,突袭北门。我带部分兵马,与拂晓前佯装撤退,率队出城……”栗县长说完,征求大家意见。
“这样不妥,劳守田诡计多端,一旦他在城外有埋伏怎么办?”于团长说,“栗县长,要出城我替你去。”
“劳守田诡计多端,县城内恐怕有他的耳目。”栗县长说,“诱敌深入这出戏演得逼真,我必须亲率人马出城作撤离状,才能使敌人相信城内无兵把守。”
“可太危险啦,你是一县之长,大林百姓不能没有你呀!于团长真挚地道。
“正因为我是县长,也正是为保城池,保百姓平安,我个人生死算得了什么。此事就这么定了。”栗县长慷忾之气令人鼓舞,他问:“徐营长,你看我们的计划还有哪些不足之处?”
“关门打狗,此计可施。”徐德成表示同意,他说,“于团长的担心不无道理,为安全起见,我派一个排骑兵跟随栗县长出城。”
“徐营长进城的消息劳守田肯定不知道,不然他不会带这么少的人马来攻城。我的想法是,劳守田进城后,我杀个回马枪,于团长内应,他们发现我们的意图后,定会夺路而逃,不会沿原路返回,选择北门……”
栗县长说。
“怎么说,栗县长也是偏向我部,我明白。”徐德成说。
“你们愿助我们一臂之力,患难已见真情,牺牲我们应在先。”栗县长大义凛然道。
“我营既然参战,都归栗县长统一调遣。”徐德成说。
“此战只是开端,劳守田即使被歼灭,还会有张守田,王守田……还有恶仗在后面。保持实力,打大仗、恶仗,徐营长,我们需要你们啊!
“我和全营弟兄,一定和栗县长战斗到底。”徐德成道。
拂晓时分,劳守田率队兵临大林县城,之前他派遣一人入城侦察。
“大林已成空城,没一兵一卒。”侦察的人回来报告。
“栗县长呢?”劳守田问。
“他带县政府人员撤走啦。”
“进城!劳守田发出命令,他的人马从东城门长驱直入,没遭到一兵一卒的抵抗。
劳守田大摇大摆地进了县政府,他梦寐以求当县长。
骑兵营隐蔽在火磨坊内,蒋副官向徐德成报告:“营长,他们进来了,劳守田去了县政府大院,东门留了人把守。”
“天快大亮了,栗县长他们很快杀回来,战斗打响前,你带一个连赶到北门,做好堵截敌人逃遁的准备,我带一个连去县政府,打他一家伙。”
“哎!我已派两个人去了天主堂,叫他们保护好太太。”蒋副官说。
“你总是想的周到。”徐德成很感谢蒋副官,坐山好在世时,草头子理应当二柜,是他让职位给自己,才有了改编后的副营长头衔,坐山好遭暗杀后,自己升任营长,提名让他当副营长,团里的任命始终未下来,他的职务虽是副官,权力是副营长了。
“我们还去不去锦州?”蒋副官问。
“去不去都没大劲,听栗县长一说锦州的形势,乱哄哄的,谁管我们。”徐德成说,他听到更坏的消息,日本关东军已经占领了东北大部。
从一开始出于道义帮栗县长守城抗敌,到认清时局,不准备去锦州,蒋副官看出徐德成内心的变化才问的。
“营长,瞧这局势,都乱了套。”他说。
“爹死娘出门,个人顾个人吧。栗县长很有骨气,他给我看了一位在辽宁警察厅当处长的故交写给他的信,劝他降日,可以得到重用。他已答复:没有民国政府明令,誓不投降……栗县长这样的官吏太少了,着实令人佩服啊!徐德成说。
“离开亮子里的情景,弟兄们受的刺激太大了。”蒋副官一想到关东烟铺赵老板跪地哀求骑兵营留下抗敌的情景,心就发酸。
“三江县长可不像栗县长,早躲藏到耗子窟窿里去了,警察肯定在陶奎元的带领下投日了……假若县长振臂一呼,保卫亮子里,我们能不帮他抗敌守城到底?可惜,咱那儿没有栗县长,可惜呀!
“说不定镇上的人骂咱们……”
“骂啥也得受着,谁让我们临阵脱逃。那天,齐刷刷地跪下那么些父老兄弟,我的腿都发软了,真想给他们跪下。”徐德成说得嘴里发苦,想抽烟啦。身上就带着关东烟,确切说是带着故乡泥土味儿的蛤蟆癞烟,他同赵老板的友谊始于他经场。到烟铺买烟。
身穿绿袍头戴花,漫山遍野都是家。
又好嗅来又好吃,来人去客少不了它。
这条烟的谜语家兄经场。出给孩子们听,他小时候就猜过这个谜语。獾子洞一带盛产烟草,沙流地适合这种植物生长。日本人不久在这里种大烟——罂粟,徐家的几百亩好地都种了大烟,此乃后话。
“营长,后悔的药无处买去,日本人占领了亮子里,我们回不去了。”蒋副官几分悲伤地说。
“那可不一定,说不准哪一天就回亮子里……喂,你先前说了半截话,谁撵上来了?”
“那个煎饼铺的伙计。”
“临出亮子里不是放了他吗,咋又……他干什么?”徐德成觉得奇怪了。
“要当兵,和我们走。”
“寻思起他拿枪的姿势就想笑,还要当兵?”徐德成说。
“他心够成的,靠一双脚走了上百里,到底追上我们。人都累不成个儿,饿得前腔贴后腔,一口气吃下半锅圈大饼子。”
“留下吧,预备个煎饼锅,让他给弟兄摊煎饼。”徐德成同意收留。
“徐营长,有个事儿我不说良心上过不去。”煎饼铺的伙计说,他倒腾大烟土给警察抓住,要治他重罪……最后,他答应他们冒充煎饼铺的伙计,为钟山东子报仇杀死贾营长。“你们不怪罪我,还放了我……”
“本来你就是无辜的。”徐德成说,“你真会摊煎饼?”
“摊过,倒腾大烟土前,摊过煎饼。”他说。
可以想象到,钟山东子的煎饼铺真伙计可能给冯八矬子害死。
砰!骤然一声枪响。
“开战啦,我们行动!徐德成拔出枪道。
电闪雷鸣,大雨瓢泼,亮子里镇街道泥水横流。
东风不雨,雨上不晴。徐德龙伫立窗前向外望,手里还拎着弯成弓形的土篮梁,说:
“关门雨哟!”
一穿草蓑衣的人从街上匆匆走过,雨点落在他身上,朝四处飞溅。
丁淑慧编花篓,徐秀云用镰刀修理筐条。
“雨连了三天,再下,烧火的干柴禾都没了。”丁淑慧说。
“老天爷不让我们卖筐,这么大的雨,咦,谁上街!”徐秀云帮着埋怨老天。
“哎哎,别说,真来了一个。”徐德龙发现有个人朝筐铺走来,说,“说不定今天开了张呢!
“徐四爷!”来人在外面喊。
“快进来!徐德龙对浇成落汤鸡的来人道,“有话进屋说。”
“徐四爷,”估衣铺小伙计进屋,说,“能给我一领炕席吗?旧的也行。”
“你要炕席干什么?”徐德龙不解道。
估衣铺小伙计哭腔道:“夏掌柜他……他死啦。”
“死啦?”徐德龙惊讶道,“前几天我见他好好的,怎么?”
“昨天夜里,掌柜的把估衣铺输给了角山荣……”估衣铺小伙计讲述了那场使夏小手倾家荡产的豪赌,说,“今早上,掌柜的喝耗子药死啦。”
徐德龙听说了这场赌,头两天他一直打听结果,没分输赢。昨晚,夏小手走背点,把铺子输给了角山荣。宪兵队长要几间估衣铺子干嘛?
外边的雨下着,估衣铺小伙计哭腔说着:“在这镇上他没一个亲人,我咋眼睁睁让他暴尸街头,想弄领炕席卷他入殓。”
“难得你对东家的一片诚心。”徐德龙很受感动,掏出一块哈大洋道,“到席箔铺买领苇席,发送(安葬)你们掌柜吧。”
“徐四爷,我们掌柜在九泉之下,一定很感激你。”估衣铺小伙计感激道,“买领苇席,剩下的钱够买副纸牌的,他生前顶爱玩……徐四爷,我给您磕个头吧!”
徐德龙阻拦不住,估衣铺的小伙计给徐德龙磕了头后,跑出筐铺。
“谁死了?”徐秀云问。
“估衣铺掌柜的夏小手。”徐德龙说。
“他该死!”徐秀云恨恨地说。
夏小手在徐秀云的记忆中与一个人间悲惨的事件联系在一起,是他将娘拉走,从此她再也没见到娘。那时她年龄尚小,不懂得是爹把娘输给了人家。
“我记得你爹往娘衣服大襟上写诗。”徐德龙说。
“什么诗?”她恍惚记得爹是往娘的衣服上写了字。
“戒赌诗。”他背诵一句那首诗。
徐秀云心理始终恨带走她娘的人,这个人死啦。
“你熟悉夏掌柜?”丁淑慧问。
“何止熟悉,我该杀了他!徐秀云说。
丁淑慧愕然。
徐德龙望眼徐秀云的腹部,那儿正日益隆起。他听人说双身板(孕妇)的人伤不得心,转了话题,避免不知情的丁淑慧问下去。他说:“睡吧,编一天筐都累啦,早点儿睡。”
“哦,睡觉。”丁淑慧手摸下炕,说,“今晚秀云睡炕头,你怕凉。”
“我还是睡炕梢吧。”徐秀云谦让道。
在关东,炕头是个好地方,谣谚道:“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相当于当下的香车、美女、别墅。
丁淑慧将一双麻花被从炕梢挪到炕头,关怀地说:
“怀上三个多月了吧……明天,筐你也别编了,跪倒爬起的动了胎气。”
“姐,”徐秀云一直管丁淑慧叫姐,她刚强地说,“我没那么娇气。”
“秀云,听淑慧的话。”徐德龙说。
三双被子铺好,徐秀云、丁淑慧一个在徐德龙身左,一个在徐德龙身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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