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鞭一甩四方
蹽又吃东又吃西
谁也不敢来小瞧
——民间歌谣
“明个来呦!
“早点过来吃花酒。”
早晨是大茶壶最忙的时刻,住局的陆续离开,大林镇心乐堂的姑娘送昨夜住局的嫖客出来,一片送客声。走廊里静谧时,大茶壶耳朵贴在小香的房门偷听,偷听偷窥既是他的职业,又是一种癖,受淫秽心理驱使,听男女交欢来满足自己什么。现在的偷听,另有目的。
“新近买来的几个雏儿没有叫四凤的,”小香嗑着瓜子说,“在早的几个也没有。哦,她几岁?”
“十四岁。”
“照青楼的规矩,十四岁正是青倌,快要出盘子了。”
青倌?出盘子?徐德成不懂妓行习俗,正如那句老话所说,隔行如隔山。
“青倌陪客人喝茶聊天,任客人亲嘴、抠摸……这就是出盘子。”
小香给他讲妓院的习俗,如“开苞”(第一次接客),“开铺”仪式什么的。她作为不自由身——被别人买到妓院——进心乐堂,做了死期孩子(在妓院干到死),经历了与众妓女一样的“开苞”、“开铺”,不过她的开苞,没什么实际意义,第一次与男人,是她很小的时候,十三岁,皮影戏班子里拉二胡的,在一个夜晚,拉了她……班主的爹发现,赶走拉二胡的,十六岁时给一个阔少霸占,为逃避蹂躏,才跑到关东来。四爷徐德龙,才是她真爱慕的男人。妓院的程序要走的,大林的一个嫖客睡了她第一夜,次日,老鸨子说:
“小香,给你举行开铺仪式,从今往后,你可正大光明地接客。”
一般的情况下,开铺都由姐妹帮助主持,心乐堂老鸨子别有用心吧,她给姑娘们主持。
开铺仪式在堂屋举行,摆着香案的桌子上供着真妖神,小香跪地,她身旁有一张黄裱纸,上面写着睡她的嫖客名字。
“心乐堂事现在开始!老鸨子宣布道,接着她说,“一叩首!
小香给白眉神磕头。
“二叩首!
小香再给白眉神磕头,磕完第三个头,老鸨子道:
“送夫!
下一道程序是送夫,点燃黄裱纸,还要说诀别丈夫的话,譬如从今天起我要接客,你别怪我呀!诀别的丈夫是谁,她心里清楚,一个蹂躏自己的嫖客,虚心假意地为他哭,全当他死了,生活所迫去为娼,请求他原谅。妓女说到此处时不免触景生情伤心落泪,小香却没哭,她知道这又是演戏,权当演一场驴皮影戏。
走廊里,一个妓女和一个嫖客勾肩搭背上楼来,浪声浪气道:“爷,起早呛(奔)来。”
“和你抽花烟啊!”嫖客说。
大茶壶拎着茶壶从小香房间门前走开。
“你留一下心,看看这里有没有四凤。”徐德成说,“我今天离开这儿,到其他青楼、花店去找找。”
“这里的青倌我都认得,肯定没有四凤。”小香有些依依不舍说,“再呆一天嘛。”
“三天已不算短,实话对你说吧,如果不是遇上你,我早离开心乐堂了。”
“咋能见到你?”小香问他什么时候再来。
“我住在恒通大车店,你可随时随地找我。”
“哪儿那么随便啊!”小香叹口气道,“我是‘死期孩子’。”
徐德成听人说过“死期孩子”,是因故让人卖给妓院,一入娼门,生杀去留权力在老鸨子手上。
“你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她在他要走的时候告诉了他:我们到大林来演驴皮影,警察局长劳守田看上我,强娶我做小,我爹不肯,他放火烧了我们临时租用的房子,反诬赖我们用火不甚烧了房子,逼迫三日内包赔房主损失二百块大洋……爹咽不下这口气,找劳守田去理论,结果没回来,我猜是劳守田杀害了我爹,为查清真相,我舍身去了劳家……丧尽天良的劳守田玩弄够我,把我卖到心乐堂……死期孩子,身子是妓院的,永远不能赎身的。
“劳守田死啦。”
“他勾结日本人带人攻打县城,被俘获后枪崩的。”小香说,看来她什么都知道,“伙同攻城的胡子大柜辽西来,也一起崩的。”
“可你真傻,往陷阱里跳。”他说,指舍身查真相。
“一切都晚了,爹的遇害真相没查清,反落得这般下场。”她的目光绝望而苍凉。
“小香,”徐德成很同情她的遭遇,说,“你不方便出去,还是我来看你吧。”
“我以出条子(到嫖住处)为名去见你,只是老鸨子要派‘小打’跟着。反正他们在门外等候,不影响我们会面……”小香说。
徐德成没反对,实际地说,他喜欢上这个很特别的青楼女子,出门时再一次告诉她准确地址说:“恒通大车店。”
此刻,胡子跑头大德字和总催顺水子向恒通大车店掌柜的打听徐德成的消息。
“……一个人骑马来的,中不溜丢个儿。”大德字描述要找的人体貌特征。
“是有这么一个人,好像来找他丢失的闺女。”掌柜的说,“骑匹大马。”
“差不大概。”
“你们问巧啦,他的马还在这儿喂着。”掌柜的说,“不过,他住了两天,出去没回来。”
人为什么没回来,掌柜的说不上。为证明这马已是大当家的,顺水子说:“我认得他的马,领我去看看。”先去人认马,确定马再找人。
大车店马厩里数匹马在吃草料,掌柜的举手刚要指出是哪一匹马,顺水子抢先指着一匹马道:“那匹雪里站!”
大柜徐德成的马四只蹄的确长着白毛,俗称雪里站。
“他走时没说去哪里?”
“三天前他去了心乐堂。”掌柜的说。
“掌柜的,他回来让他在你这儿等我们,晚上我们来你店里住。”大德字说,“我们去心乐堂!”
“找人?”老鸨子长长的烟袋杆傲慢地翘起,眯缝着眼睛瞅大德字比划徐德成的长相身高,说,“走啦。”
“去了哪里?”大德字问。
“我没给你看着!老鸨子三七儿四六儿疙瘩话道,“想开心解闷,就掏钱我给你们叫姑娘……你们没花钱雇我看人吧?”
大茶壶领几个打手过来,拉开要动手的架势。大德字忍了忍,狠狠瞪老鸨子一眼,离开。
下午,徐德成和两个来找他的胡子前后脚进大车店。
“你俩咋找到这儿来了?”徐德成问。
“大哥出来日子不短了,”大德字说,“二哥放心不下,特打发我们来看看。”
徐德成询问了绺子情况,问打没打白皮(冬天抢劫)。
“大哥你走后,二哥领我们踢了肉蛋孙(富人)坷垃(打土窑),弄的春药(粮草)够用到春暖花开。还有三个跳子(警察)撞到咱的枪口上,打鼻鼓(死了),弄来三支日本造的手筒子(枪)……”
“到这尽量别说黑话,让人听出露了咱的相。”徐德成说,胡子的黑话说的不是地方,比如有官府暗探在场,反倒容易暴露身份。
“哎哎,那三个跳子,不,那三个警察是久占的人,前不久,久占带全绺子人马靠窑(受降)了,现在是三江县警局的警察大队,久占当了大队长。”大德字骂人道,“这鳖犊子得瑟(抖搂)起来。”
“当年坐山好大哥领我们打的邪杈子(不正规胡子),就是久战。”顺水子说,“现在大扯(大发)起来了,摇身一变,成了给日本人卖命的警察。”
“漏网的泥鳅还要翻大浪?充其量羊上树。”徐德成说,羊是不能上树的,那违反场。情。“让他先扬棒(神气)几天,倒出工夫再收拾他们。”
“大哥,有大小姐的消息吗?”大德字问。
“没有。”徐德成的情绪低落下来,说,“我找遍了全城,连青楼、花店也找过了。”
“会不会是有根找到了大小姐,带她去找我们。”大德字往圆满想,说,“走两岔去啦。”
“有根死了,冻死的。”
“大活人咋会冻死?”大德字说。
“他魔症(疯)了,冻死在草栏子里,车店掌柜的亲眼所见。”徐德成白天在街上意外受到警察的盘查,尽管没露出什么破绽,此事引起他的警觉,他说,“城里又有宪兵,又有警察,我们在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今晚就走。”大德字说。
“不,还有一个人得带走……”徐德成对两位弟兄说了实情,反正都是四梁八柱。
“咋整吧?”顺水子跃跃欲试道。
“这样……”徐德成说出想好的计划。
傍晚,徐德成以逛窑子的悠闲步势走进心乐堂。
“哟,爷你来啦。”老鸨子喜欢回头客。
“小香姑娘?”徐德成问。
“她有客人,忙着呢。爷,叫几个姑娘挑挑?”老鸨子试探口吻问。
“我等她。”徐德成说。
“你也是干坐着,要不吃杯花酒?”老鸨子做出个风骚动作。
“哦,你这儿出条子吗?”
“当然啦,只是出条子双倍的价钱。”
徐德成故意碰碰腰间掖的钱袋,说:“钱带多了,有点硌腰。”
老鸨子盯着他的钱袋,眼睛放光,问:“去爷你的府上?”
“恒通大车店。”
“大车店?”老鸨子沉吟着嘟囔道,“大车店……”
“你甭犯难,城里还有翠喜堂,春玉堂吧?”徐德成激将她,说不方便到别的堂子找姑娘,“我别破坏你堂子的规矩。”
“爷你等等。”老鸨子不愿丢掉生意,说,“我们商量个价钱。”
“你开价吧。”
“出一次条子,”老鸨子伸出一只巴掌,问:“咋样?”
“五块?黄花闺女呀?三块。”为不让老鸨子疑心他另有目的,徐德成煞有介事地讲价。
“四块。”她说。
徐德成取出四块大洋放在桌子上。
老鸨子使烟袋锅一块一块地往自己面前勾,勾到第二块时突然停住,说:“头晌儿(上午)有人找你。”
“没有哇。”徐德成坦然否认道。
老鸨子继续往自己面前勾大洋,第三块,第四块勾完抬起头说,“小香完事,我打发人给爷你送过去。不过,呆一夜不行,完了事人我们必须领回来。”
“照你们的规矩办,我先回去等。”徐德成起身走了。
“线儿蚂蝭(水蛭)盯上啦。”徐德成走后,大茶壶过来说。
“四块大洋出次条子,便宜!老鸨子得意地说,心乐堂拉铺一块大洋,住局才两块大洋。
“我听见他说话了,嫌钱多了硌腰,往窟窿眼儿里扔呗。”大茶壶讥笑道。
“多去一个人陪小香出条子,去两个,带家什儿。”老鸨子吩咐说。
“干吗呀,兴师动众的,你还怕小香跑了不成?”大茶壶轻蔑道,“一个二驴子,跑了也不可惜。”
二驴子、骚壳子、老帮子都是对人老珠黄妓女的贬称。老鸨子恼怒道:“闭上你的臭嘴!
心乐堂的两个伙友领小香迈进恒通大车店的门槛。
“你们住店?”掌柜的假装不知情,徐德成什么都和他说了,他也答应给予配合。
“为住你们店里的客人送个姑娘。”心乐堂的一个伙友说。
“是我要的姑娘,领过来吧。”徐德成出现在走廊里。
两个伙友领小香随着徐德成到后院一客房门前,小香进去。
“不准插门。”一伙友说。
两个胡子隐藏在客房门旁,徐德成示意小香别出声,在她耳边授机宜,小香听懂了,不住地点头。
两个伙友分别站在客房门外两旁等候。乒乒啪啪,客房里忽然响起厮打声。
“快救命啊!他拿刀子割我大腿根儿……”小香尖叫道。
两个伙友一起冲进门,大德字、顺水子从门后闪出,撂倒他们两人……很快,徐德成、大德字、顺水子及小香走出客房,来到前院。
“掌柜的,两袋烟工夫后,你去警察局报案。”
“哎!掌柜的站在店门里,望着徐德成他们骑马出院。
王妈分别给冯八矬子和徐德富倒茶后退出。
“我来三件事,第一通知徐梦天后天到警局报到,他当警察的上边儿批了,陶局长可没少费心呐。”冯八矬子说。
“我一定很好地谢他。”徐德富说。
“要说谢吗,这第二件事,你该加倍地谢他。”
徐德富凝神静听。
“陶局长让我转告你,宪兵队和警局要搞一次收缴民枪……你家是大户,枪多,及早做些准备,该交的交,该留的留,明白不?”
徐家大院没枪护院,修的炮台形同虚设。陶奎元派冯八矬子提前来打招呼,其用意是啥?
“陶局长有什么特殊交代吗?”徐德富婉转地问。
“有哇,你是‘瞩托’,梦天即将到警局当差,收你的枪只不过是做笔成样象征性的,也是让你带个头……枪嘛,火燎杆、老套筒、铁公鸡都行,凑足三杆四杆,应应景。”
“哎,哎!徐德富定下心来,警局已经为他设计好了。
“第三件事是求你。”
“求什么呀,有事冯科长只管讲。”
“最近我们有三个警察,在西大荒遭遇胡子被打死了,尸首还停在王家窝堡,求你家大车给拉一趟。”冯八矬子说。
“行!行!啥时用?”徐德富满口答应道。
“现在,我带车去。”冯八矬子说。
“好,好。”徐德富没去多想,立马去安排套车。
冯八矬子坐在车辕板上,佟大板子赶车出了院:“驾!”谢时仿随后关上大院的门。
“时仿,你来我屋里。”徐德富叫管家。
徐德富对管家说冯八矬子来通知,让梦天后天到警局报到,他吃不准梦天这个警察当还是不当。
“当吧,满洲国刚成立,以后咋样发展还不知道,警察局里有咱家里的人,一有风吹草动,也好先知道。”谢时仿说当警察利大于弊。
理是这么个理,只是警察是万人烦的差事……徐德富心里顾虑,像冯八矬子这样的警察,勒索敲诈,徐家人咋能干这些万人烦的事情。
“我们多多叮嘱少爷梦天就是。”
“那就当吧,约摸不好再说。嗯,还有,他们要缴民枪,陶奎元透过话了,叫我家准备交上三杆枪。”徐德富说。
“交吗?”谢时仿问当家的。
“交,陶奎元说我们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旧枪坏枪凑够三杆就行。时仿,你安排好。”
谢时仿说仓房里有两杆老套筒,加上炸膛那杆老洋炮,够三杆了,交上去应付缴枪。
“行。说起炸膛,让我想起老门来,那次老洋炮意外炸膛,才要了老门的命。开春你想着给老门家送些谷种,别因缺种子种不上地。”
“我记着。”谢时仿问,“谭万仁当村长有信吗?”
“听说是定了,是他。”徐德富很注意邻里间的关系,说,“过去民国他当村长,没少关照咱们家,这回他当上满洲国的村长,咱也表示表示。”
“我再仔细哨听(打听)一下。”
“佟大板子去王家窝堡有个事儿我忘告诉他,王顺福家有两棵松木檩子要卖,顺便捎到镇上去,盖药店的房木不太足兴。”徐德富忘了一件事,说。
“冯八矬子说三具死尸,够拉的,哪有地方装檩木。”谢时仿说,“过些日子,专门去趟车。当家的,这回可要了佟大板子的命了。”
“怎么?”
佟大板子赶车走黑道儿,遇狼遇胡子啥的他都不怕,惟独怕死倒(尸)。多胆大的人,也总有怕的一样东西。
“你没对我说过。”
“他不让我对你说。”
“这个佟大板子啊!”徐德富道。
佟大板子虽然是徐家的下人,和做长短工、炮手有所不同,他是徐家的远房亲戚,辈分与徐德富同辈,这也是东家容忍自己的弟媳妇和车老板走近的原因。二嫂和德中是徐老爷子做主的一桩婚姻,儿子对老子的反抗就是没和二嫂圆房,以到外地读书为借口,一去不归。当家的徐德富自然看出养在家里的二弟媳妇,充其量顶个名份而已,最终她得改嫁,佟大板子是最好的人选,何况他们俩彼此好感,也有那么一些苗头。
佟大板子赶着大车在乡间土路上行走,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路上不时遇到行人,又有带枪的冯八矬子在车上,可是他头发茬子发麻,手在二嫂给做的猫皮套袖里颤抖。赶大车经场。遇上翻车打误、野狼、胡子什么的,他都不怕,只怕一样:死人。
“死人不能起来说话,你怕他们干什么?”谢时仿曾说。
佟大板子心里恐惧,连头一直不敢回,三个死倒(尸)的六只脚探出炕席,随着车的颠簸不停地摇晃。而冯八矬子就不同了,他大排儿二排儿(大模大样)地躺在车笸箩里,头枕炕席卷儿——枕着死尸,说:“人死了身子这么硬,硌脑袋。佟大板子,你有垫子什么的给我用用。”
佟大板子没转身,扔给他一个棉坐垫。
“瞧你吓断脉的样儿!其实死人有什么好害怕的,你打他骂他,他一声都不会吭的。”冯八矬子将棉垫垫好,躺得更舒服些。
佟大板子没搭话,心里有一面惊惧的鼓在不停地敲。
“佟大板子,你听说死人借气的事吗?”冯八矬子不怀好意,你越怕我越往你怕门上讲,编造道,“我亲眼见过,我六姨死时那个晚上,我们哥几个给她守灵,有一只猫从她头顶一过,嘿,坏啦,我六姨忽然坐起身来……”
“别说了冯科长,求你啦……”佟大板子声音发颤,央求道。他无法排遣掉心中的恐惧感,手紧紧的握着大鞭杆儿。
“佟大板子,咱们麻两句。”冯八矬子说,他躺不住,钻心磨眼找乐,说说笑笑,既可打发无聊的时光又可驱走寒冷。
“我、我嘴都让你吓瓢楞(变形)啦,还麻得出话来呀。”
“看看你,这样不经吓,我编排瞎话(故事)吓唬你,根本没这八出戏。”冯八矬子“哨”起来:
高高山上一片地,搭上台子就唱戏。
头一出唱的是黄花结果,二一出唱的是刀砍王义,三一出唱的是小燕儿凫水,四一出唱的是稳坐剥皮。
佟大板子应该朝下接,例如:身穿绿袍头戴花,我跳黄河无人拉等等。他会哨没接着哨,车笸箩里三具尸体的恐怖阴影不散,哪有兴致和别人哨啊!
哨是一种比赛,没心情战胜对方自然哨不起来,看来冯八矬子没磨嘴皮子的机会了。有一件本打算哨后再问的话挪到前边来,他问:“佟大板子你卸了车,住在徐家大院里?”
“嗯呐。”
“你对徐德成熟悉喽。”
“当然,他是三爷。”
“最近他没来家?”冯八矬子问。
“这事你该去问当家的。”佟大板子说,觉得这样说冯八矬子不会满意,解释道,“我起早贪黑的赶车,没许护。”
“嘿嘿!”冯八矬子干笑道,“你行,嘴挺严。我试试问你……你做得对,东家的事,知道也不能随便向外人说。”
冯八矬子走进亮子里警察局的局长室,陶奎元在写什么,他停住笔。“局长,三个死倒拉回来了,放在警察大队的院子里。”
“你写份悼词。”陶奎元说。
“怎么,还要给他们开追悼会?”冯八矬子觉得奇怪,死的是三个刚穿上警察服的胡子,开什么追悼会啊?
“隆重地开。八矬子,你可要好好地措词儿,认真地写,悼词角山荣队长亲眼过目。”
冯八矬子更觉奇怪了,说:“角山荣队长看悼词?”
“你别眼睛睁得像豆包似地看我,角山荣队长让拉回他们的尸首,开追悼会,重殓他们。”
“破了天荒。”冯八矬子嘀咕道。
“完全是为了下一步。”陶奎元举了举手中的材料说。
下一步?有什么重大行动?冯八矬子心里画魂儿(犯疑)。
“我这不是正按角山荣队长的指示,拟春季剿匪计划。”陶奎元向心腹透露部分机密。
“哦。我懂啦,激励……卖命。”冯八矬子憬悟道。
“行啦,你别捅破这层窗户纸……保密,保密!”陶奎元转而问道,“徐家的事儿……”
“缴枪的事我和徐德富说了,他同意,交三支。”冯八矬子说,“他儿子徐梦天准时过来报到。”
“徐德富是人核儿(鬼道),分出大小头了。”陶奎元掩饰不住得意,说,“好!”
“局长你对徐家……我感到费解。”
“对他家太好了是不是?八矬子你呀,有些事情你算精到了家,但摆弄人,你比我可就差两个节气。徐德富的儿子当警察,以后自有妙用。”
“啊,啊,是这样。”冯八矬子似懂非懂地道。
“你先忙开追悼会的事,忙完赶紧帮我搞剿匪方案。角山荣特意提到天狗绺子,此次剿杀他们是主要的目标。”
冯八矬子推断,角山荣队长认为这三个警察是天狗绺子枪杀的,所以要坚决消灭他们。
陶奎元也这么看,只是不清楚天狗绺子的来头,他们从哪里来的,可能从白狼山窜过来的,目前只能如此揣测。
冯八矬子拉死倒回来,久占看了死者的枪伤,有两个人子弹从左太阳穴打进,从右眼出来。
“我想到一个人。”久占说,有一个人是这样手法。
“谁?”
在早传闻,坐山好手下水香草头子,枪法很神,拿胡子的话说管亮……久占肯定地说:“这三人有两个人是他射杀的。”
“怎么可能啊?”陶奎元不信,坐山好的绺子改编了,那个草头子应该在徐德成的骑兵营里头。警察局长立马否定道,“不对呀,徐德成带骑兵营早离开本地。”
“故事儿就出在这里啊!”冯八矬子大胆猜测说,“有两种可能,一是草头子在改编前拔了香头子(离开绺子),后来自己又拉竿子;再就是骑兵营重操旧业。”
“你说徐德成当胡子?”陶奎元摇头道,“后一种不可能。”
“咋不能?徐德成至今去向不明,说不定又当上了胡子,而且把绺拉回家乡来,这三名警察在坐山好原来的老巢蒲棒沟附近被杀的。”
能说明什么?徐德成去向不明就去当胡子?他不能随大部队调入关内?或者驻扎某地方不便与家联系;蒲棒沟人迹罕至,在那一带出没的不只是一个两个匪绺,打死警察怎么肯定就是徐德成所为?猜测,仅仅是猜测。陶奎元想。
“也许是我多疑,无端……”冯八矬子牢骚道。
“对徐德成他们怀疑你并不是无端,坐山好的班底,直白说是胡子打底的骑兵营,在时局不定的情况下重蹈覆辙完全可能,因此你并非无端。”陶奎元心里还是赞同冯八矬子的分析,也交了底道,“八矬子,你睡觉都睁一只眼睛,没错。我如此态度,不是反对你怀疑徐德成,相反,倒希望你……现在我对徐家所做的一切,还是那句话,以后自有妙用。”
“我明白啦,局长用心良苦。”冯八矬子彻悟地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打耗子也得用油脂捻儿!”
“这件事你心里有着,悄悄地去做。尤其是徐德富的儿子到警局里来,我打算叫他做内勤,你丝毫不能让他看出什么。”陶奎元老谋深算,说,“与其说留在身边一个徐家眼线,不如说我们利用他方便。”
三匹马匆匆忙忙地赶路。冬天的马蹄叩磕在冻土路上清脆而有力,大德字、顺水子加了几鞭子,故意与徐德成拉开距离。
小香与徐德成同骑一匹马。
“我跟你走,哪怕到天涯海角。”小香说。
“不行,还是我说的,前边是个小镇,通火车,你从那儿去哪儿都方便。”徐德成记不得几次说这样的话了。
“你冒死救我出来,我该好好报答你。”小香总觉欠他什么,女人用什么偿还呢?
“不欠啦,在心乐堂你已经报答啦。”徐德成说。
“那种地方,大茶壶巴眼的在门外监视……往后则不同。”小香感觉和别的男人是皮肉生意而麻木的,和徐德成则不然,有情感在里边,心乐堂的房间里她清楚有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在监视,这种事在第三者的监视下进行太扫兴。
“小香,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说来,会吓你一跳,我是胡子。”
不料,小香平静地说:“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你是胡子。”
“噢?”
“你睡觉不枕枕头,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狗夜间睡觉将耳朵贴在地面上,那样便可听见远处传来的声音……还有,你走路仍然露出骑马姿势。”她观察得很细致。
“我算服了你啦!小香,我们绺子有规矩,五不准七不抢八不夺,其中一条,不准压裂子(奸淫女人),我不能破坏绺规。”徐德成为她做了安排,“小香,我这儿还有些钱,够你花销一阵子,你尽快落下脚,世道这么乱,一个羸弱女子四处飘零,难免遭恶人欺凌。”
“我以为你救我,要带我走,没成想……”小香脸贴在他宽大的背部,獾皮暖着她的脸,她渴望温暖。
“你不是想跳出火坑吗,从良的愿望可以实现啦。小香,你还年轻,找个好人家过日子去吧。”
“我真心想跟你走啊!”
“这我知道,几十个弟兄等着我回去,我是大柜埃”
大德字勒住马,待徐德成走近。说:“大哥,前边有两股道,一股进城的,另股……我们走哪股?”
“送她到城边上。”徐德成说。
“好嘞!”大德字策马追赶顺水子。
小香听出把自己送到城边儿,就是说在城边分手。最后了……哦,不能就这样最后,给他留点儿念想,她瞥向路两旁,那儿荒草深深,高粱谷地一样蔽人。
“哎,快到城边了。”荒草埋没他们时,她说。
“快到城边了。”徐德成拉下缰绳,使马慢下来,转身看她道。
“我想给你!”小香直视着他,大胆地表露欲望。
徐德成何曾不这样想,他心里明白,也许今生今世这是最后一别,她将漂泊何处谁知道,自己的生命在马背上行走,随时随地都可能结束。
小香滑下马背,躺倒在荒草上。他脱下獾子皮大衣给她铺上,一堆发亮的东西在黑色的毛皮间闪烁。
一匹空鞍子的马在荒草边儿上,等候它的主人。
不久,小镇的轮廓清晰可见,草房的尖屋顶上,有喜鹊在飞翔。小香像一只喜鹊飞向那座城镇,徐德成他们三人在马上,望着远去的小香的身影,渐小渐淡,直至消失。
“挑!徐德成一抖马缰绳道。
这个初春的上午,往西大荒胡子老巢赶的不只是徐德成他们,还有一个特殊人物――走头子曾凤山,他也往蒲棒沟赶。
说销赃一词,人人都懂,说走头子大概懂的人就不多。走头子是关东应运而生的江湖行道,胡子什么东西都抢,用不了就要变卖掉,自己不便露面去卖,通过第二者去变卖,专门给胡子销赃的人,则称为走头子。
“二当家的,你能理解我的难处是不是。”曾凤山说。
“我咋不理解?你做走头子的不容易,我们把东西从警察眼皮子底下耢出来,曾贤弟你呢还得在警察眼皮底下折腾出去。”草头子说。
“时下我这行越来越难做,可不是坐山好大当家的那阵子。”曾凤山道自己的难处,说,“你知道我的老涡子在亮子里。”
“知道,孙记车皮件铺。”
“那会儿陶奎元的警察署,吃粮不管事,我的活儿好做一点,即使逮住了,捅上一点钱,事也就压埋了。如今,陶奎元依靠日本人,他尥蹶子给日本人干事,干冒烟啦。警局成立了特务科,冯八矬子当科长,鼻子比狗还灵敏,到处闻。”曾凤山几分忧虑地说,“给他划拉住,我掉脑袋莫小事,拐带(牵连)上你们……”
“既然这样,我才把所有的东西做成最低价,鞭子绳套啥的根本没打单儿。”草头子面对的是同党,更是精明的买卖人。
“我想起什么说什么,昨天警察大出殡,那场面,比民国初年镇长他爹出殡大得多了,角山荣队长参加葬礼并讲话……”
“这倒是儿子打爹的新奇事。”草头子心里头颇得意,死掉的那三名警察与他们绺子有关系。
“二当家的是照顾我……那个大车轱辘?”
“绕来绕去,还是那个车轱辘。这批货你全给折腾出去,弟兄们指望它换季呢!车轱辘白送你啦。”
曾凤山戴上狗皮帽子,说:“二当家的办事真爽快,等雪再化化,露出道眼儿以后,我来取货。”
“掯富(吃饭)再走!我俩搬火三(喝酒)。”
“不啦,大雪没棵的,我趁早赶路。”
农谚曰:隔道不下雨,百步不同风。同是西大荒上,王家窝堡的雪很小,花花搭搭的盖着地面,整个村子看上去斑斑驳驳。
“这离窑堂(巢穴)不远了,你们俩先回去报个信儿。”徐德成远见一缕缕青烟从村落的屋顶袅袅飘起,他说,“我到王家土围子去一趟,兴许明天回去。”
“我们走了大哥。”大德字一抱拳道。
三人分道扬镳,徐德成鞭马进村,惊诧地望着村头大雪覆盖的土房框子。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是这样啊?”
“徐营长!王顺福奔人影儿走过来,走近叫他道。
“顺福兄。”徐德成回过头来,表情哀伤。
“她自己在夜里点燃房子,人们发现赶到时火已经着圆了盆,眨眼的工夫就烧落了架。”王顺福对他说起发生的惨事。
“她没有出来?”徐德成问。
“瞧那情形,她根本没想出来。”王顺福说。
齐寡妇烧掉房子和自己,这事儿徐德成绝没想到,他问:“多咱的事儿啊?”
“去年春天吧。”王顺福搓搓冻得发麻的手,说,“徐营长,冷冷呵呵的,回家唠去。”
徐德成犹豫不决。
“走吧,眼瞅太阳要卡山,走走,回家。”
“我本打算走……”
“走啥走,你的马已通身大汗,歇歇,明天再说。”王顺福真心实意地让他。
徐德成也真想问清齐寡妇的事,同一只羊进了村子,王顺福穿着件皮筒子毛朝外,同披着张羊皮差不多,他像一只体态雍肿的绵羊。
冬天乡间财主的土屋,火墙、火炕、火盆,温暖如春。准确说,这时已是立春到开犁的春脖子,今年春脖子长。徐德成歪身炕头,热炕解乏最快。
“徐营长,我给你拿枕头,躺下直直腰。”王顺福热情道。
徐德成没拒绝,躺下身子与王顺福唠嗑儿,说:“当真人不说假话,我已不是什么营长。”
“不当兵啦?”
“当胡子。”
“当胡子?”王顺福半信半疑。
后来王顺福听说徐德成在日军进亮子里镇前就撤走了,说什么的都有,七嘴八舌。有的说他们东北军让日军给吓跑了,也有的说他们和日军穿一条裤子。乡下草根百姓,一会儿听说日本人帮助张大帅打死郭鬼子,一会儿又听说日本人在皇姑屯炸死张大帅,许多事情就是翻车倒包(反反复复)。
“这也难怪大家指指戳戳的,不明真相啊!”徐德成对他讲明真相,说,“我们是接团里命令撤出亮子里的。”
“原来如此。”王顺福也算去掉心里一片疑云,忽然起来件事,说,“几天前,你家兄德富来看房木,我还问起你的事,他摇头不知。你许久没回家了吧?”
“一年多了,前年我回獾子洞过的八月节。”徐德成说最后一次回家,说,“小鬼子还没攻打北大营。”
“瞧你的装束,说干老本行我信。”王顺福盯着他的宽布腰带子,它对胡子来说,用场就大了。
“你过去是我们的蛐蛐儿,我就不瞒着藏着。”徐德成说了实情,“我重新拉起绺子,报号天狗。”
“坐山好大爷在世时,他喜欢这个报号。记得你说过,天狗,取其天狗吃日之意。”
“唉,那时呀徒有虚名。从今以后,我这个天狗大概真的要吠日吃日啦。”徐德成表明与日本鬼子为敌的态度。
“民间有一习俗,天狗吃进日头,有人便敲铜锣铜盆,吓唬狗把日头吐出来,我想恐怕你吃不消挺。”王顺福清楚日本鬼子不好对付,吃时恐怕不只烫嘴硌牙,或者说你根本就吃不到嘴。
“假如有一天我真的吃了日头,你……”徐德成试探性问道。
“我把铜器物通通藏起来。”王顺福婉转得有些诙谐说。
“哦,”徐德成不难听出弦外之音,问:“这么说,你还愿意作我们的蛐蛐(亲亲)?”
“一如既往。”王顺福吞吞吐吐起来,说,“只是,只是那什么……”
“嗯?”
“日本人把持着满洲国,加强社会治安,对你们清剿力度不断地加大。我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公开和你们来往,原因是日本人的耳目到处都是,有句话也不知该不该我说。”
“拿我当外人,你就别说。”
“我,我还是不说的好。”
“涉及到我?”徐德成意识到什么,问。
王顺福点点头。
“没关系,你说吧!”
“你大哥。”
“我大哥怎么啦?”徐德成实在不知道长兄怎么啦。
“你真的不知道?”
“说呀,”徐德成心急道,“我大哥到底怎么啦?”
“看样子你不知道,他给日本宪兵队当‘瞩托’,他还把长子送到警局当警察。”王顺福还是把话往回拉一拉,说,“当然,为日本人做事的,也不都是坏人。”
“原来如此。”徐德成惊愕道。
“五天前冯八矬子科长带你家大马车来拉被打死的三个警察,他亲口对我说的。”王顺福讲了消息的来源。
“冯八矬子平白无故当你说这些?”
“他劝说我当‘瞩托’,举了你大哥的例子。”王顺福接下去摇头道,“总之我当不了‘瞩托’,也不能当‘瞩托’,当了我对不起我九泉之下的闺女。”
若干年前,王顺福的闺女小美到铁路旁边去抓蝴蝶,她跟着一只白蝴蝶跑,边跑边说童谣:“蝴蝶蝴蝶落落,给你个板凳坐坐;蝴蝶蝴蝶起起,给你个板凳倚倚。”
日本铁路守备队的枪口瞄准一只蝴蝶,不过不是白色的,三八大盖枪差不多打碎了那只蝴蝶,小美死在铁路路基上,她追赶的蝴蝶飞回来,落在她的眉心间,翅膀两侧有一双明亮的东西凝望蓝天。闯入日本租界地,遭枪杀的不只是王顺福家的小美。
“有烟吗,我抽一袋。”徐德成心里烦躁,想抽烟。
“你看我不会抽烟也就想不起来,忘给你拿烟了。”王顺福踩着板凳从吊板上取把烟,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说,“秋后晾干放这儿,始终没人抽。”
烟叶阴干透了,很脆。徐德成揪了几块烟叶,卷支纸烟,点着。
“烟咋样?”王顺福问。
“挺有劲的。”徐德成贪吸几口,问:“冯八矬子到哪儿拉死尸?”
“有三个警察在我们村南甸子上,据说叫胡子给打死,冯八矬子领人抬到我家场院里,叫我找个人看着别让野狗啥的给啃了……”王顺福说,“哪天他带着你家的大马车拉走的。”
“知道是哪个绺子干的?”徐德成这样问,他想到是二柜草头子领人干的。
“冯八矬子说以后派人调查。”王顺福说。
“场。言说的好,十个手指伸出不一般齐,我哥是我哥,我是我……胡子我是铁当定了。顺福兄,我当胡子的事我大哥还不知道,你替我保密,甭告诉他。”徐德成当晚没走,他睡炕头,王顺福睡炕梢,他们没马上睡着。
窗外的风扬起沙子砸在窗户纸上,嚓啦嚓啦地响。
“听说坐山好被人杀死。”王顺福说。
“是暗杀。”
“凭他的武艺,三两个人到不了他的跟前,暗下手则另当别论。”王顺福问,“凶手逮住没有?”
“没有。”
“他和齐寡妇好像有个孩子,对,是小小子(男孩),她领他到地里打茬(读za音)子,我见过,虎头虎脑的长得很像坐山好。”
“他的儿子嘛。”徐德成这样说。
“那个孩子突然不见了,屯里人觉得是个谜。是不是叫坐山好接走了?”王顺福心里明镜似的不是这么回事,他甚至知道孩子是谁接走的,故意问。
“我也不清楚。”徐德成说,却问:“她死前……”
“没人到过她的屋子,寡妇门前是非多。女人没了丈夫,天塌了一半,另半让她擎着,她擎得住吗?擎不住,当时我撮合他们,本意是让她找个生活的靠山,唉,红颜命薄,突然得病,终归享不了这份福。人嘛,就是怪,有的人吧罪他(她)能遭,可一享福,坏啦,病也来了,祸也降了。”
“把她葬在哪儿?”
“屋子里,她住的屋子里。”王顺福说,“你想啊,她点燃房子自焚,做地根儿就没想出来,大家一想,还是遂了她的心愿。王家窝堡开屯辟村头一磨(拨)经着这事儿,谁也不知埋在房子里的坟叫啥坟。在早哇,有亲人死在外边,家里人做个空坟……到底没人给起出名子,最终叫它寡妇坟。”
窗外沙子打窗户纸的声音更烈更响,像似谁往上扬的沙子。
“我打算开春把坟墓迁走。”王顺福说。
“为什么迁坟?”
“她不得安宁,总有人在她房屋周围钉桃木撅子。”
“钉桃木撅子?”徐德成惊讶。
乡间有个说法,桃木避邪……钉桃木撅子就是不让妖魔出来。人们瞎弄么,她一个寡妇肆业,活不下去才自焚,在世时都没咋样,死了还能作妖?王顺福寻思再三,还是把她坟迁走。
“坐山好大哥不在了,迁坟的费用我出。”徐德成这样说,他想为她做点什么。
“棺材板没几个钱,倒是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按风俗,坐山好同她也算夫妻一场,你看是起坟并骨,还是找些坐山好使用过的东西随葬?……当然她还有前夫,理应他们同眠一穴,但是他尸骨落在何处无人知晓,只能写个名字同她合棺。”
徐德成说你为我大哥想的很周全,移坟的事不要搞了,他现在长眠在亮子里东坨子上,有他的马与他做伴儿,很安静,别去打扰他啦。我用的匣子枪是他的,如果须要的话,拿它和她合葬吧。
王顺福认为匣子枪不妥,下葬时会有屯子里人到场,人多眼杂,时下警察对武器盯得死紧,万一有人报告上去,麻烦就大啦。
徐德成望着自己手中绣着“平安”的烟荷包寻思,忽然想到那件秘事,说:“坐山好大哥曾对我说过,她丈夫的尸骨就埋在她家的炕洞子里面。”
“是么?”王顺福又惊又喜,说,“这倒揭开了齐寡妇丈夫尸首下落不明之谜。”
齐寡妇前夫病死的,可谁也没见到他的尸体,她守口如瓶,只字不谈他的下落,原来埋在炕洞子埃哦,她始终同死去的丈夫在一起!这样一来,她灵魂安宁了,死后与前夫同眠。王顺福认为这是最圆满的结局。
“大哥,”草头子捧着火盆走进窝棚,放到徐德成的跟前,说,“你走后这屋没怎么断火,有没有人住可真不一样,冷嗖嗖的,给你绷(捧)个火盆来。”
火盆在冬天的东北,相当于手炉,家家都用火盆,夜晚老少围着它说今讲古,嘴馋的在火盆里烧东西吃。制作火盆用黄泥或狼屎泥,掺上苋麻做筋骨,十分结实耐用。
徐德成捻上一锅烟,插入火盆点着,吧嗒吧嗒抽几口。说:“找遍了,没有。有根疯啦,冻歪(死)在大车店的草栏子里。”
“有根很忠诚……”二柜草头子说,“大哥你没在家其间,我们踢坷垃,叫人打歪了(打死)两个弟兄。”
“于是就打歪了三警察。”
“是。”草头子说,“我自己结果了俩。”
徐德成往自己的眼睛上比划一下,说:“你一枪摘下了天球子(眼珠)。”
“我就这个手法喽。”草头子说,冯八矬子亲自到王顺福家拉回警察的尸体,草头子也知道了,“那天走头子曾凤山来了,他说宪兵队长角山荣亲自为死去的警察送葬,真是兔死狐悲。”
“兔死狐悲说不上,角山荣纯是刘备摔孩子――刁买人心。他下一步利用这帮跳子(警察)干啥?”
“嗾疯狗咬傻子。”
“对,贴铺陈(合实际)!”
“日本鬼子不想伤自己一兵一卒,又达到消灭像我们这样绺子的目的。”草头子说,“角山荣这只老狐狸!
“我们要早点准备。”徐德成表情忧虑,说,“陶奎元和我们的仇没完,新近又死心塌地投靠日本人,对我们大为不利啊!”
“看样子得挪窑子,狡兔三窟,我们再往西走,进入沙漠里。”草头子出谋道,“压(呆)在蒲棒沟时间太久,说不准已被点字头(官)花鹞子(兵)掌握。”
“眼下大雪快化净露出路来,他们要来袭击,雪化前我们离开蒲棒沟。”徐德成说。
“明天我带人往西去踩踩道儿,选个地方。”
“你去吧,我回家一趟。”徐德成说。
“家里不知道太太和孩子出事吧?”
徐德成这次回去,准备告诉大哥。
獾子洞村初春的夜晚很寂静,几只饥饿难耐的狗獾冒险到村中觅食,有时惊动了狗,朝它们狂吠几声。寒冷将人们赶进火炕、地炕的屋子里,大长的夜,串门的邻居聚集在连二炕上,听讲瞎话(民间故事),也有玩抓嘎拉哈,总之,找些营生打发漫长的夜晚。
大户人家规矩多说道儿多,高墙深院的进出不方便,徐家大院到了晚间大门一关,上栓上锁,外人没人来,全家老少几十口人各自呆在自己的房。
当家的堂屋里,徐郑氏手旋转拨弄棰(纺线绳),嘴叼着苋麻纰儿,纺绳,这种绳子主要用来纳鞋底儿。
徐德富在灯下看《上孟》、《下孟》、《大学》、《中庸》什么的,一堆爹留下的私塾教材。
“咱梦天穿上警察服,一定很帅气。也不知哪天来家?”徐郑氏旋转拨弄棰,徐家的拨弄棰是骨头做的,长时间使用,骨头青黢黢的发亮。
徐德富抬头只瞥了夫人一眼,继续看书。
“你们老徐家人骨架大,穿军服警装都好看,梦天穿警察服备不住(大概)像他三叔德成。”当母亲的想儿子,见不到也只能这么猜想啦。
“早点睡觉,”徐德富放下书,心情烦躁道,“明天我到镇上去,给小闯子请私塾先生。”
“顺便到警局看看梦天。”徐郑氏停下手中的活计,扫炕,铺毡子。当家的春夏秋冬四季都睡牛毛毡子,隔凉隔热,睡着舒服。
“要不的(不然的话)等药店房子盖完,有了地方住,让二嫂带小闯子住到镇里上小学念书。”徐郑氏不错的主意。
“那样又要耽误半年。”
“听说镇里小学校教日文。”徐郑氏说了句他不爱听的话。
“睡觉,睡觉!”
“咋又冲你肺管子啦……”徐郑氏嘟囔道。
骆驼圈亮着灯光,谢时仿走过去,摘下挂在柱子上的马灯,将灯芯捻低提在手上,开始满院巡视。
车棚子里,佟大板子修补绳套。谢时仿说:“大板子,外边天冷拿到屋里去整吧。”
“在屋里没法儿比量,外套快接完啦。”佟大板子说。
谢时仿重新捻大灯芯,为佟大板子照亮,说:“那天你和八矬子拉……”
“别提了,吓死我啦!一车笸箩挨排三个死人骨碌,冯八矬子个儿小胆子天大,头枕死人。”
“他们说没说,拉死尸回镇上干啥?”
“不知道,拉到警察大队院卸了车……三爷他们原来骑兵的兵营,现在是警察大队部。”
“鹊巢鸠占。”
“冯八矬子问起三爷。”
谢时仿一愣,觉警。
“他问三爷最近来没来家。”
“此事你对当家的说了吗?”谢时仿问。
“我见他近日心情不好,怕给他添堵,没说。”佟大板子说,“我牙口缝没欠三爷的事。”
“是啊,不说也好。你咋答复他?”谢时仿继续说道,“冯八矬子鼻子灵,顶风能闻几十里,他绝对不是闲打唠(随便)问问,这事过后我真得告诉当家的。”
佟大板子弄完绳套,一起和谢时仿走到前院,在西厢房前,他说:“到屋坐一会儿吧,谢管家。”
“不啦,我到炮台上去看看。”谢时仿拎着马灯顺甬道走上炮台。炮手注视外边动静,管家问:“没事吧?”
“挺消停。”炮手说,“先前狗咬,准是獾子进村。”
“四条腿的獾子倒好啦,别是两条腿的。”谢时仿指人,说,“这满洲国成立后,地面上一天比一天乱,胡子苍蝇下蚱似地忽然多起来。”
炮手听见有声音传来,立刻警觉起来,说:“像马蹄声。”
谢时仿、炮手分别到了望口去看。
“是个骑马的人。”炮手摸起枪,做随时迎战的准备。
谢时仿看清了来人,一惊道:“嗬,是他。”
“谁?”
“三爷。”
“三爷回来啦。”炮手放下枪,也看清楚到大门前的人。
“不要声张……”谢时仿嘱咐道,“记住,三爷今晚回来的事,别对任何人说,我去给他开门。”
“三爷。”谢时仿开开院大门。
“别惊动家人……”徐德成手牵着马,低声说,“管家,直接到我大哥的屋子里去。”
“哎。”谢时仿接过缰绳,来到后院当家的堂屋窗户前,轻叩两下,通报道,“当家的,三爷回来了!”
屋内立刻亮起了灯。徐德富、徐郑氏穿上衣服,他们俩一脸惊喜。
“大哥,大嫂。”徐德成进屋来。
“从哪儿回来,吃饭了吗?”徐德富问。
“没呢,家有现成的我吃一口。”徐德成说。
“我叫王妈收拾点儿饭。”徐郑氏说。
“不用,大嫂,深更半夜的。”徐德成阻拦道,“我还不太饿。”
“有什么就吃什么吧,明天早晨再说。时仿,烫壶酒,捞几个咸鹅蛋来,我和德成喝一盅。”徐德富说。
谢时仿同徐郑氏一起出去。
徐德富上下打量三弟,疑问道:“你咋这身装束?”
“说来话长,大哥咱先不谈这些,呆会儿我细说给你。”徐德成想过会儿再说,问:“家里人都好吧?”
“都好,小闯子也长高了,我正打算请先生教他,你大嫂主张送到镇上公立小学读书。正好你回来,主意你拿。”
“大哥安排吧,咋地能读书就行。”
“小芃比小闯子大一岁,念书没?”徐德富问。
“德成,”徐郑氏端菜盔子进屋,问:“雅芬她们娘几个好吧?”
徐德成脸色骤变,回避哥嫂探问的目光。
“先吃饭,吃饭。”徐德富看出什么,急忙道。
放上炕桌子,谢时仿端上酒壶,退出。
“德成,脱鞋回腿上炕里。”徐德富说。
“你们哥俩慢慢喝着唠着。”徐郑氏抱起一双被,说,“我到里屋去睡。”说完走出去。
“德成,喝酒。”
徐德成与徐德富撞下杯,一扬脖儿喝进。
“说吧三弟,发生了什么事?”
徐德成抓起酒壶,手被徐德富摁下道:“你没酒量我知道,三弟,到底出了什么事。”
“雅芬和小芃都死了。”徐德成流下泪来说。
“啊!徐德富大惊失色。
“我们路过大林县城……”徐德成对长兄讲了全过程,最后说,“我去找了,没找到四凤。”
“这孩子能到哪里去呢?”徐德富用手巾揩泪道。
四凤在四平街鸾凤堂学窑调,红妹扶琴教她,老鸨子栾淑月在场监督。
“哥哥你撵我进了高粱地。”红妹教唱一句。
“哥哥你撵我进了高粮地。”四凤跟着学唱一句。
“小奴回身脱了衣。”
“小奴回身脱了衣。”
“又白又胖又胖又白。”
“又白又胖又……”四凤羞怯,声音降低道。
“没吃饭啊,四凤?”栾淑月很凶横地道,“大点儿声,唱!
“又白又……”四凤战战兢兢,词儿也不对,调儿更不准。
栾淑月从发髻上拔下银头簪,狠狠地扎四凤道:“你皮子紧了……憋回去,不准哭!
“又白又胖又胖又白。”四凤忍着泪唱道。
“红妹,继续教她!
栾淑月说完回到自己的卧室,怒气未消,脖子挺得溜直,像是落枕,荣锁赶忙过来给栾淑月按摩颈部,说:“生这么大气,不值。”
“本是雏儿该学会的窑调,”栾淑月舒坦了许多,说,“四凤已是青倌的年龄,还没学会,气死我啦。”
“四凤一点儿都不笨。”荣锁怀着另一种目的,加钢儿(挑拨)说,“她是匿心眼儿不给你学。”
“她还像大户小姐似的,羞羞答答。”栾淑月说。
“教给我,不出十天八天,保证她尽快早熟……”
“哼!你是能让她早熟,可是人也让你揉扯零碎。”栾淑月讥道。
“我这不是为你好,省得你操心。”
“是啊,交给你我是省了心,可一棵摇钱树就毁了。鸾凤堂二十几个姑娘,顶属四凤漂亮,将来挣大钱的主儿。”
“没别的,给她灌点儿迷魂汤。”
“荣锁,”栾淑月色迷迷地看他道,“你说的对,给她灌迷魂汤。”
“你答应啦?”荣锁眼睛一亮说。
“你想哪儿去了……把四凤叫来。”栾淑月要亲自给她灌点儿迷魂汤。妓院的迷魂汤咋灌?老鸨子有一套方法。
荣锁情绪不高,懒洋洋。
“咋的,和老娘腻歪了是不是?”栾淑月训斥道,“荣锁,腻歪了你早放屁,找你这老色儿的人甭用敲锣打鼓吧?”
“没,没,”荣锁迭忙地道,“我离不开你……”
“一会儿当着四凤的面,你卖点儿力气……”栾淑月说。
荣锁去叫四凤,栾淑月换上宽大睡衣,躺在炕上。四凤和荣锁一起进来。
“四凤,给我烧烟泡。”栾淑月支使道。
四凤跪在烟灯前,烧烟泡。这个活儿她学的不错,没出差儿,可是灌点儿迷魂汤的内容还没开始。
“荣锁,你过来。”栾淑月颤颤微微地叫大茶壶。
荣锁上炕,紧挨栾淑月躺下。
“荣锁,我出谜语你猜。”栾淑月打情骂俏道:“听着,一棵树结俩梨,小孩见了干着急。”
荣锁手伸进栾淑月的睡衣里,下流地道:“咂咂(乳房)。”
“你手真贱,轻点儿摸。”
“我想吃一口咂。”荣锁猥琐的目光瞟着四凤,贱不喽嗖地说。
栾淑月解开衣襟露出白光光的乳房,说:“吃吧,卯劲儿啯……”
荣锁羊吃奶的姿势,栾淑月哼哼叽叽。
四凤害羞,低下头去。
“四凤,你紧着烤烟……别弄出邪味。”栾淑月喊,为吸引她的目光,这是灌迷魂汤的细节。
四凤手上下不停地动,烟被烤得滋滋地响。
栾淑月与荣锁拥抱在一起,连摸带啃还有不堪入耳的淫荡声音。
“妈妈,烟烤好了。”四凤说。
栾淑月暂停调情抽大烟,抽足大烟更有精神头来调情。
“妈妈,没事我先下去了。”四凤上完大烟泡,想逃走。
“唱曲!”栾淑月可不让她走。
“是,妈妈!四凤不敢违抗,唱道:“哥哥你撵我进了高粱地,小奴回身……”
栾淑月抽足大烟,又与荣锁肆意起来。
四凤唱的声音发颤,眼泪流下来。
“你这是唱曲?纯粹是嚎丧!”栾淑月恼怒,绰起烟袋向四凤的头刨去。
四凤的头出血,淌过脸颊。
“滚!”栾淑月真得要和大茶壶荣锁干那事了,轰走四凤。
红妹坐在矬凳上洗衣服,见四凤满脸血泪。问:“怎么了,四凤?因啥挨打?”
“他俩干那事逼我看着,还让我唱曲儿。”四凤咬着下唇,委屈道。
红妹找来药,分开四凤的头发,惊叫道:“啊呀,这么大口子,用啥打的?”
“烟袋锅刨的。”
“他们个顶个的都这么狠。”红妹慨叹道。
“他们干吗做那事非叫我看呀?”
“灌迷魂汤。”
“你也灌过?”四凤稚气地问。
“傻妹妹,我们从小进到这里来,都得过灌迷魂汤这一关……四凤,今个儿你是不是在妈妈面前唱曲儿掉眼泪了?”
四凤点点头。
“掉泪不行,得装出笑脸……”红妹说。
“红妹姐,我们啥时能熬出头啊?”
“早呢,说不准一辈子都出不去。除非遇上好心人为我们赎身。”红妹说,这些话四凤听来懵懵懂懂。
“我爹不知道我在这里,他肯定能赎我出去的。”
“别尽说傻话了四凤,你爹要是有钱,为啥把你卖到这种地方来呀?”
四凤为自己争辩,说我爹没卖我,是我跑丢的。爹带兵打仗,我和生病的娘、小妹在一起藏在地下室里,被飞机炸坏,我随大流跑出来,与娘和小妹失散……一个男人往我嘴里灌了什么药,我就跟他走了。
“蒙汉药。”红妹知道那东西,说,“四凤,你爹骑马带兵,一定是个官。”
“爹是营长,我得想办法逃出去找爹。”
“从这儿逃走?比登天难!大门有‘小打’看着,大茶壶看咱们更紧。四凤,你千万别干虎(傻)事,他们抓住逃跑的,要剥光衣服,使开水烫你。”
“开水烫?”
红妹三下两下除去上衣,脊背现出烫伤的疤痕,现身说法道:“我跑过,没成。马上叫我接客,那时我才十二岁。”
“红妹,今天是你的喜日子。”老鸨子说。
“什么喜日子?”
“给你开苞。”
开苞毒蛇一样字眼儿,其实她已经给大茶壶探了底——开了苞,红妹麻溜给老鸨子跪下哀求道:“妈妈,饶了我吧……”
“饶你架不住你跑。”老鸨子发了狠,给她安排开苞的是个俄国人,在那个大洋马似的男人身下,她像一只小耗子,只有遭侵略的份儿。
“不知为什么,今年起他们也不让我接客了。”
“不让接客好呀。”四凤头脑简单道。
“可是大茶壶始终霸占着我。”红妹委屈地说。
四凤尚不懂占着的全部含意,一定是挨欺负。她问:“红妹姐,知道亮子里镇吗?”
“我只知道我家那儿地方叫大洼子……四凤,你家在亮子里?”
“住过,我大伯家离镇上也不远,到了亮子里,也就能找到我大伯。”四凤对獾子洞记忆深刻。
“你刚来乍到,他们看你更严,想逃,现在不成。”红妹说,论年龄她不比四凤大多少,但来鸾凤堂早,饱尝了辛酸,积累了经验。
栾淑月、荣锁并排躺在炕上。她说:“你赶上驴啦,快把我折腾散架子了。”
“你让我多卖力。”荣锁贫嘴道。
“好像很长一段时间我俩没……”栾淑月道。
“瞧你愁眉苦脸的,谁敢沾你的边儿。”他说。
栾淑月唉声叹气地说:“四平街上花界有崔知府,白知县,任里堂经营的吉升院、悦乐堂、宝顺书院三家垄断着,咱们这小小的门面争不过他们,门前客稀,维持下去也没啥大够当(成绩),不如趁早挪窝儿,换地方开去。”
“听说你那个两姨姐夫陶奎元是三江县警察局长,找找他,窑子干脆搬到亮子里去开。”荣锁出主意说。
“快一年没见他的影了,红妹给他留了一年没接客……这回有了四凤,明天让红妹接客。”栾淑月说。
陶奎元到四平街必到鸾凤堂,在早是和栾淑月厮混,她开了妓院,他近水楼台嫖漂亮的姑娘,有些日子他没来逛窑子。
“原来你不让我碰四凤,是给他留着。”荣锁受屈道。
“你闲着啦,弄得红妹走路拉胯……”栾淑月说,“上次他来时我答应给他留个没‘梳头’的姑娘……荣锁,我真得去亮子里一趟,他要是肯给我当叉杆(幕后支持者),我们就搬到他那儿去。”
“你啥时走?”荣锁问。
“过了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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