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逃遁夹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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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田好种田好

    粗米饭菜吃得饱

    不怕土匪不怕盗

    当兵不如种田好

    ——民间歌谣

    徐家兄弟两人彻夜长谈。

    “参加大林战斗前,我打算带队伍去锦州……大林一仗,伤透了我们的心,栗县长率民众抗日守城,他和夫人宁与城池同粉,而我们手中有枪,上峰却不让抵抗,这兵当的窝囊。我征求全营官兵的意见,没人愿复命去锦州。”徐德成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去锦州也罢,为何重操旧业?”

    “大哥,我们不是重操旧业,而是重整旗鼓。”

    “打家劫舍?”徐德富怫然作色,脱下军装啸聚山林,美其名曰重整旗鼓,认为三弟在为自己的不端辩解。

    “大哥,我们吃走食不假,但非你说的打家劫舍。七十几个弟兄都无地可种,无事可做,为了活命,不得已而为之。”

    “好啦,好啦。”徐德富面有愠色,说,“他们也许如你所说,可你也无田可种?无事可做?”

    “全绺子像我这样境况的人凤毛麟角,不过二三人……大哥,你可能认为我是狡辩,是不可救药。的确,你三弟已不是几年前被迫离开家的三弟,从匪到兵,再从兵到匪,变化大起大落,我与他们血雨仇风中结成生死弟兄……”

    徐德富斟酒,被徐德成抢过酒壶,说:“我敬大哥一杯酒。”他发自内心地说,“感谢大哥对三弟的厚爱,尤其是对小闯子的抚养。”

    “我们一奶同胞,我身为兄长,为你们做些事是应该应份的。”徐德富见木已成舟,没去劝他回头,说,“既然你已铁心,我就不劝止了。德成,时下日本人、警察对胡子无情剿杀,我深为你处境忧虑啊!”

    “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别为我……”

    “咱俩掉个儿,我是你兄弟,你也会为我担忧的,十指连心哪。”徐德富动情地说。

    “宪兵警察对所谓通匪制裁很重,为了不牵涉家人,我准备隐姓埋名,轻易不再回家来……大哥,小闯子交给你啦。”

    “德成啊,你看这样行不行,二嫂膝下无子女,她很孤单,小闯子正好和她作个伴儿。”

    “大哥的意思是?”

    徐德富提出把小闯子过继给二嫂,理由是小闯子还小,也需有个娘照顾。小闯子一进家门,二嫂就喜欢上他,娘俩儿相处得如同亲母子,感情甚厚,谁也离不开谁。他说:“这个主意你来拿。”

    “雅芬不在了,她原本打算接小闯子回家……唉!徐德成伤感,他设身处地为二嫂着想。说,“二嫂至今还没与二哥圆房,她总不能无期无望地等下去吧,将来再嫁人,带个孩子赘脚。”

    “她提出来要小闯子做儿子,也是为了却一桩心愿。”

    “什么心愿?”

    “自己曾是徐家的媳妇,另嫁是不得已而为之。把对徐家的情感全倾注到小闯子身上,她提议小闯子叫梦人,天地人和是爹在世为未出生的孙辈儿起的名字。现在天、地你的两个侄儿占了,小闯子取人字,剩下的和字,等德龙有了男孩,叫梦和。”徐德富说。

    二嫂真愿意,小闯子过继给她吧。徐德成清楚自己上山为匪,当一天胡子,和官府结一辈子怨,无孩子无爪的免受牵连,他说,“我这后半辈子注定不能再续弦,也无力疼爱他。”

    喔!喔!窗外传来公鸡报晓的啼鸣。

    “天快亮了,大哥,我在天大亮前走。”

    “不看小闯子一眼?”

    “小孩的嘴不牢,我回家的消息传出去,会给家里带来麻烦。噢,对了,我听王顺福说你给日本人当‘瞩托’?”徐德成沉悠老半天才说,到底还是问了。

    “是。”徐德富没否认。

    “梦天当了警察?”

    “有这事。”

    徐德成欲言又止。

    “三弟要说什么我明白,大哥向你交个底,徐家的人永远不能丧良心。”徐德富望着三弟说的。

    “王顺福是我们的活窑,有急事找我,可让他转告……我走了。”徐德成讲了联系的方法后,下地穿鞋,走到门前,问:“告诉大嫂一声吗?”

    “算啦,她和你侄儿侄女们在里屋,惊醒他们麻烦。”徐德富说,“走就趁早,知道你回来的人越少越好。”

    谢时仿牵马到大院外,徐德成上马,抱拳告别,策马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徐德富木然地伫立,凝望。

    “当家的,外边挺凉的,回屋吧。”谢时仿站在东家的身后说。

    “德成今晚来家的事谁知道?”徐德富随谢时仿进到院里,问。

    “炮手和佟大板子。”

    “他们俩可靠,你再嘱咐他俩一遍,压埋德成回家这件事。”徐德富叮嘱管家道,然后回堂屋去。

    “德成也没呆几天,看看小闯子。”徐郑氏撤下饭桌,说。

    “德成今后难回家啦。”徐德富哀伤地道。

    “怎么?”

    “他当了胡子。”他说。

    “德成当了胡子。”徐郑氏惶惶地说,“眼下当胡子危险哪,警察打日本人剿的。”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今晚德成……传出去可了不得。”徐德富又嘱咐一遍夫人。

    徐德成回老巢蒲棒沟前,到王家窝堡参加齐寡妇的安葬仪式。当送葬的队伍离开坟地,他跳下马背,站在新坟前,默哀。坟包周围散落着纸钱,尚有烧纸未燃荆。

    “小闯子他娘,我会经场。来看你。”徐德成扒开坟土,将绣着“平安”的烟荷包埋进坟里后离开。

    蒲棒沟匪巢一派撤退、搬走的繁忙景象,胡子在往自己的马上捆绑东西。

    草头子牵一匹马走到徐德成身边,说:“准备完毕,大哥,啥时动身?”

    “你推算一下,我们往哪个方向走。”徐德成说。

    “好,我立马推算。”草头子摘下头上的帽子,嘟嘟囔囔些什么。

    众胡子已经上马,待命出发。

    举嘴子的马鞍旁缀着摊煎饼的铁锅,惊奇地望着草头子,问身旁的大德字:“二爷在那儿干啥呢?”

    “抛顶壳(帽子)推算我们行走方向。”大德字说。

    “大爷说往西南走呀。”举嘴子瞪着眼睛问。

    “你以为摊煎饼,随便往哪个方向翻都行。”大德字抢白道。

    草头子向天空扔帽子,待它飘飘落下,帽遮所指的方向即行走方向。他说:“北!”

    徐德成下令道:“向北,挑(走)!

    房盖上的积雪融化,顺着屋檐滴下。

    “今个儿上午角山荣队长追问我们行动计划修改好没有,他要看。前些日子我考虑到雪恁么深,行动不便,拖了下来。”陶奎元站在窗台前,望着窗外的滴水。

    “道眼儿化开了,骑马没问题。”冯八矬子说。

    陶奎元回到桌子旁坐下,说:“用不用派人再去侦察侦察。”

    “西大荒那一带人迹罕至,冬天青纱帐一倒,无遮无拦,咱们的人一出现就会被胡子看到,这无疑是给他们报信。”冯八矬子说,“我们这回要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秘密、神速出击。”

    不能打草惊蛇,陶奎元决定夜间行动,警察不会吃亏,胡子出没无场。,目标难以确定,抱懵去收效恐怕是不大。他们掌握西大荒大一点的匪绺有马三爷,刘傻子,老北风,蒲棒沟那个匪绺不知是不是天狗。

    “我就不信,他们全钻沙吐遁。”冯八矬子说。

    陶奎元用毛笔修改行动计划,说:“照你意见改。八矬子,指挥部到底选在徐家还是王家?”

    王家窝堡离蒲棒沟太近,再说警方和王顺福接触不多,关系一般,王家的土围子也不十分坚固。因此,还是设在徐德富家安全稳妥。冯八矬子道:“有一百个理由设在徐家,角山荣队长亲自出马坐阵指挥,消灭多少胡子莫小事,他的安全我们要保证,徐德富家高墙深院,他的儿子又在咱警局……局长,你看我们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吗?”

    “中,大体这些啦。”陶奎元说,“我即去宪兵队,你到警察大队找占大队长,命令他检查装备……注意,行动计划的内容不能向他吐露一个字,只是说要演练。”

    联合剿匪部队还未到达獾子洞村,二嫂、徐郑氏盘腿大坐在炕梢,唠嗑。

    “小闯子过继给你,这下子如愿了吧。”徐郑氏诙谐道,“要不的,你是老太太的胯骨,惦(垫)心上啦。”

    “不知德中他同不同意呢。”二嫂心不很塌实,身为人妻,还有当家的嘛。

    “你大哥做的主,还有啥心不落地的。”徐郑氏很实际地说,“谁知道德中啥时候回来,别管他。”

    “我寻思德成只四凤、小芃,还没男孩,他舍得舍不得的。雅芬那体格,将来能不能生还两说着呢!”二嫂道。

    徐郑氏神态中带着痛苦和忧伤。

    “怎么了大嫂?”

    “唔,唔,”徐郑氏极力掩饰,说,“挺好的。”

    “你的脸色老难看……”二嫂觉得大嫂不对劲儿,问:“是不是有了德成一家的消息?”

    “还没有。”徐郑氏装出无事的样子。

    “他们家一定搬到很远的地方,回来一趟不易。”二嫂说。

    “大概是吧。咱家药店马上开工扩大店面,一左一右的房子买下了十几间,完工了你带小闯子到镇上去读书。”

    “那可是太好了,公立小学咋也比私塾强。”二嫂高兴道。

    “咱姐妹想到一块去了。你大哥对‘南北大炕,书桌摆上,’的私塾满有感情,先生摇头晃脑,之乎者也……”

    “大嫂,你这样说大哥不来气?”

    “咋不生气,咱公爹教过一段私塾,你大哥就是跟公爹念的私塾。”徐郑氏几分感慨道,“小闯子算是福天,摊上你这知疼知热的妈,烧高香啦。”

    “二大娘,二大娘,它不转了。”小闯子从外面跑进来,手拿风呲楼进来。

    “小闯子,”二嫂给小闯子擦鼻涕,说,“你大娘手巧,让她给你弄弄。”

    徐郑氏接过风呲楼看看,说:“风页都掉了还转啥。”

    “大娘,能整好吗?”小闯子问。

    “梦人,你大娘能叠会叫的风呲楼。”二嫂说,她的鼓动很见效,小闯子嚷着:“我要会叫的风呲楼,大娘,好大娘,叠一个吧。”

    “二嫂没事你就逗适吧。大娘哪里会叠带响的风呲楼,要说会,你四叔会,玩的东西,他都会鼓捣(做)。”徐郑氏说。

    “四叔是谁,我咋没见过他?”小闯子问。

    “他住在镇子上。”徐郑氏说。

    “大娘,大娘。”小闯子想想说,“那上次我和大伯上街,也没见到四叔呀?”

    “这几天你就能见到了,他送筐回来。”徐郑氏说。

    “好大娘,”小闯子继续缠磨道,“四叔回来你让他给我叠一个。”

    “大娘叫他给你叠个带响的风呲楼。小闯子,问你一个事儿,二大娘给你当亲娘你干不干?”徐郑氏扯着小闯子的胳膊问。

    小闯子望着二嫂,眨巴眼睛,说:“干。”

    “叫娘,叫呀!”徐郑氏穿连道。

    “娘!

    “大点儿声叫。”徐郑氏说。

    “娘!小闯子扯着嗓子叫道。

    “儿子!”二嫂激动地将小闯子一把揽进怀里,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娘……”

    “瞧你们娘俩的亲近劲儿,真是令人感动。”徐郑氏说。

    屋外,徐德富和谭村长站在影壁墙前。

    “到屋里坐。”徐德富让客。

    “日头爷(光)充足,外边呆一会儿挺好,我只说几句话。警局布置下来,过晌儿(下午)来人收枪,准备得咋样了?”谭村长为公事而来的。

    “我家上上下下找了找,除去炮手正用的,也就能交三杆枪。”徐德富没走样儿地照着冯八矬子交代的说。

    “三杆,行。”谭村长也例行公事,点头道。

    “现在给你拿着么?”徐德富问。

    “不用,警察来了再说,我去挨门逐户去下通知。”谭村长晃出徐家大院。

    “你有事也不留你啦,闲着过来坐坐。”徐德富送他,哈腰拣起掉在地上的一根秫秸,扔到柴禾栏子里,然后向西南角炮台走去。

    封闭的炮台因缺少阳光发暗阴冷,没人在里边。徐德富先是走近了望口朝外望一望,而后坐下来,抽烟。院子里孩子们玩耍、嬉闹声传来,是玩《背缸倒缸》:

    “背缸,倒缸,腌咸菜好香!

    童年玩《背缸倒缸》的场景在徐德富面前展现:徐德中和徐德成背对背,四臂相攀。两人互背,唱道:“背缸,倒缸,腌咸菜好香……”

    “当家的!谢时仿走进来说,“梦天少爷家来啦。”

    “哦,咱们下去。”徐德富欣喜地说。

    徐郑氏疼爱地抻下徐梦天的制服,儿子握住她的手道:“娘。”

    “我儿子穿这身衣服,更帅气喽。”徐郑氏欣赏地说。

    “爹!徐德富进来,徐梦天站起身说。

    “坐,坐吧!”徐德富眼睛没离开儿子道。

    王妈进来,打招呼说:“大少爷回来了。”

    徐梦天从衣袋里取出一把木梳、包网,说:“王妈,给你买把桃木梳子,不知这个包网合不合适。”

    王妈迟疑不接,说:“这贵重的东西……”

    “拿着王妈。”徐郑氏说,“梦天给你买的你就要。”

    “谢谢大少爷……”王妈接过东西,说,“我来问大奶奶,中午饭咋做?”

    “爹,冯科长也来了,谭村长领他在村子里收枪呢,说一会儿和谭村长一起来拜访你。”徐梦天说警局派他先回家说一声,他只知道冯科长带人来獾子洞收枪。

    “来几个人?”徐德富问来人数量,以便预备饭。

    “三人。”

    “王妈,”徐德富历来待客讲究,吩咐道,“照一桌酒菜预备,嚼管硬点儿。”

    其实冯八矬子收枪只是捎带而已,他为联合剿匪部队打前站。饭后,徐德富陪着冯八矬子喝茶。

    “梦天在局里表现得不错,徐先生教育有方埃”冯八矬子夸奖道。

    “过奖过奖啊,犬子让冯科长操心啦。”徐德富说。

    “梦天现在局长身边,深得局长器重,日后定有前程。”冯八矬子说,看来徐家的鸡没白杀,换来一通好听话。

    “还请冯科长多多栽培啊。”

    “乡里乡亲的,责无旁贷。”冯八矬子说到正题,“哦,还有件大事,陶局长派卑职安排……此次收枪,宪兵队下了大力量,角山荣队长和陶局长挂帅亲征,计划在乡间行动几日,决定今晚全在獾子洞集中。”

    “冯科长的意思是今晚到我家来,让我安排……”

    “指挥部设在你家,经过慎重考虑……角山荣队长对你特信任。徐先生,没问题吧?”

    “没问题。”

    “当然不白吃白喝你家,给你们一些费用。”冯八矬子讲了警局的安排。

    “小意思。冯科长,多少人,我准备一下。”

    “我们警察大队四十三人,守备队二十一人,总共六十四人,全部骑马,行李自带,安排住的地方就行了。”

    “冯科长慢慢用茶,我去……”徐德富说去打扫房间,去烧炕,去叫家人准备马槽子。

    “我也去看看地方。”冯八矬子跟了出去。

    车车马马的都在一进院的耳房,也有一趟闲置的房子,谢时仿打开门锁。

    “冯科长,你看住在这儿行不行。”徐德富说。

    冯八矬子探头进屋,身子留在门外,看后问:“行,炕好烧?”

    “好烧,好烧!谢时仿代东家答道,“这几铺炕一冬没咋断火,先是炕谷子,后又放地瓜吊子(种子),睡人没问题。”

    “瞧瞧喂马的地方。”冯八矬子说,此次剿匪都骑马,有多少兵,就有多少匹马,安排人吃住也得安排马吃住。

    在早徐家养马,最多时存栏上百匹,如今马不养了,厩舍还在,年年也修缮,是不是还要养马?正好派上用场。

    “地方足够大,”谢时仿说,“牲口槽子不足兴(充足)。”

    “我们的马自带草料布兜子,在那上面喂就行啦。”冯八矬子说,饮水没问题就成。

    “院里有井。”走到前院,徐德富说:“西厢房可睡二十多人。”

    “宪兵队住。”冯八矬子指着正房,问:“有空房吗?”

    “一大一小两间。”徐德富说。

    “正好,一间做指挥部,一间给角山荣队长住。”冯八矬子说。

    联合剿匪马队夜晚到的,徐家大院门敞开,撤掉了平日用来拦车挡马的高高门槛,角山荣率队骑马直接进院。

    兵警马队到来之前,当家的徐德富对家人吩咐:都呆在各自的屋子里,不准与兵警接触,尤其是夜晚,不准随便到院子里走动。后院正房堂屋的炕上,挤满了徐家的人。

    徐郑氏身后两个孩子,噤若寒蝉。小闯子――徐梦人头窝在二嫂怀抱里,大气不敢出。孩子们这样,与大人们的吓唬有关,说兵警马鞭子专抽小孩什么的。

    “满院枪啊马的,这几天都别出去……”徐德富始终不放心,警察啥德性,日本兵啥德性他清楚,说,“孩子们交二嫂,看住他们。二嫂和小闯子睡里屋,别回厢房去了,离那些人远一点儿好。”

    “哎!”二嫂答应着。

    “外边的事有时仿应酬着,”徐德富瞅着徐郑氏说,他不是让夫人去做厨房的活儿,她是大奶奶,去支支嘴,给兵警做饭,出不得差错。“你帮王妈忙活忙活锅上锅下,日本人吃的饭菜要加细做。”

    “不一锅出啊?”徐郑氏以为兵警吃一样饭菜。

    “你没看见吗,日本兵吃大米,警察吃高粱米……”徐德富听人说满洲国兵和日本兵分灶,吃的不一样,何况是警察啦。他说,“照冯科长安排的做吧。”

    嘟!嘟嘟!院子里突然响起集合的哨子声,咿哩哇啦日本语听不懂,从警察的喊叫声听出来他们要行动,炕上的徐家人数双目光射向窗户。

    人马聚集在大院里,角山荣、陶奎元、冯八矬子、占大队长分别骑在高头大马上。

    “出发!”角山荣一扬手道。

    日本宪兵队、警察马队出院子,谢时仿关上院大门。

    “走了?”佟大板子从西厢房出来,问。

    “夜晚行动,还回来。”谢时仿说,“大板子,你帮打扫打扫牲口棚子,我去告诉当家的一声。”

    “都出去了?”徐德富问。

    “一个没剩,冯八矬子说明早回来吃饭。”谢时仿说。

    “夜半三更他们去收枪?”

    “不是。”谢时仿摇摇头道,“去剿胡子,我听到久占对他手下的用黑话说去打邪杈子。”

    打邪杈子,是胡子对小绺胡子的蔑视称呼。人强马壮局红管亮的大绺子,看不起不成气候的小绺子,也决不许他们的存在,每年都要去杀他们灭他们。兵警联合兴师动众,显然不是剿杀小绺胡子。

    谢时仿从兵警的只言半语听出来像是去王家窝堡那一带,他们每人胳膊上扎条白布条,显然是为夜间行动相互辨认。

    王家窝堡?徐德富皱了下眉头,神色有些不安道:“那儿离蒲棒沟很近。”

    “对呀,怎么?”

    “呜,没什么。”徐德富镇静下来,说,“时仿,明个儿杀头猪吧。”

    “给他们吃……”谢时仿有些不情愿道,“那几头克郎(阉猪)才加料,还没膘。”

    “挑头肥点儿的宰,矬子里头拔大个儿吧,对他们怠慢不得。”徐德富问:“梦天是不是跟去啦?”

    “去了。”

    “梦天还没动过枪哪,唉!”徐德富担心道。

    “大少爷机灵,没事的。”谢时仿劝慰东家说,先前,他偷偷将徐梦天拉到一边,叮嘱说:“别往前冲。”

    “我知道。”

    “胡子打枪准呢。”

    “我知道。”

    “大少爷,当家担心……”

    “管家,别跟我爹说去剿胡子,省得他担忧。”徐梦天懂事地说。

    “子弹不长眼埃”徐德富忧心忡忡,说,“时仿,这几天佟大板子也别出车了,留下帮你照眼院子,我不宜出头露面太多,你多操心啦。”

    “当家的只管放心。”谢时仿说。

    天刚蒙蒙亮,徐德富被院子里的嘈杂声惊醒,披着被坐起来凑到窗户前,朝外望。

    “他们回来啦。”徐郑氏在梳妆台前梳头发,向发髻上别疙瘩针,“昨晚上你翻身打滚的,差不多一夜没合眼,倒(躺)一会儿,睡个回龙觉,我去伙房。”

    “睡不着,还是起来。”徐德富拽过来棉裤,准备穿上。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德成,放心不下梦天……”

    徐德富穿好衣服并未下炕,坐在炕上抽烟,院子里已经静寂下来。

    “我去看看梦天。”徐郑氏说。

    “别去,我们接触多了不好,万一他们的行动走露风声什么的,会怀疑我们,避嫌。”徐德富阻拦道。

    “看看儿子……”

    “别忘了他现在是警察,在执行任务。”

    “看自己的儿子都受限制,哪门子道理呀?”徐郑氏喃喃道。

    “当家的,”谢时仿来到窗前,轻声问:“起炕没?”

    “起来了,进屋吧。”徐德富让管家进来。

    “梦天少爷让我告诉你和太太,他和两名警察守西北炮台呢。”谢时仿说。

    这是最好的消息,徐德富心里顿时敞亮起来,儿子没事就好。可是一天的阴云并没散尽,那德成呢?

    “他们没一个受伤的,瞅那样没动枪。”

    本来也不能确定兵警就去围剿三弟他们,这不是没动一枪,没必要担心啦。

    “倒不是空手而归,五花大绑带回一个人来。”谢时仿说。

    “绑……”

    “王家窝堡的王顺福。”谢时仿说,“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看押着,事儿小不了。”

    “逮他?犯了什么事?”徐德富疑问道,“莫非他当了胡子?”

    徐德富不相信王顺福当胡子,他们俩是同窗,当年王老爷子拉来一车秫秆(相当于今天的学杂费)卸在徐家大院,王顺福就算上了私塾,和徐德富一起读书。

    “就他那耗子胆,枪响还不吓尿裤子,他不敢当胡子。”谢时仿也不信,没当胡子被剿胡子的兵警给逮来,就无法解释。

    “搁耳朵摸摸,到底因为啥。”当家的吩咐道。

    “呆(过)会儿给他送饭是个机会,我试试。”谢时仿说。

    早晨,谢时仿提着一只饭篮子来到后院。

    “谢管家。”持枪的警察客气地打招呼道。

    “给他送早饭。”谢时仿举了举手里的饭篮子。

    “送吧,送吧。”警察准许,先前听见前院猪叫嘴巴就湿了,问管家:“杀猪?”

    “杀猪,犒劳弟兄们埃”谢时仿说。

    “灌血肠?”嘴馋的警察问。

    “杀猪哪能不灌血肠呢,还有汆白肉。”谢时仿往杀猪菜上说,大骨头炖酸菜、裁骨肉什么的。说吃能分散看守的注意力,为接触王顺福排除障碍。

    “说得我哈拉子(口水)都淌出来了。”警察说着情绪低落下去,浅声问:“日本人单吃?”

    谢管家听明白了,警察为待遇的不公怨恚管家说:“你们到了徐家都是客人,有一样客人做两样饭的吗?杀猪给你们大家吃的。”

    “谢管家,饭送进去吧。”警察听了这番话打心眼往外高兴,说。

    王顺福被捆绑在一间空屋子的柱脚上,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谢管家……”

    “嘘*—”谢时仿拇指放在唇边,制止他大声说话,到跟前问:“咋回事啊?”

    “他们说我通匪,生呲拉(活活)地把我给逮来……”王顺福声音极低地道,“快请当家的救我。”

    谢时仿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便走出去。门口,谢时仿对警察说:“他手绑着,没法使筷子吃饭。”

    “忘了这茬儿啦。”警察走进来,给他松了绑。

    谢时仿回到正房堂屋,说:“王顺福说警察诬赖他通匪,就逮来了。他自己是这样说的,求你救救他。”

    徐德富对王顺福也算知其大概,过去与他有些来往,见死不能不救。问题是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无法伸手。

    “他要是和胡子牵连上,恐怕是死定啦。”谢时仿说。

    “打紧的是掏出实底,有一点儿希望,还是要救他。时仿,你找个机会问问梦天,我套一套陶奎元,看能否套出点儿话来。”

    “这种事找大少爷,太危险。”

    “不问他,还有谁可问呢?时仿,去吧,策略点儿。”徐德富要设法救出王顺福,想到一个人,四平街商会的董会长,此人和日本人能说上话。

    亮子里向阳背风的城墙根儿剃头匠搭起布篷子,这里绝不亚于剃头铺子,主要在手艺,剃头刮脸自不说,剪鼻毛、清眼泪、掏耳朵、染发、修胡须及头面部按摩等都做得地道。

    徐德龙刚理完发出来,觉得舒适清爽,一只缺了手指的手摁在他的肩膀上。他转过身,道:“爹!

    “千万别叫我爹,爹是好随便叫的吗?”徐大肚子戴着缎面、草狐狸皮护耳的四喜帽说,“你老躲着我。”

    徐德龙一时语塞。

    “赌场的规矩你懂,赢家有说不玩的吗?”徐大肚子说。

    “我没赢,再说我已洗手不赌了。”

    “打赖?四爷,大活人在你家里,赖得了吗?”徐大肚子说,“这样说来我瞧不起你!”

    “我娶了秀云。”

    “娶她?啥时娶的?我这当爹咋不知道?谁提的亲?谁保的媒?庚帖换了?‘放小定’、‘插戴’送了吗?”徐大肚子一口气说了明媒正娶的一套程序。

    徐德龙一时找不到恰当话回答,他支吾道:“这……这……”

    “赢要赢得起,输要输得起,这才是徐四爷。我也用不着没屁放去和拉嗓子,四爷,啥时战一场?”

    “我洗手啦!徐德龙拒绝道。

    “逼急了我可要与你去见官……”徐大肚子要挟道,“四爷,想必你也知道角山荣吧,如今日本人可是一天比一天扬棒,我们是牌友。哪一天,他要点名和你玩一圈儿……嘿嘿!你大概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吧!”他说完怏怏话,扬长而去。

    徐德龙呆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大麦秸,小麦秸,那里住着个花姐姐。十几咧……”徐大肚子哼唱的声音满大街响。

    徐记筐铺的筐靠自己编,徐秀云编筐。

    “秀云你刚做完小月子(流产),身体没复原,不能干这累活儿。”

    丁淑慧抢下榆树条子道。

    “淑慧姐,”徐秀云刚强地说,“没事儿,我干动了。”

    “干动什么?瞧你一脸虚汗。你不知心疼你自己,我们可心疼你啊!

    “我不干行了吧。”徐秀云放下筐底儿,说,“淑慧姐,头晌儿(上午)我在街上认错了人,那人忒像三嫂。”

    “是么。”丁淑慧接着徐秀云才开头的筐底儿编下去,说,“连相(相象)人多啦。““我追出半条街,到跟前一看,嗬,认差了人。”徐秀云递树条子给她,说,“我一连梦到她几回。”

    “可不是咋地,挺想他们的。”丁淑慧说低头编筐,说,“雅芬三嫂的身体像张纸似的,街上走风大还不得飘起来,打老远就能看见,你呀,是寻思她寻思的。”

    徐德龙进屋,情绪低落,一声不响地坐在炕头上。

    “头剃了吗?”丁淑慧因为没抬头,看见他刮过的脸,就不会这样问。

    徐德龙摘掉帽子,露出光光的头。

    “淑慧姐,你看德龙。”徐秀云说。

    丁淑慧瞅徐德龙噗哧笑出声来,受熏染徐秀云也笑起来。

    “你俩笑啥?”

    “有你在家晚上甭用点灯了,光落省油啦。”丁淑慧玩笑道,“锃亮,锃亮的。”

    “光头还是大哥剃的好,手法也好。”徐德龙摸着自己的头说。

    “还说呢?”丁淑慧揶揄道,“大嫂说过,你小时候特护头,每回大哥给你剃头,你就像杀猪似的叫唤。”

    徐秀云用毛巾为徐德龙掸去粘在衣服上的头发茬子,问:“我爹找到你没?他方才来家找你。”

    “找到了。”

    “勾你去赌?”

    “三番五次地找。”徐德龙极无奈的样子说。

    “不去,就不去。”徐秀云说,“好不容易戒掉,再捡起来……”

    “赌场的规矩你不懂。”徐德龙说。

    “咱可是说好的,德龙如果你去赌,我就走。”徐秀云决不是随便说说。

    “德龙,秀云说的对,咱不能再摸牌。”丁淑慧劝道。

    “你不了解秀云她爹,赢了他,他绝对不放过你。”徐德龙面现难色说,“到处找我。”

    “咱躲他。”徐秀云说。

    “躲?往哪儿躲?”徐德龙觉得无路可逃。

    “你才不了解我爹,他今天兜里有钱揣不到明天早上,非扔牌桌上不可,要不他就睡不稳当觉。这几天他绑钉(死死地盯着)找你,肯定是又有俩钱,你躲他两天,口袋瘪啦,就消停啦,也不找你了。”徐秀云了解自己的爹,说。

    “亮子里总共有多大,我能藏得住?”徐德龙说自己不是小猫小狗,眯(藏)在哪儿。

    “你去给大哥送筐,眼看开春种地,等着用粪箕子、土篮子。”丁淑慧出主意道,“德龙,住几天再回来。”

    应该说这是回避的好办法,徐大肚子不至于撵到獾子洞去。徐德龙也有那么一点想家,借此回去看看,他说:“我雇车去,下晌儿(下午)回獾子洞。”

    杀猪烩菜的香味儿还在大院里飘荡,吃完白肉血肠的角山荣在卧室和徐德富说话,他道:“你杀猪慰劳部队,可见你对皇军的忠诚。”

    “皇军剿匪,是为我们好,日满一德一心……徐某仅尽绵薄之力,今后我愿效犬马之劳。”徐德富会说奉承话,心怎么想的且莫论,嘴如是说的,听者觉得舒服。

    “你大大的好人……徐先生,你家的血肠很好吃。”角山荣偏爱乡间的美味,赞不绝口道。

    “队长喜欢吃,我日后派人送上。”徐德富许愿道。

    “好。”角山荣欣然接受。

    一个宪兵进来用日语说:“陶局长、占大队长他们都到齐了,等您……”

    “队长,我走了。”徐德富起身告退。

    角山荣点头,穿上军服,走进另一个房间――“剿匪”指挥部,陶奎元、冯八矬子、占大队长等人立起身。

    “队长。”

    “嗯。”角山荣走到正位置坐下来,示意大家坐下。他说:“陶局长,说说我们昨夜剿匪未果的原因。”

    “是是是!陶奎元成了啄木鸟,点头如捣蒜,说,“昨晚我们就是个教训,情报不准确,使我们在蒲棒沟扑了个空。三天以来,我们没有见到胡子的影儿。”

    “冯科长。”角山荣叫冯八矬子,严肃地问:“胡子藏身在蒲棒沟的情报,是你提供的?”

    “是,队长。”冯八矬子讲道,“是我侦知的,七十多人,大柜报号天狗,照江湖规矩,这个绺子叫天狗绺子。”

    “可是胡子呢?他们长膀飞了不成。”角山荣怒颜道。

    联合剿匪部队夜袭失败,他们扑了空,胡子留下空巢。

    “雪化前是这样的……”冯八矬子辩解道。

    “中啦,别遮柳子(借情由掩饰)啦,冯科长,终归是你情报不准……”陶奎元的圆场总是打得恰到好处,不然冯八矬子就要挨收拾,他说,“将功折罪,今晚你的情报该是没问题吧?”

    上午,冯八矬子扮收乌拉草的小贩到了卡巴裆沟屯,刘傻子的人马的确藏匿在那儿。早年刘傻子在那个屯子里住过,拉杆子后,经场。回屯猫冬,绺子化整为零,分散各户,与种地人无二,外边的生人很难分清谁匪谁民。

    “卡巴裆沟屯有多少户?”角山荣问。

    “十二三户。”冯八矬子说。

    “地形……”角山荣详细再问。

    “不复杂,像卡巴裆。”冯八矬子比划下身,藉此说明小屯的地形。

    “卡巴裆是什么?”角山荣还是不明白。

    冯八矬子站起来,做个叉腿的姿势,说:“这地方……”

    “噢,两腿之间。”角山荣恍然,大笑。

    “对,屯子就在两腿之间,我们顺着两条腿进去,他们一个也跑不掉。”冯八矬子说。

    徐德龙随拉筐的马车进院。

    “四爷回来了。”谢时仿快步迎上去道。

    “抓紧卸车,车我雇的。”徐德龙说,手上拎些吃的。他惊奇地望着挎枪站岗的警察。

    “我领人去卸车,四爷,当家的在上屋。”谢时仿说。

    “管家,”徐德龙叮嘱一句道,“车脚钱我已经付完,卸完筐打发车走就是啦。”

    东北乡下最热情的一句话:“回腿上炕”,徐德富让四弟回腿上炕。

    “淑慧、秀云她们都好吧?”徐郑氏卷一颗纸烟递给徐德龙,这也属热情地组成部分,问。

    “挺好的。”徐德龙接过烟,大嫂卷的烟又细又长,说。

    “我捎去的偏方好使没?”徐郑氏问,她最关心的煮炉盖子保胎偏方的效果。

    “没保住。”徐德龙吸口烟,嘴里发苦,说。

    “真可惜,”徐郑氏遗憾地说,“我算计是个小子。”

    徐德龙不愿意提镇上放鞭炮夜晚的事,秀云呻吟走血的情景刻骨铭心,他岔开话题,问:“院里有不少马,还有拿枪站岗的。”

    “宪兵队和警察剿匪,指挥部设在咱家。”徐德富说。

    “几天啦?”徐德龙问。

    徐德富说三天前开始的,都是晚间出去,天亮回来,白天没出去过。几个头目在一起插窗户关门的喳咕(低声议论)差不多一下午,大概是研究今天晚上的行动计划。

    宪兵队、警察马队夜晚出的院,谢时仿关上大门,向后院走去。远远见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警察,在关押王顺福的屋前晃动。

    “王警尉,你没出去啊?”谢时仿走过去问。

    “脚脖子昨晚崴啦。”王警尉抬下不敢吃劲儿的脚道,“留下看人。”

    “腿脚不利索,我搬个凳子给你,老站着咋行呢?”谢时仿有目的的套近乎。

    王警尉说不用,我活动活动,疼痛能减轻些。再说了,他出了一差二错的,角山荣还不揪下我的脑袋当球踢啊!他又说,照理说,徐家大院严严实实,王顺福跑不出去。

    “说对喽,连只鸟也休想飞出去,何况那么牢梆(结实)地捆着。”谢时仿朝自己的脖子比划出个杀头的动作,说,“王警尉,王顺福他会不会……”

    “那就看他的造化,进了宪兵队,你就是铁打的人,也要弄化喽。谢管家,你说这人吧,放好好的日子不去过,给胡子当活窑,与胡子勾搭连环(勾连串通),屁股眼儿拔罐子找作死嘛。”

    “瞅他老实巴交的,也不能啊!”

    “老实人蛊毒心,检举他的人说得有板有眼,他恐怕凶多吉少。”王警尉说。

    徐德富心里有事瞒不住,肯定从脸上冒出来,此刻他很焦躁,将一锅未抽透的旱烟磕进火盆里。

    “大哥,看你心很烦的,有啥事?”

    “哦,没事,没事。”徐德富不想道出实情。

    徐德龙顿生疑,大哥心里一定有什么事。这时谢时仿进来,说:“今晚看押他的是王警尉。”

    “就他一个人?”徐德富问。

    “他脚崴啦,把他留下来看王顺福。”谢时仿摸清了底细,说,“王警尉说有人举报王顺福给胡子当活窑,还说他最近与天狗绺子暗中往来,要送他到宪兵队过堂。”

    徐德富暗吃一惊,天狗绺子是三弟德成他们啊!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很难平静下来,到了宪兵队那里,就等于进了鬼门关,那一圈狼狗等着掏肚子。

    “掏肚子?”徐德龙到宪兵队去过,没见过狼狗掏肚子。

    “哦,不说这些啦,怪瘆人的。”徐德富虽然没见狼狗掏活人肚子,亲眼见到掏草人的肚子,狼狗掏活人的肚子也是这样吧?他说,“时仿,今晚得接近王顺福,问清他到底咋回事。”

    “不容易,王警尉贴树皮(毛毛虫)似的粘在门口,眼盯盯地看着。”谢时仿说。

    躲不开王警尉,难以接近王顺福,徐德富心急火燎。关键时刻徐德龙说:“大哥,我认识王警尉。”

    “呣?”徐德富感到惊喜和意外。

    “有一个办法能引开他,只怕大哥不同意。”徐德龙有所顾忌,说。

    “什么办法,德龙你说。”

    “这……”徐德龙支支吾吾道,“我,我怕大哥生气。”

    “你别说了,我明白啦,火烧眉毛顾不了许多。”徐德富霍然醒悟道,“时仿,到谭村长家借副牌来。”

    去借麻将?还是牌九?谢时仿问。

    徐德富望着徐德龙,见四弟从腰间掏出副铜骰子,说:“我这儿有。”

    “德龙,看你的啦。”当家的最讨厌的赌耍,竟然用到这儿。

    徐德龙手里边玩弄骰子边走向王警尉。

    “四爷,你怎么在这儿?”王警尉一时蒙住。

    “这是不是徐家大院?”徐德龙反问道。

    “喔,我忘了这个茬儿,你的家。”

    徐德龙右手向左手心掷骰子,王警尉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说:“你当差,不便离开,算啦。”

    “四爷想活运活运手?”王警尉听到骰子相撞的声音,心和手同时发痒。

    “有那么个意思。”徐德龙说,“听说你在这儿,寻思找你……可惜了啊你当差呢。”

    “你家这高墙深院的,人也跑不了。”王警尉忍不住要上场,说,“四爷历来是鸡蛋皮揩屁股,齐嚓咔嚓,今个儿……你说到哪儿玩?”

    “那上边高爽又肃静。”徐德龙指下西北角炮台道。

    王警尉瞥眼关押王顺福的屋门。

    “你怕他逃跑,我叫管家替你照眼儿点儿。”徐德龙说。

    “中!王警尉想,有你徐家管家看着,人丢了朝你徐家要,他贴近上锁的门说,“王顺福你老老实实地呆着,别给我找麻烦,也别给你自己找麻烦。”

    王警尉跟着徐德龙上了西北角炮台,谢时仿送上一盏马灯。

    “谢管家你看好他。”王警尉说。

    “放心玩你的,他跑不了。”谢时仿说,“四爷,用不用送点嚼管儿(好吃的)来?”

    “过会儿送来吧。”徐德龙说。

    昏黄的马灯光下,两只骰子在旋转。

    “四爷,”王警尉说起一件未了结的事情道,“我们还有一场大赌。”

    “赢房赢地?”

    “输赢一个人。”

    “王警尉,你还不死心?”

    “除非我死喽。”王警尉话说得很绝,他们俩继续玩骰子。

    “满贯!”王警尉掷出大点儿。

    徐德龙扔给他一块大洋。

    不久,谢时仿端来夜宵,说:“来,垫补垫补(少吃)。”

    掷骰子暂时停顿一下。

    “给你王警尉,这块腔骨,肉多。”谢时仿说。

    “挺有滋味的,”王警尉啃骨头,问:“谢管家,王顺福还老实吧?”

    “我头刚儿(刚才)从他的门前经过,嘿,那呼噜打的,震得地都颤动。”谢时仿夸张地说。

    “他死睡好,消停。”王警尉说。

    关押人的房屋黑咕隆咚。

    “我家的确给坐山好做过活窑,和坐山好来往年头长了,他们接受张作霖大帅改编,是我牵线搭桥,你家老三我也是通过坐山好认识的。”王顺福说。

    “最近你与我三弟有来往?”徐德富问。

    “那天他来王家窝堡看齐寡妇……”

    “齐寡妇是谁?”

    “老三他没和你说起过坐山好和齐寡妇的事?”

    “没有。”徐德富肯定地说。

    “……他们俩有一个男孩,坐山好死后,我眼见你家老三接走那个孩子,送到哪儿我不知道。也就是一个月前,我在齐寡妇家房框子前见到他,当晚住在我家,我才知道,你家老三不当兵了,重新拉起杆子,他当大柜,报号天狗……”

    天啊,王顺福说得这般明白,此事传扬出去还了得啊?徐德富问:“我三弟重新拉起杆子的事儿,王家窝堡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没第二个人知情。”

    “谁向警察告发你的?”徐德富问。

    “八成是屯子里的人。不过我时时处处加小心,告发的人也不会知道得太多。”王顺福说,“估计没啥大事儿。”

    “问题是要把你带到宪兵队去。”

    “天哪,我可咋办啊?”王顺福害怕起来,得救的希望落在徐德富的身上,说,“德富,日本人对你很信任,你一定想方设法救我。”

    “不救你我夜半三更的冒险钻进你的囚室?顺福兄,抛却你与我三弟德成来往、友情不说,咱们是吃一条河水的乡亲,人不亲土还亲呢。营救你我责无旁贷。但是,这并排轻而易举,需要有个过程,时间孰长孰短不好揣测……我只担心你抗不过宪兵大刑。”

    “我王顺福从打与坐山好交往那天起,就有了足够的心里准备,早晚一天落到官府手里,受皮肉之苦,甚至丢命我能挺得住,请相信我,到什么时候我也不会出卖朋友。”王顺福潸然泪下道,“我这般求生,并不是我怕死,你有所不知,我的二姨太就要生啦,我毕竟奔五十岁的人了,老来得子,甚是珍重……”

    徐德富答应竭尽全力救他,说:“我来你这儿工夫不短了,得走了。只要你挺过去,我会想法救你。”

    “放心,我会的。”王顺福刚强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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