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隐身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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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子小子你别管大叔我要吹出满头汗送你爹只有这一回就是累死也情愿——民间歌谣“你叫什么名字?”程先生问。

    小闯子躲到二嫂的身后,畏生。二嫂代答:“大号叫梦人,小名叫小闯子。”

    “上次和佟大板子他们来过街上,我见过他。”程先生说。

    “是。”二嫂瞥眼窗外说,“他没离开过我。”

    “二弟妹,后院的西厢房我已叫人收拾好了,你们娘俩先委屈住个月期程的,房子就盖起来了,到时候再给你们娘俩调个朝阳面的正房。”程先生说。

    “表嫂领我看过房子,满好的。只是再加一盏灯,小闯子读书写字的别累坏眼睛。”二嫂唯一的要求,还是为了孩子。

    “没问题。”

    “表哥,我带小闯子去见见他四叔四婶,好长时间没见面啦。”

    “去吧!认识路吗?要不叫人领你们过去。”程先生说。

    “不用,我带小闯子到街上溜达遛达。”

    二嫂手牵着小闯子迈进徐记筐铺门坎,丁淑慧放下手中正编的筐,惊喜道:“哟,二嫂来啦。”

    “二嫂,”徐秀云闻声从里屋出来,望着男孩,问:“他是?”

    “快叫四婶。”二嫂拉过小闯子说。

    “四婶。”小闯子腼腆地叫了声。

    “德龙!二嫂来啦。”丁淑慧向里屋喊道。

    “四弟在家呀?”二嫂看着半截更生布门帘说。

    “在,在。”丁淑慧拿出苞米花糖给孩子,说,“德龙躲茬儿呢。”

    “躲什么茬儿?”

    “二嫂,”徐德龙掀起门帘走出来,“什么时候到的?”

    “坐咱家马车来的,谢管家来建药店的房子,梦人到镇上读书,我来陪着他,我们住在药店的后院。”二嫂说,她让孩子叫四叔,小闯子叫了,目光在两个四婶身上游动。

    “梦人几岁?”徐德龙问。

    “八岁。”二嫂答。

    “哦,八岁,该上学啦。”

    “表哥安排好了,明天领梦人去见校长,然后就念书。”二嫂说。

    丁淑慧拉过孩子,说:“看你娘俩儿亲近劲儿,告诉四婶梦人,二大娘对你好吧?”

    “娘对可好啦。”小闯子嘴嚼着四婶给的糖,说。

    “哟,啥时改的口呢?”丁淑慧说。

    “大哥做主把小闯子过继给我当儿子。”二嫂说得亲切自然。

    徐德龙凝望小闯子,心情很复杂。

    “你们先唠着,我上街买菜。”丁淑慧说。

    “我和你去吧,淑慧。”徐秀云很虚弱,说。

    丁淑慧拎起篮子,说:“你那身板,歇着吧。”

    二嫂瞟眼徐秀云的肚子,说:“淑慧,别太忙活,有啥吃啥吧,特意张罗啥呀。”

    “二嫂你别拦她了,淑慧那劲儿你不是不知道。”徐德龙说。

    “四叔,你给我叠的风呲楼坏啦。”小闯子还记着娘跟他说过的话,说,“四叔会做会叫唤的风呲楼……”

    “又缠磨你四叔。”二嫂吆喝小闯子道,“上次你四叔来家不是给做了一个,还要做呀。”

    “孩子嘛。”徐德龙说着领小闯子进了里屋。

    “秀云,什么时候坐的月子?”二嫂问。

    “小喜(小产)。”徐秀云摇摇头道,“没保住。”

    二嫂挨她住下,说:“好好养养身子……”

    “都是我自己造害的。”徐秀云痛苦地说。

    那年徐大肚子把女儿输给了国兵漏,他把她领回家,半年后她怀上了。那时候她只一门心思不要这孩子,专挑重活干,想用累将孩子弄掉,可是不成,她偷偷在街上买了打胎药……归期(终)孩子打掉了,经场。走血,落下病根。

    “没请老中医号号脉?”

    “正扎痼(治疗)呢。”

    “三嫂一家还没消息?”徐秀云问。

    “没有。”

    “兵荒马乱的,拖儿带女的留下来就好啦。”丁淑慧说。

    “哪成想啊!”二嫂叹息道。

    丁淑慧拎着五花三层猪腰条(肉)和一条鱼回来,说:“方才我在街上遇见程大表哥,他问二嫂是不是回去吃晚饭,我告诉他,晚饭不回去,今晚就住在我家里。”

    “啧啧,这么点儿一铺小炕,挤下了啊?”二嫂说。

    “咋挤不下,见你来了,淑慧姐站着睡一宿觉她也乐意。”徐秀云说,这就属于妯娌间打俚戏的话啦。

    “秀云,我刮完鳞,这鱼还是你做,你的酱汁鲤鱼手艺不比饭馆做的差。”丁淑慧说。

    “我来帮你们干点啥。”二嫂也闲不住,说。

    “歇着,你是客(读qie音)。”丁淑慧一比划,一片鱼鳞沾在左腮上,引起两个女人发笑。

    “千万别拿我当客,以后在一个镇上住着,老拿我当客,还咋好意思总来。”二嫂最能笑,一连要笑几气儿才住,总是笑出眼泪才收场。

    三个人锅上锅下的忙活,嘴没闲着,说来说去说到二嫂身上。

    “你就这样守一辈子啊?”徐秀云说。

    二嫂叹口气道:“其实我和小闯子,娘俩过日子很孤单。”

    “想找……”丁淑慧听出点棱缝儿,问:“大哥大嫂知道你的想法?”

    “临来镇上,大哥和我唠了,也劝我不能没期没限的干等下去。”二嫂说,表情很苦涩。

    “你心有个人没有二嫂?”丁淑慧问。

    “哪有哇!二嫂羞涩地道。

    里屋,小闯子全神贯注地看徐德龙叠一只风呲楼,孩子问:“它会叫吗?”

    “这只不会。”

    “四叔,你为什么不给我叠只会叫的风呲楼呢?

    “等到秋天刮风时,四叔一定给你叠一个。小闯子,能辨出你爹的模样吗?”徐德龙问。

    “能,我爹骑大马,挎匣子枪。”小闯子心中的徐德成就是如此模样。

    “小闯子啊,今后谁再问你爹干什么的,你就说呀,念书去啦。问你上哪念书去了,你说我不知道,记住啦?”徐德龙教孩子道。

    小闯子懂事地说:“嗯哪,四叔,说我爹念书去了。”

    蒲棒沟被毁坏,徐德成坐在窝棚前抽烟,郁郁寡欢。

    “大哥,”草头子走过来蹲在他的对面,说,“人数清点啦,还剩下五十七人,八个受伤的。”

    “又给打歪了十几个弟兄。”徐德成油然生出几分凄凉,曾经红红火火的百十号人马的一个骑兵营,现在剩下几十人。

    “冤家路窄啊!草头子叹息道。

    “狗杂种!”徐德成恨骂道,“陶奎元你有撞我枪口上这一天。”

    “啥时挪窑?”草头子问。

    蒲棒沟不能再呆下去,警察死盯这儿,迟早还要来的。徐德成说:“我们必须离开,进白狼山,去老爷岭,一路上再拉一些人马。”

    “大哥,刘傻子靠窑的事?”

    胡子大柜刘傻子年岁大了,行走无定马背上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想寻找一个人来带他手下的人马。加之日军和警察剿杀,队伍太小难以抗衡,才想出走靠窑这条路。白家的事没发生之前,他们同意向天狗绺子靠窑。

    “现在我们损兵折将,不知他们还肯不肯。”徐德成说,“这个事别撂下,二弟你负责与刘傻子联系。谁靠谁的,字眼上不必计较,谁做大当家的无所谓,协商来定,众弟兄推举。”

    “一山不藏二虎,你……”

    草头子不情愿徐德成将来把大当家之位拱手让人,他的心思给徐德成看出来了,说:“我们俩可比武艺,比胆大,倘使刘傻子的确样样比我强,大柜让他当,我心甘情愿。”

    “大哥,我理解你的心情,为绺子不灭,逐步壮大,从长计议。为给弟兄们趟出一条生路,你宁愿委曲求全。”

    “也不尽然,刘傻子主动找我们,显然他对我们的四梁八柱有所了解,看不准,他不会有此动议。嗯,现在讲这些还为时尚早。”

    “我尽快找到刘傻子。”草头子说,“大哥,治枪伤的药不多了,得弄点。”

    蒲棒沟离得最近的镇子也是亮子里,再说徐德成的表哥程先生本人就是个治红伤的,有祖传秘方。骑兵营驻扎亮子里时,到他那儿抓过药,现在看来也只有找他最为合适。

    “镇上的药铺肯定受到警察的监视……陶奎元在镇子上,很危险的。”草头子担心说。

    “二弟,我亲自跑一趟。”

    “这万万使不得呀,你是绺子的主心骨……派别的弟兄去。”

    陶奎元狗一样地疯掏(咬)徐德成他们一口,怎可能就此罢手。时时刻刻对他们保持警惕,恐怕镇上的药店早搁人盯上了,没特殊关系,程先生也不敢卖治枪伤的药。

    “二弟你看家,别忘了和刘傻子联系,我今晚就走。”徐德成说。

    “你这样见家兄?”草头子目光扫视一下徐德成的脸道,“还是遮掩一下的好。”

    “小小子给我缝制一个头套。”徐德成从怀里掏出件黑东西戴上,只露出双眼、鼻子、嘴。

    “小小子这女人手真巧。”草头子赞叹道。

    徐德成决定举嘴子跟他去,草头子却反对,因为他在镇上呆过,又让陶奎元他们抓过替罪羊,容易叫警察认出来。

    “我俩都不进城……”徐德成说,他决定求大哥徐德富帮忙搞药。

    深夜,举嘴子敲徐家大院的门。

    “你是什么人?”炮台传来问话声。

    “我给当家的捎来一封信。”举嘴子说。

    “你从大门投信口塞进信来。”护院的炮手说。

    举嘴子照徐家炮手的话办了,而后打马离开。

    徐德富展开信纸,凑近油灯下来读,情绪激动、紧张,手有些发颤。

    “咋啦?谁写的什么?”徐郑氏问。

    “别问了,我出去一趟,呆会儿回来。”

    “是不是德成?”徐郑氏猜中了。

    徐德富制止夫人说下去,急忙出屋出院,直接奔村外走去。

    “大哥!”徐德成隐藏在树林子里叫他,“简直往里走。”

    徐德富走入树木黢黑的阴影里。

    “德成,”徐德富说,“那次清剿你们,指挥部就设在咱家院子里,可把我下坏啦。”

    “大哥,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听到风吹草动,我早影(跑)了。”

    “他们抓回来王顺福,后送到宪兵队过堂,我托四平街商会董会长说情,送给角山荣三根金条,让我作保……王顺福在咱家住了一夜,他同我唠了许多事情,还提到了小闯子。”

    “小闯子他长高了吧?”

    “已经跟你二嫂去镇上读书。那些日子啊,我的心七上八下的悬吊着。哎,见到你我心里也落了体儿。有两个谜我百思不得其解。王顺福突然搬家……”

    徐德成听说王顺福被保释出来,派人问候他,他没说什么。倘若遇到难处,肯定有话捎给他,王顺福也没有哇。

    “你们这次在白家大院咋叫警察捋着须子的呀?我听梦天说警察局逮住个走头子,他叫……”

    “曾凤山?”

    “对,曾凤山。他咋知道这么详细?”

    从坐山好起,曾凤山就做这个活儿,他与该绺子没断来往。这次徐德成带二十几个弟兄在白家养伤,虽然没给警察发现,却让走头子给供出来。

    “他认得你?我是说你的身世?”徐德富最关心这件事。

    “不认得,来来去去都是草头子接待,我们从来没见过面。”徐德成问:“大哥,王顺福招出什么没有?”

    “肯定没有,不然,角山荣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远处,举嘴子来回走动,他在放哨。

    “我这次是万般无奈来找大哥……”徐德成讲他的来意。

    弄枪伤药?那回徐德富到自家的药铺,碰上了警探,恐怕那里已经给警察盯上。

    徐德成说他的八个弟兄受伤,没药治可就完蛋啦。实在不行,他冒险去镇上一趟。

    “不行,那不行!”徐德富说,“时仿去镇上张罗盖扩大药铺的房子,你的事只我你他三人知底,连你嫂子我没详细对她说。清剿胡子声势很大,打击十分严厉,通匪与为匪同罪论处。马家窑已杀了一个知情不报者。因此,你重又做流贼草寇的事,家里人也不能让知道。到镇上取枪伤药,只能我去。”

    “又要大哥……”徐德成十分感激道。这么些年大哥没少为几个弟弟操心。他寻思好了,哥俩演出戏给别人看。

    “咋演?”徐德富问。

    “说我……”徐德成讲出他的计划,对外宣称他已死亡。

    “诈死?不不,这对你不吉利。”

    “雪能埋住孩子吗?即使一时埋住,可早晚得露出来。大哥,你张扬出去,打消人们的猜疑,也免去了三弟对家人的株连。”

    “如果举行葬礼,只能搞个空坟或衣冠塚。”

    “编排个事……死因,总之能让人相信。”

    世道如此,事情如此,徐德富只好同意三弟的计划,往下完善完美的事由他来做,说:“这个事我来安排,只是你不能在这一带出现。”

    “没人认出我来了,即使最熟悉的人也认不出来。”徐德成声音很沉重地道,“大哥你问我咋戴着头套,遭遇花鹞子……总算保住了眼睛,面目全非啦。”

    不便见到外人,白天徐德成和举嘴子藏在林子里,徐德富起早去了亮子里自家的药店。

    同泰和房屋扩建中的工地,泥瓦工匠砌砖垒墙,谢时仿现场监工,不时地指指点。

    徐德富和程先生站在一个砖垛旁,身边无外人。

    “听说前些日子警察和胡子打了一仗,死伤不少,警局把我叫了去,命我给受伤的人治疗。”程先生说他刚刚从警察大队部回来配药,晚上给他们送过去。

    “见到梦天没?”徐德富打听儿子。

    “见了,他好好的。”

    “哦,好,好。”徐德富心安一些,问道,“听没听说和哪个绺子交的手?““一个被打瞎一只眼睛的警察大喊大骂天狗,估计是和天狗绺子。”

    程先生问:“德富,你要治红伤的药,怎么家里有人受伤?”

    “是的。”

    “重不重,用我去看看吗?”

    “哥,我需要多一些治红伤的药。”

    “多?多少?”程先生略显惊讶道。

    “多多益善。”

    “哦,”程先生似乎明白了什么,说,“草药血见愁已不多,我还没来得及外出去买,但现存的货,只够配几副药的。”

    “现成治红伤的洋(西)药……”徐德富问,他说不好洋药名盘尼西林什么的。

    “警察局派人挨个药店药铺诊所清点并登记造册,规定凡是有人来购买这些药,必须立即报告,不报告,一经发现,以通匪罪论处。”程先生说,“咱家也不例外。”

    “这么说洋药一点也动不得。”

    “是这样,不过咱们自家少量用一点儿问题不大。”程先生还是有办法撙(挤)下一些药的,当然数量很小,满足不了徐德富的要求。

    “不惹那麻烦,配草药吧。哥,尽量多配一些,我头晌儿得赶回去。”徐德富说。

    “这就给你弄药去。”程先生说完离开工地。

    徐德富在工地转转,来到谢时仿身边,望着他的晒得黑漆寥光的脸,核桃纹儿(抬头纹)更深了,关怀地说:“累瘦了时仿,你要注意身子骨,表哥说你没白天没黑夜的干,这怎么行。”

    “我身板儿没问题……家里的地种得咋样了?”

    “大田全种完,还剩下小油料正种着呢。”徐德富扫眼工地,说,“干得挺快。”

    “我估摸,二十天左右差不多完工。”

    “时仿,”徐德富感激地说,“全靠你啦,盖房子我一手都没伸上。”

    “家里那么多事够当家的忙的……”

    “时仿,二嫂他们娘俩儿住在那儿?”

    谢时仿指指后院西厢房的几间老屋。

    看得出是女人和一个孩子住的房间,室内整洁,陈设简单,一张桌子上,摆着毛笔、砚台。

    “大哥。”二嫂裁一种不白的粗纸订本,她放下剪刀。

    “梦人学习咋样?”徐德富问。

    “挺用功的,先生(老师)夸他。”

    “那我就放心了。怎么样,吃住还习惯吧?”

    “同表哥家人一起吃,照顾我们很好。梦人他……”

    徐德富见她欲言又止,问:“怎么?”

    “梦人最近老是问我,爹上哪儿去了?”二嫂说,“学校搞什么登记,让学生报家长的名字。梦人回来问我,我真不知咋办,大哥正好你来了,报德成吗?”

    “写你的名字,不能报德成。”徐德富想了想,放下几块大洋说,“缺什么尽管买,别太苦喽。”

    “上次大哥给的钱还有,够用啦。”

    “别让梦人提德成,尽量不在外人面前提德成。”徐德富临走时叮咛,“一会儿我回去,有别的事吗?”

    “大哥你怎么来的?”二嫂婉转地问。

    当家的上街回回坐自家的大马车来,今天例外。徐德富听出她在打听另一个人,说:“佟大板子赶车去拉荞麦种子,我骑马来的。”

    “大哥,慢走。”二嫂送到门外。

    徐德富骑马出城前遇见冯八矬子,他下马抱拳道:“冯科长。”

    “当家的,上街来了。”冯八矬子说。

    “这不是盖药店,我来看看。”徐德富说,草药装在一只很不起眼的花篓里,上面盖着几块布和一捆马粪纸(粗纸),挂在马鞍旁。

    “到局里坐坐。”冯八矬子客气道。

    “家里有事我得往回赶,改日一定登门拜访。”徐德富说,“冯科长,见到犬子请告诉他一声,我来了,没去看他。”

    “梦天陪陶局长去四平街开会,回来我一定转告。”冯八矬子答应。

    “再会。”徐德富告辞。

    冯八矬子望着徐德富走远,又望望同泰和药店,若有所思。警局特务科长,总比一般人警惕性高。

    月光下,树林子十分寂静。徐德富将一大包东西交给徐德成。

    “暂时只有这些药,全拿来啦。”

    “有了它受伤的弟兄有救了。”徐德成拿到了救命药。

    “警察局黑(盯)上药店,药品控制得很严。”徐德富提醒道,“他们显然是在找你们,德成要小心埃”

    林子里的舔地风像水一样流动,徐德富觉得腿部凉飕飕的,倒春寒。一条乡谚云:春冻骨头秋冻肉。

    “大哥,我们马上挪窑。”

    “去哪里?”

    “老爷岭。”徐德成回去立即带绺子走,到白狼山里去,躲躲风头,暂避一下警察的锋芒。

    “鞭长莫及啊!”徐德富说太远啦,想帮三弟忙,帮不上。走远了也好,兵警难找到,那样安全。

    “大哥,我俩商量好的事……”

    “等药店的房子盖完谢时仿回来,我就办。路上想了想,这样……”

    徐德富对三弟说家里给他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

    “行。”

    徐德富叮嘱他,五月十九,派一个人回家来报信,就说从关里家来。记住,一定在村里见人多问路多打听。

    “记住了。大哥,没有极特殊的事情,我不再找你了,每来一次,都给家人带来很大的危险。”徐德成扑通跪地,给长兄磕了三个响头。

    “三弟,”徐德富急忙扶起他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这些年我没为家做什么,反倒给家添罗乱(麻烦),也辜负了大哥对我的期望。”徐德成发自肺腑道,“小闯子没娘,你们照顾好他……”

    “三弟啊,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还说什么呢?往后的路,深啊浅的,你自己趟着走下去,孩子由二嫂抚养着你一百个放心。”

    “大哥保重,我走了。”徐德成上马。

    “有四凤的消息告诉家一声。”徐德富说。

    两匹马走出树林子,徐德富的头顶在树杆上落泪,感到十分揪心。

    身着便装的陶奎元走进四平街鸾凤堂老鸨子卧室。

    “哟,二姐夫。”栾淑月眼睛都笑了,说。

    “你没想我?”

    “我光想你,你不想我也白搭。”栾淑月打诨道。

    “我这不是主动送上门来了。”

    栾淑月目光涉过陶奎元的肩头,寻找什么人。

    “别惦心,他没来。我在四平街开个会,顺便来看看你。”陶奎元笑着说,“我这只萝卜顶不了他的坑儿?”

    “呲!二姐夫不是来看我吧?”老鸨子栾淑月扒查(挖苦)说,“天底下哪有重情重义的男人呢。”

    “瞧瞧你小心眼不是?八矬子的确有事,想你呀,望眼欲穿。”

    “是忘,忘到耳前脖后去啦。”栾淑月讥道。

    “不过,五天散会后他来接我,你俩还有重温旧梦的机会。人吧就有点怪,啊你说这八矬子语不惊人貌不压众,五短身材,竟有人相中他。”

    “他肯定有一个地方比你强。”栾淑月说。

    “萝卜……”陶奎元借题发挥道,“那我还真猜着了,一定是那个那个比我厉害。”

    “就算是吧。”栾淑月觉得闹够了,说,“二姐夫我去你那儿开……”

    开妓院,陶奎元早给她安排妥当,租下日本人黑田棉麻株式会社的原办公楼,二层漂亮的小黄楼,连妓院的名字他都给想好。

    “哦,叫什么?”

    “佳丽堂。”

    “佳丽堂?”

    “皇帝后宫三千佳丽,咱有十佳丽……”陶奎元为此名字找出处。

    “我得开始准备挪窝……”栾淑月满意他的安排,心急起来。

    “别急,黑田的楼明年春天能腾出来……怎么样,本姐夫办事吧。”陶奎元色迷迷的眼睛,盯着老鸨子卧室里一件女人贴身衣物。

    “感情,没看给谁办事儿?”

    “别老用嘴拱我啦。”陶奎元说,言外之意来点实惠的,他要的实惠她心明镜似的。

    “四凤给你养着呢,没磕着碰着。”栾淑月说。

    “我可是这方面的老手,掉块皮儿少块碴儿我一见便知。”陶奎元说。

    “纯粹的黄花闺女。”

    “眼见为实。”

    “今晚你想开苞,二姐夫?”

    陶奎元来干什么呀?他问:“她多大?”

    “十五岁。”

    “年龄挺水凌。”陶奎元心里爬进一条虫子。

    “人更水凌,有人愿出五百块大洋要开苞,我都没干,手捂脚摁着给二姐夫留着。只是呀四凤性子刚烈的,恐怕这头一次她……”

    “平场。你不是教导她了吗?”

    “迷魂汤也给她灌了,打也没少挨,就是不上道。出盘子(与嫖客喝茶聊天)她总是惹客人不满意。”栾淑月很实际地介绍刚烈的四凤情况,目的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她知道陶奎元做那事喜欢四平八稳,摸啃看的铺垫很多,四凤不一定配合他。

    “这方面你有办法。”他说。

    老鸨子对付妓女的方法很多,栾淑月喊道:“荣锁!

    大茶壶荣锁应声道:“哎,来了。”……四凤住的屋子叫桃花坞,红妹收拾自己的东西。

    “红妹姐,你这是?”四凤好生奇怪问。

    红妹没吱声,埋头收拾东西。

    “妈妈不是答应你接完客可以住在这儿吗?你为什么要走?”

    “四凤,”红妹说,“从今天晚上起,妈妈让我搬出去,到隔壁的杏花村。”

    “为什么?”四凤问。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夜晚马上来临,她一丝都没察觉。

    红妹拥抱了四凤一下,千言万语集中到拥抱上,声音发苦道:“今晚过去了,你就什么都懂啦。”

    四凤迷惘地望着红妹抱着自己的东西出去。

    荣锁拎着茶壶走进来,将头油、官粉、口红、唇膏撂在四凤面前说:“四凤,麻溜化化妆,妈妈要查脸子(过目)。”

    “我化妆了……”四凤懵然,出盘子抹淡妆,头油、官粉、口红什么的轮不到青倌搽的。

    “出盘子?你可想啦。”荣锁冷笑,猥琐地眼神扫着她。

    “让我做啥?”四凤蒙在鼓里。

    “哪来那么多废话,快上妆!”荣锁喝斥道。

    四凤望着那些化妆品,似乎感到今晚有事情要发生,是什么她又说不清。

    “咋地?四凤,”荣锁掉转过来茶壶嘴,要挟道,“想尝尝开水烫的滋味?”

    妓院的姑娘不止一个挨大茶壶开水烫,疼又没法说,烫的部位缺德,下身……四凤怕烫,下意识地一抖,说:“我化妆。”

    荣锁带着化了妆的四凤下楼去。

    “妈妈。”四凤站在栾淑月面前,微垂着头道。

    陶奎元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四凤,心里那条虫子爬到嗓子眼儿。

    “四凤,让妈妈好好看看。”栾淑月样子很慈善,四凤慢吞吞地挪到她跟前,老鸨子手托起四凤的下颏道,“啧啧!越发俊俏啦。四凤,你来鸾凤堂快两年了,妈妈对你咋样?”

    “好。”四凤答。

    “四凤啊,今天是你的喜日子。”栾淑月以妈妈的口吻道。

    “喜日子?”四凤心猛然被蜇了一下,感觉到最可怕的事情来临,她曾想过那件可怕的事情。一夜,她给女孩的呻吟声惊醒,实际是让大茶壶荣锁踹醒她,他在红妹的身上作践……“红妹姐,你咋干那事啊?”过后四凤天真地问。红妹说这里是什么地方,都得干那事。四凤害怕自己将来干那事,现在……“四凤,”栾淑月说,“你丫头好福气啊!跟这位爷去,以后哇,你只伺候他一人。”

    “妈妈,我还协…”四凤哀求道。

    “好啦,和爷回你房里去。”栾淑月脸子很冷,说。

    “我怕……妈妈。”

    “怕?怕什么?”栾淑月撂下脸子道,“红妹和你同岁,梳头(破身)好几年了……有啥么?一做就会。”

    栾淑月给荣锁使个眼色,他用茶壶嘴碰了下四凤,说:“走吧!四凤哆嗦一下,跟在荣锁身后走了。

    荣锁将陶奎元、四凤送回桃花坞,恫吓道:“四凤,你可要听客人的话,处置不听话的姑娘你也亲眼见过。”

    桃花坞门关上,荣锁没走,他有听骚——偷听男女之事——的癖好。东北有洞房外偷听新婚夫妇第一夜动静的风俗,荣锁不属此范围。

    “荣锁!”听见栾淑月喊他,不得不离开。

    “你又听骚。”栾淑月说。

    “我看他能不能得手。”

    “废话,他不是童卵子。”她说。

    童卵子,指没接过婚的男人。陶奎元八岁之前是童卵子,九岁时被邻居的远房嫂子给哄上肚皮,他蜗牛似的在暄乎的囊囊膪上爬行告别处男。他对栾淑月说过这件艳事。她说:八岁懂什么?青头楞嘛!他说:第二年就囊盆儿!

    1933年初夏的夜晚,在四凤后来的记忆里异场。深刻。但是当时她年龄小经不起吓唬,喝了一杯水后便晕晕乎乎,次日早晨她对昨夜的事情记得模糊不清。

    桃花坞内,四凤头发散乱用被子掩着胸口,蜷缩在炕旮旯,低声抽泣。陶奎元光着上身,从炕上坐起,去拉她道:“来,爷再稀罕你一次……”

    “不,我不!”四凤向墙里靠,身子快要贴在墙上,这样做显然无济于事。

    “一回是做,两回也是做,昨晚你已经是我的人啦。”陶奎元目光即贪婪又馋,像狗见到根骨头。

    “你整宿不让我睡觉……”她怨恨道。

    “妈的,不知好歹,我喜欢你嘛。”陶奎元粗暴地将四凤压在身下……这个早晨栾淑月懒在炕上,荣锁进来,窃笑。

    “荣锁,一大早的扒开眼睛你笑什么?”

    “你那个二姐夫,非累死四凤身上不可。”荣锁听声绕哄回来说,“早上掴一把。”

    “腥古耐的!”她攮斥他道,“你满嘴淌哈拉子(口水)是不是?”

    “哪敢呀。”

    “陶奎元今个儿走。”栾淑月说。谁也说不清她为什么说这句话,荣锁不感兴趣,他掂心另一件事情,问:“四凤的开铺仪式啥时搞?”

    “开铺?四凤开什么铺?”

    “我们这儿的规矩呀。”

    “恐怕要白送四凤给他啦。”栾淑月说。

    荣锁热心四凤开铺,是因为开铺后面的事。惯例第一夜开苞后,要举行开铺仪式,表明她从现在起正式接客。大茶壶荣锁看中四凤,想在开铺后沾沾她的边儿,听老鸨子这样一说,心凉半截。愤愤不平地说:“那我们太吃亏了,四凤可是挣大钱的主儿。”

    “她就是能挣来座金山,我也得舍。”栾淑月看得自然比大茶壶远,舍出一个四凤换来更大的利益。将来他们去亮子里开妓院,全靠警察局长啦。她指使道,“荣锁,你收拾一下我隔壁那间屋子给四凤住,楼上太乱。”

    陶奎元进来,身子摇晃有些站不稳。

    “脚下发飘,空壳了吧?”栾淑月说着荤话道,“二姐夫,咋样,满意了吧?”

    “妹子,我和你商量个事。”陶奎元说。

    “你先别说,叫我猜猜。”

    “你以为你是诸葛亮?”

    “把四凤给你留着,不准接别的客人对吧?”

    陶奎元惊奇道:“你是孙悟空,钻到我的肚子里。”

    “二姐夫,这事你不说,我也得这么办。只是我早点儿到你们镇上去,那样也免去你大老远的往四平街跑。”栾淑月能说会道。

    “四凤是很特别的女骇,我准备取她做三姨太。”陶奎元语出惊人,问:“你不会舍不得吧?”

    “哟,二姐夫相中的东西,别说是我这儿的一个姑娘,就是天上的星星月亮,我能摘都给你摘去,什么时候领人你随便。”

    “四凤才十五岁,年龄稍小了点儿,你再给我养一年,明年她十六岁我正式娶她。妹子,你这里是啥地方我知道,可要把四凤养好喽。”

    “没问题二姐夫,一根毫毛都不给你碰倒。哎,你今天散会,那谁……”

    “哦,八矬子他大概是有事,不然也该到啦。”陶奎元说。

    冯八矬子没来四平街接局长,陶奎元和徐梦天回到亮子里镇。他靠在椅子上,疲惫不堪,他说:

    “八矬子,栾淑月想你想疯啦。”

    “我走不开。”冯八矬子掰开镊子了,女人和任务孰轻孰重他清楚,说,“局长走后,我一直盯着同泰和药店。”

    “闻着啥味儿没?”

    “枪伤味儿。”

    “枪伤?”

    “徐德富来镇上,来药店……”冯八矬子说。

    “得得,”陶奎元不耐烦道,“八矬子你就捕风捉影吧。”

    “撂下这节先不说,我昨天在集上逮住个胡子,局长,你猜他是谁的人?”

    “谁?”陶奎元眼皮撩了撩问。

    “刘傻子的上线员,他供出一重要的情况。最近刘傻子正准备向天狗绺子靠窑。”冯八矬子说。

    “刘傻子向天狗靠窑?”陶奎元听来新鲜。

    “那个上线员说他见过天狗绺子大柜天狗,他是个疤瘌脸,总戴着头套,连吃饭也戴着。”

    戴着头套吃饭,说明他不肯露出真面目,陶奎元这样想。

    “上线员还看见一个人……”冯八矬子抑制不住激动说,“蒋副官。”

    “哪个蒋副官?”

    “在镇上驻扎过的东北军骑兵营,有个蒋副官,就是他。”冯八矬子说。刘傻子的上线员供出蒋副官现在是天狗绺子的二柜,特务科长由此推断,疤瘌脸大柜天狗可能就是徐德成。

    “只是猜测。”陶奎元说。

    当年徐德成率营骑兵离开了亮子里,一直没有消息。也许真的进了关里……上线员的话未必可信,一个绺子的四梁八柱,轻易不会招供的。

    冯八矬子说刘傻子的上线员比较特殊,贪吞了大饷,就是独吞了抢来的东西,触犯绺规,怕被处死才跑出来,到镇上躲藏,被我们抓获。

    “那他一定知道刘傻子落脚的地方。”

    冯八矬子分析道:胡子不傻,上线员跑啦,他们便知绺子已暴露,肯定立马就挪窑。假若天狗绺子的大柜是徐德成,那么,徐德富来镇上有可能是来弄药。数日前我们在白家打伤多名天狗绺子的人,他们需要大量治红伤的药。

    “徐德富不同一般的乡党,他有钱有势,又是宪兵队的‘瞩托’,角山荣队长对他印象特别好,八矬子,此事处理要慎之又慎,没一百二十分的把握都不能碰他。”陶奎元说。

    “我明白,局长。”

    “你要秘查下去。”

    “我倒有个主意,利用这个上线员……”冯八矬子又有了诡计。

    “非这样做吗?”谢时仿问。

    “没更好的办法,德成的事处理不好,他会给家人带来灭顶之灾。趁日本人和警察对我们没怀疑,抓紧办。”徐德富说,给徐德成办假丧事事不宜迟,送信的人到了就办。

    “可是对家里人怎么说?”

    “这个院子里只三个人知道,我你和梦天他娘,其他人一瞒到底。唉,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欺骗亲朋好友制造悲伤……”徐德富也不愿意这样做,实逼无奈也只能这样做了。

    “终归是为大家好嘛。”谢时仿反过来劝当家的。

    “葬礼要大办,发讣告。时仿,到时候,你亲自去镇上……面要大。”

    “是。”谢时仿问:“送信(报丧)的人啥时到?”

    “很快。”徐德富与三弟约定日子渐近。

    獾子洞村口大柳树阴下,几个人聚在一起闲聊。谭村长也在其中,一条黄狗趴在他的腿前。

    “谭村长,唱一段二人转。”一村民说。

    “哪一段?”谭村长兴致很高,老婆今早温暖了他,本来就想吼上两嗓子,凑在人堆里有人请他唱一段,自然很愿意。

    “蓝瑞莲在井台向魏奎元说自己的处境……”村民说得很具体了,是一个传统的老段子。

    “呃!”谭村长清清嗓子,唱道:

    照着奴家的手腕,仔细朝前观。

    往南走不远,往东拐个弯。

    小奴往道北,影壁在路南。

    门口大柳树,柳树三道弯……汪!汪汪!黄狗突然叫起来。众目光一齐射向村口,见一肩搭着布褡裢的洼口脸男人徒步进村。

    “别咬!谭村长吆喝住黄狗,望着陌生人。

    “请问老乡,”洼口脸男人打听道,“老徐家在哪儿?”

    “哪个老徐家?”谭村长警惕,问。

    “徐德富。”

    “你是徐家的什么人?”谭村长盘问,为老徐家安全,更为全村安全着想,盘问道,“亲戚?”

    “不是。”洼口脸男人说。

    “那你找徐家谁呢?”谭村长继续问。

    “当家的徐德富,他三弟弟徐德成死了,我从关里来给他家报信。”洼口脸男人哭丧乱韵说。

    徐家老三徐德成死了,小村人有些震惊,一个村民问:

    “咋死的?”

    “飞机炸死的,好惨哪,人都炸碎乎啦。”洼口脸男人表情很丰富地讲述飞机轰炸中国守军阵地的故事。

    “走,我带你去徐家。”谭村长这回相信了,主动带那洼口脸男人去徐家报信。

    徐家大院成为獾子洞村的焦点,人们纷纷传扬徐老三的死讯,目光注视徐家。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总是很热闹的,能够凑上前瞧一鼻子,和看一出戏差不多。

    谢时仿骑马急来亮子里镇报信,按事先拟定的通知名单,管家先找陶奎元,给徐梦天请假。

    “谁死啦?”陶奎元听清了,还问。

    “徐梦天的三叔,徐德成。”谢时仿说,“给飞机炸死啦。”

    徐德成死啦,徐家办丧事,陶奎元准了徐梦天的假,回家为三叔奔丧。他问:“哪天出(殡)啊?”

    谢时仿说了出殡的日子。

    管家从警察局出来,徐梦天送到大门外。

    “大少爷,你先回去,我去几个地方送信儿。”谢时仿说。

    “三叔……”徐梦天揩眼泪,独自一个人回獾子洞,不知真相的侄子,一路伤心地回家。

    谢时仿先去同泰和药店,给程先生、二嫂报信,然后去了徐记筐铺。

    “四爷,大爷让你马上回家。”谢时仿说。

    “回家?”徐德龙一惊,问:“出了什么事?”

    “三爷他……快回吧!谢时仿说不下去了。

    “德龙,我跟你们回去。”丁淑慧开炕琴找衣服,说。

    “我也去。”病恹恹的徐秀云挣扎着坐起来,也要去。

    “秀云你站都不站不起来……淑慧你留下照应秀云。”徐德龙边穿衣服边说。

    “四奶奶身体有恙,不回去也好。”谢时仿也帮劝道。

    “淑慧姐,你去吧,我自己在家行,代我问候大哥大嫂他们。”徐秀云说。

    “你骑马驮淑慧先走。”徐德龙吩咐管家道,“我去租一匹马,后撵你们。”

    现在,徐家大院外车马盈门,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陶奎元和冯八矬子门前下马。

    “陶局长,冯科长。”谢时仿迎上前去说。

    灵棚内挂着徐德成遗像,地桌上香炉、水果之类的供品。花圈、挽幛、纸船、纸马、白幡、白绸、白花……一副丧联上写:音容宛在,大雅云亡。鼓乐班子吹奏哀乐黄龙调。徐家晚辈梦天、梦地、梦人身戴重孝,在泥盆里烧纸。

    陶奎元和冯八矬子进院,在灵棚前驻足,脱帽鞠躬。冯八矬子瞥眼棺材上放着一顶东北军军官单帽,一个羊皮烟荷包,插在烟荷包露出的一只子弹壳做的紫铜烟袋嘴。

    陶奎元他们行毕礼,被请进当家的堂屋,还有一些吊唁的人坐在这里,谭村长、梁学深等人。

    “德富兄,节哀顺便。”陶奎元说。

    “来报信的人讲,三弟连一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徐德富泪眼汪汪地讲道,“飞机第一次轰炸他已受伤,被抬下去,他还是挣扎回到阵炕琴,东北农村摆在炕上的柜子,分两种,其一为上下两层,上层放被褥,下层放衣物;其二是单层,置放茶具、座钟等物品。

    地,并嘱咐部下,一旦他战死,埋他的时候头一定朝着东北方向,德成想回家啊!

    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三弟德成牺牲得壮烈,令人敬佩,实为我家乡光荣。”陶奎元冠冕堂皇地说。

    “为遂三弟心愿,招其魂归故里,做空塚一座使之安息。”徐德富戏演得十分逼真。

    “三弟德成的家眷呢?如何安置?”陶奎元有几分人情味,问。

    “一家人早已一失散……”徐德富说。

    陶奎元吃过午饭便回去,临走他把徐德富叫到一边,说:“我有一事请德富兄帮忙。”

    “有什么需我效力的,请别客气。”徐德富说。

    “冯科长一个乡下的亲戚,跑到城里来找事做。这不是,冯科长熊上我了,警察局进人,要报省警察厅批准,难度忒大。”

    徐德富明白陶奎元的用意,但没吱声。

    “你家药店扩大了,一定需要伙计,冯科长这个亲戚,过去在药铺学过徒,我想……喔,如果有困难,就算啦。”

    “人是招满啦,可陶局长的事我哪有不办之理啊。忙完三弟的事,我和表哥程先生说。”徐德富爽快答应下来。

    “事后,我叫冯科长登门来谢你。”陶奎元送个人情道,“梦天不着急回去上班,在家帮你多忙乎几天。”

    鼓乐班子奏哀乐,喇叭悲咽……侄辈儿们身披重孝为徐德成守灵,焚纸烧香。

    徐德龙凝望徐德成的遗像,小闯子悄悄拉一下他的手,叫道:“四叔。”

    “梦人,你爹怎么啦?”徐德龙握住他的手问。

    “死了。”小闯子道。

    “知道什么是死吗?”徐德龙问。

    “娘说爹是飞机炸死的,他再也不回来看我了。”

    “你想他吗?”

    “想,四叔我想爹。”小闯子哭啦,咬着下嘴唇哭。

    徐德富经过灵棚,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便朝炮台走去。谢时仿悄悄跟在当家的后面,手持徐德成生前穿的东北军官制服,去做葬礼的一项内容——叫魂。

    徐德龙将小闯子揽进怀里,搂紧。

    走进炮台的徐德富通过了望窗,朝西南方向眺望,朦胧月光下,大地黑茫茫。徐德富悲怆地叫魂:

    “德成!来家吧!德成来家吧-…”

    远离獾子洞的老爷岭胡子老巢,饮酒的场面轰轰烈烈,主桌徐德成挨着刘傻子喝酒。

    “大哥,你带弟兄来了,对我天狗看得起……山有头,寨有主,现在两个绺子合在一起,得有一个新的大当家的。”徐德成说。

    “天狗兄弟你的意思呢?”刘傻子探问。

    “刘大哥的绺子局红管亮驰骋满洲,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想这个绺子你来当大柜,小弟愿意辅佐大哥。”徐德成表达了自己甘愿当绺子二柜的意愿。

    不料刘傻子另有打算,想当年,他带弟兄们打响窑踢坷垃,同官府兵警拚杀……但这都是昨日黄花,那是当年勇,如今已垂垂老矣,并身染重疾……他之所以领弟兄们投奔天狗绺子,众弟兄生死相随跟自己多年,在闭眼之前,看到他们有了生路,投奔像徐德成这样令他佩服的人麾下。

    “你报号什么?”刘傻子问。

    “天狗。”

    “天狗吃日头,好!天狗兄弟,我就冲这儿向你靠窑。”刘傻子说道,叫魂,亦即招魂,流行全国各地,系指人初死时到屋顶上招回其魂灵。按古俗,招魂自前方升屋,手持寿衣呼叫,死者为男,呼名呼字,共呼三长声,以示取魂魄返归于衣,然后从后方下屋,将衣敷死者身上。遇人死不得其尸,以死者生前衣冠招魂而葬,名为招魂葬。见《中国风俗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

    “我要对弟兄们说几话。”

    “请!徐德成道。

    “弟兄们,”刘傻子站起来说,“我推举天狗做大当家的。跟着他,咱们绺子才能兴旺……弟兄们如不反对的我提议,班火三子(喝酒)!”

    “大哥!四梁八柱向徐德成举起杯。

    众胡子随之举杯道:“大爷!”

    “大哥……”刘傻子的称呼至关重要,狼在诚服对方时躺下露出自己的肚子,一个绺子的大柜向另一个绺子大柜称大哥,等于狼露出了肚子。

    徐德成没推辞,举杯同刘傻子碰杯,一饮而尽。两个绺子就这样合在一起,众心所望,徐德成是大柜。

    夜色浸透地仓子(半地下窝棚),徐德成、刘傻子分躺在狼皮褥子上。

    “刘大哥,委屈你做二当家的。”徐德成诚心地说,他劝刘傻子做二柜。

    “二柜还是草头子当吧。”刘傻子说。

    “刘大哥是不是嫌……”

    “不是,不是。天狗兄弟,我明天准备回老家,一晃出来二十多年,老娘快八十岁了,我伺候她几年,几个月,哪怕几天也好,尽尽孝道。”刘傻子说出今后的打算,离开绺子回家去伺候老母亲。

    “卡巴裆沟屯不是给日本鬼子平了吗?”

    刘傻子说他的老家不在卡巴裆沟屯,在大林县境内。

    “回家会不会有危险,当地人知道你拉杆子的事吗?”

    刘傻子顾不上许多了,老娘那么大岁数,有一天没一天的,她的日子也不多,不能再耽搁。

    “明天去几个弟兄送送你。”徐德成不放心他一个人走,主张派人护送到家。

    刘傻子坚持自己走。他说:“天狗兄弟,还有几句话对你说,我拉起杆子,就发誓杀三种人,洋人,欺压百姓的官吏,还有背叛我的人。前几天,上线员贪吞大饷跑了……我担心他会向警察告密,他知道的事情太多,靠窑的事他也知道,你们加小心。”

    老爷岭下有三条路穿过,一条是去亮子里的,一条去大林城的,另一条去四平街的,三股道交汇于此,酷像农村手摇打绳器上的合绳部件——形如香瓜。胡子看中的正是这交通便利的三股道。

    “他叫什么名?”徐德成询问叛逆者的名字。

    “撑肚子(姓魏)……”刘傻子介绍了上线员撑肚子情况。

    三江县警察局特务科长室,冯八矬子坐在桌子前,胡子上线员规矩地站着。

    “你真名实姓呢?”冯八矬子问。

    “我姓魏,在绺子上是撑肚子,名字叫满堂。”上线员答道。

    “魏满堂!”冯八矬子试叫他的名字。

    “哎!魏满堂答应。

    “你愿意当警局的线人吗?”

    “愿意。”魏满堂毕恭毕敬道,“可不知怎么当。”

    冯八矬子安排魏满堂到同泰和药店当伙计,目的是监视徐家的药店,这个人就是陶奎元请徐德富安排做事的所谓冯八矬子的亲戚,特务科长告诉魏满堂怎么当。

    “让我当家掌子(投靠人家)?”

    “不,家贼(内线)。”冯八矬子说。

    “刘傻子在忙牛河北沿趴风(藏身)。”魏满堂始终没忘出咕(唆使)警察去剿杀刘傻子,以除心头大患,要不然,终有一天胡子会找上门来报复。

    “当好你的店伙计,刘傻子的事警局自有安排。”冯八矬子说,“你等信儿,我这就去同泰和药店。”

    新扩建的药店,宽敞明亮。店伙计正给一个人照方子抓药、称药,冯八矬子走进来。

    “冯科长,您好!”伙计热情招呼道。

    冯八矬子摇动拎在手中的白手套,问:“程先生在吗?”

    “在,在!”

    “哦,冯科长,”程先生闻声从里屋出来,他撩起门帘说,“冯科长里边请。”

    冯八矬子走进药店里屋,落座后说:“我来问一下……”

    “哦,德富和我说了。”程先生说,“冯科长,什么时候领人过来?”

    “程先生你看呢?”

    “明天上午。”

    “谢谢你,以后给要你添麻烦。”冯八矬子也会客气道,“我六舅的姑爷,请程先生多照顾啊。”

    在当地,六表示最小的数,相当于零。一般诙谐说我是你六舅,或骂我操你六舅!

    “哎,冯科长客气啦。”程先生说,“我们药店你没少照顾。”

    “应该的……明天,我送人过来。”冯八矬子说。

    几天以后,冯八矬子向陶奎元报告好消息道:“魏满堂的事安排妥当啦,同泰和药店有了咱一双眼睛……”

    “你时场。遛着点儿他,叫他多留心少说话,别露出破绽。”

    “魏满堂这小子很会来事,灵泛呢,才当上店伙计几天,程先生对他特别好感。”

    陶奎元满意地点点头。

    “局长,”冯八矬子得意地说,“徐德成的死是不是有些蹊跷,飞机炸死,和谁打仗?徐德富只字未提。”

    “没说就是不好说,在关内打仗,是满洲国境外的事,与我们不相干,他愿和谁打和谁打,反正徐德成是死了。”陶奎元坚信不疑,亲眼见徐家人大办丧事,不死人那样做犯忌讳的,加之谭村长对他说,从关里来报丧的人他亲眼见了,是他亲自送到徐家去的。

    “我们光听他们说,只见顶帽子和一杆烟袋,不能证明……”冯八矬子心存疑虑道。

    “八矬子,你马上回到警局来,我们有大事干啦。”陶奎元对徐德成死活真假不感兴趣,宪兵队接到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亮子里这一带要实行‘集家并村’,角山荣队长让警察局长放下手里的一切事情,全力以赴配合。

    “大事?”冯八矬子头一次听说,问:“怎么个‘集家并村’?”

    “就是几个屯子归拼在一起,也叫‘集团部落’,建部落点,挖大壕垒高墙,拉刺鬼(铁蒺藜),修‘卡子门’和炮楼。”陶奎元描述未来“集家并村”的景象:原来的屯子拆毁烧掉成为无人区。“鸡不叫,狗不咬,户户断炊烟。”他说,“角山荣队长只给我看一眼规划图,像獾子洞村这样村子不复存在啦。”

    “那徐家的大院?”

    “整个村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大院哟!八矬子,此事还处在保密阶段,对谁都不要讲。”

    冯八矬子幸灾乐祸地道:“高墙大院,祖宗家业……”

    “八矬子,你心里太阴暗。”

    “局长?”

    “徐家要遭灭顶之灾,你乐够呛。”

    “那倒不是!”冯八矬子否认说,“我与徐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乐什么……局长,你近日去不去四平街?”

    “你有事儿?”

    “我最近弄副金镯子,想让你给栾淑月捎去。”冯八矬子说,这是他审问胡子上线员的收获,说魏满堂孝敬他的也中。如此贵重的东西,自然想到送心爱的女人,太太当然不是他的心爱女人。

    陶奎元何尝不想去四平街啊,那有四凤啊!可是角山荣队长下了死令,近日不准他离开镇上半步,随时随地找他。

    “八矬子,前几天,我在街上一晃看见山口枝子。”

    消失了几年的人忽然出现,冯八矬子一愣。当年逮捕她,给不明身份的人救走,现在又来镇上干什么?

    “是不是找我们报仇呢?”陶奎顿起疑心,说。

    “局长,我量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还是防备着点好。”陶奎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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