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村集户砌土圈
扒掉民房无其数
砍掉树木有几万……
集家部落怪事多
男喊女哭苦连天
十冬腊月无处住
眼望旧房泪涟涟
——民间歌谣
像小镇夏天一样徐德龙有些精神萎靡、颓唐,筐铺的销售淡季,一两天里没一个顾客,他在炕席上掷两只铜骰子。
“我去河边割点柳条,德龙,你在家照顾铺子。”丁淑慧手拎把镰刀,一根绳子,说。
“我和你去。”徐秀云说,深草没棵的丁淑慧一个人去河边割条子,她不放心,“咱俩是个伴儿。”
“你身体刚复原,累不得,在家做晌午饭吧,我回来吃。”丁淑慧一个人去了,把徐秀云留下。
“老板!有人来买筐。
徐秀云去前屋的铺子。
一个身穿家织布旗袍的女人买走一只圆筐,和踅进来的徐大肚子撞个满怀,他嘲讽道:“算啥呢?”女人反击道:“缺幺断九……”看来他们认识,至少她知道徐大肚子是个赌徒。
“爹!”徐秀云赶忙招呼道。
“四爷呢?”徐大肚子的目光在铺子里转一圈,没见他要找的人,问。
徐德龙听见徐大肚子的说话声眯在里屋,躲藏不住啦,他主动从里屋出来招呼道:
“爹!
“我和你说过,别管我叫爹。再叫,我可要和你急眼。”徐大肚子不接受,翻脸急愣子(发怒)。
“爹,我……”徐秀云试图缓和气氛道。
“住口!哪有你掺和的份儿。”徐大肚子恼怒道,“徐四爷钻耗子窟窿里啦?”
“找我什么事?”徐德龙见徐大肚子这般态度,也硬硬起来,问。
“装糊涂是不是?赢了人家的大活人……”徐大肚子长在嘴边的话,再次说出来。
“爹,我不是他赢来的,是我真心爱她,嫁给他,与你们赌耍无关。”女儿真诚表白道。
“这是我们男人们的事!”徐大肚子尖刻地说,“四爷,你不是臭无赖吧?赢了躲藏起来,算是男人吗?潘金莲的肚子……”他当着女儿的面羞于说出歇后语后面的词儿,他骂徐德龙是熊包。
“我没藏也没躲,也不怕你!徐德龙被激怒道,“只是我不再上赌场罢啦。”
“我们之间的那一笔债未算清。”徐大肚子望眼女儿说,“我要从你手上赢她回来。实话对你说吧,今生今世,我豁出命也要和你赌一场。”
“爹*—”徐秀云奋力阻止道。
“四爷,有种你和我走吧!”徐大肚子用话刺激他。
“你以为我怕你!徐德龙给弄火了,要和他去赌,徐秀云拉住他,阻拦道:“德龙,你不能去!
“早晚也得有这么一场。”徐德龙甩掉徐秀云的手,说,“我和你去结我们的旧帐,输赢从此我们两清。”
“这还像你四爷说的话。”徐大肚子有了笑容。
“德龙!”徐秀云大喊道,“今天你迈出这个门槛,回来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徐德龙迟疑一下,还是同徐大肚子走出筐铺。
丁淑慧背一捆青柳条,吃力地在街上走。老牛婆曹氏被人接去,坐在一辆毛驴车上,她在毛驴车上喊:“徐太太。”
丁淑慧双手嵌入勒进两肩很深的绳子里,抬起头来说:“曹婆婆。”
“我见你家二奶秀云,夹着包袱走啦。”曹氏说,“我叫她,她没吱声。”
“夹着包袱?去哪儿?”丁淑慧惊奇道。
“眼泪汪汪的,像似出啥事啦,你赶快回家看看吧!”曹氏坐毛驴车走远丁淑慧急忙朝家里赶。
筐铺因少了一个人蓦然显得空空荡荡。一只土篮刚编完,地下剩着割弃的残条。丁淑慧放下柳条,送到内间小库房里,目光停在悬挂檩子间的摇车子,车帮红色中可见:“九子十成”的吉祥字样。她用手碰下拴在吊绳上的小铃铛,眼前虚幻出徐秀云悠摇车子情景,摇车中睡着一个婴儿,她哼唱摇篮曲。
“秀云!——”丁淑慧心底里迸出呼唤。
徐秀云听不到丁淑慧的呼唤,她夹着布包袱走在去西大荒的路上。当年,徐大肚子烧掉地窨子,她和徐德龙抱着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愿望,离开荒原到镇上……她最恨的赌博阴影离开几年后,云一样地重又飘回来,她发誓一辈子不和赌徒生活在一起,而德龙去赌,令她深感失望,于是独自一人回到西大荒。
悦宾酒楼宝局,徐德龙、徐大肚子两人在押宝。
宝倌(宝局人员)两只手握着相扣小碗上下左右摇动,小碗放在桌子上。小碗错开,里面露出三个骰子,每别是、、点!
徐大肚子摆在案板上的钱,被钱搂子搂走,推给赢家,徐德龙是赢家,很得意。
一围观赌徒惊羡地喊叫:“神啦!”
“猜,猜啦!宝倌喊道。
案板、、、、、,共六个区,赌徒押注,押的,押的,押的……徐德龙将钱押在上。
“四爷还押,今晚他一直押!”围观者议论道。
相扣的小碗空中摇晃……众人屏住呼吸,焦急等待结果。宝倌猛然停住,小碗揭开,三个骰子的点数:、、。钱搂子将案板上的钱推给赢家徐德龙。
“爆!
“豹子!”
人们叹绝,爆,也叫豹子,指三个骰子点相同。
“我俩换个玩法,掷骰子。”徐大肚子有点挺不住,说。
“奉陪啦。”徐德龙稳操胜券,气势上压倒对方。
四个人专注看着,另间屋子隐约传来麻将的洗牌声音。
“大!徐德龙掷出骰子,喊道。
骰子旋转,朝上的点数:两个点。
众人惊叹,议论道:
“四爷,神手!”
“牌嘘呼人哪!
徐德龙赢了徐大肚子,就是说徐大肚子没有能够实现自己赢回女儿的愿望,赌徒眼里,赌博没有最后一场,哪一场都不是最后的输赢。
一如既往,输光了徐大肚子离开亮子里,要去俄罗斯弄钱。而两日后回到徐记筐铺的徐德龙,方知徐秀云已离家出走。
“你气跑了秀云!”丁淑慧先是埋怨,后说,“找找她去吧!
徐德龙租了匹马,骑它找了三天没找到,回来一头扎在炕上,几顿不吃不喝。
“荞面条,黄瓜卤,”丁淑慧端碗面条进屋,放在炕桌上,“起来吃,德龙!
徐德龙情绪低落地躺着,眼盯房棚,说:“我不想吃。”
“秀云一时赌气离家,等气消了她会回来的。”她劝道。
“她爹耍钱,输掉她的娘,又输掉她,因此她最恨赌耍……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走了,不一定再回来。”徐德龙寻思过味儿来,后悔莫及。
原以为她回西大荒,徐德龙去找了,没有。她能去哪里呢?
“二嫂那儿我问过,没有,镇上她没有亲戚。咦,她会不会去找她爹?”丁淑慧猜想。
徐德龙摇摇头。
“是不是回獾子洞?”
“不能。”
丁淑慧用筷子挑下面条,劝道:“趁热吃吧德龙,一会儿坨啦。”
徐德富盘腿大坐炕上抽烟,徐郑氏端一秫秆盖帘,王妈抓豆子撒在盖帘上,饱满的豆子滚下,落进簸箕里,徐郑氏再将滞留盖帘上的土垃块、瘪豆粒扔掉。
“谭村长的太太又回来啦,花枝招展的。”王妈说。
徐郑氏说是谭村长的二房太太。
“对,唱蹦蹦戏的那个。”王妈像是谁喝她的眼皮汤(眼神中蔑视)道。
“他也是能耐,民国时当村长,满洲国还照样当村长,号(占)下来似的。”徐郑氏说,村妇的眼里,都是那个显赫村长位置惹的祸,女人眼俗(读xu音)嘛!
徐德富白了徐郑氏、王妈一眼,当家的不乐意的动作,王妈低下头,不说话。
“给日本人干事……”这是徐郑氏瞧不起谭村长的深层原因。
“说什么你?谭村长招你惹你?”徐德富呵斥道,“你咋把人看得黑木炭似的。”
挑完黄豆,王妈端走簸箕。
“佟大板子昨儿个跟我说,他的一个亲戚从南山里逃出来扑奔他,说他们那搞啥圈屯并户。”徐郑氏还说了两句有人编的歌谣:“集家部落”怪事多,男喊女哭苦连天。
“噢?”徐德富将信将疑。
“咱这儿可别摊上那事。”徐郑氏担心道。
“我真得去谭家打听打听。”徐德富放下手中的书,去了谭家哨听消息。
“我正要去找你呢,来得正好。”谭村长说,“县上开个打招呼会,归屯的方案宪兵队正制定之中,具体做法几日后公布。”
“獾子洞肯定变无人区?”徐德富问。
“会上县长读了无人区的村屯名单,有獾子洞。我怕听错,特意问县长,他说有。”谭村长眼望着徐德富,几分同情几分可惜,说,“房子扒掉,人全搬迁走。”
“那我的房子?”徐德富惊愕,道,“扒掉,搬走……”
“獾子洞村你我两家损失最大呀!这不是,孩子他娘同我闹哄一夜,说我无能耐,没保住村子。我一个小小的河里咪子(微不足道)村长,挡得住县上、日本人要干的事?”谭村长无可奈何的样子。
“搬到哪里去啊?”
“县长没说,像似统一安排。德富兄,獾子洞能和日本人说上话的,也就是你啦,你是不是同角山荣队长说说,能不能保住咱们的村子,全村人凑些钱送礼给他……”谭村长说。
“容我考虑考虑。”徐德富没立刻答应。
“火燎腚啦,你还考虑什么,县长说,最晚下月初开始并屯。”谭村长说。
看来是难以改变的事实——村子不复存在。穷苦人家本来没什么资产,充其量有那么仨瓜俩枣的,卷上铺盖带上锅碗瓢盆搬迁……徐家则不同,上下几十口人,数十间祖屋,家业,家业啊!
“完啦,全完啦,飞来横祸啊!徐德富一脸的悲伤道,“我们几辈人创下的家业,将毁于一旦。”
“毕竟还没正式通知……”谢时仿解劝道。
徐德富早已听说南满的集家并屯,划成无人区的地方,一户不留一人不留。房子自己不扒,日军要放火烧毁。唉,徐家怎么办?獾子洞变成无人区,这几十间祖屋要扒掉,搬到远处去,那地咋莳弄?
“估计也不会搬得太远,我们套车拉伙计去铲地蹚地……”谢时仿说,他以为人搬走耕地不动,回来种田就是。岂不知,这是不现实的想法。南满的无人区里高棵的庄稼都割倒啦,假若徐家的几百垧高粱、苞米真的放倒,收成就没了。
“时仿,谭村长央我去找角山荣,你说,有用吗?”
谢时仿摇摇头,集家并屯的事假若是县宪兵队搞的,还有一线希望。要是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那就没办法改变。道理上说,这样重大的决定,县宪兵队无权做出的,由此而来,去不去找角山荣都没意义。
徐德富还是想跑一趟,谭村长的面子咱得给,村子里同谭村长想法一样的大有人在,谁愿意打破坛坛罐罐,破家值万贯啊!他们认为你徐德富不是日本人的“瞩托”吗,那一定跟宪兵队长的关系不错,疏通、说情、送礼说不一定就能保住村子。
“去摸摸底也好,至少我们心有个数,好早点做打算。”谢时仿说。
徐德富去了一趟镇上,回来对谢时仿说:“白搭白(没作用)。”
其实也不是白挠毛儿,徐德富还是有了收获的,真正认识了日本人,迈出宪兵队大门的那一刻起,身后的汪汪狼狗叫,他看清了自己多年给日本人当“瞩托”是什么角色了。
谁也不信,角山荣根本没见徐德富,躲在一间密室里,只让翻译接见他,说这是上级统一部署,谁也没权更改。
“县里马上要开会布置……搬家没几天啦。”徐德富深切地说,“小鬼子真祸害人!”
那天,谭村长从县里开会回来进村没到家,直奔徐家大院。
“这次‘集甲归屯’,时限很严,二十天内搬家,房子扒掉,獾子洞归户马家窑去。”谭村长说。
“二十天,能盖起新房子?”徐德富觉得不可思议。
“二十天后獾子洞就不复存在,你们家大业大,又扒又盖的得工夫啦,抓紧整吧。”谭村长说完离去。
“无人区……”徐德富心痛,徐家几代人在这块土地生活上百年,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用血汗换来的,说毁就毁啦。
“去吧,时仿。”
谢时仿受东家的派遣,去马家窑看了一下,划定给徐家的那块房基地,能盖六间房子。
“六间?”徐德富觉得太小了,全家上下二十几口人,农忙季节长工短佣的上来,车车马马的,六间房子咋够用啊!
“几个村屯集在一起,马家窑就那么巴掌大个地方,咱家还是最大的,其他人家只给两间房场(基)。”谢时仿说。
六间房子住不下太多的人口,没有办法只能打发人。炮手、佣人只好让他们回家。
“时仿啊,你安排一下,看还留谁。”徐德富苶呆呆,说。
“哎。”
“你叫佟大板子过来,我和他唠唠。”徐德富最先想到一个人,在散伙前了却一桩心愿,说。
“当家的,你叫我?”佟大板子进屋来道。
“坐。”待佟大板子坐下来,徐德富直截了当地说,“大板子呀,我们就要搬家了,搬到马家窑去。咱家的大车也挑(拆)了。我想问问你和二嫂的事……”
“我想我只是个赶大车的,怎配得上二奶奶,再说您对我这样好,我……”佟大板子说。
“我们徐家不是不讲尊卑,不讲门当户对,二嫂的事很特殊,他和德中未圆房。”徐德富开明地说,“你们俩儿真是投心对意的话,我做主给你们把事办喽。”
“当家的,”佟大板子感激道,“您对我恩重如山,这辈子报也报答不完。”
“忙过这一段,马家窑房子盖完,我给你们张罗婚事,先住镇上药店的房子,梦人还在念书,等他小学毕业后,你们一家人愿到什么地方去,随你们的便。”徐德富说。
主仆一大家子人说散就一股烟儿一样散啦。
佣人王妈胳臂挎一个小包袱,和徐郑氏告别,来接王妈的是个干巴拉瞎的男人,牵着一头戗毛戗刺的瘦驴站在一旁等候。
“王妈,我真舍不得让你走。孩儿他爹接你来了,和他走吧。日后哇,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徐郑氏鼻子发酸,毕竟在一起十几年,主仆的界线有时模糊,更多的是女人和女人相处。
“大奶奶,”王妈恋恋不舍道,“怎么说我也该陪你到地方,四脚落地啦,我再走。”
“别说傻话啦王妈,四脚落地得猴年马月,到马家窑房无一间,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哇。”徐郑氏将一件绸缎绣花旗袍送给她,说,“王妈,这件衣服送给你吧!
“这样贵重的衣服奶奶留着穿吧。”王妈不肯接受,说,“我喂猪打食,哄孩子做饭,穿瞎啦……好衣服只是压压箱底儿。”
“拿着,”徐郑氏坚持送道,“逢年过节穿。王妈,咱们老姐妹留个念想。”
王妈不再推辞,接过衣服,向徐郑氏深鞠一躬,和她男人离开,瘦驴上的王妈,像一片秋天的枯树叶飘去。
亮子里镇兵警活动频繁,到处可见他们的武装身影。一辆载着头戴钢盔日本兵的军车从徐记筐铺前驶过,紧跟着是敞篷汽车,上面站着黑衣警察,王警尉配电镀白色窄刀、短八分手枪,肩章上的梅花在阳光中闪亮。
筐铺内窗前,“缝穷”女人端着针线笸箩朝外边街上望。
“日本兵这几天老是折腾,警察也跟着闹哄。”丁淑慧说。
“缝穷”女人道:“听说全县归围子并屯,实行什么集团部落,屯子毁的毁,烧的烧,惨啦。”
丁淑慧打听獾子洞归没归屯。
昨天“缝穷”女人给一个人补袜子,他是獾子洞谭村长家的牛倌,他说屯子眼看扒掉扒光啦,跑回镇上当脚夫。
“屯子没啦?”丁淑慧忧心惙惙道。
“你有亲戚在那儿?”
“我家……他哥、嫂子一大家人。”丁淑慧说。
“缝穷”女人问:“你……他人呢?”
“让人叫去赌,三天没见人影。”丁淑慧想说不说,到底还是说了。
三天,一耍就是三天?“缝穷”女人疑惑道:“不吃不喝不睡?”
“麻将支眼皮不困。我给他烙了一筐烧饼,够吃几天的。”
“缝穷”女人望日头影,时间快晌午歪了,她说:“我还在这儿闲搭唠呢,徐太太,我走啦。”
丁淑慧送“缝穷”女人出筐铺。
山口枝子骑马到来。
“先生买筐?”丁淑慧接待顾客。
“四爷在家吗?”
“他出去了,你有事?”
“回来请转告他,说有一个朋友,在老地方等他。”山口枝子说完走出去。
“先生贵姓?”
山口枝子看丁淑慧一眼,没回答,上马走了。
“又是个耍钱鬼!”丁淑慧嘟囔道。
獾子洞村中大柳树下,集聚全村老少,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警察站在村民对面,太阳旗在刺刀下飘动。徐德富在人群中,看着凶恶的兵警,角山荣队长没来。
咿哩哇啦宪兵队一个军曹对村民讲话。翻译道:“皇军为保护你们生命财产,消灭土匪,要求你们搬到一起居住。獾子洞的人全搬到马家窑去,限你们三天内扒掉自己的房子,搬完家。”
军曹再咿哩哇啦一阵日本语。
翻译道:“皇军说啦,三天后,獾子洞划为无人区……无人区不能有一间房子存在。在无人区滞留以通匪论处,统统枪毙!”
当晚,徐德富和谢时仿商量搬家的事。
“时仿,仓子有多少粮食?”当家的问。
谢时仿看一本帐,拨拉算盘,噼噼剥剥,说:“苞米、谷子五十九石三斗。另有两袋荞麦和几斗黄豆。”
徐德富安排管家,给长工、短工抵工钱的粮给他们,打发他们走吧。留十石八石的家人做口粮,其余的全卖掉。事儿太急,明早就套车去镇上卖给粮栈,骆驼也牵上卖掉。
“哎,哎!
“不,骆驼给德龙,他们驮个树条子啥的用得上。”徐德富觉得该给四弟些家产。
“人都打发走,那庄稼地谁莳弄?”谢时仿想着尚未成熟的庄稼。
“归到马家窑,离这儿二十多里地,地暂时不能管了。日军严令无人区内一个人不能有,日军见到人就开枪,地还咋种?今年先撂荒,秋后收多少算多少,年头(成)算是扔啦。”徐德富咬牙说道。
那个令人伤心的夜晚,当了近二十年家的徐德富一夜没睡,准确说一夜没进屋,尽管那葡萄雨一夜没停。他站在院内的不同年龄的树下,每一棵树代表一个徐家的男性,爷树爹树叔树弟树,晚辈的树属小闯子那棵最小,单细而稚嫩,像一棵大草。
“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啊?”徐德富问树。
雨中的树,雨点打在叶子上,如哽咽如泣诉。
“爹啊,我不孝!徐德富跪在爹树前,祖宗的家业在自己的手中毁掉,不能原谅自己,“我是败家子啊!
后来,夜雨里有了一声声揪心的呼唤:德中!德成!德龙!
獾子洞全村人都在拆毁房屋,有人在拔树枝“障子”。乌烟瘴气,尘土飞扬。一间土坯草房扒去房盖前坡“苫草”,两匹马拴在梁柁上,一个庄稼人挥鞭赶马:
“得儿……驾!”
土坯房梁柁拉掉,房架子轰然坍塌……满村鸡鸣、猪叫、狗吠、养咩、牛哞、马嘶……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民在扒倒的土房前呼天抢地哭嚎。
徐家大院满院人出出进进,抬抬扛扛,搬箱弄柜,一派忙乱搬迁、逃亡景象。前院的正房西房山,有人在拆“苞米楼子”,黄澄澄的玉米棒子哗啦淌下来,一地金黄。苞米楼子粘贴的“五谷丰登”红色春条破碎。
佟大板子正往马车上搭跨杠、摽绳子,旁边堆着准备装车的箱柜、物品。
徐家两挂马车准备上路,一挂车拉着檩木、粮袋子、铁锅和一个马槽子,另一挂大车拉的是箱箱柜柜,大小包袱,家眷全坐此车。
“保护好啊!徐德富叮嘱抱着“祖宗匣”的二儿子梦地道。
徐郑氏眼巴眼望地看着已扒得豁牙露齿的大院。
“走,早点上道。”徐德富催道。
两辆满载的大车出发,徐家人一片哭声……谢时仿牵两匹空鞍的马等待一旁。
徐德富望着老宅一会儿,双腿跪下去,磕了三个头,而后上马,追赶大车……亮子里徐记筐铺生意萧条,柜台只剩下很少的几个旧筐。丁淑慧手拧湿衣服,雨水滴进有豁口的铜盆里。问:“你到底去不去呀?”
“去,去哪里啊!”徐德龙围被坐在炕里,头发湿湿的,冷得哆嗦。
“问问大哥……”
“问什么?”
丁淑慧将衣服搭在幔帐杆上,盆子放在炕沿上接湿衣服滴下的水,叨咕道:“獾子洞村平啦。”
“平啦。”徐德龙漠然地说。
“不知大哥他们怎样啦?”丁淑慧叨咕道。
徐德龙漠不关心,盯着墙上的一只螳螂。
“我的手编不了筐,咱没筐可卖啦。”丁淑慧摆出一双变形的手说。
“呜,”徐德龙目光离开螳螂说,“困死了,两宿没眨眼,晚饭别叫我……”
屋外传来轰轰闷雷声,乡谚曰:雷声绕圈转,大雨不久远。
四平街有想儿,陶奎元动身去四平街,两天后回来。
角山荣队长命令警察检查一下无人区,是否还有人滞留,他叫冯八矬子安排几个人到乡下转一转。
“明天逢集,闲乱杂人多,我叫占大队长派人去。”冯八矬子说。
“好吧,你通知他。”陶奎元同意,亮子里集日,方圆百里都有人来赶集,闲乱杂人最易混进城。
冯八矬子包好一对玉石手镯,说:“给她捎去。”
陶奎元知道送给谁了,说:“你相好的见了一定高兴。”
想四凤才有了这次陶奎元四平街鸾凤堂之行,进了街他直奔鸾凤堂。见到栾淑月将玉石镯子呈现在她的面前,幽默道:“大个子给你的。”
栾淑月戴在手腕上,欣赏着,十分满意道:“他还真没忘了我。”
“四凤呢?”陶奎元急不可待问。
“吃完副小药,刚躺下。”她说。
“怎么,她病啦?”陶奎元发急道。
“哟,看把你急的,没什么玻”
“没病吃药?”
“喜药。”栾淑月笑,瞥他下腹一眼,荤言道,“你的玩意真好使,一睡一个准。”
陶奎元闻此消息只顾高兴,没和她打诨,问:“你是说四凤有喜啦?”
“我请先生把的脉,还是一个带把儿(男孩)呢。”
“天不灭我啊!”陶奎元喜出望外说,“太好了,我有一个儿子。我去看她……”
“哎哎。”栾淑月拉住他道,“又哕又吐的折腾了几天,刚消停……让她睡一会儿。”
陶奎元不得不重新坐下来。
“我也不知做得对不对?”栾淑月明知故问道。
“什么?”
“保住四凤怀的孩子。”
“对呀,一百个对。”
“那就好,我怕好心帮倒忙呢。”
“你也知道,我先后讨了连你二姐在内五六个女人,结瓜做蛋的只你二姐一个,可双喜又给胡子祸害废了……”陶奎元说到儿子,不禁伤痛和仇恨,胡子坐山好绑票,儿子吓破了胆,如今只能用铁链子整天锁着他。
栾淑月不太清楚双喜给胡子绑票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越提他越伤心,于是她转了话题道:“二姐夫,鸾凤堂是个啥地方,四凤长时间在这儿呆下去,对大人和孩子都不利。”
“喔,我明白。我本想在你们搬到亮子里之前,娶她做三姨太,现在看来就得提前啦。”
“刚怀上,又不显怀,她完全可以暂待在这里,等你安置好了接走她也不迟。”
“你的话提醒了我,四凤不能再待下去,鸾凤堂乱马人花的,被哪个有心人发觉,传言出去,说我领出个窑姐做姨太太,脸往哪儿放?”陶奎元觉得事不宜迟。
“四凤黄花闺女跟了你,没第二个人沾边,咋说是窑姐呢。”
“如今我是警察局长,找女人得正正经经的,在窑子里呆一天,也好说不好听,要避嫌哪。”
“那你打算啥时领走她。”
“我今个儿和她唠唠。”
如今再说四凤是枚青杏很不确切,心眼没几个,身子却熟了,事实上陶奎元给梳完成人头,她就熟啦。
陶奎元与四凤躺在炕上,她脸朝墙,听他讲话。
“四凤,你不仅是我的人,又怀了我的孩子,我娶你做我的三姨太。”警察局长说。
四凤咬着嘴唇,内心痛苦。
“你想啊,跟了我,做局长的三姨太,高人一等,吃香喝辣的,比在这儿受人欺侮强吧。”陶奎元伸手搬过四凤,使之脸对着他,说,“四凤,你又掉眼泪。”
“我才十五岁呀。”
“十五岁咋啦,我娶大太太时,我十三,她十五……四凤,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待在火坑里不成?”
四凤不十分情愿跟陶奎元走,但终归比在鸾凤堂当死期孩子强,终归是嫁人……她说,“我和你走,你要答应我个条件。”
“说。”
“找到我爹我娘。”四凤说出最大的心愿,实际也是这样,见了爹娘,就死心塌地跟陶奎元。
“这没问题。四凤你记着他们的模样和名字什么的吗?”
“我们一家人是在大林县城走散的。”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他听出了什么,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问:“你爹是干什么的?”
“骑兵营长。”
陶奎元一愣,仔细端相她,蓦然想到一个人,问道:“你是不是姓徐?”
“嗯呐!
“你父亲叫徐德成!”
四凤惊大眼睛问:“你认识我爹?”
“这天地还是太小了,你家在亮子里镇上住时,我去过你家,那时你很小,十岁左右吧……四凤,我和你们徐家世交啊。如今我们俩又是这种关系,不管你愿不愿给我做姨太,我都要把你从这里带出去,暂时找不到你的爹娘,先送你到你大伯家去。”陶奎元现出几分侠义心肠,足以使十五岁的四凤从内心感激他而泪流满面。
“四凤,我求你一件事,把孩子生下来。”
她依偎在陶奎元怀里,仍旧哭泣,爹娘在哪里啊?大伯一家又在哪里啊?
深深的壕沟和铁蒺藜围起的马家窑部落点的夜晚,东南西北四个角炮台闪烁灯光。一个村民游动放哨,手持木梆,沿周围墙内侧巡逻,他在垛口处向外张望,敲木梆子。
梆!梆!梆!敲梆子声音在夜色中响着!
徐德富在油灯下看一本书,人忽然苍老了许多。夫人徐郑氏打棉花摊儿,说:“去村公所登记没费事吧?”
“梦天当警察,他们还挺给面子。”徐德富眼睛没离开书,说,“其他人外出串亲戚办事就麻烦啦,登记,开证明,还要按规定的时限返回。”
“都赶上蹲监坐狱啦,出入不自由。”她唠叨道。
徐德富合上书说:“来人去客也得到村公所‘挂条’,我寻思,别让二嫂他们回门了,我到镇上办事,顺便看看他们。”
“听说秀云赌气走了,不知回来没?”徐郑氏惦记另一股人说,“看二嫂顺便看看德龙他们,打听清楚。”
徐德富心里说,这德龙啊,老毛病又犯啦,赌,赌!好上这一口,一辈子就算完啦。不到他家去,眼不见心不烦。
“德龙咋样莫论,还有淑慧呢,她很不易埃”她说。
不用夫人说,徐德富也早宽恕了四弟,如果还是住在獾子洞的祖屋大院,他不会原谅他,住在“人圈”心态不同啦,祖训家规在乱世再讲再坚持还有啥意义,人各有志,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明年开春,就乎东山墙接间房子。”
“做什么?”
“德龙耍下去,到头来还不输得倾家荡产,徐大肚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约摸不好,接淑慧回来,免得和他受罪。”
“德龙也是,筐铺开得好好的,又下道。”
“染上赌瘾戒改可就难喽。”徐德富把四弟一碗水看到底儿,使劲摇摇头。
“怎么说也是自家兄弟……去瞅瞅他们。”
“看望二嫂他们后再说。”
徐德富次日去了同泰和药店,看望新婚的二嫂和佟大板子。现在他准备走了,二嫂、佟大板子送他出屋,回身望眼窗棂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心生几许欣慰。
“吃了饭再走,大哥。”二嫂真心挽留道。
“家里一大堆事儿,我日落前赶回去。”徐德富说。
“大爷我送送你吧,道挺背的。”佟大板子虽然和二嫂结成夫妻,按当地风俗应是名副其实的徐家亲戚,且与徐德富平辈。
“还什么大爷大爷的,一家人了嘛,叫大哥。”
“大哥。”佟大板子改口道。
“生活上有啥困难,直接找表哥……”徐德富让他们找程先生。
“我在大车行找到了赶大车的活儿,工钱还可以,大哥,别惦记我们。”佟大板子说。
“时下世面上很乱,你赶车天南地北的走,要加小心哪。”他叮咛道。
“是,大哥。”
“德龙找到秀云没?”徐德富不打算去筐铺了,二嫂已经详细地介绍了四弟一家的景遇。
“没有。”二嫂说道,“我昨天去筐铺,淑慧说还打算再去西大荒找找。大哥,有时间叫大嫂来镇上住几天。”
“集村并屯后出来一趟不容易,‘挂条’登记什么的太费事……有了秀云的消息给我们捎个信,你大嫂老惦心这事儿。”徐德富说。
药店门口,徐德富与程先生说话。
新来的店伙计魏满堂从外边回来,说:“程先生,药送过去了,陶局长给了五块大洋。”
“钱交柜上,满堂,后天再给陶局长送一副药去。”程先生吩咐道。
“是,先生。”魏满堂应着走进药店去。
“他就是冯八矬子的亲戚,叫魏满堂。”程先生说。
徐德富向药店里望一眼,想说什么,被突然间响起的吵闹声冲断。
几名警察拖拽一个城镇居民经过,警察呵斥道:“走,别让老子费事。”
“我不去,我有事做!居民挣扎着,身子拼命下坠,脚在泥泞的街路勾出一道深沟。
“走吧你呀!”警察生拉硬扯,弄走那个居民。
“哥,这是?”
“警察满街抓浮浪。”
“浮浪?”
日本人管无职业的闲乱杂人叫浮浪,抓住这些人说是送矫正院,实际是送西安(辽源)挖煤,昨天送走了一批。
一首歌谣唱道:
满洲国康德十年间,家家都把劳工摊,你要不愿意,就把嘴巴扇。
到那一顿一碗饭,土豆沙子往里掺,最苦就是上西安。
徐德富听此心里大为不安,抓浮浪当劳工,他深为四弟忧虑,可别把他当浮浪抓去啊。
“日本人的花样愈来愈多。”程先生叹然道。
“哥,我走啦。”
徐德富骑马在街上走,转过一道街,他侧身望去,徐记筐铺的招幌在风中飘遥。
陶奎元用马驮着四凤,走在原野土路上。
“獾子洞还有多远?”四凤问。
“你大伯搬到马家窑,我们去那儿。”他说。
“站下!我……”她突然喊叫。
“怎么四凤?”
“我要吐。”
陶奎元勒住马,抱她下来,四凤躬身呕吐,他为她轻轻捶背,说:“看你受罪,我心疼。”
呕吐完了,四凤感觉身体轻得如一张纸壳,风都能刮跑似的,她只有倚靠他才站稳。
陶奎元抱四凤上马,他们继续赶路。
一想就要见到久别的亲人,四凤心发苦忍不住要哭,马蹄叩磕在坚硬的乡路上如敲击她的心,刚刚知道什么是痛苦滋味的她,痛苦无比。几年前那是一场噩梦啊,转瞬之间亲人分离,天主堂爆炸后,她随人流涌出大林城,落入人贩子手里,转卖到妓院,此前她根本不知道妓院是什么地方。身边这个自称是局长的男人侵略自己身体时还从心里向外恨他,直到红妹对她说你很幸运,警察局长包你,喜欢上你,说不准赎你出去从良。事实确实如此,他真的送自己回家。
“大娘!”四凤扑进徐郑氏的怀里,她悲喜交加,有无穷无尽的泪水要向亲人倾倒。
“四凤!徐郑氏紧紧拥抱侄女,簌簌落泪。
陶奎元喝茶,谢时仿一旁伺候,他问:“当家的呢?”
“去了镇里。”谢时仿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呀?”陶奎元问。
“没说,他去处理药店的业务。”谢时仿说。
“徐夫人,”陶奎元起身告辞道,“我不等啦。”
“非场。感谢局长送四凤回家来……”徐郑氏接着问:“陶局长您有事?”
“啊,关于四凤的事。”他说。
“晚上大概能回来,您再等等他。”徐郑氏说。
陶奎元坚持走,他对四凤说,你自己对你大伯说吧。
谢时仿送陶奎元出屋。
“大娘,”四凤哭诉她的遭遇,最后说,“后来才知道,我被人贩子卖到四平街鸾凤堂,成了‘死期孩子’。”
徐郑氏不知道“死期孩子”是什么,当然就不知道“死期孩子”是不自由身,生杀去留全由老鸨子说了算。
“真可怜啊!”徐郑氏叹然道。
“几个月前,我让他们逼着梳了成人头……”四凤说出更悲惨的遭遇。
“啊!四凤你?”徐郑氏错愕,把女人贞操看得异场。重要的乡村女人眼里,一朵黄花凋谢啦。
四凤呜呜哭,双肩不住地颤动。
“你现在?”徐郑氏坐近四凤,发觉小腹有内容,问。
“我有啦。”
“四凤你再说一遍!”徐郑氏睁大眼睛。
“我有了孩子。”
妓女怀孩子,爹是谁呀?徐郑氏不了解内情,只能这样想了,她道:“天呐,你才十五岁啊。”
“他们给我下了药……”四凤怕亲人责备似的,解释道。
四凤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给人推入火坑的,谁也不会责备她,徐郑氏着急的是侄女肚子里的小生命,不知所措地道:
“哎呀!这可咋办呀。”
晚上徐德富回到马家窑部落点,夫人私下和他商量此事。
“咋办?带她到镇上,找先生配药打掉。怎么说,这孩子也不能生下来。”他说。
“恐怕不成。”
“咋个不成?”
“你知道谁送她回来的吗?”
“谁?”
“陶奎元。”
“陶奎元?你是说他?”徐德富像是给谁忽然推掉井里,先是惊诧,后是恐惧。陶奎元咋和这件事沾上边儿?
“四凤边说边哭,弄得我很揪心,没听她讲完。可是陶奎元的眼神儿,我还是看出来了,四凤肚里的孩子与他有关系。”
“也怪啦,鸾凤堂在四平,难道一个警察局长也去……”
“逛窑子!”徐郑氏点破道。
徐德富生气地说:“窑子,窑子的多难听。”
“陶奎元等你一阵子,说有事,后来走了。”
徐德富猜出个大概其,他一定是去鸾凤堂,见了四凤……他说:“我和四凤详细唠唠。”
四凤对大伯说陶奎元对她特别好,让她做他的三姨太。
“你小啊四凤,不了解陶奎元。他是什么人我清楚,这件事说不准,就是他下的套。”徐德富不能接受,他极力劝阻侄女道。
“他要是不领我出来,我就得让大茶壶给祸害(折磨)死,红妹和我同岁,早早就给大茶壶霸占着……接客几年了。”四凤话语里流露出对陶奎元的感激,事情变得错综复杂。
“你愿意给他当姨太?”徐德富问。
“大伯,我早是他的人了,还有他的孩子,不嫁给他咋整?”
“四凤啊,你给陶奎元做姨太太,我不放心哪。你娘没了,你爹也……唉,你有个三长两短,或日子过得不开心,我对得起你爹娘吗?”徐德富说着落起泪来。
提到爹娘四凤啜泣起来,大伯从镇上回来才告诉她,爹、娘、小妹都死啦。
“大伯,我咋办呀?”她问。
“容我想想。”徐德富一时也没了主意。
陶奎元在亮子里镇警察局里开怀大笑。
“局长,徐德富知道了,他会咋想?”冯八矬子有些幸灾乐祸。
“咋想?”
“你害了他还是救了他?”
“我把他的侄女从火坑里救出来……”陶奎元说。
“那要看四凤咋说了。”
陶奎元狡黠一笑道:“四凤肯定说我好话,你想啊,卖入娼门,接客天经地义,即使我不给她梳成人头,别人也会梳的。何况,她只伺候我一个人,旁人不着边儿,福天哪。离开青楼,做警察局长的姨太,打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事哟。”
“那还是要看四凤咋说了。”冯八矬子仍然说。
“不管徐德富咋想,咱们不能守株待兔。”
“可是,可是……”冯八矬子说,“没弄清徐德富心里的虚实,冒蒙上门提亲,悬吃闭门羹。”
陶奎元成竹在胸,徐家是有名的大户,徐德富他不要名誉?哪里肯承认家人当过窑姐,何况四凤又未婚先孕,孩子爹是谁?生下嫖客的孩子,他的脸往哪儿搁?
“如此说来,局长拯救了徐家。”
“就是,徐德富应该好好感谢我呢。”
“反正我觉得徐德富有点儿宁折不弯的劲头。”冯八矬子说。
“八矬子,你去一趟马家窑部落点,当一次媒八嘴。”
徐德富仍然拿不定主意。
“哪一天陶奎元找上门来,咋答复他啊!徐郑氏说。
“唉!难就难在这儿。”徐德富长叹道。
四凤讲得很明白,自始至终只他陶奎元一个人,说明他看上了四凤,他瞟上的女人,轻易不会放过。天底下的事儿怪了奇了,四凤偏偏让陶奎元给碰上。退一步说,陶奎元碰上还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然,谁知道四凤在哪里,回得了家?在窑子里呆几年,出来可咋办?
“那你同意四凤去给陶奎元当三姨太?”徐郑氏问。
徐德富怎能同意呢?四凤才十五岁,也不知德成咋个想法。
“要不去找找德成……”
“不行,那样有暴露他的危险。”
可是拖着挺着,四凤的身板儿,都五个多月了,正月里要猫下(生产),肚子一天大一天,难掩人耳目。
“是啊,硬挺着也不是曲子(事儿)。事实上也挺不了,陶奎元肯定要找上门来。”徐德富进退两难。
窗外传来小孩子的嘻嘻哈哈玩闹声音。徐家门前几个孩子正玩耍,四凤搀和其间。一个小孩儿说着儿歌:“老天爷,别下雨,打下麦子都给你……”
“屋子圈不住四凤,老往外头跑找小孩子们玩。”徐郑氏说,“还是小孩子心呢!
“四凤就是一个孩子。”徐德富有些伤感道,“要是雅芬在,要是德成不走那条路……”
“哪有那些要是啊!
窗外传进来冯八矬子的声音:“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四凤吧?”
“是,你是谁呀?”
“我找你大伯,他在吗?”
“在屋里。”
“矬巴子(个子矮小)……”徐郑氏急忙穿鞋下炕,“他怎么造上来了?”
“当家的在家。”冯八矬子进屋,仍是虚头巴脑地说。
“冯科长,回腿上炕里。”徐德富让客道。
冯八矬子坐在炕沿边儿,寒暄道:“冷丁搬到这儿还习惯吧。”
“中,还中。”徐郑氏端水给他说,“喝碗水,冯科长。”
“谢谢夫人。”冯八矬子客套道。
徐郑氏出屋去。
“马家窑的水沏茶米汤似的,碱大,不如獾子洞。”徐德富说,马家窑这一带在早是辽河底,水里有碱还有水锈,苦涩涩的,沏茶不受喝。他瞟眼照射到炕上的太阳光,时间近晌午,说,“冯科长吃点什么,剁只小公鸡,咱俩喝几盅。”
“下晌儿我得赶回去,有啥随便垫巴一口就行啦。”冯八矬子说,“当家的,咱长话短说,我来找你有事儿。”
“冯科长,什么事?请讲。”
“我是为四凤的事来的。”冯八矬子说,“想必四凤和你都说了……即成事实,陶局长很负责任的,娶四凤过去。”
“做三姨太?”徐德富明知故问。
“陶局长的大太太一辈子没开怀,二姨太倒生了个男孩,叫胡子给祸害傻啦。”冯八矬子说。
“他不是还有个三姨太?”
“那个戏子,早让陶局长给扫地出门。”冯八矬子补充说,“打八刀……”
“是吗!”
“陶局长也是奔四十数的人,双喜也废啦。这不是,老天赐福,让四凤怀上了局长的孩子。”冯八矬子眉飞色舞道。
“四凤她还是个孩子。”徐德富婉转地说。
“年纪是小了点儿,不过也不是前无古人,我爹十四岁有我,他二十岁时我都能骑毛驴子啦。”冯八矬子拿自己做例子,倒也有说服力。
“四凤现在没爹没娘,我这当大伯的,拿她当亲闺女,我打算让她晚出嫁几年,在家享享福。”徐德富人之场。情地说。
冯八矬子说当家的你这么想一点儿都没错,没爹没娘的孩子,更招人可怜。我理解你做伯伯的心情,但是,四凤已怀上陶家的骨血,总不能让她把孩子生在你家里吧?况且陶局长把这个孩子看得很重。
“冯科长,这事儿实在来得突然,我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哇。”徐德富说。
“当家的,你静下心来想一想,想好了,给个信,陶局长等消息呢。”冯八矬子说,他没立即让徐德富表态,礼节上给他一些考虑时间。
徐家的土鸡吃蚂蚱、草籽,肉味正口感好,冯八矬子抹了油嘴儿,打着饱嗝离开部落点。
“突然,徐德富说突然?”陶奎元很生气道,“纯粹是借口,总之是不太满意。”
“暂时的,用不了多久,他会主动送人上门。”冯八矬子说,他心这样想:今日的徐德富不是昔日的徐德富,部落点里和徐家大院不同而语,侄女嫁给警察局长,他求之不得。
徐德富头脑可不简单,他要是死活不同意,你还真没辙。陶奎元心里十分清楚乡间的财主徐德富。
“四凤肚里的孩子,他……”
“可以处理掉啊。”陶奎元粗俗出一句荤嗑儿:孩子是块肉,没了再做(读音zou)!
“你的孩子他不敢。”冯八矬子说,“局长,他的儿子梦天在你手下,当爹的不会不为儿子的前程着想吧?”
陶奎元有些顾虑,徐德富会不会认为自己用权势哈(威胁)人,得叫他心服口服才行。
“这回真得守株待兔。”冯八矬子出谋划策道,“上赶子找他,咱们就被动了,得让他找你,巴结求你,那样局长就主动了不是?”
“他不会轻易就范。”陶奎元说。
“局长,”冯八矬子心生诡计道,“你不用担心。”
“八矬子,你又有啥儿鬼道眼?”
冯八矬子盯上徐德龙,促成此事最好是让徐德富上钩,当然城府很深的徐德富可不会轻易上钩,要逼他咬钩……他说:“局长,徐德龙在镇上吧?”
“开筐铺。”
“他可有一个嗜好。”
“啥嗜好?”陶奎元问。
“耍钱。”
“耍钱?”陶奎元迷惑道。
“抓赌啊!冯八矬子向他说出歹毒的计谋。
“八矬子,真有你的!”陶奎元赞赏道,“这回够徐德富喝上一壶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