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三顿饱饭
又思衣衣食
两般具丰足
屋中缺少个美貌
妻娶下娇妻并美妾出入无轿没有马骑……
——民间歌谣亮子里郝家小店一个隐蔽的小屋,门窗遮挡严实。一副新纸牌洗后放桌子上,四人开始揭牌抢头。
“七条。”徐德龙揭出牌张。
“五条。”关锡鑞匠道。
徐大肚子揭出一张,说:“三饼。”
“九万。”南蛮子揭出牌后道。
赌场上,徐大肚子有些风度,问:“玩多大的,老规矩,头讲,一刀你讲。”
南蛮子东风起,洗牌道:“五角钱一翻,打二摸三,带撂大喜的,鱼勾千、王八喜大,五十和,其它小喜二十和。”
“削骡子呢?”徐大肚子问。
“削幺牌一百和,削笨牌五十和。”南蛮子说。
四人玩纸牌,抓牌、撂喜、出牌……玩这种纸牌游戏称看马掌,或叫看小牌。每逢年节,老年人领着晚辈们玩带点彩头的,又叫杀家鞑子。
三江县警察局,一场缉赌的行动即将开始。数十名警察紧急集合,列队,陶局长肩章上满金光板、一个较大梅花,佩带皮壳战斗指挥刀,他在给警察训话,而后警察分三队跑出警局大院。
郝家小店里的赌博还在进行中,徐德龙从衣袋里掏出钱,付给关锡鑞匠,说:“这把牌快,抓个天和。”
“关锡鑞匠子,你牌太兴。”徐大肚子也说。
“掏了唱‘八角鼓’女人的裤裆,能不兴?”南蛮子挽起裤腿露着纵横刀疤的大腿,哼了一段押会歌谣:“四月里来四月八,红春婊子上庙耍,合同兔子头引路,后跟汗云老王八。”
“还真灵!关锡鑞匠未否认,踌躇满志道。
小店通天大炕那边传来“八角鼓”声音,唱词曰:婆婆丁,水灵灵,我的爱根去当兵。骑白马,配红缨,扬鞭打马一溜风……“是她?嗓子挺甜。”南蛮子眼睛突然放光,说。
“是她!模样也俊。”
徐德龙专注听着唱曲的声音。
“和了,飘和!”关锡鑞匠激动的声音高喊。
赢家关锡鑞匠拉上徐大肚子去听戏,剩下徐德龙和南蛮子,两人不甘心,也没尽兴。
徐德龙输光了,他脱下尚值几吊钱的褂子,甩给一旁观牌的郝掌柜,说:“换两元钱!
郝掌柜左看右看褂子,团龙团凤图案六七成新。他到柜上取三元钱,讨好地说:“四爷,多给你一元,算我送你玩的。”
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多一元钱赌桌上就可能扭转乾坤,徐德龙心里充满感激,他提出掷骰子,南蛮子同意。旗开得胜,徐德龙一出手,掷出骰子“爆”点:、、。
“这把你赢!南蛮子说。
徐德龙吞下最后一口烧饼,抓起三个骰子,往嘴上点杵道:“宝贝!我真想吃了你们!”
南蛮子想说什么,大张着嘴愣在那儿。
“输傻啦?”徐德龙揶揄道,“输这么点儿钱就戗不住烙铁?”
嘿嘿嘿!一阵冷笑。徐德龙转过身,几个警察握枪站在面前。
王警尉手按在腰间手枪上,说:“啊,赌得天翻地覆!我奉警局命令,缉拿赌博犯。”
四个警察上前扭住南蛮子和徐德龙。
“别抓我,求你们啦,我家有得痨病的媳妇。”南蛮子吓筛了糠,哀求道。
“警官大人,”郝掌柜求情道,“他们两位随便玩玩,没什么大输赢……”
“钱摞子这么高还没大输赢?郝掌柜,你是不是设赌抽红啊?”王警尉不阴不阳地说,呵斥道,“你咬草根儿眯着去!”
此话吓退了郝掌柜,买卖人脑瓜皮薄,他为自己开脱起来道:“我可是本分买卖人,守法经营,哪敢违犯满洲国法。”
王警尉向警察使眼色,道:“带回警局!”
领会王警尉意思的两个警察,扭着南蛮子的胳膊往外走。王警尉踹了徐德龙一脚,道:“怎么这么臭,你准拉裤兜子里了。”
“噢……”徐德龙猛醒过腔,装熊道,“我憋不住……警官,我要上茅楼(厕所)。”
王警尉命令面前的警察,实际是支开警察,说:“你们到各屋仔细搜查……把他交给我。”他对徐德龙说,“走哇,茅楼在房后。”
南蛮子被警察扭出店去,王警尉押着徐德龙绕到房后,他低声说:“四爷,茅楼后面的墙……”葵花秆夹的简易茅房,后院墙有个豁口。
“你为什么放我?”徐德龙问。
“我们还有一笔债没算清,留下你我们有朝一日再赌一场。”王警尉好胜地说,“我们得分个公母(雌雄)!”
“秀云她走啦。”
“我知道!走了我们也要有个最后的输赢。”王警尉说,“四爷,这次抓住的赌徒统统送西安挖煤……跑吧,听见枪响你别站下。”
徐德龙从墙豁口爬出去,王警尉拔枪朝天放一枪:嘎叭!前院的警士闻枪声跑过来。
“妈的,徐德龙从茅屎道跑啦。”王警尉演戏道。
警士欲追,被王警尉拦住,说:“算啦,逮个屎都吓拉裤兜里的人,非让人笑掉咱大牙不可。”
“局长,人是逮来啦,没有徐德龙。”冯八矬子汇报道。
“这王警尉咋搞的吗!陶奎元生气,继而道,“我们看走了眼?”
“我亲眼见徐德龙在郝家店先玩纸牌后掷骰子,一定是王警尉暗中放走了徐德龙。”冯八矬子说,他知道王警尉也好赌。
“他和徐德龙啥关系?”
“赌友。”
俗云:赢钱三只眼,输钱一抹黑。牌桌上怎会有朋友?钱越耍越薄,酒越喝越厚呢。
“猫有时抓住耗子不立刻吃掉,留着玩。”冯八矬子举了一列子,以此说明王警尉私放徐德龙的道理。
“哼,以后我收拾他的。”陶奎元记下这件事,以后收拾王警尉,他最关心的是徐德龙,这次缉赌冲着他。
“徐德龙跑不了,我安排人逮他。”冯八矬子说。
关上门,丁淑慧不放心地又检查一遍门闩。她端灯走进储筐黑暗的小仓房中,已没什么筐,蜘蛛网缠着吊挂的摇车子。墙上—个凹处灯窝,灯放进去,灯芯短不太明亮,她拔下头顶螺旋式“卷儿”的包网上的疙瘩针,往上挑了灯捻,仓房明亮起来,可见一堆干树条,一只编了一半的筐。用锹挖掘出一只肚大口小的坛子及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油纸包,是几张满洲国的纸币、几块银元、一个银制的头簪……她包好这些东西,重新放进坛子里,用猪吹巴(尿脬)蒙住坛子口,坛子放进土炕,埋上土,苫上干树条。
咣!咣!有人叫门道:“开门!”
丁淑慧惊慌失措,急急忙忙关上仓房门,去开门,说:“来了,来了!
板门打开,两名警察出现在面前。
“老总。”
“徐德龙在家吗?”警察问。
“他没回来呀。”她说。
两名警察进屋找了找,说:“他回来叫他去警局一趟。”
“怎么啦?”丁淑慧有些紧张,问。
“让他去,到那儿就知道啦。”警察没说什么事情。
两名警察走后,丁淑慧自言自语道:“德龙,你犯了啥事?”
当夜,徐德龙没回家,滞留在郝家小店,是住在这里的山口枝子留下他。
“警察抓你,因为什么?”她问。
“我们玩牌给警察抓了赌。”
“那你今晚就猫在我这儿,不要出去。”山口枝子说。
徐德龙也觉得这里安全,白天刚抓了赌,警察不会再来了。他脱鞋上炕,把窗帘掖严,才放下心来。
“你什么时候来镇上的?”他问。
“你夫人没对你说?”
“说什么?”
“几天前我去你家铺子找过你。”
“她没说,一定拿你当我的那群赌友,所以才没告诉我。”徐德龙解释说,事实也是如此。
看来早有准备,山口枝子从桌子下拽出一只筐,里边装着菜饭,说:“我这儿有酒,我们俩喝点儿。”
“我真饿啦。”他说。
山口枝子和徐德龙就着花生米喝酒。她说:“我来镇里的路上遇见你的二姨太。”
“秀云?”徐德龙惊喜,无疑是个好消息,急忙问,“你在哪儿遇到她的?”
“西大荒。”
秀云回到西大荒,使徐德龙悬着许久的心落下来。虽然自己去西大荒没找到她,但是她在那里他放心,秀云熟悉那里的一切,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送给她一匹红骡子。”她说。
“你给她一匹骡子?”
“是啊,本来那匹骡子准备牵到镇上来卖的,我见她背包袱步行,就给了她。”
“她没说去哪里?”徐德龙试图问清楚。
“没有,她一直向西边走去。”
西边,西边,徐德龙仿佛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倔强地朝西边天际走去,荒荒的大漠无限延伸去……一瓶白酒下肚,两个人微醉。他问:“查清你姐姐的死因了吗?”
“只知道她死在一家酒楼里,往下的线索就断啦。”山口枝子摇摇头道,“可我一定要查清。”
“你姐死在酒楼?”徐德龙忽然想起什么,问:“是不是悦宾酒楼?”
“对呀!”
“嗯?”徐德龙突睁大醉眼望她,笑道,“你喝多啦,那个女人是日本人哪,叫山口惠子。”
“噢?”山口枝子惊讶道,“你听说了这件事?”
“何止听说,当时我就在场,亲眼目睹。”徐德龙望着山口枝子,端相她的模样。
“她是我姐。”
“你们姐弟长得并不太像。”徐德龙头脑清醒过来,说,“不对,她是日本人,你难道是日……”
“我是日本人。”山口枝子承认得干脆。
徐德龙几年前和谢管家到城里来住在悦宾酒楼,梁学深掌柜领他们看热闹。他清楚地记得,角山荣和一个叫大布衫子的人掷骰子,角山荣输光了钱,就押上了山口惠子,结果还是输了,大布衫子却不要她,角山荣便拔刀当众刺死山口惠子。
山口枝子端酒盅的手在颤抖,一扬脖儿干尽那盅酒。
“守备队长杀人,谁人敢问,赌场的人忽拉一下就都散啦。”徐德龙描述当时的情景。
“四爷,以前你怎么没说?”
“我没想到她是你姐姐。”
“我姐死时一定很惨。”
“一刀扎下去,她便倒下,一句话也没说。”
“我姐的尸体怎么处理的?”
“出了人命,我们全散了。要说知道,梁掌柜应该知道,事情发生在他的店里,后来好像警察也来了。”
“我明天找梁学深。”她说。
“找他有危险,梁掌柜和角山荣的关系特殊……”
“不说这些,我们喝酒。”山口枝子已经有了主张,说。
灯已吹灭,被子在黑暗中响动声。中国乡间小烧酒在山口枝子身体里愈烧愈旺。她叫到:“四爷。”
“嗯。”
“把你的手给我。”
“手?你要手干什么?”徐德龙回味起筐铺火炕的夜晚,身左丁淑慧,身右徐秀云,有时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要他的手,给了她,手被牵引到某一处。
山口枝子引导徐德龙的手触向胸脯,动作他很熟悉,道:“摸这儿。”
“这么大?”徐德龙触摸到高耸的东西。
“我是女人。”她语出惊人道。
“啊!你是女人?”
想想赌徒徐德龙在那个夜晚,会惊讶得什么样子,一个男人突然变成了女人,就躺在自己的身边。
“是,我是女人。”山口枝子渴望道,“来,我是你的啦!”
迄今为止,徐德龙与四位女人有过关系,用四种东西来形容她们,丁淑慧是木头,徐秀云是火焰,蒋小香是河水,那末山口枝子呢?是陈年老酒,饮时热烈,回味绵长。
“你真是太会……太会啦!”徐德龙喃喃呓语道。
“你的女人不行?”
“和你不一样,你有异样……”
“我是日本人嘛!
日本人,我徐德龙和日本女人……天上掉下来的艳福啊!
“从打见到你起,我就想我们会有这一天,四爷,你会忘记我吗?”她极女人极温柔说。
“忘不了,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那你就大错特错,必须忘记我,而且要一干二净。”
“为什么?”
“我的仇人太多,你和我在一起,要受牵连,很危险的。”山口枝子牵着他的手,到了她躯体很多地方——光临多块伤疤,每块疤瘌都有一次仇恨的记忆。
“反正我离不开你……”
“我保证,等我清除了仇人,一定再找你。四爷,你走吧。”山口枝子掀起被子,示意他起来穿衣服。
“现在?”徐德龙不愿意离开,那个被窝太温暖。
“你可以再呆半宿,但天亮前,你必须离开,记住,近几天别来这里找我。”她说。
那个夜晚,郝掌柜坐在柜台前。草头子一身生意人打扮进门来,郝掌柜笑脸迎客:“您好,住店?”
“有房?”草头子问。
“有,通铺,单间都有。”郝掌柜说。
草头子要了一个单间,郝掌柜为投宿者填写店簿子,而后领草头子到一间客房前:“先生,请!
“店里有伙食?”草头子问。
“管早饭。如果你中午、晚上想在店里吃可以,正好你隔壁的客人他预约了伙食,你们一起吃。”郝掌柜指山口枝子。
“行。”草头子捻低房间的煤油灯芯,屋内昏暗。墙上贴一立条:银钱交柜。莫谈国事。他铺被,将手枪掖在枕头下。
“先生!郝掌柜敲门道。
夜半店掌柜的来干什么?草头子警惕起来,手伸进枕下,问:“什么事?”
“店里有唱曲儿的,你听吗?”郝掌柜问。
“我睡下啦。”
“可以到你房间来唱,瞧你走了很远的路,捶捶背,解乏呢!郝掌柜说。
“谢谢郝掌柜,明天再听。”草头子说。
郝掌柜离去的脚步声渐远,他的手从枕头下抽出。为了安全起见,他尽量避免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此次潜入城有重要使命——弄子弹,压在老巢里的弟兄们急需子弹。
黎明,夜色渐淡,一二家买卖店铺亮着灯。徐德龙摇摇晃晃朝家走,巡街的警察射过一道电筒光,他用手遮着刺眼的强光。
“徐老板,”电筒光上下照照,一个警察说,“我们等候你一夜,和我们到警局走一趟。”
“我犯啥法啦?”徐德龙努力镇静,问。
两个警察上前架住徐德龙的胳膊,拖走道:“我们只奉命行事,犯什么法我们也不知道。”
“我侄儿是警察。”徐德龙搬出当警察的侄子,这一张王牌不灵,只能跟他们走啦。
警察说徐梦天要不是你侄儿,我们能这么客气请你呀?走吧,徐老爷子!
“四婶,”一大早徐梦天急匆匆地来徐记筐铺报信,“我四叔被抓到警局。”
“庸乎(因为)啥?”丁淑慧神色紧张,问。
“耍钱。”
“抓去好,蹲几天笆篱子,他备不住还能戒了这一口呢。”丁淑慧说着气话。
徐梦天告诉四婶,这回抓住犯赌的,一律定为浮浪,统统送西安去挖煤。
“当煤黑子没几个人活着回来啊!丁淑慧害怕了,她说,“那可不成,梦天,你和你们局长说说呀。”
“说啦,不顶事。”
“花钱保人呢?”
“陶局长脸拉得老长,不行。”
“那咋整?”
“赶紧去乡下找我爹,他来求陶局长,准能给他面子。”
找当家的大哥,丁淑慧犹豫了,没有多大信心说:“赌钱的事找他?够呛!
“快去吧四婶,把人送走就来不及啦。”徐梦天急得直搓手道。
“我这就去。”丁淑慧马上动身,亮子里距离马家窑部落点二十多里路,她脚小走坑洼不平的乡路,步行得需一小天时间。她想到佟大板子,求他赶车去。
“多咱的事?”二嫂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问道。
“今早晨,梦天送的信。”丁淑慧说来求车。
“他出车没回来,嗯,这样吧,租头毛驴,淑慧你会骑驴吧?”二嫂说,租骑乘的牲畜作为交通工具是不错的选择。
“自从骑驴摔了,再没骑过。不要紧,我骑驴去。”丁淑慧说。
在镇上学校读书的小闯子晌午要来家吃饭,二嫂说要不的她跑一趟乡下,骑驴骑马她都行。
“扔下梦人不管可不行,我自己去。”
“淑慧你别太着急,大哥有办法要出人来的。”
经营交通工具的大车店,相当于今天的出租车公司,一色的牲畜,马、驴、骡,还有骆驼。老板打量了顾客,租什么样牲畜给她心有数了。
丁淑慧骑上一头不很老的驴,速度不是很快,总比人走得快,且稳当,不至于将她掉下来。驿驴训练有素,听从主人驾驭,一路碎步小跑,二十多里的路程用了大半个上午时间就到达了。
“让他吃点苦也好。”徐德富脸木个张的(冷漠),不高兴。
“大哥,”丁淑慧揩眼泪道,“德龙去挖煤可就回不来啦!”
徐郑氏一旁握住丁淑慧的手,说:“到那儿当劳工,如进了鬼门关,怎么也不能让德龙去挖煤。”
当年獾子洞村有人去矿上挖煤,没一人回来。有首歌谣云:
枕的砖头木头头,披的麻袋破布头,吃的发霉窝窝头,死了用块破席头。见伪满史料《经济掠夺》(吉林人民出版社)。
“梦天说已经送走了两批。”丁淑慧说,“晚了,德龙……”
“淑慧,你别着急上火。实话说,出了别的事,我奔儿不打去救他,可德龙旧病复发,又赌。”徐德富气愤四弟去赌博。
“大哥最恨耍钱的人我知道,德龙他……”丁淑慧哽咽道。
与其说徐德富看在同胞亲情上面去救四弟,不如说看着弟媳可怜,他说:“淑慧,你回来一趟不易,在家住几天,明天我去镇上找陶奎元,说成说不成还两说着。”
“明天恐怕就晚了,大哥,抓紧哪。”丁淑慧心急如火道。
“这里边的事没那么简单,陶奎元要给咱们眼罩戴呀。”徐德富一听警察抓了四弟,便一下子想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并非他多疑多虑。
“眼罩戴?”丁淑慧费解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是冲着我来的,想通过这件事叫我的板。”他说。
“咱家出了什么事?”丁淑慧问。
“因为四凤的事呗。”徐郑氏插嘴道。
“四凤怎么啦?”
“你进院时没见她呕吐吗?她怀了陶奎元的孩子。”徐郑氏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嫁不嫁,事情在两夹裉儿上。”
原来是这样,丁淑慧明白了。
陶奎元耍此手腕,是叫徐德富痛快答应下四凤去做他的三姨太。抓德龙只是先刮刮风,雨还在后头。
“怎么说这次是德龙自己惹的祸,让人家抓住把柄。”丁淑慧懂得事理地说。
“即使不是抓他,也会通过其他方式找茬儿的。当然,德龙耍钱则另当别论。陶奎元是等着我去找他求他,一时半会儿不能把德龙怎么样。”徐德富说。
警察局长室,陶奎元正襟危坐。逮住徐德龙,在他眼里就是逮住了徐德富,把他牢牢地攥在手里,往下的事情就是一条河,自然流淌。
“局长。”徐梦天送上一份文件,转身即要走。
“梦天。”陶奎元叫住他。
“局长。”徐梦天站住。
“这次抓浮浪行动,把你四叔逮来啦?”
“是。”徐梦天微微低下头道。
“噢,你去一趟号子(监房),传我的令,不许打他骂他。”陶奎元会这一手,他插圈弄套让你钻,然后再刁买人心,让你对他心存感激。
“可他是我叔,我去说……不好吧。”
“有句歇后语怎么说,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嘛。去吧!陶奎元指使道。
“是!”
徐梦天出去,冯八矬子随后进来。他说:“徐德富真有老猪腰子(老主意),还没上亮子(上来)?他挺有抻头。”
“他接没接到信都不一定,能那么快?”陶奎元极有耐性道。
冯八矬子说我眼瞅见徐德龙的媳妇骑头毛驴出的街,信徐德富肯定接到了。
“那就好,我等着他。”陶奎元稳操胜券,他看出徐德富不十分情愿嫁侄女,“倒吃尿的事决心不好下。”
倒吃尿的原意是自己坑害自己,警察局长这样说,含有另层意思:徐德富挖肉补疮。
黑田棉麻株式会社的楼倒出来了,冯八矬子来告诉陶奎元,栾淑月急等用这个房子开妓院。
“你跑四平一趟,告诉栾淑月,佳丽堂随时可以开张。”陶奎元差冯八矬子去四平街。
“四凤的事?”
“你就别管了,徐德富很快就会来找我。”陶奎元得意地比划一下自己的肚子,说,“四凤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还有他的亲弟弟……”
四凤妊娠反应强烈,徐郑氏、丁淑慧守在她身边。
“这孩子太遭罪啦。”丁淑慧说。
“我怀梦天的时候也折腾,可是没这么厉害。”徐郑氏说,她怀几个孩子都没折腾,只是想吃的,这几年她没住作(没停歇),又生了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加一起生了三男一女。
“大娘,四婶,”四凤眼里噙着泪水,可怜兮兮道,“我真想死。”
“别的,咬咬牙挺过这一关。”丁淑慧鼓励侄女道。
“忙过这一段,你大伯到镇上接先生(医生)给你看看,不要往窄处想啊四凤。”徐郑氏安慰道。
“我老做梦,梦见我娘和我爹。”四凤妊娠折腾疲惫了,她软瘫在麻花被卷上,和大娘、三婶说着心窝子里的话。
“四凤,他们都没了,你别想他们。”徐郑氏忧伤地道,“大娘,二大娘,四婶都是你的亲人,有啥委屈对我们说,不能老在心里憋着。”
“我还没嫁人就有了孩子,给徐家丢脸哪。”仿佛一夜间,四凤长大了,乡下人的唾沫是盐酸硫酸,是洪水,烧死人淹死人啊!
“千万别这么想,咋是你的错呢。落到魔掌里,有什么办法呀?”徐郑氏解劝道。
徐德富和管家也谈同样一件事。陶奎元是黑上了,四凤一天不嫁过去,他一天不能消停。德龙的事只是个信号,往下不知还要发生什么呢。人所共知陶奎元的德性……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四凤自己的意见呢?”谢时仿问道。
“她还是个孩子,有啥主见。时仿啊,四凤嫁给那样人家,明知道是火坑再将她往里推,我这当大伯的,良心受谴责埃”
谢时仿觉得难就难在她怀的孩子,陶奎元是要那个孩子,不答应他,他非疯狗似的咬人,很难躲开他。大少爷还在他的手下,惹他不高兴,后果可想而知。
“德成也不知咋看这件事,他毕竟是四凤的爹,儿女婚姻大事,应当由他做主。”徐德富说。
“要不我去趟老爷岭。”谢时仿说。
“不行!徐德富担心找到了三弟,一听说是陶奎元,他死活不会同意,逼急了德成要刀枪相见,目前有日军撑腰,他不是陶奎元的对手。再说,一时半晌难找到他。
“陶奎元经过深思熟虑先从四爷身上开刀,投石问路,看看你的反应。”谢时仿分析道,“逼你去剜他的后门。”
“我要是暂不理睬,他会怎么样?”
“那四爷悬乎(危险)被他送走。”谢时仿看清了陶奎元叼住了四爷,不达到目的肯定不会撒口。
“德龙不能去挖煤。”徐德富说,有一点能力他也要阻止四弟被送走下煤窑,“时仿,我明天去镇上,找陶奎元先弄出德龙来。”
“他必然同你讲条件,不答应四凤做他的三姨太,他不肯放人,咋办?”管家说。
“逼到份儿上,也只好答应他的要求。”徐德富叹息一声道。
徐德富到亮子里见陶奎元,先后不到两袋烟工夫,他们两人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谢谢。”徐德富说。
“我们是亲戚了,客气啥。德富兄,喔,以后我们的称呼要改,辈分儿变啦,我该叫你爷们。”陶奎元屈尊道。
“先叫后不改,称呼无所谓。”徐德富忍痛嫁侄女,辈分他无心计较。
“那咋行,亲打近处论,顶多我们是哥爷们。”
徐德富连连地说:“哥爷们好,哥爷们好。”
“腊月初二我去接四凤。”陶奎元选定了迎娶的日子。
徐德富点头道:“腊月初二。”
“报告!”
“进来。”陶奎元准进。
“报告局长,徐德龙放出去啦。”警察说。
“你下去吧!陶奎元一摆手,警察走出去。
“我走了。”徐德富告辞。
“忙什么,我们去悦宾酒楼喝几盅。”陶奎元挽留道。
“我还有事,再会。”徐德富谢绝,此时他从心里往外痛,酒从哪儿往下咽啊。
徐德龙和丁淑慧在门前等着徐德富过来。
“大哥临走能到咱家吧?”丁淑慧问。
“能来。你看,那不是来啦。”徐德龙喜悦道。
徐德富骑马过来,筐铺前下马。
“大哥。”徐德龙伸手去牵马。
“德龙,我和你说句话就走。”徐德富手攥着马缰绳,没打算进屋。
“吃了饭再走,大哥。”丁淑慧说。
“不啦,德龙,陶奎元说警察近日继续抓赌……”徐德富算是教育,算是提醒,语重心长。
“大哥……”徐德龙挽留不住,徐德富上马后说:“德龙,今后你好自为之吧。”
晚饭端上桌,住宿的几个人坐在条桌子前。草头子落座,他的身旁空着一个位置,给什么人留的。
郝掌柜令佣人道:“去叫一下王先生(山口枝子),来吃饭。”
山口枝子到来,挨草头子坐下。
“走菜!郝掌柜道。
山口枝子瞥眼几位食客,目光停留在草头子脸上的时间最长,草头子呢有意回避山口枝子的凝视。
郝掌柜赠送每位客人一壶酒,说:“这壶水酒算我郝某人一点儿心意,请慢用。”
“我不会喝酒,您用吧。”山口枝子将酒壶推给草头子说。
草头子微笑推回道:“彼此彼此,我滴酒不沾,谢谢!
山口枝子又望草头子一眼,而后专心用餐。
草头子吃完,离席。山口枝子放下未吃完的饭,追赶上去,说:“先生,请等一下。”
草头子已到自己房间门口,转过身问:“您有事?”
“到你屋里,我有话说。”山口枝子望一下四周说。
草头子迟疑片刻,推开房间门道:“请!”两人先后进屋。
“你应该认识我。”山口枝子说,努力把自己摆在对方面前。
草头子觉得莫名其妙道:“我认识你?”
“我这样说你认为唐突吧?”
“我认识你?”草头子怎么也认不出来是谁,倒有几分面熟。
山口枝子说多年前你挖开警察监房的后墙,救我出去,还送我一匹马。
“你一定是认错人啦。”
“没有,你说话的声音我记住了。我找你几年,一是为当面致谢,二是问你为何救我?”
草头子终于认出若干年前他抠开警察署监房的后墙,救出的就是这个人了。他沉吟片刻,用另一种方式承认,对方来头没弄清之前也只能这样对待。他说:“如果你坚持说我救了你,我冒名顶替下来,至于说为什么救你,想听,我只好信口开河。”
“那你就信口开河好啦。”山口枝子想知道这个答案。
“不该抓你的人抓了你,该救你的人救了你。”草头子说。
“这是人们场。说的‘车轱辘话’啊?”
“你怎样理解都成。”
“既然你承认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么请给我一个报答你的机会。”山口枝子说。
“谢谢!草头子拒绝道,“你没别的事的话……”
“下逐客令?也许,你做的事需要我。”山口枝子点破道。
“我做什么事?”
山口枝子讲她跟踪草头子一整天,他去了警察大队的后墙外,从那儿能看到什么?一间戒备森严的库房。
“我要做什么?”
“子弹,你想弄子弹。”山口枝子说。
草头子笑,未可置否。
“请让我帮助你一次,只一次怎么样?”山口枝子道……警察大队部黑魆魆的高墙下,草头子在等山口枝子,她牵来一匹马,拴在一棵树上,说:“马弄来了,还有绳子。”
“我先进去,没什么危险你再进。如若发生不测,你立即逃走。”草头子说。
“我们一起进去。”山口枝子坚持道。
“真拿你没办法!草头子劝阻不住,只好同意。
山口枝子、草头子翻越过高墙,弹药库院里很静,值班室里有两个警察。他们俩低声商议一下,由草头子学猫叫,恼人的猫叫秧子(叫春)惹怒了警察,正如学猫叫人所希望的,先出来一个轰猫,埋伏的阴影里的山口枝子收拾掉他。
“妈的,你配猫去啦?”另一个警察推门出来骂咧咧道。
山口枝子身手不凡,轻而易举地干掉警察。
“你先出院子。”两箱子子弹运到墙下,草头子说。
“好!“山口枝子翻墙过来,绳子吊着一箱子弹从墙顶竖下来,又是一箱。
草头子轻盈跳下院墙,他们两人将子弹箱子绑在马背上,然后用布盖住说,“他们发现子弹丢啦,一定全城搜捕,你也赶紧离开。”
“我送你出城。”她说。
“多谢……”草头子抱拳谢道,“我的弟兄在壕线外等着我,没问题,我们后会有期。”
草头子骑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天,发现仓库门开着,两名警察被勒死。
“来人,快来人!”警察惊慌失措地呼喊。
占队长率人跑过来。
“队长,子弹丢了两箱。”警察报告说。
警察大队弹药库丢了两箱子弹,陶奎元大为恼火,拍着桌子道:“什么?被盗走两箱子弹?”
“还死了两个弟兄。”占队长心里死了两个弟兄远比两箱子弹重要。
“操你们六舅!陶奎元盛怒骂道,“警察大队部院里出这等事情,你们都是干啥吃的?传扬出去,人家不得说我们警察是饭桶。”
“盗窃子弹的人太厉害,从一丈多高的墙跳进来,扭断了值夜班弟兄的脖子,如同拧只家雀儿似的。”占队长在自己的脖子处形象扭断动作说。
“守城门的也没发现有人出去?”陶奎元疑问道,“带着两箱子弹,难道飞出去的吗?”
“我挨个城门问过,一夜没开。”占队长认为偷子弹的人没来得及出城,隐藏在某个角落里说,“请局长下戒严令,全城大搜查。”
“孩子死了来了奶啦,马后屁(无用)!盗窃子弹的人还藏在城里等你去抓?早溜之大吉。”陶奎元不搞戒严、搜查,还有一个原因,丢子弹的事他不想让角山荣知道。盗贼能从哪儿出城?绕亮子里城区十几公里的壕线,哪儿不能跑出去?
“占队长,你说是什么人干的?”陶奎元问。
“定然是反满抗日分子,或者是胡子。”占队长不假思索地答道。
“愿谁谁吧,丢就丢啦。”陶奎元嘱咐压埋此事道,“占队长,别找麻烦,宪兵队追究起来,我可救不了你。”
“明白了,局长。”
老爷岭胡子老巢,站香(岗)的胡子见草头子骑马行走的身影一蹿一蹿地走近,跑过去道:
“二爷!
“卸了子弹,好好喂喂高脚子(马),”草头子下马,缰绳甩给胡子道,“它跑了一夜。”
“满登登两箱子啊!胡子雀跃地喊道,“暂新的三八大盖子弹。”
“大哥!”草头子推开窝棚门,阳光照在徐德成的脸上,说,“弄来两箱子。”
“苦(偷)子弹还顺利吧?”徐德成扔过烟袋。
“有一个人出马(出手)帮助了我们。”
“哦?谁?”
“那年我们驻扎亮子里时,从警署监房救出的人,他自称姓王,我住在郝家小店遇上他,并被他认出来。”草头子说。
“他的身份?”
“里码人(同行),单搓(一人为匪)。”
“在镇上干什么?”徐德成问。
“他只是说查一事件真相。”
“事件?”
“此人挺神秘的,武艺高强。他问以后来挂柱(入伙)我们收不收,我没反对。”草头子说。
“我们知道他与警察有仇,收他行。”徐德成说,“二弟,眼看大雪封山,弟兄们还穿着薄衣服,得搞点儿暖墙子(棉衣)换换季。”
“亮子里防范很严,去那儿不行。”
“我们不去那儿,去大林镇。”徐德成说。
徐秀云骑着一匹红骡子,信马由缰地走。她不知道自己走进胡子的巢穴。
“站住!报报迎头!两杆枪逼住她,胡子用黑话盘问。
“什么迎头?”徐秀云惑然。
“带没带喷子?”胡子继续问。
“你们说什么?我不懂。”
一个胡子向另一个胡子说:“不像外马子(他方土匪),带回去。”
“给你戴上‘蒙眼’。”一个胡子不容分说,徐秀云被蒙上眼睛。
“蒙我的眼睛干啥?”徐秀云试图抓掉蒙眼布。
“别乱动!”胡子喝道,“再乱动把手给你捆上。”
徐秀云安静下来,被胡子押走。
山间一块空地上,胡子们围着骑红骡子,蒙着眼睛的徐秀云道:“啧,啧,亮果(美女)!仙女……”
徐德成干咳一声,胡子立刻哑言。
“大爷,这个地牌(女人)自己闯进来。”胡子报告说。
众胡子闪开一条道,徐德成走近徐秀云。
“去掉‘蒙眼’!”徐德成命令道。
去掉蒙眼布,徐秀云揉揉眼睛,看徐德成。他一愣,是徐秀云!好在对方没看到自己真面目。
“你是大掌柜的天狗?”徐秀云毫无惧色地问徐德成。
一个胡子喝斥道:“天狗是你随便叫的吗?叫大爷。”
“你们不是七不夺,八不抢……”徐秀云嗤之以鼻说,“怎么,徒有虚名?说得比唱的好听。”
“呜?我的弟兄对你非理啦?”徐德成反问道。
“动手动脚的……”徐秀云说。
“你到此有何贵干?”徐德成问。他想知道徐秀云来山里干什么?进白狼山正场。,摸进老爷岭不是随便吧,尤其是接近胡子老巢,必须盘问清楚。
“我找木营地,误入你们的地盘,被你手下的人蛮横拉来。请你放我走!”徐秀云说。
白狼山有多处木把的木营地,过去时代场。喜天木把总管最有名,他的排窝子靠近江边……“她不是熟麦子(自己人),不能轻易放她走!胡子起哄道,女人的突然闯入,使他们想入非非。
“听见了吧,弟兄们怀疑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威武窑子(衙门)和花狗子(兵)派来的探子?”徐德成问。
“我不懂你说些什么?”她说。
“我们大当家的问你是不是官府和当兵派来的探子?”草头子说。
“他们用一个女人当探子?你们一定叫官府和当兵的给吓破了胆,才这般疑神疑鬼。”徐秀云轻蔑地说。
“我问你,怎么直接奔我们这里来?”徐德成问。
“并不知道你们在这里,我往江边走。”徐秀云也没隐瞒道。
“可是你走上山来了”
“山上怎么啦?不行走?”徐秀云并无惧色道。
徐德成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四弟德龙,一个人在外飘荡。他下令道:“送她走!”
“走吧,”草头子上前说,“没听我们大当家的说让你走。”
“谢大当家的!”徐秀云已有几分匪气,骑骡子离开。
“二弟,”徐德成低声吩咐草头子,“你再辛苦一趟,一定送她到安全的地方。”
“我明白。”草头子心领神会。
初冬的山野里,徐秀云骑骡子赶路,草头子远远地跟着,她没发现有人跟着。
三个山沟人骑马迎面拦住徐秀云的去路,他们手里握有钩杆铁齿,且气势汹汹。
“你们要干什么?”徐秀云临危不惧,问。
“看你还往哪里跑!”端肩的人领头,摇动手中的四齿叉子道。
“哪也不跑,我们河水井水互不相犯……”她凛然道,这气势镇住了众人。
“偷人家的东西,脸还不红不白的。”端肩的人没先前那样硬气了。
“我没偷东西。”她说。
“呲!”端肩的人道,“白瞎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儿,做贼。走吧,和我们到村公所去!”
“凭什么说我是贼?”
端肩的人反问:“你骑的骡子哪来的?”
“朋友送的。”徐秀云答。
“这么说偷我家骡子的不只你一个人,你还有同伙。B娘们,大老爷们整你才老实?”端肩的人说起糙话。
“小时候你娘用褯子(尿布)给你擦嘴了咋地,那么脏。”徐秀云与拦截她的人打起嘴仗。
“这娘们嘴还不短!”
“走!端肩的人挥舞铁叉子道。
草头子快马赶到,拔出双枪说:“你们没活腻歪(厌烦)吧?”
几个山沟人退缩,他们认得枪,来者不善,不能吃这眼前亏。
“放她走!”草头子说。
“那什么……”端肩的人底气不足地说,“她偷了我家的骡子。”
“你家的骡子?”草头子狡赖道,“你叫它,它答应了你牵走。”
“哑巴牲畜会答应吗?你说理不?”端肩的人鼓足勇气说。
“说理,你冲它说。”草头子抬枪击掉端肩的人帽子,横问道,“说理没?”
天老爷!山沟人大惊失色,叫上随来的几人说:“骡子不要了,咱们走。”
“站住!”草头子喝住他们,说,“等她走远了,你们再走。”
几个山沟人未敢动地方,惊恐的目光望着枪口。
“你走吧。”草头子走近徐秀云说。
“谢谢您搭救!徐秀云感激说,鞭骡子走远。
“大爷,”几个山沟人战战兢兢地说,“是不是让我们走?”
“走?嘿嘿!草头子冷笑道,“把马扔下。”
“大爷我们家靠它种地,再没别的牲畜……”领头的庄稼人哀求道。
“你们不想走?”草头子黑着脸,语声变蛮横道。
“想,咋不想。”端肩的人说,目光粘在马身上,舍不得。
这时,一条草蛇穿过山道,草头子举枪射击,不偏不倚正中蛇头,它立刻翻白儿。
几个山沟人瞠目结舌,极不情愿地扔下马,仓皇逃走。
乡间二十四节气歌云:小雪河查冻,大雪地封严。三江一带农历小雪地就封严了,那个冬天像上街赶集人似的来得特早。
马家窑部落点给厚厚的积雪捂着,很少有露地的地方,围墙的铁蒺藜上雾凇一样冻着雪,春夏秋三季为方便出行开通南北两门,冬天封死了北门,也不完全因为冬天才封的北门,近一时期闹胡子,又发生了行驶在南满铁路线上的军车颠覆,各个部落点加强管理,严格限制人员外出,为割断与抗日组织联系。
徐家人忙着四凤出嫁的事,徐郑氏和特意赶来的二嫂缝制嫁衣。
“这日子不禁混哟,转眼四凤出嫁当娘啦,我们也马上当奶奶。”二嫂手里的针不时地在头发间蹭一下,为使针沾了头油而滑溜,也是她的习惯动作。
“都让孩子们撵老喽。”徐郑氏熨烫一件衣服的贴边,火盆里烧着烙铁,用它烫衣物。她问:“他二嫂,你怀里没动静?”
“有啦。”二嫂羞答地说。
徐郑氏从火盆里拔出烙铁,用贴近脸颊的方法试试温度,以免过热烫糊衣服。她问:“几个月啦?”
“三个多月。”
徐郑氏扫眼二嫂的下腹部,说:“身板儿挺好看的,不显怀。”
“瞧四凤身板那个汹势,一定是小子。”二嫂说。
乡村女人的逻辑是男孩在娘肚子里就拉弓射箭的,肚子自然就显;女孩文文静静的,肚子就扁乎乎的不显。
“说对啦,在四平街陶奎元他们请先生号了脉,是小子。你这当奶奶的,孩子生到侄女后面去了。”徐郑氏诙谐道,说着,两人禁不住笑了。
“陶奎元迎亲是来轿子,还是玻璃马车?”二嫂说警察局长迎亲肯定排场。当时结婚坐轿子,坐马车,骑马的都有。坐轿子,亮子里镇上还有杠子房,坐轿子不愁抬。
“冻天冻地的,双身板儿(孕妇)还是坐马车安全。”徐郑氏说,当年德龙带淑慧、秀云坐玻璃马车回徐家大院的情景至今没忘,侄女出嫁坐玻璃马也算风光。
“四凤,”徐德富问侄女道,“大伯最后问你一句话,到底愿不愿意给陶奎元做姨太?”
“大伯,我都到了这分堆儿(程度),不嫁他,嫁谁?”四凤没直说,但也表达清楚了。
“大伯不是怕落埋怨才问你。”徐德富在侄女的婚姻上,总觉得不如意,手让人硬插进磨眼里,碾也得碾,不碾也得碾。他说,“你爹不在,我也一时没了主意埃”
“我嫁给他。”四凤这次干脆道。
“大伯一定叫你风风光光。”徐德富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侄女的婚礼办得隆重,平慰一下亏对亲人的心理。
婚礼临近,陶奎元和冯八矬子也在商量这件事。
“你说的对,还是坐玻璃马车。”陶奎元满脸喜色道。
“我安排好了,用骡子拉车,那样更稳当。”冯八矬子没放过这个献殷勤的机会,好好表现对局长的忠诚。
“迎亲去警察不能少于五十人,骑马挎枪,就是让徐家看看咱们的气派,压压徐德富这个土鳖财主。”陶奎元动用警察迎亲,一来壮自己的脸和陶家的门面,二来镇镇徐家。
冯八矬子请的鼓乐班是四平街马家班,人手八个,叫他们随去迎亲,吹去吹回。
“离腊月初二的正日子还有四天,你别老忙这边,栾淑月开张的事你也照顾着点,开窑子我这局长的身份不便露面。”陶奎元时时不忘另一件事。
“局长,”冯八矬子讲基本准备就绪,说,“后天开张你是不是去?栾淑月还等着你去给挂佳丽堂的牌子呢。”
“还是不着面的好,你替我挂。”陶奎元考虑到社会影响,他毕竟是一地的警察局长,给青楼妓馆挂匾什么的不合适。
“可别小瞧这栾淑月,道眼多着呢。她印一百多张花帖,开张那天分发下去,免费吃花酒两天。这家伙佳丽堂一下子就能火起来!
“那还不挤歪门框,打破脑袋?”
“我看,悬!
“这下子你有事干了,帮助维护场子吧。”陶奎元半开玩笑道。
冯八矬子暗自高兴,栾淑月到了身边,想她再也不用往四平街跑了。
亮子里镇差不多几天有一家买卖店铺开张,鞭炮一响,一家店铺挂幌儿开张。
佳丽堂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开业的场面十分热闹。
冯八矬子亲手挂上佳丽堂的牌匾。
乞丐唱喜歌《十二月红》:
要饭的四海行,天黑咱就扎大营。
大车伙里摇竹板,听我唱段十二月红。
正月里迎春二月杏,三月桃花满园红。
四月花红五牡丹,六月荷花水上冲。
七菱八桂九菊美,十月里来开仲春。
十一月里水仙艳,腊梅开花腊月中……
雪后,谢时仿打扫院子里的积雪。
“时仿,你套上车,拉四凤去祖坟地。”徐德富吩咐道。
“大雪荒天的,四凤那身板儿抗折腾吗?”谢时仿停住打扫,说,“她见到那坟……”
“明天她出嫁,非要到她爹坟墓看看,烧点纸。去吧,路上慢慢走。”徐德富说,“车上多垫一床被。”
谢时仿赶车,基本上是牵着辕马走,四凤围着床棉被坐在车笸箩里。她说:“有个骑马人跟在咱们的后面。”
谢时仿回头见一骑骡子的女人一愣道:“好像是你四婶。”
“四婶?”四凤大面积探出身,仔细看,她不认得这个四婶。
“凤小姐,这是你第二房四婶……”谢时仿吆喝车停下,待徐秀云走近,招呼道,“四奶奶。”
“管家,”徐秀云望着四凤,觉得陌生。她在山里逛荡数日,也没找到什么木营地,又转到西大荒的乡间。
“哦,她是四凤大小姐。”谢时仿转而又向四凤说,“她是四奶奶。”
“四婶。”四凤叫道。
“哎,”徐秀云艰难地答应一声,然后问:“你们这是?”
“给三爷上坟。”
“不年不节的?”徐秀云不解道。
“大小姐明天出嫁。”谢时仿说,“来看看三爷。”
“出嫁?婆家是……”徐秀云问。
“警察局陶局长。”谢时仿说。
一听嫁给陶奎元,徐秀云愣怔一会儿,撸下一枚金戒指说:“给,四凤,我没什么好送你的。”
“四婶你明天来吗?”四凤很单纯,短暂的接触,她觉得这个四婶有可亲可近的地方,问。
“唔,”徐秀云迟疑一下,立马道,“我有事不能来送你,谢管家,再见!”
谢时仿还想说什么,徐秀云骑骡子远去。
“我四婶去哪里?”愣在那儿的四凤问。
“听你大伯说,四奶奶有些日子没回家。”谢时仿说。
“为什么?”
“四爷去耍钱,她赌气离家出走。”谢时仿说到这儿,不再往下说,也没说下去的必要。
徐家的祖坟地大雪盖着坟包,大大小小的,活人在徐家大院辈分长幼分得清楚,在这里最大的区别是并骨(合葬)的坟包稍大一些,细想想,还是一样,总归是一堆土嘛!
谢时仿在一个坟包前,打扫出一块空地,摆上供品。管家的心里很复杂,活人哭死人是悲伤,活人哭空坟呢?他知道坟里葬的是什么,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知道真相,是一种残酷。
“爹,凤儿来看你。”
完全出乎谢时仿的预料,四凤并没如何哭,泪水在眸子里闪光,话也不多,只那么的一两句。
死气沉沉的马家窑部落点,给徐家办婚事打破,他家的门前热热闹闹。手持竹板的乞丐,唱喜歌:
登贵府,喜气先,斗大的金字粘两边,大抬轿,大换班,旗伞扇列两边。
掐喜顶,贺喜杆,新人下轿贵人挽。
一拜地,二拜天……身着新娘装的四凤被扶上玻璃骡车。
“起轿!”主持人喊道。
迎亲队伍出了部落点,玻璃骡车在先,鼓乐班子随后,吹吹打打。还有警察马队护送,浩荡地向亮子里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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