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徐德龙从炕席上折一截席米,剔牙。
“你是叔。”
“我是四凤的叔,不是那个警察的叔,所以不去。”
“可你是叔丈爷……”
“别磨叽!徐德龙哏斥道,“说不准王警尉今天还要来找我。”
“不去。”这回丁淑慧说不去,“咱没钱耍。”
“他才不管,只要我有口气,肯定来找我。”徐德龙是粘在赌网上的猎物,飞是飞不走了,铆大劲儿是挣扎。
“德龙,你没脸,赌吧!”丁淑慧气话道,“押上铺子,再押上我!”
淑慧啊,押上我,也不能押你和铺子!徐德龙暗暗发誓,即使输掉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输掉淑慧和筐铺。
“那你空手套白狼?”她知道他身无分文。
“真赢的。”
丁淑慧寻思片刻,说:“德龙,你可别抬钱啊,驴打滚的利咱们还不起啊!”
他表示不会去借高利贷,王警尉和秀云他爹,他俩儿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徐德龙十分清楚这一点。赌钱赢了等于赢回了仇恨,早晚一天有人找你来报。
“你赢他俩多少钱?”她问。
“不是钱,是人!
啊?人?丁淑慧大惑,她不清楚秀云是赌桌上赢来的这件事。
“听我慢慢对你说。”
炕上堆着破棉絮,是棉袄、棉裤、棉被的疙瘩棉,丁淑慧用指甲卡碴(刮)棉花,打棉花胎儿。
“那年在西大荒,我从王警尉手里赢来秀云……秀云他爹找我,也是要把秀云赢回去。”徐德龙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秀云离家走了一年多,他们还?”
丁淑慧哪里懂得赌徒啊?他俩并不在意的秀云本身,也不在意失而复得,而在意输赢,把输的东西赢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你呢?”她审视的目光望着他。
输赢,秀云,徐德龙都在意。他说:“淑慧,我不能输,不能输掉秀云!她说她想找一个永远不拿她当赌注押上牌桌的男人,我答应了她。淑慧,不管我今后会怎样,我向老天起誓,绝对不拿你和秀云当赌注!
秀云赌气出走一直杳无音信,丁淑慧近日梦到她几次,说:“德龙,应该再出去找找她……你不愿动弹在家看铺子,我去找秀云。”
“过了五月节再说。”徐德龙说。
徐大肚子走进筐铺,丁淑慧躲进里屋,外屋两个男人的争吵她听得花花搭搭,最后一句话听得特别真切:
“四爷,别抹套子(悔约)!
然后是门响,来人走了,她走出来。
“今晚开局,你给我烙一锅饼。”徐德龙对丁淑慧说。
“烙一锅?饼?你到宝局卖饼?”
“卖哪百国的饼哟,我吃,局里吃的东西贵得没边儿,一个烧饼一元钱。”他说。
“你是刘四海呀?三张五张饼撑冒眼睛你,干嘛烙一锅?”
“我当然不是刘四海。”徐德龙苦笑道,乡间虚构饭量大的人物——刘四海,有首歌谣道:大肚蝈蝈刘四海,包子馒头吃二百。他说,“我估摸这场赌,没个三天两夜的下不来。”
丁淑慧用葫芦瓢舀面,加水,和面,擀面,烙饼。
今天,徐德龙格外高兴,顺口说句会局的歌谣:“八月里来八月八,元桂就把猪来杀,我的东家翁有利,万金财主把肉割。”
贤惠的丁淑慧,总是听丈夫的,烙了一花筐白面烧饼,盖块屉布,徐德龙挎上饼筐出门。
亮子里的宝局名声东北,许多赌徒都以一生能进亮子里的宝局玩一次为荣耀。此刻,赌桌前坐着王警尉、徐德龙、闵二秧子及栾淑月,她后脑勺的“疙瘩鬏”上,插一红色鸡形疙瘩针。女人上场就是新鲜事,因此她吸引众人的目光。
“栾掌班的,今日手气不错。”闵二秧子向栾淑月微笑道。
佳丽堂老鸨子栾淑月仍然傲慢地说:“与诸位一试高低,实在荣幸。这花六地嘛,我梳辫子留刘海儿时就会,始终未遇到过对手。”
花六地是掷骰子的一种玩法,即四个骰子同时进行摇赌。赌场清一色女性工作人员,女宝局人员摇骰子道:
“请押……”
“我押鹅牌!”闵二秧子思忖一下做出选择。
栾淑月押了“花九”,王警尉也跟着押了花九!徐德龙仍然押“三椎”。
女宝局人员摇骰子……那场赌成为亮子里历史最长的一次,鏖战了五天五夜,徐德龙吃光了一筐白面饼,他同栾淑月没输没赢,输赢在闵二秧子和王警尉之间展开,王警尉输得最惨。
第一场春雨狂暴地来到亮子里,雨中,衣衫不整的徐德龙在泥泞街道上往家赶,筐铺的实物店幌那只筐风雨里十分破旧,摇摇欲坠。
丁淑慧顶着盖帘接徐德龙进屋,眼睛布满血丝,目光直直的,长毛搭撒,一头扎到炕上,一觉睡了两天,她叫他都叫不醒。
“给人抬走都不知道。”街旁空闲地上,丁淑慧从针线笸箩中捡出一片很新的树叶说,她身边坐着“缝穷”女人。
“缝穷”女人问:“你家的筐铺呢?”
“黄啦。”丁淑慧纳袜底儿,手有些笨拙,说,“我的手做成病,伸不直,攥不紧,勒不了树条,编不了筐。”
“我说么,瞧你拿针挺费劲的。”
“唉!丁淑慧叹口气道,“太细的针线活儿干不了了。”
街口一阵骚动,日本宪兵端枪押着五花大绑、脖上插着木牌的闵二秧子。接着有人喊道:
“快看哪,出红差啦!
一群看热闹的人随着刑车而去。
“缝穷”女人四下看看,低声道:“那个人前天对我说,他因为押宝得罪了王警尉……警尉的钱也敢赢呀?呆会能听见毙人枪声,黄土坑法场离这两胯子远哩。”
丁淑慧心一哆嗦,忽然站起身,收拾针线笸箩,说:“我明儿个再来!”
“缝穷”女人惊疑地望着她离去。
亮子里法场在镇郊存在近百年了,宪兵、警察划定的警戒线外围满观看的人。执法队员站成一排,犯人站在土坑边儿上,脖子挂的木牌子上写着:“枪毙通匪犯闵二秧子。”
死到临头的闵二秧子目光在黑衣警察行列中找到他要找的人——王警尉。赌场上的王警尉和警察的王警尉判若两人,威威武武,手按在腰刀上,十分得意。
“官报私仇!”闵二秧子声嘶力竭道,“王警尉,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我还赢你!”
枪响,闵二秧子倒地。
丁淑慧回到筐铺放下针线笸箩,推醒徐德龙。
“刚睡多大一会儿,你就叫醒我!徐德龙迷迷糊糊道。
“睡两天两夜,还困?我跟你说,宪兵队今天枪毙人。”
徐德龙满不在乎,说:“毙呗,二拇指一勾,啪!毙啦。”
“德龙,我为你担心,整日和军警宪特赌,输了倒好,赢了钱,命可就悬乎?”丁淑慧忧惧不安道,“听说今儿个毙的就是赢了王警尉那个人。”
“姓闵的,闵二秧子。”徐德龙哈欠连连地坐起来说,“那天,赢王警尉我在场。”
“德龙你不怕死?”
“怕死?哈哈……”徐德龙笑道,“王警尉不会杀我的,我们之间的账没算清。”
出完红差,王警尉到悦宾酒楼喝酒,掌柜梁学深想讨点警方的新闻,特陪他喝,店伙计一旁斟酒伺候。
“处理啦?”梁学深问。
王警尉瞥眼店伙计。
“你下去。”梁学深轰走店伙计。
“碾死个蚂蚁!闵二秧子太气人,赢钱,嘴还恶臊。哨皮(羞辱)我?”王警尉嫉恶如仇,恨恨道,“哼,扳我脖颈儿!”
“整一个。”梁学深举酒盅道。
滋儿!王警尉喝出响动,说:“牌桌上讲究个气度,输得起赢得起,闵二秧子赢点钱乐张脚(栽跟头)了。和老子叫号?我只跟宪兵队挤咕下眼睛(递眼色),按个‘通匪’罪名,嘿嘿嘿!”
“钻席筒子。”
“对,钻席筒子!”
钻席筒子,就是枪毙。死后,多是没人收尸没棺木装殓,炕席一卷,钻席筒子。
梁学深从酒氽子里取酒壶给王警尉斟满盅,玩笑道:“敢赢你的钱,虎口掏食哟!”
王警尉抹下油嘴,惬意大笑。
日军选定马家窑作部落点看中的是这的有利地形,沙坨环一块开阔的平地,数百家住户拥挤着,由壕沟圈起来的围子,四角砌有炮楼,土壕顶木桩挂几道刺鬼(铁蒺藜),可是挡住人,却挡不住病,一场瘟疫开始在该村悄悄蔓延。
“万仁兄,谭部落长!围子南卡门,徐德富叫住谭村长。
“德富,有事找我?”谭村长将背在后面的手移到前面来,春天最后一缕阳光吝啬地躲开,现在他是部落长,管着两千来口人。
“犬子梦和病得很重,我想派谢管家去趟亮子里抓几副药。”徐德富愁眉不展,说。
“哎呀,”谭部落长为难的样子,说,“最近上头看得很严,随便不准放人出去。喔,喔,当然你们是陶局长的亲戚,情况特殊,出去没问题,我和村公所招呼一下,只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要快呀,人命关天啊!
“我这就去村公所,听信。”谭部落长手再次回到背后,走了几步他蛤蟆一样跳跃,是一水坑,或许是谁的尿窝子。
徐家在村东头,新盖的六间土坯房。西头的一间屋前,谢时仿、徐郑氏两人拽住往屋里闯的女儿小英。
“小英,不能进去!”
“我看哥,我要看我哥,松开手!让我进屋。”小英挣扎着。她是徐德富唯一的女儿,同那个叫梦和的第三个儿子一起来到世上,他们是孪生兄妹。
“不,我……”小英手攥一把木梳哭喊着。
“小英,你不能进去!徐郑氏哄劝道。
“英儿!”徐德富小跑到家,说,“听话!”
小英甩开谢时仿、徐郑氏,一下扑到徐德富怀里,说:“爹,我想给哥洗洗脸。”
“听话小英,爹告诉你。”徐德富说,“你哥得了怪病,传染……想他,隔窗户看几眼,就是不能进去。”
“爹啊,你回吧*—”邻居传来叫魂声。
徐家人的目光吸引过去,邻居房顶上一个男孩呼叫着,一根大抱绳从房前扔过房脊。
“他们为什么捆房子?”徐郑氏问身旁的管家。
“宝忱死啦,绳子捆他灵魂。”风俗方面谢时仿懂得多,唉声叹气道,“解心宽哟,灵魂能捆住倒好啦。”
围子里闹窝子病,一人患病,全家难免。
“小英,不让你接触你哥,都是为你好。走,跟爹回东屋去。”徐德富领走女儿。
当日,谢时仿快马急奔亮子里镇,迈进同泰和药店,气还没等喘匀,便问:“程先生在吗?”
“稍等。”捣药的店伙计魏满堂停住捣药锤,他不认得谢时仿。
“谢管家!门帘掀开,程先生走出来。
“四少爷梦和病啦,红头胀脸,身上烫头火热的。”谢时仿讲病情,说,“村子死了几个人,都是一样的病。”
程先生已经听说有一种怪病在三江县流行,问:“喘吗?”
“喘得厉害,嗓子拉风匣似的。”
“不好啊!程先生摇摇头,说,“开几副药吃试试,不过,恐难治好,眼下各地都闹起这个玻”
谢时仿拿上三副中药,仔细问问:“程先生,这病?”
“不好治啊!十天二十天就送命,没什么特效药。”程先生很惦记徐家,说,“忙过这几天,我去马家窑……”
“当家的嘱咐,你忙先不要过去,二奶奶,四爷他们请你照眼一下,能配什么药就先吃着,预防着点儿。”谢时仿转达完徐德富的话,说,“我去筐铺看看四爷他们。”
“满堂,你送谢管家过去。”程先生说。
丁淑慧穿戴寒酸出现在管家面前,搬个马杌子让谢时仿坐下,倒碗水端给他说:“喝点水。”
“归屯搬到马家窑后,当家的特惦记你们。”谢时仿接过水碗道,“让我来看看你们,四爷呢?”
“出去了。”丁淑慧盯着管家手拎着的几包药。
“哦,四少爷病啦,我来抓药。”
“梦和咋啦?”
“病大发(重)啦,屯子里不少人都得了病,死了不少人……”谢时仿简单讲了部落里的情况,说到“人圈”的境况,谁都会伤心,近两千口人拥挤在狭小的空间,放个屁臭遍全村子,人不得病才怪。他问:“铺子生意咋样?还有四爷,你和秀云太太。”
丁淑慧实话告诉管家筐铺早黄了,秀云始终没回来。她让管家转告大哥,就说他们都挺好,日子过得很好。
谢时仿欲走又停,问:“可我还是要问一句,四爷现在忙什么?”
“忙?忙我大哥最烦的事。”丁淑慧嘱咐管家道,“千万别告诉我大哥,别再让他为我们操心啦。”
“我不说。”谢时仿知道徐德龙重操赌业,打听清楚了,他说,“四少爷急等用药,我得马上回去。四奶奶,瞅你们的日子挺紧巴,我腰里还有点钱,留给你吧。”
丁淑慧推辞,最后收下钱,几张纸币、几块大洋。
谢时仿抓回的中草药并没挽留住徐德富小儿子的生命,梦和僵直在一块木门板上,像一捆干草,他刚刚咽气。
“哥!”小英哭喊道。
哭红眼圈的徐郑氏手拿一只碗,对女儿说:“小英,给哥拘魂吧。”
在家人指导下,小英将一块烧纸蒙在碗口上,一手端碗,一手端木头旋的水瓢,绕房屋转圈,让瓢里的水滴到蒙纸的碗上,她呼道:“哥,哥!”然后,将水滴在蒙碗的纸上,倒进已死去的梦和嘴里……她再次揪心地呼喊:
“哥,哥啊!
徐德富一脸哀丧,吩咐谢时仿道:“在屯外的坨子找块地方埋了,做好记号,等以后再迁进祖坟地,你先去打墓子吧。”
一个白茬儿小棺材被人抬出徐家,部落点里不止一家往外拉死尸。一辆牛车拉着草卷的尸体,几乎同徐家送葬人一起走出部落点的南卡门。都去一个地方——乱尸岗子,破衣褴衫的老者赶牛车走在前边,荒土岗竖着大大小小的坟包,几只啃尸的野狗被冲散,可见一具被啃得骇人的腐尸……老者铲土埋草卷裹着的死人。
“埋这儿吧。”徐德富选择一棵碗口粗的白榆树,在树杆上砍出记号,徐家祖坟地在獾子洞,目前那里是无人区,等解禁了,再把儿子的尸骨移回去。
日本宪兵队队长室,角山荣听陶奎元汇报。
“疫情最严重的两个部落,王家窝堡和马家窑,每个屯子都死了几十口人,病势还没得控制。”陶奎元说。
养伤中的角山荣时刻注视乡间的疫情发展,中国百姓的死活他不在意,他怕瘟疫蔓延到日军部队来,慰安妇还没到达亮子里,士兵时场。有人去逛中国的窑子……他决定明天将爆发疫病的两个部落点封锁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出,先强制消毒。
“如果不控制不了,就……”
“怎样?”陶奎元问。
角山荣空掌划个弧线道:“通通地,嗯,明白?”
“明白!陶奎元急忙点头道。
日军、警察蝗虫一样扑向马家窑部落点,谭村长扯着脖子喊叫,很快全村人集中在场院里,男女村民被强制分开,集中两处。日军、警察都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
命令男人脱去衣物,一丝不挂。徐德富害羞,不肯当众脱光衣服。
“脱,快脱!”警察威逼道。
“我要见你们的陶局长。”徐德富说。
“他没来。”警察说。
“我儿子梦天也在你们警局当警察,他来没?”徐德富说。
“老爷子,他去了王家窝堡,你有事么?”警察缓和了口气,说,“彻底消毒是皇军的命令,谁不脱光都不行。”
“角山荣队长来没来?”徐德富见搬出儿子没解决问题,想到宪兵队长。
“也没有。”
徐德富不再说什么,极不情愿地站到村民当中去。
“坐成一圈,衣服放在一起。”警察喊道。
徐德富脱剩下裤头时,手停住。一个日本兵端着刺刀过来,逼迫道:“脱!
徐德富面部肌肉抽搐,眼含愤怒。谢时仿劝道:“听他们的吧,当家的。”
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更近了,徐德富闻到刀锋的腥甜味道,无可奈何,背过脸去脱裤衩,溶在赤身裸体的村民中,光白的东西围成一圈,全低垂着头坐着。身背喷雾器的警察直接往他们身上喷药,像是一场淋裕。
徐大肚子走进郝家小店,近一时期他经场。来这里住宿,他鼻子很好使,这里有人玩,说赌也成。
“徐爷睡通铺,还是?”郝掌柜问。
徐大肚子掏出数十张壹元纸币,捻成扇形,朝脸上扇了扇道:“圈几个人。”
“巧啦,巧啦。你的老牌友,也在敝店。”郝掌柜说,笼人在小店里成局——设赌抽红。
“四爷!”徐大肚子猜出来。
“对,对呀。”郝掌柜怂恿说,“瞧四爷今天腰里鼓囊……”都知道四爷有钱搁不住,忍不住往牌桌上扔。
“那个做‘汉买卖’的?”徐大肚子问,一听赌他耳头眼儿冒小脚的主。
“卖刀口药的宋小得瑟!在,在,今晚硬八股绳挑关锡鑞匠上了场,他们正三缺一,请吧徐爷。”郝掌柜倒几分心急了。
警察盯上郝家小店,陶奎元说:“八矬子,你可盯紧点郝家这样的江湖小店,闲乱杂人经场。出没那里,别放大耳汤(疏于管理)。”
郝掌柜的脑瓜皮葱皮子一样薄,有啥情况他不敢不向警局报告。几天前郝掌柜说山口枝子曾住过他们的小店,陶奎元叮嘱冯八矬子把山口枝子的事放在心上,前天角山荣队长带人下乡察看村屯的疫情回来,傍晚进城在城门口,突然遭一不明身份的人枪击,他怀疑是山口枝子所为,再次命警察缉拿她。
“角山荣队长的伤势?”冯八矬子问道,“怎么断定是山口枝子?”
“受了点轻伤。”陶奎元说,“你想时下敢向角山荣队长打黑枪的是什么人?再说,杀手逃走时是一个人,飞马而去。”
“会不会是其他胡子什么的。”
角山荣亲口对陶奎元说,那个人背影他眼熟,不会错,一定是山口枝子。当年,她从警署监房逃脱,竟敢再度来镇上,在宪兵、警察的眼皮底下下手,这不是公然挑衅吗?
“想法抓住她,挽回我们丢的面子。”八矬子说。
“没错。”陶奎元说,“行动要快,角山荣队长已指令宪兵动手,我们要赶在他们的前面,抢下头功,这不仅仅是找回来面子……”
“对,对,此事包在我身上,只要她在镇上一露头,我就逮住她。”冯八矬子大包大揽下来。
最近时有火车运送军用物资在亮子里的货场卸货,宪兵队没让警察警戒什么的,陶奎元觉得不能旁观,他说:“你派几个靠实的人到车站货场走走。”
“我安排。”
“还有,注意点儿我们掌握的那几绺胡子的活动。”
“是,局长。”冯八矬子道,“蓝大胆儿绺子始终在亮子里的边儿上活动,没发现天狗绺子的行踪,其他小绺子不成器可以不放在眼里,小泥鳅终翻不起大浪。”
“天狗绺子。”陶奎元咬牙切齿说出这几个字。
徐德成同草头子密谋一次打劫。
“亮子里货场有两个,一个是民用的,一个是军用的,两个货场相距不远,民用这边开放式,无人看守,每日都有发货取货的车马进出。我们扮取货人赶马车候在民用货场,那边得手后,车赶过去,装上车迅速逃离。”草头子说。
“用不用走城门?”徐德成问。
不走,亮子里货场修在离城三里多地的地方,历史原因造成的,当年俄国人的铁路修到亮子里镇北,而日本人的南满铁路从镇南经过,两条铁路连接上是近些年的事,始终使用当年满铁修建的货场。
草头子已摸清军用货场的守备情况,大约十人左右,由一个曹长指挥,配备一挺机枪,只要控制住那座碉堡,进入货场仓库没问题。
“拿到这批棉装,尤其是鞋,弟兄们今年过冬没问题啦。”徐德成说,去抢日军仓库的物资,再三考虑后作出的。本来亮子里镇上有几家棉衣铺,只是军警看得太严,难运出城,这才决定冒这个险。
“熟话说不狠不吃粉,一就手多弄点,够穿几年的。”草头子有些贪婪说。
“这批军用物资是不是已到货?”
“落地了,大哥,我们要抓紧,一旦运走……”
“二弟,去多少人合适?”
“加我二十个弟兄足以够用。”
“我也去。”徐德成说,一想去抢日本人,他就兴奋不已。上山为匪以来,踢坷垃打响窑数十次,哪次都没有像这次让他跃跃欲试。
“大哥,”草头子劝阻说,“七八十人在家,我俩不留下一人照眼不成,我去就行了。”
徐德成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什么说:“你是考虑此次行动危险性很大,担心我……越是这样我越该去。”
“大哥,还是我去!”草头子最后说服了大当家的留下守天窑子(山寨)。
那夜月亮情绪低落,灰暗暗的一张脸,大地漆黑一片。草头子策马在先,二十匹快马奔驰向前。
远处有灯光闪烁,可闻蒸汽机火车的轰鸣声。前面探路的胡子停下来,待后面的人走近。
“二爷,举嘴子他们的大车已经进到民用货场里。”顶浪子报告情况。
“弟兄们,已经接近货场,把高脚子(马)拴在树上,我们步行过去。”草头子发出命令。
胡子们钻进一片树林子中。
火车站货场的铁大门紧闭,周遭静悄悄,碉堡站岗的一个日军士兵来回走动。
草头子带胡子移近货场门口,命顶浪子向碉堡摸去,他迅捷来到碉下,故意弄出一声响动。站岗的日军探头朝下望,胡子飞刀刺中他,尸体大头瓦(栽)下来。
顶浪子甩抓钩,攀向碉堡。很快,货场铁门从里向外打开,草头子率人立即冲进去。哐啷!铁大门从外面猛然关上。
“不好。”草头子说道。
探照灯骤然大开,照亮整个货场。制高点处,日军、警察的一挺挺机枪对准胡子。头缠着绷带的角山荣向站在身边冯八矬子交待什么。
“你们已成瓮中之鳖,插翅难逃,是乖乖放下武器,还是反抗,你们立马做出回答。”冯八矬子叉着腰,狐假虎威道。
“二爷,咋办?”顶浪子问草头子。
“我们在他们的射程之中,同他们打,咱们吃亏。”草头子看明不利处境道,“响马壳(包围),和他们打,溜子海(风险大)。”
“咋办?”顶浪子问。
“看风(观形势)。”草头子镇静下来。
“我拍五声巴掌,最后一声就开枪。”冯八矬子紧逼道。
啪!啪!啪*—形势所迫,草头子决定投降,带头扔下手枪,众胡子纷纷交了枪。
日军、警察从各个角落冲出,捆住胡子。
胡子被押回宪兵队部,躲在仓库外的举嘴子,连夜跑回老爷岭报信。
“大爷,二爷他们……”
“落入陷阱?”徐德成一愣,弟兄们中了埋伏。一枪没响,他们捆了二弟他们。他沉思片刻问:“一枪没响?”
“是啊……”举嘴子道,“鬼子、警察押着二爷他们去了镇里。”
“你下去吧!徐德成挥下手,举嘴子离开,他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大哥,”大德字进来,心急火燎道,“我们得想办法救二爷呀!”
“咋个救法?情况不明……”徐德成说。
徐德富躺在炕上,余怒未消。
“事情都过去了,还和他们生气不值得。”徐郑氏解劝道。
“这帮没良心的东西,我是他们的‘瞩托’,警察局长又是侄女女婿,儿子当警察。嘿,再大公无私吧,也得给个面子,让我在全村人的面前脱光衣服。”徐德富仍耿耿于怀。
“你们毕竟是大老爷们,我们呢,照样逼着脱光衣服,那几个小日本儿,色眯眯地朝身上瞅。”徐郑氏也抱怨说。
“丧尽天良!”徐德富骂道。
“当家的,”谢时仿进门来说,“有个警察给你送来一封信。”
“让他到屋。”徐德富说。
“送到大门口就走了,信在我手里。”谢时仿递上信,欲走。
“你等一下,时仿。”徐德富叫住他,看信,手开始抖动,继而脸色苍白。
“梦天他爹?”徐郑氏惊讶道。
谢时仿心神不安地望着徐德富,他将信给谢时仿说:“你看看吧。”
谢时仿看信,是陶奎元写的:“德富哥爷们,情况紧急,请你明早带家人离开马家窑,搬到镇里来。什么也别说也别问,出卡子门时,如遇阻拦,就叫他们直接打电话给我或角山荣队长,此事由我两人商定的。切切!奎元。康德年(136年)6月。”
“难道他们要毁掉马家窑?”谢时仿心里针刺了一下,说,“方才我在卡子门口,看见持枪日军。”
“肯定是,这真是天理难容啊!”徐德富也想到这一点,只是没往太坏处想,“他们别大开杀戒就弥勒佛了。时仿,挑拣有用的东西捆绑,明早就离开这里。”
四凤在关键时刻救了徐家人。
徐梦天在警局偷听到日军要毁掉闹瘟疫的王家窝堡和马家窑部落点,他清楚自己救不出家人,想到四凤。
“哥,你说怎么办?”四凤决定救家人,不知咋救,问。
“这样……”徐梦天告诉她具体做法。
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情节——四凤打扮孩子,陶奎元问:
“四凤,你这是?”
“我回娘家。”四凤说,“儿子都三岁啦,姥姥舅舅的还没看见呢。”
“梦天不是舅舅?”他反问,徐梦天来过陶家。
陶奎元知道马家窑部落点要发生什么,极力劝阻,说过些日子去,那儿正闹瘟疫,别传染孩子。
“怕传染我回去,儿子扔在家。”四凤撒娇道,“我想大伯他们,反正我得回去。”
警察局长为难了,他真心疼爱三姨太,也不想伤害她。四凤没爹没娘,把伯父伯母视为亲爹亲娘,徐德富真的逃不过这场劫难,她还不得出啥事埃!
“我实话对你说吧!”陶奎元对她说出不该说出的实情。
“你不救出我大伯一家,我就带儿子走。”她威胁,且威胁很有效。
“哎呀,你就别矫情啦。”陶奎元舍不得四凤,更舍不得儿子。他说,“我救,我救还不行吗!”
陶奎元去宪兵队,事也凑巧,角山荣接到关东军的密电,在三江县实施一项特别计划——种植大烟,命他选定几个有地的大农户……宪兵队长首先想到的徐德富。警察局长和他的想法一致:留下徐德富。
徐德富只接到陶奎元写的密信,不清楚内幕。
谢时仿赶一辆花轱辘车,车轮的蘑菇钉在晨阳中闪光。徐家人坐在车上,驶上村外土岗,徐德富说:
“停一下车,时仿。”
“吁!
徐德富跳下车,回首马家窑部落点。
半日后,枪声、哭喊声将交织在一起,马家窑燃起熊熊大火据说整整烧了一天一夜。
“两千来口人哪!”徐德富凄怆地道,谭部落长一家也没出来,可他是为日本干事的啊!
“当家的,我们去哪里?”谢时仿昨天说。
镇上离徐家的地太远,离地近一点的村屯是望兴部落点,徐德富考虑搬到哪儿去。陶奎元信上说,到镇上去住。唉!瞧马家窑,说灭就给灭了,望兴村说不准也要遭厄运。住到镇上吧,离家里的地是越来越远了,再说在镇上叫工夫(雇工)不易,地咋莳弄?今年徐家耕地总共种了不到三分之一,春起(天)掐脖子旱,没抓住多少苗,莳弄啥样算啥样吧,左右年头是丢啦。
“到咱家药店。”徐德富说。
傍晌儿,花轱辘车进了同泰和药店后院,谢时仿吆喝住牛马混套的牲口:“吁!”
“看它们累的……”徐德富心疼牲口,俗语说,牛配马累死俩。意思说牛马不能混合套拉车,急忙逃命,也就顾不得这些啦。
程先生、二嫂等人迎接,徐家一家人下车,小英吃力地抱着大包袱。
“哥,我们搬到镇上来住。”徐德富对程先生说,吩咐管家道,“时仿,你先卸套喂牲口,家具什么的先别往下搬,倒出屋来再弄。”
“我马上叫人收拾房子。”程先生说,“德富,快进屋。”
“大嫂跟我走。”二嫂把徐郑氏和小英拉进自家的屋子。
马家窑部落点惨案已发生,药店里间,程先生听徐德富讲述发生的事情。
“整个部落点只放生咱们一家,有病没病的都给杀了,一寻思那悲惨情景,令人毛骨悚然。”徐德富惊魂未定说。
“他们这样做唯恐疫病蔓延,不过也太不人道了点。”程先生愤慨道。
两人愤慨完了,徐德富问起四弟情况道:“德龙最近来过没有?”
“前几天弟妹淑慧来过,看看梦人就走了。”程先生说。
“我去看看他们。”
徐德富呆呆望着筐铺,两只破筐仍然吊在半空中,风吹动它……临街窗子有一处谷草堵着,匾额的徐家上方垒个巧燕窝,泥点抹糊了半个徐字,歇业闭肆景象。
哐哐!徐德富伸手敲门,敲他最不愿敲的门。
门吱呀开启,面容憔悴、衣服破烂的丁淑慧出现,一愣道:“大哥!”
“淑慧?!徐德富愕然。
丁淑慧把门开大些,说:“大哥到屋!”
“德龙呢?”徐德富没动步,他不打算进去。
“呃,”丁淑慧掩饰,惶恐地说,“八成在四海大车店。”
“德龙回来立刻叫他去咱家药店见我。”
走到街上,徐德富在寻思四弟在四海大车店干什么,把四弟往坏了想,去赌去嫖,嫖不去妓院,不去找半掩门和卖大炕的,去大车店住花店……他竟鬼使神差地走到大车店的门口。
“德富兄,好久没来街上啦。”四海大车店何老板发现他,他们是老熟人,热情道,“到敝店喝杯茶。”
大车店堂屋悬挂副对联: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可见主人对茶的偏爱,徐德富家呷一口茶,品茶后道:“云雾山茶,味道好。”
何老板高兴,说:“徐先生真是行家。”
“每年办年货,我都要称上些好茶,毛尖、碧螺春……瞧你店里的车车马马住店的不少哇。”徐德富说完茶说生意,买卖人对此最感兴趣。
“几天不见一辆车马来住店,人们都在躲窝子玻”大车店老板愁眉苦脸地说,“我本家兄弟一家九口,窝子病死了八口,只有小侄在我这儿看院喂马而幸免。”
徐德富见到的不只是病死多少人,因病受拐(牵连)被日本人杀死的人就无计其数,他不想听到太多这方面的消息,问问四弟在不在这里就离开。
“徐记筐铺掌柜是你家兄弟?”
“正是愚兄四弟德龙。你认得他?”徐德富问。
“他这半年来,场。去街边那个江湖小店去,有时在这儿打尖,他几天都没来了。”何老板说。
郝家的江湖小店徐德富早有耳闻,店客多半是说书摇卦唱戏的跑江湖艺人,可德龙到那儿做什么?
“看小牌、掷骰子什么的。照这么看,德富兄对他的情况不熟……他钻进赌场,输光积蓄,荒了铺子。”
大车店院内,一头毛驴呱嘎呱嘎叫起来,受这头驴的熏染,其它的驴也随之叫唤,一片驴叫声。
“恕小弟直言,过去他开筐铺出了名,现今耍钱出了名。人又很犟,掷骰子专押一、三,人送外号徐大川,大川,乃一三也。”何老板文绉绉最后的话,徐德富听来刺耳,随即借故离开。
房间还没收拾好,徐家人呆在药店的一个大屋子里休息,南北对面炕。南炕上,小英摆弄一顶坤帽,手捋丝绦帽饰。
“小英,别拽拔丝喽。”徐郑氏吆哄孩子道。
北炕上,倚靠行李卷上的徐德富和梦天唠嗑儿,至此徐德富才知道事情的经过。灭掉两个部落点是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徐梦天听说后去找四凤,陶奎元才去找角山荣……最后放过徐家一家人。
“乱杀无辜。”徐德富愤慨,说,“连为之效命的谭村长他们也没放过。”
“对我家破了天荒……爹,你决定不去望兴村是对的,部落里安全没保证。”徐梦天赞同父亲留在镇上。
“还不是想着离咱家的地近点嘛。”徐德富舍不得祖田,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徐家的财富全是地里种出来的。其实集家并屯后,獾子洞的大部分地撂荒着,日本人不准进入无人区,只能种些边边拉拉的薄地,他无时无刻不盼望早日解禁,人养地,地才能养人啊。
“即使让种,雇工去那么远的地方种地,也不合算,在镇上经营几年药店……地先撂荒几年,以后再种。”儿子说。
“撂荒怎么行啊!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徐德富叹然道,“十年学个探花,十年学不成庄稼。”
“爹,如今种地又怎么样,粮谷出荷,吃粮配给,多余一粒都留不下……与其说给日本人种粮食,不如荒地。”
徐德富也是这么想的,他欣慰地望着儿子,几年里梦天长大了。
“在镇上,爹你正好管管我四叔。”
“管他?整日赌,赌!”徐德富生气道。
“四婶跟他遭罪,看她穿得破破烂烂,那天我发薪水给她些钱买件衣服,她说什么都不要。”
南炕徐郑氏插嘴道:“你四婶宁可身上受苦,也不叫脸上受热的刚强劲儿,能要你晚辈的东西吗?”
“爹你还是劝劝四叔。”徐梦天说。
“生成骨头长就了肉,劝皮劝得了瓤?”徐德富不愿管,失望道,“他这辈子就是歪门靠框(不能自立)了。”
“劝不了德龙,把淑慧接过来和我们过,免得跟着他受罪。”徐郑氏气话道,“扔下他一个人赌耍,把满洲国耍黄铺喽算他能耐!
徐德富先头去找他们,就是要德龙一个口供,非要耍下去,药店腾出间房子给淑慧住,德龙愿哪哪去。
傍晚,徐德龙幽灵一样游荡出小巷,路过卦摊儿,招幌“先天定数,合婚嫁娶”吸引了他的目光。
“手气怎么样?四爷。”算命先生招呼道。
“昨儿个你不是给我掐算了吗。”
“准吧?”
“你懵对啦,”徐德龙有些得意,丢给算命先生一角硬币,“我今儿个赢啦。”
徐德龙朝集市走去,出来时手里多了条用柳条穿着腮的鲤鱼,它挣扎乱蹦,他用上了吆喝牲口的话:吁!吁!
赌徒赢回来一条黑狗鱼,多日不见油腥如同过年。吃完饭,徐德龙去扒被摞子,丁淑慧拦住他道:“走哇,看大哥他们去。”
“我不去。”他说。
“哥大老远的过来,饭没吃咱一口,水没喝咱一碗。与情与理,咱该看看他们。”丁淑慧规劝他,还说全家人都来镇上了。
“要去,你自己去。”徐德龙蒙上被道。
丁淑慧急得哭了,说:“哥抚养你长大成人,嫂子汤一碗,饭一碗地伺候你。马家窑毁了灭了,他们咋样啦,咱们得问一问吧。德龙,我求求你不行嘛。”
徐德龙这才掀掉被子,和她一起来到同泰和药店。妯娌相见,徐郑氏和丁淑慧抱头痛哭。
“没想到你们过成这样啊!大嫂徐郑氏痛心道。
“大嫂,我想你们……”丁淑慧泪水擦不干净了。
“德龙,我知道我的话是白说,但我还是要说,你整天泡在赌场,好端端一个家你给败坏了,为兄我为你痛心。”北炕上,徐德富说。
徐德龙眼盯棚顶,表情麻木。
“我们打算在镇上住下经营药店……德龙,筐铺你是不是重新经营起来,缺钱我给你一些。怎么说也得有个正当营生,靠耍钱能养家糊口吗?”徐德富苦口婆心地说。
“大哥,别惦记我啦,饥一顿饱一顿的惯了,淑慧愿意的话,她同你们一起过吧。”徐德龙为妻子着想。
“淑慧,”徐郑氏拉住丁淑慧的手说,“搬到药店来吧,咱们姐妹在一起,互相好有个照应。德龙,你说呢?”
“我不来。”徐德龙铁心打单儿(单身),倒不是他愿意这样生活,现实把他逼上了不归的无家之路,欠了数不清多少人的赌“债”,不玩都不成。走到街上,一群孩子冲他唱歌谣:
歪戴帽子,反拖拉鞋,谁敢惹我徐大川爷!
亮子里流传的爷台(犹称大老爷)歌,什么时候编到徐德龙头上了,流传了百多年,成为镇志的一个词条。
“我……撇下德龙一个人,我不放心。”丁淑慧说,她谢绝了嫂子的好意,坚决和丈夫在一起。
“有你这样媳妇,是我们徐家的福分啊。”徐德富感慨道。
徐郑氏仍紧紧地握住丁淑慧的手,那样的依依不舍。
“五方六月啦,还穿这么厚,”徐德富给丁淑慧一些钱说,“扯布添几件衣裳吧。”
从此,徐德富一家开始了小镇的生活。
在军用货场仓库捕获的十九个胡子,先押在宪兵队部,后转移到警察局大院。
“人交给你们,尽快弄清是哪一个绺子。”角山荣交待道。
“是!”
“安排一个与胡子打交道有经验人审问。”
“我派冯科长去……”陶奎元说。
“幺细!陶局长你马上随我走,有重要的事情。”角山荣叫上陶奎元,匆忙回到宪兵队部。
连夜审讯胡子,冯八矬子喊道:“来人!”
“冯科长。”徐梦天进来,听候指令。
“叫占队长到我这儿来。”冯八矬子说。
“是!徐梦天出屋去。
“冯科长。”占大队长很快给找来,说,“黑灯瞎火的找我……”
“你熟悉胡子生活,能一下子把四梁八柱从这二十来个人里挑出来吗?”冯八矬子问昔日的胡子大柜。
“小菜一碟。”占大队长说没问题。
“那我们去院里提人。”冯八矬子说。
警察局大院亮着数盏马灯光,胡子被捆在拴马桩上,全副武装的警察看押着。
占大队长的目光在每一张涂抹得稀脏的脸上审视,最后停留在草头子的脸庞上。
“就是他。”占大队长指认道。
“你,”冯八矬子走到草头子面前说,“跟我走。”
“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占大队长说。
“回吧!冯八矬子单独审问,不想别人在场。
草头子被带进了特务科,冯八矬子摆下手,徐梦天走出去。室内只剩下冯八矬子和反剪双手的草头子。
“我想心平气和地与你谈谈。”冯八矬子说。
“谈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草头子说。
“先露出你的真面目,咋样?”
“真面目?”
“先洗掉脸上的锅底灰。”冯八矬子说,草头子没有反对,叫徐梦天端来一盆清水,吩咐道,“梦天,你给这位爷净净面。”
徐梦天浸湿条毛巾,擦去草头子脸上黑灰的刹那间,冯八矬子惊愕道:“你是蒋副官?!”
草头子坦然地笑道:“冯科长,我们有见面喽。”
冯八矬子想到什么,支使走徐梦天说:“你去外边告诉王警尉看好人,别出岔儿。”
徐梦天走后,冯八矬子凑近草头子说:“你和你们的徐德成营长都当了胡子是吧?”
“徐营长带兵进了关内……”草头子很机智,问:“冯科长有他的消息?”
“啊,这个你不愿说我也不问。”冯八矬子冷笑道,“那你在绺子里是大柜二柜?还是四梁八柱,或是九龙二十八须?”
“既然你们能把我从弟兄们中挑出来,我也没隐瞒的必要。我是二柜!”草头子说,亮出自己的身份也能取得警方的信任,才有与冯八矬子对话的可能,弟兄才有生的希望。当然,露出自己的身份也是极其危险的,一旦谈判不成,最先杀掉的就是自己,为了落入魔掌的弟兄们,他将生死置之度外。
“痛快,我该称你二爷啦。蒋二爷,你们绺子大柜报号是?”冯八矬子问。
“告诉你也无妨。”
“等等,让我先猜猜咋样?”冯八矬子显摆自己聪明道,“天狗!
胡子老巢里,徐德成眉头皱着,嘴含烟袋心想:一枪没响,当时情况相当危急,二弟一定随机应变假降,这样一来才能保住弟兄们的性命。
“我们中了埋伏,其中应该有原因。他们准备得那样充分,说明事前掌握了我们的行动计划。”大德字说。
徐德成磕打去烟灰,说:“要想办法接近二弟他们……我去趟镇上,探探底。”
“大哥,我去吧,镇上太危险。”大德字说。
“我比你熟悉镇上的情况,我亲自去。”事情重大,徐德成亲自出马,亮子里即使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一闯。
“带几个弟兄保护你。”
“人多目标大易暴露……你照看好绺子,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徐德成嘱咐大德字一番。
“我一定不走样地照大哥的话去做。”
“明早我一走,你带弟兄们挪窑子,到西大荒野狼沟去。”徐德成叮嘱道,“记住,那离月亮泡子很近,蓝大胆儿的绺子压在那一带,避免与他们冲突。”
“我记住了,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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