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豹
一个按着
一个跳
——民间歌谣
角山荣展开一张地图给陶奎元看,亮子里镇画个硕大的红圈。
“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军事行动,只限我们两人知道,可称为‘盖头计划’。”角山荣指着红圈道。
遮住女子头部和半身的帕子——盖头作为军事行动的代号,日本人怎么想的,陶奎元迷糊,他认真地听着。
收编一绺胡子,利用胡子去剿杀胡子。角山荣讲出核心机密,“盖头计划”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以毒攻毒。
警察陶局长在此方面是行家里手,当年收编了久占胡子组成了警察大队,很成功。收编胡子的事还是由他具体来做,不过要快,关东军命令角山荣一个月完成收编任务。
“用不上一个月,胡子已经送上门来。”陶奎元说。他这样说正是有一绺胡子在手上,可考虑就地改编他们。
“被擒获的胡子,不知是哪个绺子。”
敢来抢皇军的军用物资仓库,绺子定小不了。陶奎元认为这样的绺子改编过来用处大——有战斗力。
“到时候,你派一部分警察进去,成立特混骑兵队。”角山荣说。
“在没弄清此绺胡子底细的情况下,为防不测,我建议实行宵禁。”陶奎元建议道,立即得到批准。
“可以,告示由你们警察局来贴。”角山荣说。
陶奎元回到警察局口授宵禁告示内文,徐梦天做记录。
“入夜鸣枪三声后,居民停止一切户外活动。临街的买卖店铺一律打烊关门,夜市夜卖收摊……”
冯八矬子进来,陶奎元稍稍停顿,示意他坐下,接着说,“违者格杀勿论。”
徐梦天记完。
“写五十份,大街小巷全贴上。”陶奎元指示道。
“是0徐梦天应声去办。
“今晚就实行宵禁,以防胡子进城骚扰。”陶奎元问道,“八矬子,胡子审得怎么样啦?”
“局长,来杆儿(放心)吧!冯八矬子兴奋道,“我们抓住条大鱼。”
“喔,大鱼。”
“不亚于大胖头(鱼)。局长,你猜是谁?”冯八矬子仍然激动万分,说,“鱼游到咱们锅里。”
“是谁?”
“我们抓来了原东北军骑兵的蒋副官……”
“蒋副官?当了胡子?”
“他现在是天狗绺子的二柜。”
“出鬼啦!”陶奎元立马想到一个人,一个心里画魂儿(犯疑)的蹊跷事件,问道:“他们的大柜是不是徐德成?”
“还不清楚,蒋副官不肯说。”
“如果是,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陶奎元说,他对徐家当年发丧未见徐德成尸骨起疑心,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年,他已成为自己最恨的人女婿,但是铁链子锁着的傻儿子双喜,总是让他生恨……有时他蹂躏四凤时参杂对她爹的仇恨,这是他心里最阴暗的地方。他老是觉得徐德成活着,影影绰绰没走远,“蒋副官确实是二柜吗?”
可以肯定,冯八矬子安排魏满堂暗地里认蒋副官,他过去在一次典鞭见过他,的确是天狗绺子的二柜草头子。魏满堂立了大功,没他在货场认出蒋副官,警察还发现不了胡子的这次抢劫军用物资,角山荣队长为此大加赞赏警局。
“这次事过去,我们不能轻易动用魏满堂,让他这颗钉子牢牢地钉在同泰和药店,局长,我这样做你不会有啥想法吧?因为你们……”冯八矬子挤眉弄眼地说。
“啥意思,扯王八连梯(王八蛋)你。”陶奎元说糙话道,“我和徐家的关系,你还不清楚?八矬子,徐德富搬到药店来,他可是个人精子(能算计的人),别让他看出魏满堂的尾巴。”
冯八矬子嘱咐过魏满堂,要他出色地表现。过些日子冯八矬子设计个故事,让徐德富彻底信任他。
“三姨太四凤给我生了带把的(男孩),功劳大大的。再说,她小鸟伊人,满可爱的。对徐家的好坏,直接影响到她。”陶奎元退一步想,说,“此事啊,要做得老太太骑瘦驴——严丝合缝。”
严丝合缝,滴水不露,陶奎元心里的小九九(算计)冯八矬子明白,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早点将我们要改编的意思透露给他们,看他们的态度,如不成,赶紧另选一绺胡子,我可是向角山荣打了保票。”陶奎元说。
“我抓紧。”
“晚上多派弟兄在街上巡逻,我担心天狗的人来镇上……”
“劫人他们不敢,撑死(顶到天)是来哨听(打听)消息,不会采取过激行动。”冯八矬子说。
“但愿如此。”
佳丽堂的门朝街敞开,向嫖客敞开着,缠缠绵绵的曲儿随着灯光流泻出来,一队巡街的警察走过,朝里瞥一眼。
栾淑月望门盼客,一只青布圆口鞋迈进妓院门槛,她拿腔作调道:“大爷拉铺,您还是住局?”
满脸疤痕纵横交错的徐德成问:“什么价?”
“拉铺(嫖一次)一块大洋,住局(住一夜)两块大洋。”栾淑月报价,眼睛没离开他的脸,心里被棱角的东西硌着很不舒服。
“先住局,看看你们这里的姑娘咋样。”徐德成掏出一块大洋,掏钱的时候他有目的夸张一个细节,让众多的大洋相撞,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大洋的声音悦耳,柔软了栾淑月的心情,惬意了舒畅了,她花说柳说:“大爷您到佳丽堂算来对卤(对路),我这堂子的姑娘不敢说个个都是赛貂婵……”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徐德成说。
栾淑月手绢一扬:“接客*—”
顿时,十几个姑娘站在徐德成面前,自报花名:
“小菊子。”
“艳花。”
“桃红。”
……徐德成盯住最后一个年龄稍大的姑娘,目光在她身上跳跃一下,说:“她啦。”
“小香,快过来侍候爷。”栾淑月叫道。
“是,妈妈。”小香碎步到徐德成面前,施礼道,“爷……”
“再说一遍你的名字。”徐德成说。
“小香。”她答。
“大爷好眼光,小香姑娘不单有好身段,还有一副好嗓子,唱唱曲儿给爷解闷。”栾淑月轰走众姑娘,说,“小香,伺候好这位爷。”
小香挽着徐德成上楼去。
妓女小香的卧室很别致,显眼处挂着三弦琴。
“闩上门。”徐德成口气不容违拗道。
小香乖乖听喝,闩牢门。
徐德成衣着整齐地坐在炕沿边上。
“爷我为你更衣吗?”小香声音极小地问。
“不,你先给我唱一段曲儿。”
“爷,”小香惊骇道,“听你的声音好耳熟,你……”
“唱曲儿!”徐德成铿锵地道,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愿看到面前这一切。
小香浑身一抖,胆怯道:“听哪儿段?”
“随便。”
小香抚琴,唱道:“三呀更里呀,月儿当头照。哥哥去江东呀,妹妹叹飘零。琴心剑胆离情重,好哥哥,赶走豺狼回锦城。四呀四更里呀,鹊桥渡牵牛……”
徐德成抽烟,烟雾笼罩他的脸。
“爷,你到底是谁?”唱完,小香问。
“你还愿意给我当一匹马?”徐德成突然这样问。
小香扑嗵跪在徐德成面前,泫然泪下。
后半夜了,老鸨子栾淑月躺在烟榻上,吐出嘴里的烟雾。
“刚才那位爷挺陌生的,满脸疤瘌。”荣锁胡乱猜道,“好像是枪伤……”
“满脸嘛,啥枪伤。”栾淑月拍大茶壶一巴掌,说,“你别鬼道十出的……怎么,憋住啦?”
憋住,是他们俩的典故。照理说,大茶壶和老鸨子之间的那种关系尽人皆知。冯八矬子同栾淑月好上,荣锁没那样随便——想了就上她的炕,有时也等得不耐烦。
一天夜半,冯八矬子刚走,他钻进被窝来。她说:“矬子鼓求(摆弄)半宿,你还……”
“憋不住啦!从此,大茶壶时场。说憋不住。
“冯科长不是叮嘱咱们,有生人来抓紧报告吗。”荣锁说。
“死脑瓜骨!栾淑月责备道,“吃饱撑的你荣锁,警察那边的事你少给我掺乎。”
“我不是寻思……”
“你耳朵塞驴毛了咋地?没听见他浑身上下大洋丁当响么?卖啥召唤啥,佳丽堂管警察那屁事。荣锁,准备些好吃的,让小香请他喝花酒。”
“那呆会儿查夜的警察来问,咋说?”他问。
“告诉他们平安无事。”栾淑月说,警局的事她能摆平。
徐德成和小香面对面坐着,他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又干起这一行?”
“你以为我乐意进这种地方来?是没办法啊!小香说。
出大林城,徐德成给了她的钱足够安家的钱。小香确实安了家,没过上一年,丈夫整日抽大烟,一首歌谣唱道:“白天睡,黑夜抽,抽得浑身乱抖擞,等到洋钱用尽了,当了乞丐滚深沟。”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最后用她去换大烟土,作半掩门、卖大炕……“我实在无路可走啊!”小香悲伤地说。
徐德成不看小香,脸现出反感的表情。
“因此你十分看不起我。”
“既然如此,还有啥看起看不起。我在想,是你死还是我死。”他说句她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意思?”小香大惑道。
外边的人都知道徐德成已经死了,今天让她给认出来,就意味着他的一切全暴露……暴露了他就命在旦夕,日本人不会放过他,警察也不会放过他。
“你想怎么办?”她问。
“我们两人只能活一个。”
“那我去死。”小香慷慨道。
“真心?”
“我的半条命是你给的……”小香落泪道,“我的罪遭够了,死就死吧。”
徐德成很感动,一手将小香揽进怀里,说:“怎能叫你去死呢小香,我们还没到绝境,只要你守口如瓶,我就会太平无事。”
“你吓死我啦。”小香娇嗔地说。
“小香,你身上还有黄蒿味儿。”
“你没忘记草甸子上马肚子下那次……”小香对众多男人麻木了,面前这个男人她却没麻木,他毁了面容,心没毁,情没毁。
“那个念想,让我刻骨铭心。”徐德成真挚地说。
“我很想你!”小香看到草甸子,看到彪悍战马,看到那个儒雅的东北军骑兵军官。
徐德成吹灭了灯,屋子不是很黑,走廊里的灯光往里钻,隐隐约约可见两人相拥而卧。
“你选择佳丽堂,为了我四弟?”徐德成问。她告诉他开始是,现在不是。她到老家獾子洞找德龙,那儿变成了无人区,归屯的事她不知道,德龙身上发生的变故她一概不知,一切停留在徐家十九岁四少爷时代,后辗转到镇上。
“见到他了吗?”
“不见还好,见了什么都没有了。”小香大失所望,她再次重操旧业,与见到德龙有关了,她说,“我心中的四爷,美好的东西玻璃似地打碎啦,今生今世永远不能复圆,可我多么想再找回逝去的一切一切。”
“四弟不是易忘情忘义的人哪。”
小香那天找到徐德龙,他根本不认识她似的。她的心凉啦,从头凉到脚,心一横,自愿进了佳丽堂。她说:“我们的妈妈(老鸨子)爱赌,四爷经场。来佳丽堂开牌局,从不看我一眼……我俩再也没任何关系。”
“原因呢?”
“他心思全在牌上。”小香说,“听人说好端端的筐铺,楞是让他输黄啦。”
徐德成能想象到,恋上牌桌还有心思做生意吗?
“我记得你在找你的女儿。”小香没忘记他到大林城找女儿的事,问:“她是不是叫四凤?”
“对呀,你记着她的名字。”
“没找到她?”
“没找到。”
小香听红妹说,佳丽堂的前身叫鸾凤堂,开在四平街,后移来亮子里。有一个叫四凤的女孩,让人贩子卖到鸾凤堂。
“四凤在这里?”徐德成急切地问。
“鸾凤堂搬到亮子里之前,被人给领走。”小香说,“后来我才知道四凤给警察局长做了三姨太。”
“你说谁?”
“陶什么奎元局长。”
天哪!徐德成一下子跌入万丈深渊。
“你一点儿没听说?”小香说,“生了一个男孩,今年有三四岁啦。”
“四凤做三姨太?消息准确吗?”他希望这不是真的。
“千真万确,冯八矬子科长亲口对我说的。四凤为陶奎元局长生个男孩,名子就是冯八矬子给起的,叫双龙,陶局长的大儿子叫双喜,是个傻子。”
徐德成心里发堵,悲怆地道:“老天爷纯心折磨我呀!
小香用一种女人的方式安慰他,紧紧依偎在他的怀中。许久,他都没感到这样温暖啦,小香的身子很暖,苦涩的坚冰在迅速融化,像凶猛的武开江,泪水夺眶而出,她给他舔干。
“我不是来找女儿,是来救弟兄。”他觉得她值得信赖,对她讲了实话道,“我的弟兄‘背累’,生死不明。”
“我如何来帮助你?”她问,愿意为他做一切事。
徐德成的确需要小香帮助,她近日和一个重要嫖客打得火热,那人就是冯八矬子。他说:“我在你这儿呆几天,打‘住局’的幌子做掩护,我摸清弟兄们的情况便离开。”
“只怕你呆不消停,冯八矬子隔三差五就要往我这儿跑。这几日他忙劝降胡子没工夫,不然早来了。”
“劝降?哪个绺子?”
“冯八矬子说是,是,天狗。”……徐德成愣怔。
“怎么?”
“看来他被你给迷住啦。”徐德成岔开话题,他只能分寸地对她讲了一些,自己是天狗绺子大柜的秘密绝对不可泄露。
“不仅仅是迷住,还拿我当红颜知己……场。场。在我面前炫耀他的当年勇。他曾在一次酒后说,他杀死原驻扎本镇的东北军的骑兵营长。”
“你没听错,小香?”徐德成惊大眼睛,问。
“你又怎么啦?”
“实话对你说吧,我就是那个营的副营长,贾营长被人暗杀街头,未等找到凶手,我们奉命撤出亮子里。当时我们就怀疑是冯八矬子干的,只是没有足够证据。”
“他为什么暗杀你们营长?”
“说来话长啊,得从绑陶奎元儿子双喜的票说起……”徐德成说。
同泰和药店正屋点盏煤油灯,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煤油燃烧的香味。徐家人在经历一次惊悚的逃亡后安顿下来,徐德富看《菜根谭》。徐郑氏手抻徐梦天的警装,埋怨道:“几天不来家,也不是隔山隔水的,警局到药店几步道啊!
“我忙得很,”徐梦天说,“要不是今晚巡逻路过咱家门前,顺便进屋看看,没机会。”
“梦天,心里没有娘啦是吧?”徐郑氏说,“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不还没娶媳妇就把娘忘啦。”
“娘,陶局长说了,忙过这一段,就准许我回到家里来住。”徐梦天公开、私下的场合总是称陶奎元局长,从没拿自己当叔伯舅哥。
“是嘛。”徐郑氏高兴,说,“来家住好,几年不在家住,娘心里空落落的。”
“前几天,天狗绺子抢日军的物资,人被逮住了。”徐梦天说到这儿,徐德富手一抖,书掉到地上,儿子哈腰拾起书,递过去,说,“爹,四凤的儿子白胖白胖的,可真着人喜欢。”
“喔,喔。”徐德富心则旁骛,问道,“方才说你们抓住了胡子?”
“是啊,怕他们的同伙来骚扰,全城宵禁。”徐梦天叮嘱家人说,“气氛挺紧张的,晚上尽量别出屋。”
“那个绺子大柜天狗也落网了吗?”徐德富问。
“没有,逮住的是二柜,叫什么草头子。爹,你说草头子是谁?”徐梦天马上自答道,“过去在我三叔手下当副官。”
“啊!徐德富暗吃一惊,急忙掩饰过去。
“冯科长特意问我认识这个草头子不,我哪里认得呀。”徐梦天说。
“那时你还小,还校梦天,回家的工夫不短啦,去巡街吧。”徐德富惶惶的,他撵走儿子,想立刻见到谢时仿,心里有话和他说。
“孩子好不容易来趟家,多呆一会儿,瞅瞅你?”徐郑氏责怪道。
“爹说的对,我是该走了。”徐梦天戴上大盖帽,徐郑氏送他到门口说,“哪天有空来家。”
徐德富下炕穿鞋,腿带子松了,他缠了缠,准备出去。
“你可别上街埃”她说。
“我到院子里转一转。”徐德富借引子(借口)道。
谢时仿住在药店后院的耳房,徐德富走到窗前,叩窗户叫道:“时仿。”
“当家的。”
“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徐德富道。
“哎,我这就给你开门。”谢时仿披上衣服说。
耳房里有一铺顺山小炕,一床睡过的被褥,谢时仿已经躺下。
“梦天刚才来家说,他们逮住一绺胡子。”
“街头巷尾有人议论。”管家说。
“说是天狗绺子。”
谢时仿吃惊道:“难道是……三爷他们绺子?”
“梦天说二柜蒋副官被抓住,现押在警局大院。”徐德富心事重重,他担心三弟回到亮子里来,可别给兵警抓住。
“没三爷消息?”
“没有,”徐德富摇摇头道,“自从诈死后,一晃两年未见他人影。”
那夜,徐大肚子迈进佳丽堂大厅。
“哟,徐爷。住局,还是吃花酒?”栾淑月殷勤道。
“我呆一会儿就走,今晚有局。”徐大肚子说。
栾淑月手帕往徐大肚子脸厐一撩,抖飘儿(轻浮)问道:“要哪位姑娘?”
“红妹。”徐大肚子说。
“你老相好的来顺不行吗?”
徐大肚子听出什么,问:“红妹今晚有客?”
“红妹来了红……徐爷要闯红啊?”栾淑月问。
“闯红!”
“红妹接客!栾淑月朝楼上喊道。
红妹下楼来,精神不佳,很倦,挽徐大肚子上楼。
“来吧……”红妹进屋便躺在炕上,三下两下去掉包装物说,“徐爷喜欢快庄。”
“不不!今个儿不同。”徐大肚子摆摆手道。
“你不闯,别人也会来闯,妈妈不能让我们姐妹一刻时闲。”红妹说,来月经期间接客谓闯红,嫖客专有这一癖好的。徐大肚子没这怪癖,是为晚间那场赌讨运气的,他掏出巴掌大块白绸布道,“蹭点儿红给我。”
红妹接过白绸布,她弄不懂他要干什么,问:“你要这东西?”
“别问啦,麻溜蹭吧!
关东风俗中,女人的经血能避邪,狩猎者上山前,尤其是打红围(虎、熊)身上带着沾着经血的纸或绸子,赌徒也迷信经血能带来好运鸿运。大赌之前犹如大战,各自作着准备,今晚参赌的徐德龙亦如此。
丁淑慧一只手转动坐在炉子上的铁壶嘴,一边转动壶嘴一边叨咕道:“和,德龙和。”
徐德龙看着觉得好笑,说:“转壶嘴我就和啦?”
“听人说的。”丁淑慧说。
“说也是瞎说,输赢在牌点儿,牌点不起要是背,求神圆梦的都没用。我从不信这些,今晚没啥大够当,徐大肚子手下败将,那个尚大油匠人贼胎崴(软蛋),我能赢他尿裤子。”徐德龙平素蔫儿巴叽的,一说到搭赌边儿的事,立马就精神,眼睛放光。
“冲着秀云,你不该管人家叫大肚子。”
“这你就不懂喽,牌桌上,叫外号能起暴点。淑慧,准备口袋。”徐德龙说。
“干啥?”
“装钱啊,掷骰子,亮子里没人掷得过我!”徐德龙诙谐道,掷骰子他得心应手。
赌局设在老地方——悦宾酒楼,三只骰子摆在桌面上,徐大肚子、尚大油匠、徐德龙落座。
“亮下底儿!”尚大油匠说罢掏出一叠钱放在桌上,用手摁一下钱撂子道,“够厚吧?”
徐德龙掏钱亮底。
“效厘兄,你呢?今儿个我们可不要手指头。”尚大油匠揶揄道,输到山穷水尽,徐大肚子剁下一节手指给赢家,还不止一次。
徐大肚子将两手平拍在桌面上,是剩下六个半手指,悲壮的赌博史展现在人们面前,谁见了都会生出感慨。他说:“今儿个你们赢不去,有护身符保佑。”他拍拍汗禢上的衣兜。
“不用掏了,我听到钱响动,兜挺鼓的。”尚大油匠说。
三只骰子在桌子上掷着,很快,徐大肚子输剩下五元钱,他抓起骰子喊:“大!”骰子旋转,停住,骰子点数、、。他露出微笑。
“大!尚大油匠抓起骰子掷出喊,旋转的骰子停住,骰子点数:、、。
徐德龙抓起骰子,在空手中摇晃一下:“大!骰子旋转,停住,骰子点数:、、。
徐大肚子起身准备离场,说:“没米啦,后会有期!
“四爷,咱们俩?”尚大油匠在徐大肚子离开后,问:
徐德龙喊来店伙计,给他一元钱,对尚大油匠说:“一夜半天你凉水没打牙了,买一个烧饼吧。”
“留肚,赢了你们,我去吃汤驴肉!当年洪司令在北沟镇吃汤驴肉……”尚大油匠讲起一段过去军阀遗闻,只为给自己壮胆,今晚他似乎没有赢徐德龙的可能。
“活杀驴!你讲有一百回了吧,我耳头都听出茧子。”徐德龙说。
尚大油匠每每坐在牌桌前,总说赢了钱去吃顿汤驴肉,只是到今天也没吃成汤驴肉。他转移了话题道:“近几天,咋没见你的老对手王警尉?”
“养血(攒钱)呢,足啦,会主动找上门来。”
“是不是警局又要抓赌?他躲起来。”尚大油匠有些瞧不起王警尉,认为他不仗义。
“有什么消息他肯定告诉我们,他可舍不得我们让警察逮去呦。”徐德龙为王警尉挣口袋,客观地说,“真的抓走我们,谁陪他上场呢?”
王警尉庇护赌徒警局有所察觉,陶奎元局长对冯八矬子说:“有人向省长举报,说亮子里赌博成风,警察包庇、怂恿,尤其是个别警务人员直接参与赌博。省警察厅命令我局,饬整社会之秩序,缉赌……”
“干脆把王警尉逮起来,扒他的皮(制服),必然会引起轰动。”冯八矬子出谋道。
陶奎元闻之王警尉多次参与赌博,过去他睁一只眼闭一只,原因也不复杂,他们是远房亲戚,有多远?拿当地的话说,八杆子打得着的亲戚。最近成立城东警察分署,把他调到那儿去了,也说明陶局长对他不喜欢。
“不是多次,而是天天在赌,我们为改编胡子日夜操劳,可他呢,身为警尉,终日赌场鏖战,已不可救药。处理他,杀一儆百。”冯八矬子出咕(唆使)局长处置王警尉。
“处理个警衔较高的警尉,要慎之又慎。捉贼捉脏,最好当场摁住他。”陶奎元说,他平日标榜以理服人,惩处你叫你无话可说。
“这件事交我好了,不出三日,定能‘人赃俱获’。”冯八矬子说。
“人赃俱获!我就等你人赃俱获。”陶奎元狞笑道,“喂,八矬子,对天狗绺子二柜劝降的事进行得咋样了?角山荣队长等结果呢。”
“我已透话给他,还没表态。”冯八矬子说,“我给他两天考虑时间答复。此事我们不宜太主动,让他找我们事情就好办多啦。”
“要抓紧。”陶奎元又问:“据你观察,有无劝降成功的可能?”
“作为二柜,二十来条弟兄生命握在他的手里,生死抉择他定然有所考虑。但按照绺子规矩,他无权做出如此大的决策,必须大柜来定夺。我想,他动了心思,肯定提出放回一个胡子去与大柜天狗联络,现在还没到这一步。”
街上没出现异场。情况,只有两种解释,一是胡子轻易不敢来,二是尚不知道二柜被擒获。胡子事先周密计划,外围肯定有接应的人。大柜天狗很快便可知道二柜他们被抓获,拿他们的黑话说是‘背累’的消息。
“天狗见死不救?”陶奎元荧惑道。
“怎会呢?”
“八矬子,我想见见这二柜蒋副官,叙叙旧。”
“那好,兴许局长能促使他痛下决心。”
“过去我接触过他,觉得人满随和,我见机行事,谈得来我就深一步同他商量接收改编的细节。”陶奎元说。
“局长去……”冯八矬子说,“我正好脱开身子去抓王警尉。”
“你这就安排人把二柜带到我办公室来。”陶奎元说。
钟表眼镜店前,王警尉倒背手观看门框两侧的对联:当年握管涂鸦似,从此观书定角如。
“警官大人,”掌柜的奔出门,拱手道,“屋里请!”
王警尉只看掌柜一眼,抬头望悬挂的木头做的店幌——眼镜模型,掌柜的不知所措站在王警尉身后,急得直搓手,警尉的肩章耀他的眼。
“木头眼镜,”王警尉莫名其妙地笑,眼睛没离开眼镜模型,不阴不阳地说,“这倒使我想起一句歇后语,木头眼镜——看不透,是吧?”
“看不透,木头眼镜。”掌柜的连连点头,嘴上这样说,心里惶然,王警尉何许人也,警署的人,怀疑上谁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说,“警官大人,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嗯,对联太老了一点。我在奉天亨得利眼镜店见过一副:胸中存灼见,眼底辨秋毫。”
“好联!就换,就换。”掌柜的说完将几张纸币偷偷塞给王警尉,说道,“请多关照。”
“你的邻居徐记筐铺他们的人呢,锁着门?”
王警尉说他找徐德龙,掌柜的悬着的心落了地,道:“说去西大荒找徐四爷的二姨太徐秀云,走两天啦。”
“见徐四爷叫他到城东警察署去一趟。”王警尉挺拔下身子,皮靴抬得老高,行走在街上的警靴特牛皮。
警尉办公室,阳光照在窗台一盆粉红色的花朵上。
徐大肚子坐在王警尉对面,问:“他能来?”
“肯定来,徐四爷有点刚条。”王警尉自信道,“那年我从你手赢了秀云,他又从我手赢走她,咱仨……因此,你当个见证人。”
“徐四爷可不是当年丢张诈和的徐四爷,打麻将、掷骰子、押会、花六地,样样精通,不起暴点难赢他。”徐大肚子先给王警尉降降温,倒不是长谁的威风灭谁的志气,在徐秀云的事上,他们是统一战线,有共同语言,目标一致:赢回徐秀云。
“效厘,”王警尉突然开口问道,“你还有几个手指头?”
“五个半!怎么啦?”徐大肚子懵然道。
“我算计,你还能玩几把。一次剁一个……”王警尉恶毒地说,虽然是一半玩笑话,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徐大肚子展示一下只有五个半手指的手,比几天前又少了一根,茬儿挺新,他争辩道:“不全是输掉的,有一根手指为我媳妇换棺材。”
“好意思说呢!那年,棺材铺耿老板拿你那根臭手指头来报案,是我压服,要不,你得蹲笆篱子。”
徐大肚子一时无话可说,沉默一会儿,说:“你真赢了四爷,咱俩还得耍,她是我闺女……大不了,我再断一根手指头给你。”
“这才像你徐大肚子说的话。”王警尉赞誉道。
这场赌有些特别,输赢远远超出了金钱的意义,赌注是一个大活人,一个在三个赌徒心里都占有重要位置的女人。
“喂,你干什么?”徐德龙在城东警察署大门口前,被站岗的警察拦住。
“王警尉叫我来。”徐德龙傲然道。
“我问一下!警察说完进岗楼打电话,而后放行说,“王警尉让你进院等他。”
三个警察跑步出来,匆匆出院。
“徐四爷,你还真来啦。”王警尉迈着方步走来,说,“这些日子,手气怎样?”
“你不让玩,我敢嘛?”徐德龙问,“找我有事?”
“没事,一晃几个月没见。一起走走,警署你没来过,景致不错。”
王警尉别有用心地领着徐德龙从前院转到后院,高高的青砖围墙,铁大门紧闭。他问:“见过警察署的监房吗,徐四爷?”
“警察局的牢房我蹲过两天,这警署的监房吗,没见过。”徐德龙尚不清楚王警尉究竟搞什么名堂。
“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唔,唔!徐德龙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见过狼狗?”王警尉狞笑问道,“狗圈在里边,我们去看看。哎,你冒虚汗?”
“我怕狗,”徐德龙支吾道,“小时晚儿给狗掏过,吓酥骨啦。”
王警尉突然道:“咱们在这儿成一局!”
“在这儿?”
“镇上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背静的地方。”王警尉指着警署监房黑大门说。
“不是开玩笑吧?到监房里耍钱?”徐德龙仍心有余悸道。
“我请人摇了一卦,说我在明天晚上,肯定大赢!咱俩的旧账,明晚算。”王警尉说。
“就咱俩?”
“你怕我使什么坏?”王警尉看出他惶惑,说。
“明晚上我来!徐德龙痛快地答应。
一场赌博如期在城东警察署内进行,四盏马灯照得小监房如同白昼,一张四仙桌子铺着被面样的东西,上面放两只骰子。屋内很热,王警尉穿衬衫,挽着袖口,手枪别在腰带上,徐德龙穿便服衬裤。
桌前坐着三个人王警尉、徐德龙、徐大肚子,赌搏已进行几个时辰,现在继续着,监房的火炕灶口有烧过木柈子火的痕迹,炕上有酒壶、酒盅之类。一个十八、九岁的警士伺候局。
“掷了几个时辰,你俩仍无胜负,换个玩法,玩花六地。”徐大肚子说,精神头上看,他比上场的两人足。
“起刺儿(出新花样)!王警尉都囔道,“谁摇骰儿?”
“我摇,你俩押。”徐大肚子把两只骰子,又加两只骰子装进小木匣之中摇动,说,“押!”
“虎头!王警尉马上又改了主意道,“长牌。”
“六套,六套!”徐德龙寻思后说。
小警士朝灶口里塞进一块松木柈子,木柴燃烧散发出香味,徐德龙想到一种美味,烧鸡蛋,秀云很爱吃这一口。
徐大肚子卖力地摇骰子,王警尉抽出一支老兰刀牌香烟,用打火机点燃香烟,狠抽几口,将烟放在胳膊上,烟头烧着皮肉……他坦然望着徐德龙。
赌到红眼不完全是看牌,比一些能耐。当年大布衫子与角山荣那场赌,徐德龙刻骨铭心,赌场英雄走进他的心里……他皱了下眉,重新装一锅旱烟,王警尉划着火柴,被他挡开,喊小警士道:“弄块火炭!
“先生,请点烟。”小警士夹块火炭过来,准备给他点烟。徐德龙捋起裤子露出膝盖,说:“放这儿!”
小警士犹豫着,目光惊恐。
“怎么啦,放腿上!”徐德龙坦然道。
小警士手直抖,火炭放腿上后,立刻转身,不敢看。火炭烧着徐德龙的大腿,冒起缕缕青烟,他神色泰然安然地看徐大肚子摇骰子。
“去悦宾酒楼办些酒菜。”王警尉给小警士两张钞票说,“别忘带一洋棒子(瓶)酒。”
小警士手持提盒,临出屋回头望一眼,香烟头烧着王警尉的胳膊,火炭烧焦徐德龙的大腿。
“尝一尝,老兰刀烟。”陶奎元态度和蔼,扔给草头子一支香烟,说,“蒋副官,喔,二掌柜的,我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你。”
他望着警察局长的香烟,迟疑。草头子拿起烟,划火柴点燃,抽一口烟道:“随便。”
“那我就叫你蒋副官,我们是老朋友,过去的称呼让人感到亲切。人是顶爱怀旧的动物,假如后来不发生变故,我们会在一起共事不是。”陶奎元套近乎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现在也算为日本人做事,你们反对不反对日本人那是你们的事。时局摆在面前,皇军已做出决定清除三江县境内的匪绺……审时度势吧蒋副官,你和二十来个弟兄深陷囹圄,场。言道,鸟往亮处飞啊!”
“冯科长已转达你的意思,我想了想,我们只是弄些衣物给弟兄们穿,并没和你们过不去呀。”草头子说。
“是啊,所以角山荣队长才……只要你肯为皇军效力,他会大大地欢迎。”陶奎元说。
“朝廷有法,绺子有规,这般大事我做不了主,得天狗大哥点头。”草头子说。
“那你想?”陶奎元见他心活了,有门儿,问:“你打算咋与你们大当家的联系,派人把他请到镇上来商谈?”
“尽快与我大哥取得联系。”草头子在想提出怎样的条件不至于被警察局长拒绝,他试探地道,“我写一封信,放出我的一个弟兄送去。”
“可以。”
“请借纸笔一用。”
陶奎元将纸笔递给草头子,他写完信,交给陶奎元说:“请陶局长过目。”
“很好!”陶奎元看完满意,问:“这封信?”
草头子看出陶奎元心想什么,说:“信你先保管,明早我派一个弟兄送信,临行前到你那儿龋”
“中。”
草头子回到监房用黑话对顶浪子说:“出园子(城)后看风(观形势),别直接回窑(巢)去放龙(报信),绕道而行,踹线(走路)瞅点身后,是否有跳子(警察)跟踪。”
“是,二爷。”顶浪子点头。
草头子派顶浪子去野狼沟匪巢,他绝没想到大柜就在镇上,佳丽堂和警察局一街相隔,夜深人静时在警察局可听见缠绵窑调儿。
晨阳染红花格窗户,徐德成和小香已醒来,两人缱绻,懒在被窝里。
“你有办法进到警局大院去吗?”徐德成问。
“妈妈看我们很严,放我们出去怕岸上(半路)跑掉,即使出去也有小打(伙友)跟着,再说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到警察局干什么?”
“这样是不行。”徐德成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要打听你们的人情况,最好等冯八矬子来佳丽堂找我,我把话给你套出来。”小香决心帮助他,说。
“谁知他哪天来呢。”
“我估摸快啦。”
楼下传来栾淑月尖细的声音:“呃!一大早就戗上来啦。”
“抓了一夜的赌……”
小香猛然起身,慌张道:“他来啦。”
“谁?”
“我俩刚才念叨的人。”
“冯八矬子?”徐德成一惊道。
“这可咋整呀?”小香惶惑不安道,“他肯定来找我,你们俩别撞车。”
徐德成觉得还是躲避一下的好。
“快穿衣服,我有办法……”小香说。
此刻,冯八矬子淫荡的目光往楼梯处飘扬。
“到我房里歇歇?”栾淑月说得酸溜溜,自从腻上小香,冯八矬子淡了她,好在她从没把男女的事认真看。
“我好几天没见她……”冯八矬子直白地说他想小香了。
“小香昨晚有客人,住了局。”她说。
冯八矬子霸道地道:“轰走!”
“这哪行啊,堂子里的规矩,不能赶客人。”栾淑月不想破坏规矩,何况那个疤瘌脸嫖客每天交十块大洋呢!
“规矩不是人定的?改!”冯八矬子一脸的不快道,“还有人和我争食儿?”
“我俩也有日子没……”栾淑月想用自己挡住他,说。
“不是有荣锁伺候你嘛。”
“瞧你心眼那个小哇,碰上荣锁和我一回,你忌恨到今天……你别没良心,我这肚皮你可没少爬上爬下的。”
“得得,再磨唧(唠叨)我总也不来了。”冯八矬子不可一世地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赖在小香房里不走。”
栾淑月用手绢撩下冯八矬子的脸,说:“你不来佳丽堂,还不塌了半拉天……”
“不行!”冯八矬子站起身,栾淑月拉扯不住,只好同他一起上楼。
小香卧室门前,冯八矬子示意栾淑月叫门。
“小香!”
“妈妈。”
“你们起炕没?”栾淑月问。
小香敞开门,笑脸道:“唷,冯科长,请进。”
冯八矬子闯进屋,四处撒目,寻找什么。
“冯科长你这是?”小香问。
“你不是有客人吗?”冯八矬子问道。
“那是昨夜,起早走了。”她说。
冯八矬子疑惑地望着栾淑月,继而望小香。
“我还以为客人没走呢,冯科长,你们……”栾淑月机智地说。
小香挽住冯八矬子的胳膊,娇声道:“进来吧,人家好想你。”
房门关上,栾淑月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她走回客厅,刚落座,见徐德成从楼梯走下来,问道“爷你方才在哪儿?”
“别问啦,再会!”徐德成道。
“有工夫来玩呀爷。”栾淑月殷勤地送出大厅,待他走远,她叫大茶壶道,“荣锁,你去小香房看看。”
荣锁领会主子之意,匆忙跑上楼。
“他们在干啥?”荣锁返回,栾淑月急切地问。
“打井呢,冯科长猪一般地吭哧。”荣锁语言粗俗下流地说。
“一说这种事荣锁你眼睛就放光,没出息!栾淑月责备道。
“那个疤瘌爷呢?”荣锁畏惧的样子,问。
“走啦。”栾淑月复杂的目光扫一眼楼上,她站着的角度能看见小香房间的门亮子。
小香欲起身穿衣服,被冯八矬子重新摁倒,他说:“我还没稀罕够你。”
“一头午你没时闲(停止)地捂扎(反复)……”小香嗔怪道,还是顺从、配合。
“没整够。”冯八矬子粗鄙地直言,他有令人惊讶的精力,一边劳作一边问别的事情,“小香,是什么人在你这住局?栾淑月还挡着,怕我坏了你们的好事似的。”
“天知道,一天不断流地接客……”小香讲的很合情理,“干我们这行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不准许问客人的名子。”
“不对,他肯定有啥说兜(问题)。”冯八矬子仍疑心说。
“恨人丁,”小香亲昵加撒娇地,用手指戳了下他软囊囊的肚皮说:“你呀,还不是寻思我是你的,就忌讳外人碰。哼!真的舍不得,就娶我给你做姨太,看谁敢碰冯科长的东西。不然,我想闲都闲不住,妈妈靠我们给她挣钱呢。”
冯八矬子一时语塞,他不怎么把一个烟花女子的话当话听,心里想着从她屋里走掉的那个男人。
镇外荒沙坨上,徐德成手牵匹马,在坐山好坟墓前诉说:“大哥,我知道暗杀你的凶手是谁,我一定给你报仇。”
徐德成钻入一片树林子,树密行走艰难。突然,坐骑腾空竖起蹄子,说时迟那时快,连人带马掉进猎人扑狼设下的陷阱。
野狼沟胡子老巢窝棚里,一缕阳光照在徐德成的身上,大德字等人守候在徐德成身旁。
呻吟两声,徐德成从昏迷之中醒过来。
“灵(醒)啦!大哥。”大德字道。
“我这是在哪儿?”徐德成问。
“窑里。”
“我的腿?”徐德成觉得腿不对劲儿,他的记忆在坐骑腾空竖起蹄子的瞬间折断,问:“我咋回来的,你们发现了我?”
“扎破几处,不过没伤到骨头。”大德字说,“一男一女两个人送你回来。”
“他们是什么人?”
“不清楚。”大德字说,“他们三十左右岁,男的说二哥曾救过他的命,那女的就是前一段时间骑大红骡子进老爷岭,你放走那个人。”
“哦,是他们。”徐德成知道是徐秀云和山口枝子了。
“你掉进陷阱里……”大德字讲了事情的经过,一句话,她们俩救了他。
“我的高脚子(马)呢?”徐德成最关心他的马。
“她俩说被陷阱里的木刺扎烂,崩嘴儿(死)了,他俩只救出你,用马驮着来咱窑里,然后就走了。大哥,顶浪子回来了,他带来二哥给你的信。”大德字说。
“快叫顶浪子。”徐德成欣喜道。
“大爷!顶浪子进来,恭恭敬敬地站在徐德成面前,说,“二爷给您的海叶子(信)。”
“拐(坐)吧,慢慢说。”徐德成说。
顶浪子坐下来。
“说说那天你们的情况。”徐德成看信,合上信扣在胸前道。
“我们顺利地进入军用货场,没遇任何阻力。刚进去,铁大门立马从外边关上,探照灯全亮起来,无数枪口瞄准我们,那情形连一只鸟也难飞出去。”顶浪子说,“之前,我们把高脚子(马)拴在树林子里,也没有什么异场。……”
举嘴子在他们出事后,把马全带回来。
“弟兄们有没有带彩的?”徐德成问。
“我们中了埋伏……一枪没响(放),二爷见风紧(事急),决定不和他们硬拼。”顶浪子说。
“你先下去吧,做好回镇上放龙(报信)的准备。”徐德成让顶浪子下去休息。他发狠地说,“一定齐这把草(弄个明白)!
“二哥他们咋办?”大德字问。
“日本人目的很明确,让我们降他们,编成特混骑兵队。”徐德成说草头子来信的内容。
“如果不降呢?”
“他们就要杀了咱们的弟兄,人质在他们手上,主动权握在他们的手里,牵着我们的牛鼻子走。”徐德成说。
“那可咋办?”大德字问。
“你去叫上线员、粮台来,我们商量一下对策。”
在家的胡子四梁八柱集中在大柜窝棚里,商讨对策。
“假降是个解燃眉之急的办法,可是小日本诡计多端,万一是个骗局,我们落入圈套,难逃出来。”上线员说,“我们得长个心眼儿。”
“把我们变成骑兵队,干什么?伸腰子(大米饭)白给我们吃?”粮台更是怀疑兵警的动机,“哪有那好事,日军吃伸腰子,连满洲国兵也只能吃马牙散(玉米饭)。”
“吃什么莫小事,我的意思是说日本人收编准是叫我们干啥事儿。”上线员说。
“能干什么,卖命,久占就是个例子。”大德字说,“久占绺子降杆子后当上警察,那是满洲国建立之初,缺人时用他们,和我们不同,我怀疑这里有勾当。”
“这话对,”徐德成赞同道,“日本人到处清剿我们的当口,来个大转弯,要收编我们,动机令人怀疑。十九个弟兄被扣做人质,我们不能不顾他们的死活。”
“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大哥,假降吧。”上线员说。
假降?徐德成也觉得是目前最好的一条路,只是不清楚是不是落入日本人的圈套,留还是要留一手的,他说:“我再带二十几名弟兄去假降,留下五十多个弟兄不动,一旦有啥不测,也好保存一部分实力。”
“大哥你留下,我带弟兄去。”上线员主动为大柜承担危险道。
“我去合适。”
“我去。”
“弟兄们都别争了。”徐德成说,“我身为大当家的,不露面必然引起怀疑。这样吧……”他作了详细安排。
徐德成走路一瘸一拐的,在上线员的搀扶下出了窝棚。
“这五十几个弟兄交给你,要带好他们。所存的物资够你们用上一年半载的,因此,入冬之前趴风(不动),等待我那边的消息。”徐德成特别叮嘱道。
“我派人在亮子里城边活动,随时随地与你保持联系。”
“近日城门增加岗哨,夜间又是警察巡逻,出入城都不方便,更何况他们死死地盯着我们……举嘴子人挺机灵,又熟悉城内自然情况,叫他扮成耍猴的,住在江湖小店,混在那些打把式卖艺的人中,不会引起特别注意。到时候我会设法与他接头的。”徐德成说。
举嘴子过去被冯八矬子诬赖抓过,会不会认出他来,上线员很担心这一点。
“事情过去了几年,那时举嘴子年龄还小,现容貌变化很大,轻易认不出来。再者说,他认得我的家人,必要的时候他可去找我大哥。”
徐德成反复斟酌,举嘴子作联络员比较合适。
“那就派他去。”上线员说。
“现在就去让他动身,赶在我们进城前边……对啦,叫他一定住郝家小店。”徐德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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