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嘴吞大雁
问问老雕干不干
——民间歌谣
冯八矬子摇晃出佳丽堂,觉得自己像一个纸鸢轻飘飘的,哈欠连连地来到警察局长面前。
“瞧你个熊样,像刚从娘们儿被窝爬出来似的,给抽干了吧?”陶奎元没深说,去佳丽堂一半是他的主使,栾淑月那边需要警察照眼,他也答应照眼,局长不便出面。冯八矬子代自己去,他乐此不疲,除了栾淑月,他还有想头,“花豆包!(老色鬼)”
冯八矬子笑笑,没否认,说:“看看小香。”
“小香,小香的,你没少说小香。”陶奎元倒碗浓茶推给冯八矬子,说,“喝点茶,提提神,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都是让那帮赌徒给折腾的,我好几天没睡好。”冯八矬子遮柳子说,“王警尉这家伙胆子倭瓜大,领人到城东警察署的监房里耍钱,让我都给逮来啦。”
“一起抓来的还有谁?”陶奎元问。
“刺猬猬。”冯八矬子绕脖子(不直截了当)说。
“刺猬猬?”
“四爷,徐德龙。”
怎么还有徐德龙?处理他真是两手捧刺猬啊!单单处理王警尉,恐怕说不过去。陶奎元问冯八矬子,你说咋整?
“刺猬猬有吐遁(隐形逃脱)的本事啊,四爷……”冯八矬子清楚局长,碍着三姨太的面子,四叔丈爷轻易不能碰,实不可解要碰他,要狠实。让徐德龙吐遁是个好办法,他大加赞赏道,“行,八矬子你行!
“局长,那王警尉?”冯八矬子的神情天气一样阴不唧的。
“他可不是刺猬猬,扒掉皮,赶出警署。”陶奎元变了圆滑腔调,强硬起来。
今天早晨冯八矬子被叫回警局的,说有重要的事情,在小香被窝糗(死活不离开)的打算泡汤。他说:“局长大人找我就为处理王警尉呀?”
“他算个嘚(屌)!”陶奎元拉来抽屉,将一封信递给冯八矬子,说,“天狗回音啦,看看吧。”
冯八矬子看信,不住地点头。
“天狗说偶染微恙,过几天带人过来。我将此事已向角山荣队长报告,他指示咱们做好迎接准备。”陶奎元说。
“敲锣打鼓地欢迎!冯八矬子长咧咧的声音道。
“表面文章也得做,最关键的是,我得派人进去监视他们,就像当年叫你到久占警察大队一样。”收编天狗绺子后的事情他都想好了,陶奎元说。
“选几个靠实的人进去不就得了。”冯八矬子偶然低头,闻到沾在衣服上的脂粉味道,某种欲望豆芽菜一样疯长。
“没那么简单,当年和现今大不相同喽。久占是我们好言好语,心平气和地劝降的,天狗是咱逮住,逼迫……是不是心甘情愿呢?”陶奎元长了一个心眼。
冯八矬子心还放在妓院,局长同他说这么重大的事情,精神还是不能集中。
“八矬子,你还想着那个小香的窟窿眼儿?”陶奎元见他心有旁骛嗔怪道。
“喔,没有。”
“没有,你还没有……八矬子,我抠你耳朵(提醒),栾淑月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们可要好聚好散,惹烦她小心整翻白儿你。”陶奎元说她悬对你老婆说你逛窑子。
冯八矬子惧内,夫人治他不打不骂,剪子摆在明面上,说:“你胡来,给你铰下来!
特务科长晕那把剪子。
栾淑月酸酸的目光盯着冯八矬子,心中有一盆豆芽菜在生长。女人觉得空落落时,最恨的是男人。那个早晨她恨他,碰到一个男人一定让他恣意蹂躏,也是对曾经相好的一种报复。
徐大肚子拣了一个大便宜,他明明闲逛到妓院,兜里所剩无几的几吊钱不够拉铺的,充其量够吃杯花酒的。
“哟,徐爷找姑娘来啦?”老鸨子道。
“别胳揪我,哪有那闲钱啊!”
“我赏你一把。”她说,递眼色让他随她进老鸨子卧室。
天上掉下这么大的馅饼,徐大肚子一下还张不开嘴,瞠目愣呆。将信将疑地说:“不是大嫂没在家,你逗妹吧?”
“咯楞子(特别)!栾淑月回手拽他进屋,说,“平日里你色迷迷的瞅我,今个儿让你吧你又……别戳秫秸(呆立),上炕!
栾淑月和徐大肚子在一铺小炕上厮混。
“你打算秋后到大鼻子(俄罗斯)那边去?”她的问话湿涝涝的,显然是汗浸过。
“小鬼子和大鼻子真枪实刀地对着,国境线封得严,过不去,我打算捡起老本行。”徐大肚子喘息着,面包上运动很累人。在他的心里她就是只大列巴(面包)!不过她很白,不是燕麦的。
“配骆驼的鞭子都输给人家,你又不能当公骆驼使。”面包发出粗糙的声音。
“对你来说,我是峰大公骆驼!”
“你……干那事……是比荣锁强。”她提大茶壶没提冯八矬子。
“我想给你当公驼。”徐大肚子认真道。
“想的倒美。”栾淑月说的是真心话,图钱图快活都不会找他,为气冯八矬子索性拉他上炕。她不喜欢圆乎乎软塌塌的男人!
徐大肚子想到什么,说:“有荣锁那大茶壶,养我是没用。”
“你叫他荣锁,万万别叫他大茶壶,那小子可狠,惹翻了脸,还不把你裤裆里的杂碎割掉……让你成太监,嘻!栾淑月戏言道。
“如今皇上在新京(长春),需要太监伺候呢。只是我进宫,谁伺候你?”徐大肚子自嘲,会找坡下驴,拣一把便宜如意外拣把好牌,得了一把便宜甭想有第二把。
“荣锁呀,荣锁比你小二十来岁。”栾淑月为气走徐大肚子,夸张大茶壶的功能,用乡间最雄性的动物比喻他,大儿马子,大叫驴什么的。
徐大肚子自然知趣,男女方面的事雷呀雨呀的过去,他转了话题道:“你说昨晚上我点儿多高。”
“输得付不起姑娘的钱,才跑我这儿来下穷,点儿还高呢!栾淑月讥讽道。
“你这老苞米香呢!”徐大肚子厚颜道,“有一个人,你见不着喽。尚大油匠让警察抓走,送西安挖煤,恐怕一去难回。”
“昨晚你们不是在一起推牌九?”
“说点高嘛。我前脚走,警察后脚就到。”徐大肚子侥幸道。
“徐四爷呢?”栾淑月问。
“他呀,和王警尉去玩,听说给抓到警局去啦。”徐大肚子说。
警察不能把徐德龙咋样,栾淑月这样说没错,他已经被放出来。走出警局大院他没直接回家,街上漫无目的的走,在郝家小店前遇到扮耍猴人的举嘴子,他不认得他,兴趣在那只猴子身上。
有几个孩子兴趣却从猴子身上转到徐德龙身上,起哄似的再次唱起歌谣:“歪戴帽子,反拖拉鞋,谁敢赢我徐大川爷?”
徐德龙不恼,听着反笑,拱手向孩子们道:“谢谢夸奖!谢谢夸奖!
丁淑慧坐在筐铺炕上,缝补一件褂子,不时撩一眼窗外,就这么的看了几天,仍不见丈夫回来。
学生模样的徐梦人打从对过儿的酱菜园门前走过来,三侄子在丁淑慧的视线里渐大起来。
“梦人?”丁淑慧惊喜望外道,“小闯子成大小伙子,婶都快认不出来了。下(放)学啦?”
“嗯哪,四婶!徐梦人说,“我刚从四平街回来,学校放假……我娘和大娘去赶庙会,大伯催我来看四叔、四婶。”
“啊你大伯不催你就不过来看我们。”丁淑慧用这样的口吻说,自然显得亲近。
“不是,我真想四叔四婶。”
丁淑慧疼爱地照他的肩膀拍一巴掌,说:“这孩子,四婶和你闹玩呢。”
“小时候四叔给我做风呲楼玩。”徐梦人说。
“你还记得这些。”
“咋能忘呢,四叔做的风呲楼会叫。四叔呢?”
“前下晚出去的,到现在还没回来。梦人,想吃什么,婶给你做去。”丁淑慧说。
“我顶爱吃我娘馇的小豆腐,我们学校吃不着小豆腐。”徐梦人没外道,想吃什么对四婶说了。
丁淑慧梳了梳头,拉起徐梦人说:“走,到豆腐房去。正好,咱家还有干白菜。”
徐德龙回到筐铺,丁淑慧同徐梦人刚走,门锁着,从一只破筐底下取出钥匙,开门进屋去。
到谁家看日子过得怎么样,最直观的是看眼炕席,那个年代的关东人家,炕席可表明穷富,富人家苇席,普通人家秫秆席,再穷的牛皮纸糊炕,更穷的直接睡土炕面,徐记筐铺的炕席补块蓝色布补丁。糊着“老兰刀”牌香烟盒的烟笸箩,一只铜烟锅伸进来,撮满一锅烟,大拇指捻实,划火柴点着。
徐德龙一袋接着一袋抽烟,听见老鼠在仓房中撕咬,吱吱叫。他顺手绰起炕上的线板子,砸向仓房木板门,老鼠安静片刻。仓房老鼠再次折腾,扑通扑通挺闹的,抓起鞋撇向仓房门,老鼠安静一会儿,马上又打闹起来,大概是发情追逐吧。
“该死的东西!”徐德龙下地,找到烧火棍,开仓房门打老鼠,翻找时,烧火棍掘开干树条子,一片暄土,棍子探进去,咣啷……什么东西?他蹲下身,手扒开土,坛子嘴露出来,眼睛一亮,再扒,是一只坛子……丁淑慧领着徐梦人街头选购食品,熟食摊品种繁多,猪头肉、猪耳朵、猪舌头、猪蹄、猪尾巴、烧鸡、熏兔……“伙计,”丁淑慧手拎绿豆色玻璃瓶子说,“来只只猪蹄。”
“好咧!小贩用马莲叶系了只猪蹄,说价道:“两角钱。”
丁淑慧付了钱,把猪蹄递给徐梦人拎着,说,“咱娘俩儿去给你四叔装斤酒去。”
“恒盛源”酒店挂着红色葫芦店幌,丁淑慧和徐梦人进去装了一斤高粱小烧白酒。
徐记筐铺门没锁,敞开条缝儿。
“八成你四叔回来了。”丁淑慧说,丈夫有个不好的习惯,进出时场。不带上门,她总玩笑道:喂,德龙你的尾巴没进来吧?他回头一看门没关。
“四叔!”徐梦人喊着迈进门槛,屋内空空荡荡,无人应声。炕上的烟笸箩旁撂着杆旱烟袋,烟袋锅里有烟燃着,袅袅飘着烟雾。
丁淑慧目光落在仓房敞开的门上,放下手里的东西,进仓房,惊呆了。干树条子扔在一边,蒙着猪吹泡的坛子倒在土坑边上,明显给人掏过,丁淑慧一屁股坐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
“四婶,咋啦?”徐梦人问。
“你说说梦天这孩子,提着耳根儿跟他说,勤回家。”徐德富忧心惙惙,坐立不安。
“不是你说的吗,给人家当差那么随便说回来就回来呀。”徐郑氏说,“当家的,我知道你近几天为啥闹心。”
“哦?”
“为德成。”徐郑氏捅破道。
徐德富皱下眉,说:“你瞎猜吧。”
“昨晚你梦里一遍遍地喊叫,喊德成。”她说。
“你知道吗?警局里看押的就是德成的人,也不知他怎么样了。”徐德富见瞒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了。
“大伯,四叔拿走四婶藏在坛子里的所有钱……”徐梦人回来对徐德富说了。
“太不像话,”徐德富十分气愤道,“赌,赌,害自己还嫌不够,非捎带上别人。”
“一个子儿都没给四婶剩。”徐梦人说。
“德龙也真是的,家底儿都拿走了,要是输了以后吃什么?”徐郑氏说,“过河钱(应急的存款)也偷去赌。”
“十耍九输,耍钱最后还有赢家吗?没有。腾出间房子把淑慧接过来,她是咱徐家的媳妇,吃不上穿不上让外人看了笑话,我这大哥咋当的嘛。”徐德富觉得四弟不可救药,对他彻底失望不管他了,弟媳妇要管的,药店生意还可以,多养几个人没问题。
“这个点(主意)不能打,淑慧那佛心舍得撇下德龙?撇不下,穷死饿死她也不会离开他。”徐郑氏说。
“梦人哪,”徐德富语重心长地教诲道,“人一辈子就是不能赌啊!明面是赌钱,其实是赌命。”
徐梦人懂事地点点头。
这时,徐梦天进屋。
“哥。”徐梦人亲近地招呼道。
“梦人回来啦。”徐梦天拍下弟弟的肩膀说,“长高了。”
徐德富见徐梦天有话要说,便向徐郑氏做个暗示,她领会道:“梦人,跟大娘到街上买取灯(火柴)去。”
徐郑氏和徐梦人走后,室内只剩下徐德富和徐梦天。
“爹,你让打听的消息我弄准啦,是天狗绺子。送信的人带来大柜天狗的话,不出几日,他就带领人马来镇上。”徐梦天说,“角山荣给的条件很优厚,成立特混骑兵队,封天狗为队长。今天,宪兵队的东院腾出来,准备给特混骑兵队做营房。”
三弟决定投靠日本人?徐德富极为关心此事,角山荣对恨之入骨的胡子这般态度,令人费解。
“没啥奇怪的,化干戈为玉帛……一箭双雕,即可平息匪扰,又扩充了自己的实力。”徐梦天说。
徐德富心里不赞同儿子的观点,嘴上没说。
“爹你挺关心这绺胡子的事态发展,能告诉我原因吗?”
“呜,没什么原因,随便问问而已。”
“我寻思牵涉咱家什么人,我好有个准备……”徐梦天听见了辘轳把响了,只是不知道井眼儿在哪里,爹平白无故怎么突然关注起被抓的胡子,莫非?
“没有,什么都没有,胡子与咱家没缸没碴。”徐德富极力否认道,“梦天,你安心做你的事,有事我会告诉你的。”
“没什么事情我走啦。爹,你得跟我四叔说说,警局缉赌越来越严,抓住严办,王警尉因赌博都给开除啦。”
“你去吧。”徐德富摆摆手说。
徐梦天欲言又止,怆然离开。
没人能挡住赌徒的脚步,警察缉赌风声渐紧,他们跑到亮子里镇郊外去赌。乱尸岗子深处荒坟座座的,枯树掩蔽,坟前石碑、木碑。一座拼骨(合葬)的大坟包旁,几个人正掷骰子耍钱。
“哥几个慕四爷大名而来,领我们到这地方,就差儿没和死人掷几把骰子啦。”一个赌徒埋怨道。
“近日警察缉赌,”徐德龙解释道,“风声吃紧,你们谁愿意去西安煤矿当煤黑子?”
“警察能不能闻着骰子味儿,找到这儿来呢?”一个赌徒心虚,胆儿突的。
“狗鼻子啊?”徐德龙把握地说,“各位放心大胆玩,警察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到乱尸岗子成局。”
“别顶烟上,躲避点好。”一个赌徒说出更安全的地方,“幺坨子根儿那有个狼洞,挺大,下回在那儿玩,背风,又肃静。”
“没狼?”徐德龙问。
“狼崽儿都挖走了,才留下那大个土坑,足有半间房子大小。”一个赌徒说。
乱尸岗子这场赌输赢没悬念,徐德龙唱唱咧咧的说明他赢了,到了家门口仍在唱:
拨灯棍,一寸长,靠干灯碗就月亮,摸着瞎糊爬上炕,哎呀!这炕扎骨凉……丁淑慧迎接徐德龙进屋,说:“半街筒子都听你唱了。甭说,准是赢啦。”
徐德龙用褂子包裹的钱扔到丁淑慧面前,说:“钱来了!
“我给你热酒,有猪蹄。”丁淑慧咋生气不忘疼他,给他留了一只猪蹄下酒。
徐德龙鞋都没脱,头朝里躺下,说:“太困,太困!说罢睡去。
丁淑慧脱去徐德龙的鞋,将从衣袋掉出的那对铜骰子,装回衣袋里去,给他盖床被并掖严。她开始数钱,数够被他从坛子里拿去的本钱,竟赢了一百多块大洋。
睡梦中的四爷笑啦,她猜出他梦见自己抓张好牌,随即唱道:八九过后河冻开(东风)!一天一夜后他醒来,她为证明什么,问:“你梦打麻将?”
“是啊。”
“河冻开是什么?”丁淑慧问,她不懂牌歌。
“东风。”他说。
徐德龙对赢回来的钱做了安排,还上家里的本钱,留五十块大洋给妻子,他自己留二十块,余下的他们俩添置过冬衣服。
成衣铺铺面不大,一张工作台,台上皮尺、石笔、剪子;一面穿衣镜,一台手工操作的缝纫机。一个伙计正用装木炭的熨斗熨烫衣服。另一个接活的伙计用皮尺给徐德龙量着尺寸,建议道:“棉袄您还是穿偏襟的合适,冬天,青、蓝色为好。”
“抿裆裤裤腰高点,他腰有毛病,怕凉。”丁淑慧说。
徐德龙量完尺寸,说:“给她做件棉袍。”
“我有穿的。”丁淑慧说。
“做!”
“刚从奉天进来一批花洋布……您挑一种。”伙计推荐布匹道。
走出成衣铺,徐德龙拉着她去杂巴地。
露天的“把式潮,人们围一圈看演出。徐德龙肩上搭一双崭新的棉胶鞋,鞋带穿着五眼,身前一只身后一只吊着,丁淑慧手里拿一桄黑线,一桄白线,凑上前看热闹。
“今日来到贵宝地,承老少爷们抬举。”卖艺人对观众作一个罗圈揖道,“我们是初学乍练,有经师不到、学艺不精的地方诸位多包涵。”
“这是开场练把式。”徐德龙对丁淑慧说。
“假如各位看我们练得还像那么回事,请您高抬贵手,赏我们吃饭钱、住店钱……”卖艺人嘴皮子功夫了得,呱呱叫。
“咋光说不练?”丁淑慧问徐德龙。
“没看有人听说要钱就往外挤。你听卖艺的接下去怎么说。”徐德龙是行家,他懂卖艺的这一套。
“假如哪位出门一时忘了带钱,白瞧白看我们也不生气。只求您脚下留德,站脚助威,我们也感恩不荆只有一样,千万别在我们练完了拔脚就往外挤。”卖艺人说完,一个矮胖子倒地,双脚支起磨盘;第二个节目一个赤鼓的肚皮上放数支竹筷子,一把锋利宽刃大刀砍去,筷子折断,肚皮丝毫未伤,全场一片喝彩。
一小女孩捧着铴锣转圈收钱,徐德龙丢进锣里一角钱,尔后同丁淑慧挤出人墙。
“回家吧,我累啦。”丁淑慧说,或许是心疼钱,或许是对卖艺的节目不感兴趣。
“喔,回家。”
夜晚,丁淑慧手搂着一堆钱,沉思。
“我知道你寻思啥呢。”徐德龙朝她笑笑,揭穿道,“咦!这钱藏哪儿把握呢?让我男人再掏出去耍钱,再给输喽咋整?”
“你鬼精!她说。
“耍钱人有几个不鬼,有几个不精?再说你和我一被窝骨碌这么些年,你的脾气秉性……你一眨巴眼睛,我知道你想啥!”
“别说你胖,你就喘。这钱,到底扛不住你惦心。”
“我向交你个实底,这钱给你留过日子的,我一分也不动,别说埋呀藏的,我不翻不找,你就是扔在炕上,我也不动一分一毫。”徐德龙发誓道,“淑慧,耍钱这口累,死我也戒不掉了。赌场就两个字,输,赢。十耍九输这理我认。说不准哪一天我会输得很惨,输得不认你,不认我自己……不是给你宽心丸吃,赢了自不必说,输了卖血剁手指头,我也不会连累你。”
“别说血糊连的。”丁淑慧觉得可怕,赌徒的结局她亲眼见了,倾家荡产的,典妻卖女的,割肉剁指的……她不愿看到四爷走到那一步上。
亮子里沙尘满街刮扬,可见这样一番景象,行人一顶礼帽被刮掉,顺风滚动,帽子主人追抓;几个小孩迎风跑遛风呲楼,风呲楼有秫秆骨架纸克翼的,有薄木片的。还有两男孩玩滚西瓜球——箭杆瓤和席米儿扎制成圆球形,酷像西瓜,扔到地上,大风吹它满地滚动。
风中乍眼的是一个男人骑头毛驴,后面还练头毛驴,晃悠悠地街上走。他在徐记筐铺前停住喊:
“四爷!徐大川爷!”
徐德龙蓬乱的头探出破旧的铺门来,问:“找谁?”
“找你。”骑驴男人说,“霍老损从望兴村来了,说好的地方等你,驴也给你牵来了,骑它走吧。”
几天前约好的一场赌,徐德龙差不多给忘到耳前脖子后去了,倒不是故意,有点忙不过来,有时一天赶几个场子。找他赌的人超出钱的意义,因为他是赌爷,以与他赌一场为荣。
“与四爷赌了吗?”
“没赌,那你还有资格谈赌?”
这种声音在亮子里赌行流传,且越传越远,四平街、奉天、新京(长春)有人慕名来找四爷赌。
“走哇!骑驴男人催促道。
“这大风天?”徐德龙懒得动弹道。
“狼洞本来就背风,又搭了草盖,和窝棚差不多。”骑驴男人说,乱尸岗鏖战后,霍老损输干了爪,他们当时约定今天赌,风雨不误,地点是狼洞,以免被警察找到。
“等我穿件衣服!”徐德龙说。
两头毛驴分别驮着两人,艰难地顶风出城。
家里又剩下丁淑慧自己,生火时烟倒戗回来,呛得她直咳漱。远截柴禾,近燎烟。响干的柴禾药火打戗,定准烟囱堵啦。她跐梯子上房,拿起平房顶上一截木杆,戳进烟囱里,上下杵着。通阵烟囱,丁淑慧停下歇口气,转头俯瞰房后:一个围木板障子的小院,街头那个“缝穷”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送个男人出了木板门,他极下流地在“缝穷”女人裆处掐一把。
“半掩门!丁淑慧脱口而出,她惊讶她怎么干这个?半掩门,卖大炕,带饭……都沾了个不名誉的“娼”字,亮子里这种暗娼多得很,只是丁淑慧少见多怪罢了。往下她不能专心致志地捅烟囱,眼瞟丁字街口,“缝穷”女在那儿游荡,准确说她在拉客,头饰衣着显眼。
不多时,“缝穷”女人甩着手绢勾搭从她身边走过的举嘴子,叫得亲切:“大哥,炕热乎呢!”
举嘴子也很内行,讲价道:“五角!
“缝穷”女人提价道:“我可是没开怀的女人,和大姑娘没啥两样。一元钱跟我走!”
举嘴子甩开她拉扯的手,走开说:“卖大炕卖出天价,窑子里的姑娘一宿才两元。”
“缝穷”女人不再接话茬儿,在一家买卖店铺的灯笼红光中徘徊……丁淑慧喟然长叹,伫立在烟囱旁。
狼洞里赌博比丁淑慧预想的结束要快得多,只半天徐德龙便回来,没有毛驴送他,拉荒走回来,身上沾着老场子(苍耳)。
“走,咱下馆子去。”他说。
“下馆子?”丁淑慧发愣,吃一顿是很大的一回事,谁下得起馆子呀?
“吃饱饭,走道有劲儿。”徐德龙兴奋不已道。
丁淑慧看出他又赢了钱,也听出楞缝(漏洞)道:“去哪里?”
“吃了饭再说。”徐德龙很神秘的样子说。
附近有家饭馆叫一品香,天要是刮西北风,烹饪的味道就飘到筐铺来,有那么一两次,四爷闻着炒菜味干拉儿——无下酒菜喝酒。
“两位来点什么?”跑堂的问。
“东坡肘子,小鸡炖蘑菇,四两高粱烧,一斤驴肉馅儿蒸饺。”徐德龙点了酒菜。
“东坡肘子,小鸡炖蘑菇,高粱烧四两,驴肉蒸饺一斤!请稍候!”跑堂的复述一遍道。
“这得多少钱埃”丁淑慧问,搬到镇上,他们从来没这样奢侈过。
“管够造,吃不饱再上。钱的事儿你别心疼,这几个月我老不咋着家,干啥去啦?走遍了亮子里……牌点那个高呀,顺呀,甭提啦!想啥牌来啥牌。”徐德龙说。
一个时期以来,他牌顺,每场都赢,场场起暴点……运气咋来的是个秘密,打死他也不会对外人说,对妻子更不能说。自从在郝家小店尝了洋味儿——同山口枝子的一夜情,东洋女人给他留下难忘的感觉就是柔软,水一样的女人哟!牌点也日益兴起来。
小鸡炖蘑菇端上来,徐德龙筷子夹块蘑菇,左瞧又看,问跑堂的:“这是榛蘑?”
“不是,榛蘑集上没卖的。”跑堂的答道。
“粘团子嘛,松树蘑。行,将就吃吧,菜钱去点儿。”徐德龙没太计较,榛蘑和松蘑味道、口感上有区别,价格也不一样。
“对不起,我和掌柜去说。”跑堂的态度蛮好说。
“算啦,就这么地吧。”徐德龙给丁淑慧倒一盅酒,说,“来,你今天也来一盅,喝盅酒我就告诉你吃完饭咱们干什么去。”
丁淑慧连干三盅酒,竟没醉意。
“哎哟,原来你这么能喝酒!”徐德龙新发现道。
“该告诉我了吧!
“吃完饭,你回家收东西,能带走的全带走,我去雇辆车。”徐德龙说筐铺房子租出去。
“咱们到底去哪儿?”丁淑慧喜出望外,离开镇子她满心高兴,天真地以为丈夫从此远离了赌徒,没人勾他去赌。显然她不知四爷的打算,送她到乡下去住,正是去掉牵挂静心去赌。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徐德龙说。
胶轮大车装着极少的物品,一个木柜,炕桌、马杌子、一领毡子、两双被、锅碗瓢盆,出了城西门,原野在眼前铺展开去,路旁青草茸茸,野花盛开,黑百灵洪亮地鸣叫着。
丁淑慧坐车厢里,望着两旁闪过夏天的原野,一头牛吃力拉弯把犁杖,几只羊在啃嫩绿的青草。徐德龙背靠着木柜,头枕柜盖,闭目养神,右手做着姿势,是掷骰子姿势。
望兴村部落点,百十户人家分散在土岗上下,木牌写着“望兴部落村”,标语是:共存共荣,王道乐土!
西大门,自卫团员拦住大车,盘问道:“谁搬家?从那来?”
“我前些日子,买后趟街最东头的两间土房。”徐德龙说。
“霍老损卖给你的。进去吧,安顿好了到村公所登个记。”自卫团人员说。
“哎,一定一定。”徐德龙说。
霍老损的房子很新,盖上没到两年。丁淑慧摆放眼光娘娘的灵位,插上香,点燃作揖膜拜。拜完娘娘,她说:“德龙,房子挺新的。”
“并屯后新盖的,霍老损是甲长,有点权力。屯西头他还有三间房子。”徐德龙说。
“花不少钱吧?”
“一百块钱。”徐德龙编造,真实的情况是他赢的,狼洞里半天赌霍老损输掉了这两间房,他问:“淑慧,这儿住行吧?”
“行。”丁淑慧稍稍不可心的是屯子铁刺鬼儿围着,还有碉堡,有点像当兵的大营里。
徐德龙交代一番:如今乡下都这样,归屯并户……对啦,外屋地水缸底下有个罐子,里边有钱,缺粮缺米你就买。嗯,我枕的枕头里有大米,不过吃时要加倍小心。还有哇,平时预备点零钱,警察检查卫生,戴雪白的手套往上门槛一摸,黑啦就罚你钱。淑慧你灵活点,偷偷塞给他点钱,他就不检查了。
“德龙你说这些……”丁淑慧警觉道,“你把我一个人撇到这儿,你回亮子里去。是吧,德龙?”
“我赢下这个房子,给你当窝儿,”至此,他不得不说实话,“你呆在乡下,我们那帮人德性我知道,你离远点好,离越远越好。”
“有了房子,手头又有钱,别再去赌了,咱们过几年安稳、消停日子吧。”丁淑慧恳求道。
“身不由己啊!徐德龙板过丁淑慧肩膀,深情地看她的脸。
“我想不起来,有那么几年,你就这么看我。你说我好看,看不够,动手扒我的衣服,孩子似的要吃咂(奶)!”她诉说淹没许久的情爱。
“你脱了,让我好看看……”徐德龙很冲动道。
“我吹了灯。”她羞怯地说。
次日早晨丁淑慧醒来,下意识地摸她身旁的被窝儿,空空的。柜盖上的眼光娘娘灵位,两炷香燃着。她爬到眼光娘娘灵位前,做揖,虔诚地祈祷道:
“娘娘保佑,保佑德龙玩时点儿高,和!”
佳丽堂红妹的房间,炕上刚做完男女事的徐大肚子穿衣服。
“住这吧,住局的钱我不要啦。要不你一走,别人还要来作贱我。”红妹挽留道。
“我有事,有急事,你没听栾掌班一声迭一声地叫我?”徐大肚子有能力住局,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年纪比自己闺女还小的姑娘。
“你俩那点事儿谁不知道,小心哪天大茶壶烫了你。”红妹揭穿说,搬出凶恶的大茶壶荣锁来警告,让他有所收敛。
歌谣道:大茶壶,日本奴,养个孩子没屁股。
徐大肚子清楚荣锁霸槽子(霸道),谁去惹乎他啊!他说:“红妹,想和我好,别歪三拉四的。听着,这几天我不来了啊,找徐大川……”
“徐大川抱你孩子下井啦,你恁恨他?趴在我身上还喊川、川的。闹挺不!红妹责怪道。
“你除了和男人睡觉,还懂什么?我和徐大川,即不是仇,也不是恨,是一笔没算清的账,账你懂吗?”徐大肚子怨恨时,管徐德龙叫大川,不熟悉牌点的人自然不懂这句术语,一、三为川,二、四为杠。土匪的黑话中一、三是留、汪,二、四是月、者。马市行的袖里吞金一、三元为丁字嘎、品字嘎,二、四元为门字嘎、才字嘎。徐德龙人送外号大川,是他喜欢押一、三,押三则赢。
妓女最关心的不是赌场上这些事,引起她注意的是逛道的(逛窑子)人在做事时口喊大川,起初她以为是嫖客发明的新词儿,后来听明白是一个人的名字,而且是位赌徒。
徐大肚子来到佳丽堂大厅,和栾淑月谋划一件事,她说:“明天的地方我安排好了。”
“悦宾酒楼?”徐大肚子问道。
“梁掌柜鬼魔哈眼儿。眼下缉赌风声紧,他可不敢放局。瞧你摸不着牌抓心挠肝的可怜样……我找的地方,警察、宪兵都不会去。”栾淑月说,她用心选择了一地方,富贵堂——花子房。
亮子里城边有一称为坟圈(读音quan)子的地方,从清朝起就是法场,盖了几间监斩的房子,说停尸房也行。平场。不斩人房子空着,风吹雨淋的无人住,花子住进来,起了个名字富贵堂,还刻了副对联:
鼠盗无粮含泪去看家狗儿放胆眠“找到徐四爷了吗?”栾淑月问。
“他就是吐遁钻沙,我也能挖他出来,明晚,准时开局。喂,怎么这些日子没见冯八矬子?”徐大肚子问。
“掉到井里头啦。”栾淑月酸溜溜地说。
“井?淹死没?”徐大肚子给说懵了,亮子里使用人工挖掘的井,人掉到井里的事情经场。发生,警察科长掉井里?
“你们男人哪,没少淹死。”栾淑月另有所指道。
“哪口井?”徐大肚子还傻问。
“小香……”栾淑月秽言道。
“喔,小香!”徐大肚子顿悟,乡下有人管女人某种部件叫井。
“天狗这回带来二十二人,加上先头进来的十九人,总共四十一人,我琢磨,好像不对劲儿?”冯八矬子说。
“嗯?”陶奎元喝口茶水。
“天狗绺子三江地面上有些名声,应该是百多人的大绺子……”冯八矬子疑心道。
经过二十几天的谈判,天狗绺子同意接受改编,徐德成带二十二人过来,自称全部人马都带来了。成立了特混骑兵队,他被任命为队长,陆队长,他编造自己姓陆。
“照你这么说,他还藏起来一些人不成?”
“我只是怀疑,局长。”
“以后你有都是时间怀疑……八矬子,你说你人缘咋那么臭?角山荣队长力荐你当特混骑兵队长副队长,天狗死活不同意。”陶奎元说。
“妈的,成了咱们的囊中之物还恁扬棒。”冯八矬子自尊心受到伤害,骂道。
徐德成出现在老对手面前时,着实让陶奎元和冯八矬子犯嘀咕,有些眼熟,一张破坏得面目全非的脸……私下冯八矬子说:“他是不是徐德成啊?”陶奎元也这样想,个头还有声音都像,就是脸,因为疤瘌喀叽认不出来。眼下集中精力收编,角山荣催得紧,辨认他真面目的事朝后放一放。
“你说角山荣队长会咋对待这件事?”陶奎元问。
“他天狗即使能吞下太阳,也还不老牛赶山,乖乖听喝。角山荣队长吐口唾沫落地就是钉,谁也搬不了他的脖颈儿。”冯八矬子说。
“错,角山荣队长心甘情愿歪脖子呢?”
“让服啦?”
“啊,不仅仅是这件事,角山荣还同意天狗提出的比试武艺,输赢才决定接不接受你们。”
“给脸往鼻子上抓挠么,我看天狗屁眼儿拔罐子找做死嘛。”冯八矬子狠歹歹地说。
“又错了不是,角山荣很高兴,令我好好准备,在特混骑兵队的院子里搭台子,大张旗鼓地打擂比武。”陶奎元说,“角山荣队长出生武士世家,娴熟箭弩,赢个流贼草寇自然不在话下,你就准备去上任吧。”
“遭罪。”冯八矬子一想和胡子在一起,情绪低落道。
“八矬子,搬腚奏(亲)嘴儿你别不知香臭啊,角山荣对你寄以厚望。”
“啥厚望,拿我当螳螂子(冤大头)嘛。”他牢骚道。
“卧薪尝胆啊,卧薪尝胆你懂不懂?”陶奎元说,“盖头计划行动的成败,你是关键。”
“角山荣队长如此迁就、忍让,天狗会得寸进尺……”冯八矬子忧虑道,“我在里边命运可想而知!唉,胡子折磨人花样多的是。”
“你忍辱负重,日后角山荣队长会大大奖赏你的。”陶奎元鼓励部下,事实上宪兵队长对冯八矬子很信任,派到特混骑兵队去的人,角山荣亲自选定的。
“只怕等不到奖赏那一天,我就让胡子给祸死啦。”
“说得玄天二地的,至于嘛。”陶奎元说。
特混骑兵队的营房和日本宪兵队仅隔一墙,原来也属宪兵队部大院的一部分,放在眼皮底下是角山荣决定的,也只有角山荣自己清楚个中原因。
“过去好多弟兄死在小日本的刀枪之下,现在反过来为对头冤家效力,弟兄们心里总是很别扭。”草头子说。
落此地步,实在没更宽绰道可走,先接受改编,养精蓄锐,等待机会。徐德成基于此想法,才做出假降的。
草头子心存疑虑道:“角山荣会不会假借成立特混骑兵队,诱咱们入圈套,然后关门打瞎子,一举消灭咱绺子。”
“所以我留了心眼,没把弟兄全带进来。”
“如何同他们联系?”草头子问。
举嘴子扮耍猴的已来到镇上,住在郝家小店,随时随地与我们保持联系。徐德成把这一情况告诉了草头子。
咣咣!有人敲门喊道:“陆队长!
“大哥,”草头子提醒道,“叫你呢。”
“哦,我倒忘了我是陆队长。进来!徐德成准进道。
“陆队长,”徐梦天推门进来,说,“陶局长请你去一趟。”
“荒郊野外一阵风,不知南风是北风(他们叫你去干什么)?”草头子说隐语黑话道。
徐德成用黑话答:“南风北风都是风,风不顺我不放风筝(见机行事)。”
“走吧。”徐梦天催促道。
叔侄俩一前一后走向警察局,彼此没说什么话。就是说,徐德成知道年轻警察是自己的亲侄儿,他却不知道满脸疤瘌的陆队长是自己的亲三叔。
“进去吧!徐梦天将徐德成带到局长室门前,然后守在门外。
“请坐,陆队长。”陶奎元异场。客气地道。
徐德成坐下。
“陆队长,”陶奎元望着徐德成问:“你的脸?”
“炸伤。”徐德成泰然地说。
“真是不幸。怎么样,住的还习惯吧?”陶奎元老朋友似的问寒问暖说。
“很好。”
“满意就好。陆队长,明天我派工匠过你们院去搭台子。”陶奎元说,“角山荣队长叫我问你,哪一天比武?”
与角山荣队长比武是徐德成提出来的,起因是宪兵队要派冯八矬子等数名警察到特混队,还让冯八矬子当副队长,大部分胡子不服,嚷着照胡子的规矩举行入伙仪式,其实都改编叫骑兵了,还按胡子的规矩做什么。然而角山荣有他的主见,不但爽快地答应照胡子的规矩办,还同意与陆队长切磋武艺。
“角山荣队长的意见呢?”
“他说由你定。”陶奎元说。
“台子搭好随时都可以。”
“嗯,角山荣队长还叫我问你,除了比枪法,刀比不比?如果你不会刀技或不感兴趣的话,此项取消。”
“角山荣队长有兴趣,我愿奉陪。”徐德成说。
徐德成从警局出来,在街上走走,想从外面看一眼自家的药店。到镇上来后听说大哥带家人来镇上,乡下的祖田被划定在无人区以内暂时弃耕撂荒,他经营药店。
小闯子怎么样啦?徐德成惦记这个身世特殊的孩子,一晃多年没见到他。大哥说把小闯子过继给二嫂,那一定待他错不了。往药店走,他的心情格外沉重,走近亲人,远望不能相认。还有四风咋嫁给陶奎元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要问问大哥,但不是现在。
商业街上人流穿梭,熙熙攘攘。
举嘴子牵着猴子迎面过来,他唆使猴子道:“给老总耍一个。”
“耍一耍。”徐德成见身边有人,说。
“给老总敬礼。”举嘴子油嘴滑腔道。
猴子听话,怪模怪样地给徐德成敬礼,很滑稽逗人发笑。
徐德成掏出几张纸币给举嘴子。
举嘴子再次唆使猴子说:“谢老总,给老总磕头,我们回旅店喽。”
“磕头就免啦,哪一天给我耍一个。”徐德成拦住道。
“一定一定,老总。”举嘴子说,让猴子蹲在肩头扛走,几个孩子追他而去。
特混骑兵队院内临时搭起的擂台上,坐着徐德成、陶奎元、角山荣、占队长及小镇几位商贾名流,徐德富也在其中。
台下一队日军,一队特混队骑兵。
角山荣身着武士服装,神情傲慢;徐德成威风凛凛胡子大当家打扮。
嗵!一声锣响。
擂台主持人道:“各位父老乡亲,时维七月……今天太君角山荣队长和特混骑兵队陆队长比武打擂……真枪实弹,刀光剑影,双方有约在先,一旦误伤对方均属正场。,他人不得介入。”
徐德富不时瞟眼徐德成,心里紧张。他被邀请到场,才和三弟近距离相见,局限在目光交流。
擂台主持人道:“首先比试枪法。”
两个人托着盘子分别来到角山荣、徐德成的面前。细瓷盘子里放着一把手枪、三个玻璃球。
擂台主持人亲手将红、黄、蓝三色玻璃球抛向空中,角山荣举枪射击,全部击中。
全场响起一片喝彩声。
擂台主持人将红、黄、蓝三色玻璃球抛向空中。徐德成举枪射击,也全部击中。
擂台主持人宣布比武结果道:“双方枪法如神,百发百中。下面进行第二项,切磋刀技。”
角山荣稳操胜券的神态,抽刀出鞘,刀柄处可见“天皇御赐”四个金字。
徐德富从一开始就紧张,比刀他更加紧张,额头浸出汗珠。三弟骑马打飞雁,枪法没问题,这刀吗?
“怎么了哥爷们,你哪儿不输服?”身旁的陶奎元问。
“没,没有,只是真枪真刀的我头次近距离看,有点害怕。”徐德富掩饰说,“我晕刀,晕刀。”
“哦,不要怕,习武之人分寸掌握得很好,不会伤及对方的。”陶奎元说。
嚓!嚓!嚓!数道寒光闪闪,如龙如蛇如风。角山荣越战越猛,徐德成只有招架的份了。突然,角山荣一刀横扫,徐德成的刀落地。
台下的日本兵吹口哨,咿哩哇啦地喊叫:“砍死他!”
徐德富半拉磕叽(不透彻)听懂日本兵话喊砍死的意思,头发晕,目瞪口呆。
徐德成面对悬空的利刃未躲未闪,昂首挺胸,一副誓死如归的样子。角山荣的刀离徐德成左臂几寸高猛然停住,轻蔑地笑。这一轻蔑的宽容,激怒了徐德成,望眼周围数双注视的目光,心一横举拳砸向刀背,哧!锋利的刃口嵌入徐德成的左臂,鲜血喷出。
角山荣一怔,继而大加赞赏道:“陆队长大大地勇敢!……十指连心,同泰和药店正屋徐德富急得火上房,说:“怎么还没来人?”
“警局即使不派人来找,他们自己也会来请程先生。”谢时仿说。
“德成能不能怕连累家人,而去请别的先生?镇上治红伤表哥医技最高啊!我怕伤口时间长了……”徐德富忧心如焚道。
“此事我们不能露声色,药店那个耳目。”谢时仿做了个特殊的手势,徐德富立刻理解他指的是谁。
“有啥反场。么?”徐德富问。
“先前他像似闲磕牙儿(闲谈)地说起三爷受伤的事,程先生一旁没搭言。”谢时仿说,“明显看看程先生的反应。”
药店大堂,店伙计同魏满堂在药柜前忙活——摆放膏药。
顶浪子走进店门。
“您好。”一个店伙计招呼道。
“我是特混骑兵队的,”顶浪子说,“我们的陆队长受了刀伤,想请程先生去给看一下,他在吗?”
“在珍室里,您请。”一个店伙计道。
顶浪子进了里屋诊室,很快程先生同顶浪子从诊室里出来,他们走出店门。
魏满堂抬起头问:“他们的队长受伤?”
“刀伤。”一个店伙计说。
特混骑兵队部里,程先生为徐德成胳膊涂药。
“他要喝水,行吗?”草头子问。
“口渴了可以给他喝一点。过会儿我派伙计给送药过来,按时给他服。”程先生说。
草头子送程先生到门口,被他拦住道:“留步!”
“慢走,程先生。”草头子抱拳道。
“二弟,顶浪子有话要说,你叫他来。”徐德成疼痛减轻了许多,他说。草头子答应,出去找人。
片刻,草头子与顶浪子一起进来。
“大爷。”顶浪子道。
“往后,当着外人的面就称队长。”徐德成纠正道。
“是!”顶浪子说,“我去请程先生时,在同泰和药店看见个人,像刘傻子大爷的上线员。”
“魏满堂?”草头子惊讶道。
“他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我见他到咱绺子上去过。”顶浪子说。
“看准是他?”草头子问。
顶浪子肯定自己绝对没走眼。魏满堂在药店做什么?不只是当个伙计那样简单吧?徐德成想的比在场的人想的都多,药店是徐家开的,混进胡子不是小事,假若是插扦(卧底)……“我进店去,他回避我,低头整理药品什么的。”顶浪子说。
“你回营房吧。”徐德成嘱咐顶浪子道,“魏满堂事先别声张。”
“哎。”
“二弟,”顶浪子走后,徐德成疑心道,“这儿碰上魏满堂,他怎么到我家药店当伙计的呢?”
“从时间上推算,他该是贪吞大饷(私吞抢来的东西)后,来到亮子里镇上的。”草头子分析道。
“我答应刘傻子大哥,一定找到魏满堂,插了(杀)他。”徐德成没忘他的承诺。除掉他是早晚的事,不过眼下不合适,还没弄清他的来龙去脉……到药店当伙计,肯定是有人安排或安插。如果是那样,立足未稳就更先不能动他,查清他的底细,再下手不迟。
“我倒觉得,我们中日军、警察埋伏与他有关。”草头子说,“魏满堂比咱们早来镇上,我到货场望水很有可能被他认出,他认得我。”
“这么说,他与警方暗中勾结?”徐德成推断道。
“有这种可能。弄清此事并不难,问一下你家大哥魏满堂咋去的药店,或许从中便可获蛛丝马迹。”
“我不便露面,二弟你亲自办下这事。”
程先生从特混骑兵队回来,徐德富也不便直接问,叫谢时仿去打听。表哥尚不清楚三弟的事,他去瞧伤也没认出德成来。
“我侧面了解一下程先生,三爷的伤口很深,万幸未伤及筋骨,需要调养些日子。”谢时仿说,“无大碍。”
“那我就放心了。”徐德富说。
“当家的,我……”谢时仿吞吞吐吐道。
“时仿,有话你说吧。”
“怕你心烦,有件事始终没跟你说。”
“啥事?”
“四爷家搬走啦。”谢时仿说出一直瞒着的事,“搬到望兴村部落点,听说赢了钱买下霍老损的两间土房。”
“也好,搬到乡下去,远离这帮赌徒,省得老耍钱。”徐德富说。
不料,谢时仿说:“四爷仍然在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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