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骰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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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棺打竹板,迈大步眼前来到棺材铺

    掌柜的手艺高做的棺材真是好

    一头大,一头小装住死人跑不了

    ——民间歌谣

    坐落镇郊的花子房在夜色笼罩下,两趟土坯房构成院落的花子房神秘而寂静。两个屋点着灯,一盏纱灯挂在屋檐外面,木制匾额上“富贵堂”三字清晰可见。另一个点灯的屋子,从草编的窗帘漏出缕缕灯光,两个人影在院内走动,刀螂脖子和狗头稍脑乞丐在巡逻放哨。

    花子房屋内最有特色的是一溜南北大炕,也称通天大炕,两炕之间摆一四仙桌,一只圆筐悬在牌桌上端,屋内弥漫旱烟烟雾,四人打麻将,几个老对手徐德龙、徐大肚子、霍老损、米醋作坊老板,一个独眼乞丐伺候着。

    徐大肚子抓一张牌然后打出,扔进悬吊的筐里唱道:“红头绳儿系肚腰(九条)!

    霍老损抓牌,拿在手里犹豫一下,扔进筐里,五音不全地唱牌:“兰花院里赌吃嫖(白板)!”

    “回龙,单粘白板!徐德龙高声地喊道。

    洗牌,码牌,打骰儿、开门,霍老损报风圈道:“北风起!”

    徐德龙抓完牌,便扣下不看,等着和了。

    “四爷牌这么快?”霍老损嘟哝一句,抓牌打出闲张道,“东家一到把账交(东风)!

    徐德龙抓起一张牌,用大拇指肚轻轻摩擦与滑动,唱道:“六娘奶子鼓多高(六万)!”

    “吃!霍老损吃牌道,“两眼毒毒盯着你(二饼)!

    “响声吵醒四姑娘(四饼)!”徐大肚子唱牌道。

    “和!四饼”徐德龙喊道。

    独眼乞丐跐着凳子摘下筐,将麻将倒在桌子上,玩下一场,徐德龙给独眼乞丐一枚五角硬币。

    花子房窗外,放哨的两个乞丐在窗下,倾听里屋的唱牌声:

    “大风刮来黄金条!”

    “公主抛下绣球来!

    “不是冤家不聚头!”

    “原来姐夫摸进房!

    刀螂脖子乞丐赞道:“唱得真好听!”

    “谁赢啦?”狗头稍脑乞丐问。

    “啊!啊!”刀螂脖子乞丐哈欠连连,挤出句极粗俗的话,“俩卵子打架,与鸡巴没关系。”

    “呲,没关系。”狗头稍脑乞丐顺着刀螂脖子乞丐说,“三毛愣星都出来了。大毛出来二毛愣撵,三毛愣出来亮了天。啊!天放亮喽。”

    东方天际,日出前景象总让人心情敞亮。

    麻将局最后的时刻,庄家霍老损输得净光,怨恨道:“北风北,坐折腿!掷出骰子。

    “到了圈,不管谁输谁赢,都不玩了。白天,花子房人多嘴杂,万一抖落出去……”米醋作坊老板说。

    “有人要坐桩坐折腿呢!徐大肚子玩笑说,“人家坐折腿,咱得奉陪呀。大不了,到西安(辽源)煤矿找南蛮子去。”

    霍老损牌打得谨慎,沉默不语,到了出牌,唱得没底气:“高高大大门前站(三条)。”

    “三条?三条和!徐德龙又喊,差不多一夜都是他一个人在喊和。

    徐大肚子查验徐德龙的牌,嘴说着:“门,不清;幺,不断,大叉、掌子,是和啦。”

    霍老损撸下无名指上的戒指给徐德龙,说:“就这些!

    “别把蛋碴子掏出来呀!”徐德龙拿在手上掂了掂说,“倒可先拿回去,账嘛先欠着。”

    蛋碴子指鸡肚子里的小蛋,他这样说掏出蛋碴子意为最后血本。单巴细语的霍老损豁然粗壮起来,道:“门缝瞧人……四爷,留着下回你输给我吧!兄弟告辞!

    徐大肚子提醒赢家徐德龙说:“别忘了规矩。”

    “我差点忘了,”徐德龙从面前钱撂子抽出五元钱说,“给输干爪人的盘缠。”

    “我宁可爬着回去!”霍老损断然拒绝。

    玩了一宿,腰里鼓溜了,头也胀大了,徐德龙去剃头。街头围着布篷的剃头挑子,立柱上挂着一顶四喜帽,盆中的热水在炭火的烘烤下蒸着雾气,一句俗话起源于此,剃头挑子一头热乎。不假,挑子的另一头要带着大件小件工具,譬如板凳、火罐、木梳、镜子、剃刀、剪子等。如果走街串巷,剃头匠口不喊,摇晃手里的唤头,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

    “留什么头?”剃头匠问。

    “我这几根头发,家雀都不敢落,能剃什么头?”徐德龙幽默道,“当然是光头。”

    剃头匠先给徐德龙围上白布单,然后在鐾刀布上哧哧鐾刀,嘴也没闲着:“特混骑兵队陆队长真尿性……”

    尿,在东北方言中应用很广泛:尿包——意志薄弱;尿嚎嚎——神态了不起;尿鞧——发懒撒娇;尿子则是指不正经的人。尿性在这里是说顽强了。

    “与日本宪兵队长角山荣比刀技……角山荣即将砍下去的刀突然停住,那个陆队长输了,倒输得英雄,你不砍,我自己砍,挥拳砸向刀背,砍伤自己的胳膊。”剃头匠鐾刀很娴熟,唰唰唰,声音让人听来十分惬意。

    “谁砍谁伤与咱何干,你剃你的头。”徐德龙不感兴趣。

    剃头匠给徐德龙刮脸,耳唇儿、眼皮、鼻孔刮得娴熟精细,然后掏耳、按摩。

    “剃剃刮刮,掉了几斤分量,轻巧不少。”徐德龙给侍候舒服道。

    “拔一罐子?解乏。”剃头匠还有服务项目。

    “拔吧。”徐德龙要享受全套服务,远远地见关锡鑞匠空着两手在街上闲逛说,“关锡鑞匠子丢啥啦?”

    “丢啥啦,丢心呗!剃头匠抑郁道,准备拔罐子,“我这表哥,哪样都好,只一样败家,耍钱。”

    “这儿来一罐子。”徐德龙指指脖子,点出拔罐子位置道,“脖筋酸疼。”

    剃头匠点碎纸扔进火罐,说:“他的拿手活是做红铜镶边走线的香炉。洋铁用具水壶、洗衣盆、水舀子,那活干得讲究,尖、角、齐、棱、缝……挺挣钱的,老话说:铁匠做一天,不如小炉匠冒股烟;小炉匠冒股烟,不如锡鑞匠粘一粘。”

    徐德龙脖子上扣着火罐,头低着,看见剃头挑子的盆儿,盆有道璺,明显用锡粘过。

    “耍,没白天没黑夜的耍,输得眼珠子焦蓝,把挑子都输给了人家。”

    剃头匠说,眼向远处背风朝阳的墙根儿飘,关锡鑞匠绰着袖晒太阳,衣袖头、膝盖处,棉絮冒出,整个人灰颓寒酸。

    拔完罐子,徐德龙走到昔日牌友关锡鑞匠面前,问:“咋造成这熊样?没出摊儿?”

    “挑子……”关锡鑞匠苦笑道,“点儿背,太背!”

    “谁赢去你的挑子?”徐德龙问。

    “霍老损。”

    “手下败将嘛,那臭手还赢了你。”徐德龙轻蔑道,他想告诉他昨晚霍老损输得腚净屌光,最终没说,倒想帮他一把,“走,跟我走!

    “干啥?我蹦子皆无。”关锡鑞匠没动坑儿(没挪地方)。

    “找霍老损去,赢回你的挑子。”

    “我不敢和他照量。”关锡鑞匠胆怯道。

    “虮子胆儿!徐德龙责备道,“亏你裆里还是长着嘟噜玩艺的大老爷们!走!

    关锡鑞匠跟着徐德龙走,路过卖玉米饼子摊儿,关锡鑞匠停顿,可怜兮兮地说:“给我买个饽饽,两天没吃东西。”

    徐德龙买了两个玉米饼子,说:“造(吃)吧,攒足力气好挑回你的锡鑞挑子!”

    西大荒的一片草甸子上,荒荒蒿草掩蔽着一个马架子。一匹马、一头骡子拴在门前的树橛子上。马架子里,地上铺层干草,山口枝子和徐秀云躺在上面。

    “你真想当胡子?”山口枝子摆弄枪,闲时她喜欢把玩枪械。

    “自从见到你就想当了。”徐秀云说,她们俩走到一起应该感谢狼,五只狼将徐秀云堵在地窨子里,情况万分紧急,山口枝子开枪狼口下救出她来。两个女人呆在一起谈男人,谈的又是同一个男人。

    “他很会!日本女人的感觉。

    “让人忘不了。”徐秀云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离开四爷,非要落草为寇。”

    “那你为什么当胡子?”徐秀云反问道。

    “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山口枝子说,何况她也不想说清楚,“现在我就是为姐姐报仇。”

    “杀角山荣可没那么容易。”徐秀云说,“那个冯八矬子也不容易杀。”

    “我知道。”山口枝子说,“这两个人都不能放过。”

    “不是我泼凉水,你一个人咋杀他们啊?”徐秀云劝道。

    “那天我俩救活那个人你还记得吧。”山口枝子问。

    “胡子大柜天狗呀。”

    “我还认得二柜草头子,听说草头子抢军用物资被擒获。不知怎么着的,天狗带人接受改编成了特混骑兵队……”山口枝子穿戴好,说,“我去找他们。”

    “你现在就走?”徐秀云知道阻拦徒劳,所以没拦。

    “我在入夜关城门之前进城。你去不去?”山口枝子问。

    “一搭亮子里的城边儿,我就心难受。”

    “那你就别去,晚上睡觉机灵点儿,这里离望兴部落点不算远。”山口枝子说。

    “方便的话,到徐记筐铺看一眼。”徐秀云心里惦记徐德龙他们,却不知道人早已搬走。

    “捎什么话吗?”

    “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就行了。”徐秀云说。

    半日后,关锡鑞匠挑着挑子,屁颠儿地跟着徐德龙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凯旋归来,徐德龙哼唱俚曲民歌:

    一更里寡妇走进那房门里啊,一进那房门自己觉得孤啊,灯儿也不亮啊,孩子一个劲儿哭,怀抱着炭火盆滚下了泪珠……“四爷牌玩得精,歌也唱得有板有眼,中听。”关锡鑞匠由衷地佩服说,四爷领他和霍老损掷骰子捞梢(老本),挑子失而复得弥足珍贵,更何况是吃饭的家什——锡鑞匠的挑子,他打心眼里感激四爷。

    “唱曲比夏小手差远喽!徐德龙谦虚道,“不过是唱牌,练出了嗓子。”

    “得回你,不然彻底砸了饭碗子,我真该给你磕个响头。”关锡鑞匠不知咋感激好了。

    “我要你响头干嘛?”徐德龙说,“你抓紧缓阳儿过来,咱们好玩几圈。”

    “晚饭没吃呢,四爷我请你喝两盅。”

    “卖了挑子?你就别瘦驴拉硬屎,改日你手里有了钱,再请我喝酒吧。”徐德龙说。

    “天这么晚,你去哪儿?”关锡鑞匠猛然想到四爷在镇上没落脚之处,徐家的药店他回不去。

    “有家奔家,没家奔店,我去郝家小店上宿(住宿)。”徐德龙扬长而去。

    郝家小店走廊的煤灯光幽幽暗暗。徐德龙走向自己的房间,突然被只手有力的手拉进另一房间。

    “是你?”

    “嘘!——”山口枝子房制止他高声讲话。

    “警察巡街查夜的,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徐德龙压低嗓音道。

    山口枝子插好门说:“我倒要问你,来郝家小店做什么?”

    “我孤身一人在镇上……”

    “你夫人呢?”她问。

    “那什么……”徐德龙回避此话题,故意岔开说,“你吃晚饭没?我没吃。”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她说。

    “筐铺早黄啦。”

    “那你夫人她?”

    “我在望兴村给她弄了两间房子,她一个人过日子。”

    “你为什么不跟她在乡下生活?”

    “唉,”徐德龙长叹一声说,“各有个的命运,我这一辈子注定无家可归,原因是欠的债太多太多。”

    “多少钱?”

    “不是钱。”徐德龙苦笑道。

    “那是什么?”

    徐德龙能说得清楚,时时刻刻都有人找上门来,他就得同他们上场(牌局),这就是永远也还不清的债。赢了谁就等于欠下谁一笔债,什么时候来讨,你都要还。除非你输给了人家,你不去讨要。

    “嚄,我明白啦,你怕有一天输得一干二净,太太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才在远离镇子的地方买房子。”山口枝子赞佩道,“你是有良心的赌徒。”

    “只有这样方可保证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不受打扰。在乡下有吃有篆…”徐德龙道出根本的原因:“我不能坑害她。”

    山口枝子说你很长时间没回望兴村,幽灵一样地在镇上飘荡。他没否认:是的,我送她到望兴村去后,再也没回去过。

    “你知道我与谁在一起吗?”她问。

    徐德龙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徐秀云。”

    “她?”

    “是她!

    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这消息令他惊喜。

    这时,两名警察走进郝家小店。

    “巡夜呀老总?”郝掌柜笑脸迎上去说。

    “有新来住店的人吗?”警察询问道。

    郝掌柜欲递上店簿子,警察挡了一下说:“我们还信不过你郝掌柜嘛。有可疑的人住店,要及时报告。”

    “一定一定。”

    “你这里场。来闲乱杂人,眼睛尖(亮)点儿。”警察准备走了。

    “是是。”郝掌柜点头称是。

    山口枝子房间的两人都脱掉外衣,炕很热乎。

    “她始终和你在一起?”徐德龙详细打听道。

    “几个月前我第二次见到徐秀云,我给她的那匹大红骡子被认出来,骡子的主人纠集几个屯邻,手持钩杆铁齿围攻她,是天狗绺子的人救了她。”

    “天狗绺子?”

    “她误进了天狗绺子的地盘,据她本人讲,大柜天狗对她很友好,给些草料和吃的……于是她对胡子产生好感,想当胡子。”

    “想当胡子?”

    “你觉得不可思议吧?”

    “唔,是你们俩都不可思议。”徐德龙说,他心里是三个人不可思议,那人是小香,她竟然为河边幕布下的一次,千辛万苦来找他。

    “人要走的路不一定全是自己的选择,有时是无可奈何。”

    “脚又没长别人腿上。”他说。

    “四爷要是不赌呢,徐秀云不会离开你。看得出来至今她仍深爱着你。”山口枝子望着他,传达一种信息,“你从牌桌下来,她就回到你的身边。”

    徐德龙沉默,看上去心里酸甜苦辣,神情迷惘。

    “你怎么不脱鞋上炕?”山口枝子把某种欲望暗示给他。

    两人的目光相遇,甜情蜜意地交流。这一夜发生的事和甜情蜜意有关了。

    徐德成左胳膊用绷带吊着,伤口渐愈。

    “是冯八矬子硬安排,魏满堂做了你家药店的伙计。听说魏满堂是冯八矬子的亲戚。”草头子讲他了解的情况。

    “啥亲戚?是亲信。”徐德成说,居心叵测的冯八矬子,给他看透啦,“特务盯上了我家药店,确切说是警局盯上了我家。冯八矬子心里曲里拐弯,他苦心安插耳目魏满堂到我家药店去,二弟你说这里边的道眼儿?”

    草头子认为警察暗探盯着药店里的药,治红伤的药。时下,反满的抗日的大有人在,刀枪相向,难免受伤,治疗红伤的刀口药犹显珍贵。

    “二弟你分析得对,警局盯着谁人来买治红伤的药,顺藤摸瓜找到反满抗日分子。这个冯八矬子太阴毒,当年他亲手暗杀了坐山好大哥。兔崽子,新账旧帐咱们一起跟他算。”徐德成说,复仇的脚步在他胸膛里铿锵行走。

    “冯八矬子作恶多端,要找他算账的不仅是咱们。”

    “你知道还有谁?”

    “记得当年咱们驻扎镇上,我们从警署监房救出的那个人吧?上次我来警察大队搞子弹,就是他帮的忙。”草头子说,“他的口气可大了,发恨杀掉冯八矬子,还有角山荣。也是的,单枪匹马的,与恶人结的什么仇。”

    “真是个神秘的人。”

    徐德成从镇上回走,落入捕狼的陷阱摔昏,是这个人和徐秀云用马驮他送回窑——胡子老巢——来的,更奇怪的是,他忽然变成了女人。

    “女人?她是女人?”

    “是,女扮男装。大哥,我怎么看她都是我们绑架过的那个日本女人山口枝子,没冒,是她。”山口枝子为何女扮男装?草头子还有一个疑问,“大哥,徐秀云是四弟德龙的二姨太吧?”

    “对。”徐德成说,“也不知她们现在哪里。”

    “大哥,”草头子问起昨晚的事,角山荣特意来看你……”

    “他是为安排冯八矬子当队副而来的。”

    草头子觉得让冯八矬子当队副,不仅仅是角山荣的主意,还有一个人——陶奎元,他始终与他们有未了的旧怨。冯八矬子暗杀坐山好大哥也是他背后指使,因坐山好大哥绑过他儿子的票。现在四凤做了他的三姨太,是不是改变了一些过去的东西呢?

    “改变什么,四凤肯定不是情愿嫁给他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有机会我去问我大哥便知道了。你说的对,如果成立特混骑兵队是陷阱,定是角山荣和陶奎元两人共同设计的。”徐德成说,“我没拒绝他,提出了条件,冯八矬子必须按我们的规矩,举行挂柱仪式(入绺)后,方可当队副。”

    “冯八矬子能干吗?”草头子疑问道。

    “他终归要听他日本爹的话的,角山荣答应了。”徐德成说,角山荣是小镇的皇帝,他答应挂柱入伙什么的,真是破了天荒。以此看出角山荣极力想笼住我们。耍戏冯八矬子,杀杀他的威风出口气。这充其量是猴儿顶灯——浮搁的东西,没太深的意义。

    “对,给他来个下马威。”

    “角山荣催得很紧,选个风平浪静的日子,举行挂柱仪式。”

    “我马上准备。”

    “你派顶浪子秘密去郝家小店找举嘴子,让他速去野狼沟,说明这里的情况,省得弟兄们惦记。”徐德成说。

    郝家小店客房里,一只猴子蹲在炕旮旯,似睡非睡,听着主人唠嗑儿。

    “看准了?”顶浪子问。

    “看准了,就是送大哥回窑的。”举嘴子说见山口枝子住在店里,他感到奇怪的是她着男儿装。

    “她来干什么呢?”

    举嘴子不清楚,今晚就得挪地方住,万一让她认出自己来可就麻烦了。顶浪子正是来传达徐德成命令,让他去野狼沟。

    “城门关了,要走得明早走。”举嘴子说。

    “别忘了大哥的话,一字别差地传达给家里的弟兄。”顶浪子迅速离去。

    早晨徐德龙醒来,身边被窝空着。他期盼中,屋。

    “我这就走。”山口枝子从外边她进来,身上有豆饼的香味,她显然去喂马了。

    徐德龙从被窝爬出,欲起身被山口枝子摁下。

    “你躺着。”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来干什么,昨夜你出去了好长时间,今早……”他问。

    “暂且不能告诉你。”山口枝子挡回去徐德龙的话,“我走啦。”

    徐德龙还想说什么,山口枝子已走出去。炕还有些余温,她被窝凉了,不过一种香草的味道尚未散尽。熟睡时她的喘气声音很小,林间控山水一样从枕边流淌过来。

    身边有两个女人的日子他几乎没注意到呼吸的细节,那时的夜晚被窝经场。给一只手或脚侵入,迎接谁拒绝谁,或者同时接待他要动些脑筋。

    此刻,这两个女人晨曦中在荒草甸子上相遇,丁淑慧挎筐寻找野菜,走近隐蔽的马架子,正疑惑之际,马架子门从里向外猛然推开。

    “淑慧姐!徐秀云奔门而出道。

    丁淑慧扔掉手中的野菜筐,两人拥抱在一起,无言,泪水肆流。

    “回家,咱回家。”丁淑慧说。

    家徒壁立,但屋子清洁卫生。丁淑慧一直注视徐秀云,看也看不够的样子。

    “淑慧姐,你瘦啦。德龙他……”

    “你走后不久,筐铺就黄了。我和德龙找你多日,过去你呆的地方都找过了,没见到你,他心情灰退,一头扎进赌场,没再回头。”

    “这房子?”

    “赢的。”丁淑慧说,“他只住一宿,没再回来。”

    “把你一个人撇在乡下,日子咋过?”

    “德龙给我留下钱,大哥打发谢管家送来口粮……有吃有住的,只要德龙太太平平,我实(满)足啦。秀云,你一个人在荒郊野岭干什么?”丁淑慧问。

    “不是一个人。”

    “两个?”

    “两个。”

    “男人?”丁淑慧想到她再嫁人。

    “不,女人。”

    “你和个女人在荒……”

    “淑慧姐,你别猜啦。”

    “好,我不猜喽。秀云,我给做饭,煮咸鹅蛋。”丁淑慧没忘她爱吃什么,尽最大的努力招待她。

    “有葱叶掐一把,蘸酱。”徐秀云说。

    一顿高粱米水饭,葱叶蘸大酱,徐秀云吃得很香很饱。饭后,徐秀云给眼光娘娘上香,虔诚地祈祷什么。

    “淑慧姐,我得走啦。”

    “黑灯瞎火的,你去哪儿?”

    “回草甸子。”徐秀云没隐瞒,说,“明天,她教我打枪。”

    “打枪,那个女的会打枪,教你打枪?”丁淑慧无法想象出骑马打枪的女人,至今没见过女胡子,“我们一个女人家家的,学打什么枪啊。”

    徐秀云没解释,下决心走了。

    “荒郊野岭的……天凉后,愿意的话就回家里住。”丁淑慧说,无论秀云怎么想,在她心里这儿也是秀云的家。

    “家,家!?”徐秀云声音极小地喃喃道。

    夕阳透过蒿草的缝隙照进马架,红色的光涂在山口枝子的脸上,她在生气。

    “一天啦,你还不开晴埃”徐秀云说。

    “昨夜你去了哪里?”

    “和你说了几遍,望兴村。”

    “那是什么地方,你随便进入,部落点你知道吗?警察、自卫团的,还有‘瞩托’、线人什么的,一旦叫他们盯上,你我休想逃脱。”

    “遇到丁淑慧,随她到家看看。”徐秀云理由道。

    “胡子的家在哪里,在马背上……儿女情长的,还当得了胡子吗?”山口枝子仍然数达(数落)道,“你以为你属五毒的呀?他们怕你是不是?”

    “那倒不是。”徐秀云说,“可我还是想当胡子。”

    “当胡子是小孩子住家看狗(过家家)玩么?要出生入死,要敢杀人,杀人你敢吗?”

    “我杀过人。”徐秀云被她的话激怒道。

    “我不信。”

    “多年以前,我杀死个叫国兵漏的人……”徐秀云向山口枝子讲述那件事。

    山口枝子肃然起敬,看上去几分柔弱的女子敢爱敢恨……她帮她当胡子的决心不再动摇。

    荒无人烟的草地上,山口枝子教练徐秀云射击。她用红柳枝揻成圈插在地上,徐秀云站在百步之外,她手把手帮她教射击。

    “你的枪法大有进步,不过,还得继续练。当胡子,必须管亮(枪法响、准、狠)。”

    “听说胡子白天练打箭杆,晚上练打香头子。”徐秀云说。

    “一点儿没错。练准枪法后,你还要学会‘十步装枪法’。今天我先教你‘两腿装弹术’,你看着!山口枝子用两条腿弯压子弹示范给她看。

    坐在草地上休息,山口枝子擦枪。

    “你去亮子里……”徐秀云问天狗的情况。

    “他们接受改编,现在成为特混骑兵队,天狗当上队长,警局的冯八矬子为队副。”

    “这么说天狗绺子归降日本人?”徐秀云很不理解,寻思救一个投靠日本宪兵的胡子大柜,是不是不太值。

    “我没看见二柜草头子,也就不知实情,等有机会再问明白。不过,我不相信他们会降大杆子(投降当兵的)。”山口枝子说。

    “这年月,什么事说得准呢。”

    “我遇到徐四爷。”山口枝子说。

    “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啊。”

    山口枝子这意味深长的“何止”,使徐秀云十分茫然。

    “我们共同爱着这个人。”

    “你?”徐秀云惊诧道。

    “我已经怀上他的孩子。”山口枝子的话把她惊呆了。

    “德龙知道你怀他孩子的事?”徐秀云问。

    “不知道,我不准备告诉他。”

    “听说你怀孕他该多高兴啊,淑慧没有,我也没有……可为啥不告诉他呢?”徐秀云说,“应该告诉他。”

    “我想把孩子带回日本去。”山口枝子道出真实想法,她没说还有姐姐山口惠子的骨灰。

    “你是日……”

    “对,我是日本人。”

    回日本,飘洋过海的,路远着呢!徐秀云说:“你现在不走,身板……走得了吗?”

    “现在不能走。”山口枝子说,“我的仇没报,是不能离开三江县的。”

    陶奎元斜身椅子上,听冯八矬子牢骚。

    “我可没少为日本人卖命,拉完磨杀驴吃。”

    “角山荣队长很看中你的才华。”

    “别糟改(戏弄)我了,堂堂正正的警局科长,竟让胡子耍弄,搞什么挂柱仪式,搓磨(折磨)人嘛。也不知角山荣队长怎么想的。”冯八矬子说。

    “咋想他,看事儿比你远几百里地。”陶奎元大体看清了宪兵队长的动机,为顺利执行“盖头计划”,收编一绺为之卖命的胡子十分必要,这里边有一笔账,即不伤一兵一卒,又可清除亮子里周边的匪患,屈尊一点算得了什么?

    “一再忍让胡子,怂恿他们的无理取闹真令人费解。挂柱,让他看看胡子如何戏弄人。”

    “你说对啦,角山荣队长亲自参加你们挂柱仪式。”

    “滑天下之大稽……”冯八矬子说,太出他的意料了。

    “八矬子啊,再忍一忍,满足了他们的一切条件,胡子再无话可说。你当上队副,我们的事好办多了。一句话,指望你出菜呢!”

    出菜,意味重任在肩。当地杀鸡时口诵谣谚: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本是阳间一道菜。冯八矬子深知自己就是日本人的一道菜,什么时候上餐桌,凭日本人需要。他满心不愿意也得去做。他说,“那我就再受一次胯下之辱。”

    陶奎元将一把崭新的左轮手枪撂在冯八矬子面前道:“角山荣队长给你的。”

    “这么好的枪,给我?”冯八矬子受宠若惊道。

    “八矬子,打足精神去特混骑兵队……”陶奎元给手下人打气说。

    特混骑兵队操场布置得如同胡子巢穴,充满匪气。黑色八仙桌子前,角山荣手拄军刀正襟危坐,身左是陶奎元,身右是一名下级军官。

    胡子的座次更为讲究,徐德成居中,草头子、大德字分坐左右。众胡子(兵)列队一旁,气氛庄重肃穆。冯八矬子和十几名警察候在一边。

    “过堂!徐德成气脉很足,威严地喊。

    挂柱仪式开始,重要的一项试胆量,秧子房掌柜的将一空碗顶在一名瘦警察头上,那个瘦警察从头顶上碗起,双腿发颤。

    “直起腰杆,朝前走。”秧子房掌柜的命令道。

    瘦警察胆战心惊地迎着草头子的枪口走去,冷汗涔涔。骤然砰砰两声枪响,瘦警察头顶的碗被击碎,他软瘫在地上爬不起来。

    秧子房掌柜的走过去,朝瘦警察裤裆一摸,湿漉漉的。喊道:“他是个扒子(软蛋)!

    “拔出去(赶走)!”徐德成断然道。

    另一个警察过堂,头顶的碗被击碎,他硬挺挺地站着。

    “顶硬(胆大)!”秧子房掌柜的喊道。

    角山荣默不做声地观望进行中的挂柱仪式。一个个警察照胡子规矩过堂,最后只剩下冯八矬子。

    秧子房掌柜的在冯八矬子的头上放一个柳条编的帽圈,里边搁两只鸡蛋,他的目光扫下角山荣、陶奎元,而后拔直腰杆迎着草头子的枪口走去。枪响,击碎的鸡蛋蛋清、蛋黄流溅下来,冯八矬子脸上黄乎乎的。

    陶奎元伸脚碾死一只黑壳虫子。

    “顶硬!”秧子房掌柜的过去摸了一下冯八矬子的裤裆,干爽爽的没下尿裤子,喊道。

    胡子规矩人遛过了(考验过了),过堂结束,顶硬的合格,下步是插香对天盟誓。

    “栽香!”徐德成道。

    一张八仙桌上放着三只铜香炉。入队的警察每人手里攥着十九根香,按前三后四左五右六中间一炷的方法,插香到香槽子里,随着秧子房掌柜的念挂柱词:

    我今来入伙,就和弟兄们一条心,如我不一条心,宁愿天打五雷轰,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角山荣仍然默默旁观,全过程他没说一句话,眼睛没怎么离开徐德成,宪兵队长想些什么,只他自己知道。

    仪式进行时间不长,结束后的第三天,宪兵队长约警察局长和特务科长到他的私宅——宪兵队部后院一栋外观是黄颜色的小楼,内是典型的日式生活环境。墙壁‘武运长久’字幅旁,一把军刀斜挂着,特别抢眼。身着和服角山荣的对面坐着陶奎元、冯八矬子,三人喝茶。

    “他们不叫队副也罢,连真名实姓也没有,叫我什么补丁蔓……陆队长,不,天狗用爷的口吻与我说话,横眉立眼的。”冯八矬子叫苦不迭说,“这顺的好吃,横的难咽。”

    “瞧瞧你一点屈儿都不受。”陶奎元假装责怪部下说,“天狗他一脸疤瘌,咋看到表情……”

    “不,不!角山荣打断陶奎元的话,“冯科长的处境,从那天挂柱仪式起我就看出来了。你的为大东亚共荣忍辱负重,我的深深地感谢。”

    宪兵队长的溢美之词令特务科长晕乎,表演、表现地道:“为皇军做事,我宁愿赴汤蹈火……”

    “你忍辱负重,为我们的‘盖头计划’行动……”角山荣道,“我要大大奖赏你冯科长。陶局长,我们到‘茑之家’料理屋去……”

    亮子里镇妓院上数的四五家,有人说“茑之家”料理屋也是妓院,姑娘清一色日本人,接待的也是日本人,中国人没人进得去。角山荣带陶奎元、冯八矬子去,才进得去神秘的日式二层小楼。

    一辆点着马灯的人力车停在楼下,两名日本艺伎下车,手提着鼓碎步走进楼,踏上窄陡的木制楼梯,缓台处有人守着。

    一个日式房间,他他密(草垫子)上角山荣和陶奎元、冯八矬子饮酒。一个候在屋外穿和服的女人拉开门,碎步至角山荣面前,通报艺伎的到来。

    角山荣放下酒杯,让艺伎进来。

    几名手持乐器的艺伎在拉门处脱下木屐,进来施日本礼节。乐声起,一个年轻日本艺伎翩翩起舞,用日语说白,冯八矬子盯着艺伎,没听懂她说什么。

    艺伎歌舞,敲鼓的手势漂亮。角山荣、陶奎元、冯八矬子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演出。

    若干年后,亮子里有鼻子眼传言,警局冯科长在“茑之家”料理屋睡过日本姑娘,是真是假没处去考查。不过,徐梦天听他们的冯科长哼过下面一段日本歌谣:

    世人喜摘忘忧草,忧天肠心忘不了。

    故国四月看樱花,中国北方白雪飘。

    多情自古伤别离,富山雪白冷萧萧。

    冯八矬子不经场。呆在特混骑兵队兵营,警局那边他还有事,表面上徐德成对此不满,对陶奎元抱怨说他一只脚踩两只船,暗地里高兴,冯八矬子不在身边少了眼目,放心大胆地做他们要做的事情。

    “我去郝家小店见举嘴子,他刚从野狼沟回来,绺子的弟兄们都很好的……大家惦念我们。”顶浪子说。

    “刚来乍到,冯八矬子死盯着咱们出不去,不然该回去一趟。”徐德成总想亲自回去一趟,做些安排。

    “喔,我在半路上听说,蓝大胆儿绺子劫了日军的运粮车队,打歪了十几个日本兵。”顶浪子说。

    呆在亮子里园子(城)里,一点消息也没听到。徐德成嘱咐顶浪子道:“和举嘴子别断了联络……出入郝家小店,周围好好看看,有没有人盯梢。”

    顶浪子点头称是,出去。

    “这两天没见冯八矬子的人影儿,其他的警察倒是在,大门都没出。”草头子说,“有人看见冯八矬子昨夜从‘茑之家’料理屋出来。”

    “那是日本人出入的地方,瞟着点他。”徐德成说,“这家伙说不准又挤出什么坏水。”

    见到冯八矬子局长陶奎元满脸堆笑,他刚从宪兵队回来。先前角山荣倒剪着手,望着窗外。陶奎元手托着大盖帽,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蓝大胆儿,蓝大胆儿!角山荣咬牙切齿道。运粮车队遭抢,他被上级一顿训斥,同时对他执行“盖头计划”动作迟缓大为不满。

    “我立即派占大队长去清剿。”陶奎元说。

    “不,让特混骑兵队去。”角山荣猛转过身说。

    角山荣同陶奎元密谋行动计划,让混骑兵队派人押车运粮,一来避免日军损失,二又可考验一下陆队长对皇军的忠诚程度。

    “高棋。”冯八矬子竖起大拇指道。

    “这些日子,你呆在特混骑兵队,少出来,以免引起他们的疑心。还有,陆队长要是派你去押车,想出理由拒绝。”陶奎元说。

    “他要是派我们的弟兄去呢?”

    “就顾不上许多了,但是有一条,必须有一定数量的他们的人参加。”陶奎元说。

    “没别的事我回特混骑兵队去啦。”冯八矬子起身道。

    “别忙,八矬子,晌午和我回家喝几盅去,二姨太亲自下厨做木梳肉,给你拉拉馋。”陶奎元场。用这种家庭气氛笼络部下,说。

    “今个儿啥日子,二姨太?”

    “今天三姨太带孩子回娘家,说是要给她爹填坟……二姨太就像拨开乌云见晴天似的。女人嘛,争风吃醋的。”

    “人嘛,够有意思的。”冯八矬子笑道,“想当年徐德成当骑兵营长在镇上,因贾营长的死,他对我们……风水轮流转,你娶他的女儿,不知他就此做何感想。”

    “骨头渣子都烂净的人,还会有啥感想。”陶奎元说。

    “那个陆队长……脸被炸伤?”冯八矬子狡猾地笑道,“没那么简单吧。”

    “八矬子,你发现了什么?”

    暂且把陆队长放在一边儿,除了蒋副官,还有几张当年骑兵营的人熟悉面孔。冯八矬子想,大柜天狗是不是徐德成?他们的骑兵营没进关,重新当了胡子?

    “徐家可是为徐德成举行了葬礼的啊。”

    “诈死,演戏。”冯八矬子说,“人的脸可以变,声音难改变,陆队长说话的声音是有些像徐德成。我想利用在特混骑兵队的机会,弄清陆队长的真面目,剥开他的画皮。”

    “眼下你还是不露声色的好,待皇军执行完‘盖头计划’,再动手收拾他们也不迟。”

    “那当然。我倒有一策,可知陆队长真假,不知局长愿否一试。”冯八矬子咕嘟咕嘟朝外吐坏水。

    “哦,说说看。”

    “敲山震虎。”

    “咋个敲法?”

    “给三姨太吹吹枕边风,就说有人举报,徐德成没死,可能隐藏在特混骑兵队里边面。三姨听了,她会咋样?”冯八矬子阴毒地说,“肯定要你保护他,而且要见他。亲生女儿出现在面前,要认爹,再有章程(主意)的人恐怕也要乱了方寸,狐狸的尾巴就露出来。再者说,三姨太必然将此消息传递给始作俑者,徐德富大概坐不稳钓鱼船。”

    “你怎么确定三姨太不明真相,她也参与了呢?恐怕后果不是敲山震虎,是打草惊蛇。”陶奎元觉得不太妥当说。

    “虎也罢,蛇也罢,我们要的就是让潜伏的人惶恐起来,给我们甄别他真老包假老包的机会。”

    “我震震这只虎。”陶奎元沉思后说。

    徐德龙倒在郝家小店的炕上,无聊地瞅房棚。

    “徐大肚子死啦!霍老损闯进来道,浑身湿透,外边下着雨。

    “哦,死啦?”徐德龙扬被坐起来,见来人塌鼻子上淌着说不上是泪还是雨水的东西,相信了他的话。

    “走,领尸去。”霍老损屁股没沾炕沿边儿,“咱们牌友一回,给他盖锹土。”

    “领尸?”徐德龙下炕穿鞋,莫非徐大肚子惹了什么祸,给官府杀头才要领尸,问:“你刚说领尸?”

    警察发现徐大肚子死在脏水沟里,弄回警局,贴出告示让知情者认领。面目全非没个人样。霍老损听信跑去看人,差不点认不出昔日的赌友来。

    “你怎么肯定是他?”徐德龙问。

    霍老损伸开双手在徐德龙眼前晃晃说:“只剩下四根半指头,有一个茬儿挺新淌着血呢!八成死前刚被人剁掉的。”

    徐德龙随霍老损匆匆离开郝家小店。

    三伏天里,尸体一天多的时间就有了臭味儿,警察怕死者的肚子,它气吹似的迅速膨大,随时都有爆裂崩坏人的危险。

    “扔乱尸岗子去!”陶奎元下令道。

    一辆花轱辘牛车驶出大门,徐大肚子卷在炕席里,一只缺三个指头的手从炕席破洞中探出。两个警察跟在车旁,朝街外拉去。

    冯八矬子出现在警察局门口,眼望拉尸的牛车消失。这时候霍老损和徐德龙匆匆赶到。

    “你们俩?”冯八矬子塌眯着眼睛,用眼角余光看他们。

    “我们来领尸。”徐德龙说。

    “领谁?”冯八矬子明知故问。

    “徐效厘,徐大肚子。”霍老损答。

    “已经派人埋啦。”冯八矬子挖苦道,语言很刺耳,“想和他玩一圈?到乱尸岗子找他吧!”

    “走吧四爷,有人在饭馆等着我们。”霍老损拉上徐德龙离开警察局。

    半路上,徐德龙问:“你说谁等我们?”

    “我呀!轧搭(约)了人,咱们搓几圈。”霍老损说。

    “不行,我今天有事,改日奉陪。”徐德龙谢绝道,徐大肚子之死坏了他的心情。

    “听说这几天你手挺兴,赢了不少嘛。咱们去佳丽堂吃杯花酒?”

    “不!去棺材铺。”

    “棺材铺?”霍老损想到徐大肚子的死,他们是死对头人人皆知,他和他女儿有那么个过程,也算是倒扳桩(入赘),女婿发送岳父理所当然。

    徐德龙真是听说徐大肚子死后,没人收尸没有棺材装殓,才去棺材铺的,入土为安的思想他有。

    “死后咋也要有一副棺材板啊!他这样想,去了棺材铺,不是为徐大肚子而是为自己订做口棺材。

    棺材铺前,几个叫花子在讨要。

    一个叫花子打竹板,唱道:

    打竹板迈大步,眼前来到棺材铺。

    棺材铺正开张,大小的棺材红堂堂。

    木头厚,釉子亮,紫拉拉棺花正开放……耿老板出现在铺门口。

    “掌柜的掏腰包,大小铜子只管抛!另个叫花子随口道。

    耿老板给叫花子一元钱,打发走花子,围观的众人散去。

    “耿老板!徐德龙拱手道。

    “徐四爷!”

    徐德龙对耿老板说明来意。

    “库房里有现成的,不然你看一下。”耿老板引徐德龙到库房,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棺材。他掀开炕席,露出白茬儿棺材。

    徐德龙看了一遍,现成的没看中,随耿老板在做活的木工车间穿行,说:“照我说的样子做,用石材。”

    “几年来没人订做石棺,石料要特意去哈拉巴山拉,那儿的大理石材质好,费用可能要高些。”耿老板说。

    “贵点无所谓。按我说的做,别走样儿。”徐德龙将手中的檀香木扇子抖开,合拢道。然后放下一袋大洋——定钱。

    “一定照办!”耿老板只认大洋。

    徐德龙掏出铜骰子,在手上掂了掂,挪开案板上的墨斗盒,掷了掷,抓起来交给耿老板说:“收好它!

    耿老板手托铜骰子,四爷让他比照骰子样做棺材。

    “照骰子样做?”棺材铺老板遇到新鲜事。

    “啊,照骰子样做。”

    “照骰子样做。”耿老板听大洋的,钱都能使鬼推磨,还不能叫棺材铺老板做棺材嘛。

    也许订做了棺材就看到自己的死期,徐德龙急着回望兴村部落点见夫人,像是有什么后事向她交待。

    卡子门口盘查后,徐德龙骑一头老瘦的毛驴进围子。

    屯中路口,几个孩子做游戏互拍手心,唱歌谣:

    “拍花巴掌呔,正月正,老太太爱看莲花灯;拍花巴掌呔,二月二,老太太往家接宝贝儿;拍花巴掌呔,三月三,老太太爱吃糖瓜儿粘;拍花巴掌呔,四月四……”

    孩子们一双双惊讶的眼睛看徐德龙,游戏停止,惶恐地逃走。

    “怕我,我又不是鬼……”徐德龙嘟囔道。

    土屋里,徐德龙端详丁淑慧瘦削秀丽的脸,她泪眼汪汪地望着目光呆滞,蓬头垢面,半头白发的他。

    “秀云来家一趟,我去甸子剜菜碰见她。”她说。

    “她在甸子干啥?”

    “秀云说她想当胡子。”

    “当胡子。”徐德龙迷惘地说。

    “这几年里,她四处游荡,后来碰上一个人……”丁淑慧说不出那个女人的名字,只讲事儿,不料徐德龙比自己更知道内情,说:“那人送给她一头大红骡子,她跟送给她大红骡子的人在一起,对吧?”

    “你全知道,德龙?”

    “嗯。”

    “女人当胡子?”丁淑慧无论如何都觉得稀奇,她没听说过驮龙,关东地面上的匪首驮龙就是女人。

    “淑慧,现在和秀云在一起的人你见过,她到咱筐铺找过我。”

    “没印象。”丁淑慧没想起来。

    “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回门,半路上遇见胡子的事吗?”

    “哦,想起来了,有个胡子给你副骰子。”

    “就是她。”

    “是个男的呀。”

    “女扮男装。”徐德龙说。

    家里还有些大哥徐德富送来的白面,丁淑慧擀面条。徐德龙用笤帚糜子通烟袋杆,说:“秀云她爹没(死)了。”

    丁淑慧停下擀面杖问:“啥时候的事?”

    “前几天。”徐德龙安上烟袋锅、嘴,说。

    “秀云知道吗?”

    “我猜她不知道,警察当无人认领的尸体拉到坨子上挖一个坑就埋了。”

    “你咋没想办法弄副棺材……”

    “等我知道信,警察已经埋完了。”徐德龙说。

    “你打算告诉秀云吗?”

    “没想好。”

    “我知道她呆的地方。”她说。

    “还是不告诉她的好,秀云说过,她都不知他爹把她娘埋在哪儿。”徐德龙说,“秀云给她娘烧纸只好到十字路口。”

    “她咋不问她爹?”

    “问过,她爹不肯告诉她。”

    丁淑慧切面条道:“难道怕那帮赌徒扒走棺材不成?”

    “输红了眼,可是啥事都做得出来。淑慧,我和你说个事……”徐德龙说。

    夜晚,丁淑慧扫炕,铺被。

    “我和你说的事,千万记在心上。”徐德龙说,“我在耿老板的铺子订做的棺材……”

    “你就忍心抛下我吗?”丁淑慧泪眼望着他道。

    “我现在已经名声在外,方圆几百里的赌海高手慕名而来……他们称我为赌王。我知道赌王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趁我腰里有钱,订做副棺材,不能像夏小手,秀云她爹,炕席一卷……”

    “德龙咱收手不行吗,头几天大哥捎来话,说程表哥要回奉天去当坐堂医,伙计也要带走两个,咱家药店缺人手,你去……”

    “唉,这些事只能下辈子干啦。我已经走在刀尖上,下不来了。”徐德龙盯着枕头,她会意地出吹灭了灯。

    黑暗中,丁淑慧惊叫一声道:“啊呀,一点肉都没有。”

    “淑慧……”他制止道。

    “我看看!丁淑慧划火点着灯,她拉低徐德龙盖在胸前的被子,看到骇人的画面,疤痕累累,根根肋骨凸出的胸部。

    “肉呢?肉哪儿去啦?”她问。

    “都输给了人家。”

    丁淑慧爱恨交加道:“割吧,割吧,把脑袋割给人家多好。德龙啊……”

    “我的脑袋早是赢家的了,只是让我替他们长着……”徐德龙悲哀地说,“淑慧,我再也不能回家了。”

    丁淑慧抱住徐德龙道:“别撇下我啊!”

    “说不清我欠下多少债,反正这辈子还不清了,没有退路可走……我死后你们去找耿老板。”徐德龙落泪道,“唉!我光赤蔫(赤条条)地来到这世上,总不能光赤蔫地走啊!

    “德龙,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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