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高挂,锣鼓喧天。整个司城都处在一片节日的氛围中,唯独洞房烛光摇曳,泣声连连。这时,新郎官田舜年醉醺醺地走过来。他扶在洞房大门,将手一挥,几个看门的侍女打一个千便走开了。
田舜年对洞房其实并不陌生。娶大老婆陆叶叶的时候,他第一次走进洞房,那时候他满眼里都是一片红光。可以说他掀开红盖头时的心情是愉悦而迫不及待的。当他第二次掀开红盖头的时候,心里不免一阵冷笑,因为这个女人他从未见过。那是为换取仇人李大公子的人头而做的一笔交易。当时他急切地掀开红盖头来,为的是一睹这个女人的芳容。现在他已是第三次进入洞房,心里却别是一番滋味,因为这个女人他再熟悉不过。自然他也知道,即使自己能得到这个女人的身,却未必能得到这女人的心。不过这一切,如今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立马就要去破这女人的瓜。只需“咔嚓”一声,自己就会让她最心爱的男人痛苦一辈子、后悔一辈子。
他便趔趄着冲进来。但他没有立即去掀红盖头,而是久久地望着那鲜红鲜红的颜色,想揭开却又不想立马揭开。他知道这个女人在哭,她的眼睛应该红肿得像个熟透的桃子。而这快要到嘴的东西,他既舍不得吃又舍不得丢。不禁踌躇起来。心想即便你已心有所属,老子也不相信你一辈子只会爱一个人!哼,老子不仅要你的身还要你的心!这么一想,他便将那红盖头轻轻地挑起:咦!怎么不哭了呢?又嘿嘿一笑:啊美人!真真是个大美人!
邓碧筠没有回应,她依旧恼怒地瞪着眼前这个似醉非醉的人,生出一股厌恶之情:不许碰我!“哼,你既已进了这洞房,那你就是我婆娘!”田舜年淫荡地冷笑一声,“你既是我婆娘,那老子就得睡你!”邓碧筠说,你这是强娶民女!就伸手去推。哼!强娶民女?你问问你爹,看看是谁想要攀这门亲?哦,不不不,现在应该改口,得叫他岳父大人了!哦,岳父大人!
如此一说,邓碧筠的心都凉透了。她不再分辨,就这么径直倒下去,望着烛光映红的帷帐,涌出一行清泪。心里却在喊:“天赐哥,妹子对不起你了!”
久久地,田舜年却没有动。他一直瞪着眼前这个美人在看,但见她双目红肿,腮帮酡红,睫毛高翘,泪凝浩唇,只是那眼神散淡而无光,似有无尽的哀怨在里头。他不觉一声长叹:“你这又是何苦呢!”心里又不免萌生出一丝爱怜与同情。
她没有回话,也没有理睬。只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泪水又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仿佛有一股殷红淌了出来……
“她居然还是处子!”这大大出乎田舜年的意料。这一刻,他又萌生出从未有过的悲哀与怜悯:“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你的!”他在心底里对自己说。
他又扑上去,望着咬紧牙关紧闭眼帘的女人,他再也顾不得许多。那不可一世的激情于是倾泻无余。
夜色越来越凝重,烛光依旧在摇曳。烛台之上,那凝固的烛泪也越来越多,而天将明之时,烛蕊已经熄灭。外面又是一片喧闹的世界。
可在这静静的洞房里,一阵疾风骤雨以后,却是一个相对平静的世界,似乎只有男人的气息依旧是这个房间的主宰。于是一切又复归于沉寂,死一般的沉寂。正如碧筠洞房花烛之后的心情。
一开始,她真是不想理睬田舜年的,可越是这样田舜年就越是喜欢她,她就越发地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心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年轻貌美的缘故,他才走动频繁,一旦自己人老珠黄,还不落得大房一样的下场?的确,一个多月来,田舜年就像她的影子,你到阶前他就到阶后,你到榻前他就到床上。有时候他还对你嬉皮笑脸,就像个十足的赖皮,粘你,哄你,呵护你,弄得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恼也不是恨也不是。可就是这样一个赖皮,让她越发地弄不明白:这男人怎么有时候竟比女人都还要贱?她实在是没辙了,心里想:你要来就来,要去就去,反正我的心不在你身上就是了。
田舜年才不管什么同床异梦,他照样天天到碧筠这里来。其实,他有一种阴暗的心理在作祟,他不相信自己一个大男人竟然连一个女人都征服不了?如若这样,那自己还怎么去征服这个世界?所以在这件事上,田舜年是一直不肯服输的,他不相信那个梯玛能比自己强?因此他对碧筠的宠爱也便有了暗中攀比的意思,特别是把碧筠从天赐手里夺过来以后,他就感觉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试问这人间,又哪有比夺妻之仇、杀父之恨更令人伤心的呢?他觉得自己在碧筠身上用功值!可是碧筠怀孕三周后,却托口到了危险期,要回娘家,再也不让他去碰。
田舜年也知趣,三房不在家的时候还有大房、二房呢。大房陆氏那时已有两儿一女,坐的是正室,谁也别想动摇她的地位。只是男人一年半载不来,她心里是多少有些怨恨的,毕竟女人也是受不得寂寞的。如果男人在外长年不归,那寂寞也能忍受,可偏偏就在一个屋檐下,男人就是不上你床、不入你窝,哪个女人又会甘心?她陆叶叶即使再大度、再宽容,也会吃醋和嫉妒的。所以男人过来她也没有好脸色,倒让田舜年的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这些不省心的女人!田舜年心里有气,表面上却一点也不表现出来。吃了一盏茶后,他就朝二房田氏那边走去。陆叶叶望着他的背影就骂:“你有种今后就别再来踏老娘的门槛!”
田舜年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才不管这些。他依旧朝田氏房间闷声闷气地走去。田氏这时一见,顿时媚态丛生,就像个狐狸精,一把勾住男人的脖子死死不放:“还是我的本家哥哥心疼妹妹!今天怎么有空到妹妹这里来了?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了?”
田舜年也不管她是否是打趣儿,抱起二房就开始亲热。如今这二房已生有一女,一点儿也没败相,倒是少妇的风韵更为火辣,做事也如猛虎下山,只差把地皮子掀翻,弄得田舜年快活不已。你要把我吃了呀!田舜年就边亲边逗她笑。我能吃了你么?田氏也不是省油的灯,一逮着话题嘴就不饶人,哼,想吃你的人在等你哩!她斜眼一瞥。田舜年哈哈一笑:你真的不想吃我?那我走就是了!佯装要穿衣。你敢!你敢!田氏拿小手擂了男人一拳,随后又勾紧男人的脖子,显然是怕男人真的走了。
事实上这三房中,田氏是个笑面狐,心最阴、最黑、最毒,那时她便有了心计,心想自己也不必忙着跟大房、三房争什么高低,只要自己一心一意地服侍好男人,即便男人的心肠是铁石做的,也会被自己的百般柔情打动。汉人不是有句成语叫“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吗?如今这两个条件她都具备,又岂肯轻易放过眼前这个大好机会?就这样快活了几日,田氏也便动起了心思,开始催男人到大房那边去,说也别生分了夫妻感情,毕竟竹子还有个上高下节,什么都得有个上下尊卑。
还是这个女人明白事理、晓得心疼人!田舜年哀叹一声,真是没想到这个女人还能这么善解人意、这么宽人心怀,他再也不想过去了,就埋汰了一句:就她那个苦瓜脸,一看就叫人心烦,哪还有劲?田氏鼻子一哼,说她好歹也是正宫娘娘,还能老是守活寡不成?哼,你们做男人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只晓得吃腥,却不晓得放鱼!又啐了他一口。守寡又怎么了?她那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田舜年不以为意。你这话叫我听起来都寒心!无论怎么说,好歹她也给你生了三个娃!田氏想起过去他与大房那般恩爱,现如今见她芳华已去,人老珠黄,竟落得个门前冷落车马稀,又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似乎也好不到哪去,她又岂有不忧伤、不同情之理?
“娃是娃,她是她,怎么能扯到一块儿去?”田舜年自有他的逻辑,这又岂是女人们所能懂的?况且他还是未来土司的最佳人选,心肠要是硬不起来,又岂能征服别人?又如何管理司境?无毒不丈夫嘛!可嘴上却说:“这是几篙子打不到一块的事,怎么能像拧麻绳硬生生地拧在一起?”
“难道没有她还会有娃?你以为娃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田氏用纤指点了下他额头,又嗲声嗲气地说,“德行!”
“好了好了,别再提她了,一提她我就心烦!”田舜年恼火的就是几个相互攻讦,即使说对方的好也都言不由衷。他一个过来人又岂能看不穿这一层?
“就你会心烦,别人就不晓得心烦?别人都是木头做的?德行!”田氏依旧喋喋不休,还想争个高低、论个长短。
“好一张狐狸妖精嘴,你哪里还像个女人?”田舜年摇头哀叹一声。想起这些烦心事他顿觉索然寡味。而经田氏这么一撺掇、一提醒,他反倒不想再过去了,因为在大房那里,他从未听到过这般温柔体己、替人着想的话,就愈加心疼起这二房来。可惜的是,二房如今只生了个闺女,没有大房来得顺利,他也便开始替二房窝气,一有时间就前来拂尘。但是二房的肚子就是不争气,一直瘪瘪的,老是鼓不起来,现在他这么拼着老命来耕耘,就是想让二房也尽早生个带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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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二房田氏自然知道自己的弱势,为避免与大房、三房正面交锋,她也不去当男人的面说谁的是非。她可不像大房陆氏动不动就撇嘴,说你还不死到那个妖精那里去!我一个马槡树疙瘩又有什么好碰的?弄得男人刚刚上来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田氏却知道男人哪里痛哪里痒。所以男人一来到这里,田氏也便使出浑身解数,让男人服服贴贴的,这样的女人又怎能不叫男人心疼?
可再好的女人也有让男人腻烦的时候。当碧筠危险期一过,一回到自己家里田舜年就跑到三房那去了。二房的醋劲就上来了,她见男人喜新厌旧就对着男人睡过的鸳鸯枕一阵乱骂:哼,几时那狐狸精要了你老命,你才晓得撞了鬼!自然这一切她都牢记在心。感到再这样下去,有一天自己的地位就将不保。而这时候偏偏又传来三房怀的是儿子的消息,对她来说无疑雪上加霜。所以三房也就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于是望着男人睡过的枕头,她不觉一阵冷笑。
这一日,田氏就叫来了娘家的一个姑婆。那姑婆是当地有名的巫婆,无论下阴、捣鬼、附魂还是催命什么的,样样都是她的拿手好戏。这一日,她躲在田氏的内房开始使法。田氏可是个聪明人,还不至于糊涂、愚蠢到去与三房正面交锋的地步,她只是想在大房、三房之间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好让她们去狗咬狗。那巫婆就把大房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黄纸上,化成灰烬丢进一碗符水里。这边一念动咒语,大房陆氏那边就开始生病,请了药匠来看也没看出名堂,开了好几副药也不见效,这一来二去,大房的病情就加重了。
“都是吃干饭的!”田舜年一生气当场就割了那药匠的耳朵。再叫管家和宫人去请其他药匠,那些药匠却都悄悄跑掉了。你想这病瞧不好就得割耳朵,谁还敢上土司家来看病?向管家就只好对田舜年说:“大公子,还是请请法师吧。”田舜年想想也是,就对宫人侯有之吼道:“还不快去!管家的话难道没听见?都聋子了?都哑巴了?是不是还得我再重复一遍?”
侯有之应了一声,出门就吩咐手下快去请人。宫人们就到真武庙请沈道士去了。
落日西斜,长天如墨,天际不着一丝霞光。沈道士身着八卦黄衫,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一进屋,他顾不得额头的细汗,也顾不得侍女端来的茶水,叫徒弟们立即搭起仙台,他便开始点香焚烛,手舞拂尘,做起法事。一时间满庭院都是烟雾缭绕,沈道士的拂尘指向哪里,哪里就会升起一团火光,哪里的烟雾就会渐渐消散。然后他口念咒语,挥动木剑,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动。一阵折腾,他就钻进大房的内室,开始迈着弓步、一阵刀光剑影,就将一团空气倏地收进了布囊之中,然后“呔”的一声,说是把附在陆夫人身上的鬼魂捉住了。田舜年就问是什么鬼魂附身?“是个女鬼魂!”沈道士提着布囊,故作神秘,“想不到这女鬼好生厉害,差点跑掉!”
哪知话音刚落,陆氏又在内室叫喊起来。田舜年眉头一皱又问是怎么回事?怎么捉住了鬼还在叫?沈道士忙赔笑,说刚才一不小心,那女鬼又从布袋溜走了,额头已是一片大汗淋漓。田舜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马黑了脸,鼻子一哼,拂袖而去。
本来,沈道士的法力还算高强,可跟这个巫婆比却差了一截,他做了两堂法事也没将那附魂赶走。万般无奈之下,就只好去求助于法华寺的智靖和尚。智靖和尚相当重视,因为沈道士都没办法对付得了,可见那妖的法力得了。他更是作了一番准备。一到田府,就立堂打蘸念起了《法华经》。
这时佛事法事一齐做来,倒是把那巫婆给镇住了,那巫婆只好暂时收功。陆氏的病情开始好转,田舜年就奏请父亲,想大摆酒席款待这些和尚道士。哪知这边摆好宴席正准备祝贺之时,陆氏那边的病又复发了,病状竟比前一次更甚。两和尚道士惶恐不已,又立即造法打蘸,两边又开始斗得翻云覆雨、难分难解。最后两边形成了拉锯战。陆氏这时已是两眼翻白,双唇发乌,被折腾得奄奄一息。
这可怎么得了?田舜年见陆氏气息微弱,更是忧愁万分。无论怎么说,他与陆氏曾相爱过,即便有矛盾,那也是因为妻妾多了的缘故,而非什么本质问题。这就抱住陆氏大叫个不停,却只听得陆叶叶在喃喃自语:“你个心黑窝子的,平日里只知道去三房那里,我这么活着还不是活守寡?还不如去了算了!”
“你这是什么鬼话!”田舜年懊恼起来,“只要你能挺过来,我今后多来陪陪你就是!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陆叶叶哪里肯听,她已经走神,就又变了腔调,说:“好呀,你个田舜年,你才到我这里来寻快活,一转眼又跑到那边去说老娘的坏话。哼,老娘给你怀了孩子,你就多看我一眼又怎么的?谁叫她人老珠黄、像个赖鸡婆娘!”
这又是什么鬼话?田舜年惊呆了,这分明是三房邓碧筠的声音,她的声音又怎么会从陆氏嘴里说出来?岂不是咄咄怪事?正纳闷间,陆叶叶又说开了:“还是二房人好,不像大房那么小心眼!你今后可不要委屈她了!”
还真是着魔了?田舜年见她还是学的三房的口气,依旧不明所以。这时候陆叶叶又嘀咕道:“这话你可要答应,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这次又变回了陆叶叶自己的声音。
真是活见鬼了!田舜年点头,只想遂了她的心愿。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犯不着再去跟她计较什么!心想她的魂魄已经离窍,又还有几天好活头呢?哭过一阵之后,便吩咐下人准备后事。
司城一时间又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田甘霖也以为儿媳陆氏真的救不过来了,就想让梯玛做堂法事,立马派人将天赐请来。而田舜年不相信天赐有多大本领,就不想要他来做。其实是他心里过不去碧筠那道坎儿。田甘霖却说死马当活马医,你让他试一试,能不能救过来,就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田舜年一声冷笑,说既然父亲这么说了,儿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只怕是好人也会折腾出病来的!心里又埋汰一句。“我懂你的意思!”田甘霖阴着脸,一脸不见晴,“这事就算老子做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这总成了吧?”
见话说到这份上,田舜年也不好再说什么。
得了这个准话,天赐就开始显示自己的本领。他知道这场法事一旦做不成功,他在土司之境的地位就将不保。于是他先祭祖,再请师,然后使法。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天赐手握铜铃,念动咒语,亟亟地化了一碗净水。凝神一观,就发现有个人影在捣鬼:“原来是个巫婆在作祟!”他一下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顿时欣喜若狂。只是他不明白这巫婆又来自何方?又将意欲何为?但他没有立马揭穿巫婆的老底,他可不想坏了巫师间的规矩,凡事都得先礼后兵,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谁不讲礼了,另一方才会兵刃相见!那时候天赐虽然只是个小梯玛,其法力却早已经超过了他师父。
那巫婆见跟自己捣蛋的是个黄毛小子,也便没有放在眼里,倒想好好地教训他一顿,就与小梯玛斗起法来。天赐却早已胸有成竹。暗地里他派壶川偷偷摸进二房,将巫婆的那碗净水悄悄地倒掉,再将那碗倒扣着。那是巫婆的一个死穴!哪知壶川将那碗倒扣之后,还将一块小石头压在那碗上,巫婆的法术顿时失灵,只因收功不及,头上就像压了个千斤大石头,直把她的头也压歪过去。天啊!巫婆偏着脑袋,感到头越来越重,连脖子都快被压断,就叫二房赶紧去求小梯玛,说她认输。田氏不敢去,巫婆就吼道:“你这丫头,还想见死不救是不是?我可是你亲姑婆啊!”“那你可千万不要把我供出来!不然我死定了!”田氏还在犹豫。“你救了我,我自然才能救得了你,你还不快去,还在啰唆什么?你真是想把我压死啊?”巫婆恼怒不已,直感到头顶沉重无比,保不准就会把自己压进地里去。“你可得答应我!”田氏还想争辩,但见姑婆的眼珠发鼓,眼神翻白,气息微微,这才匆匆地跑过去。她又是给天赐下跪,又是给天赐磕头,想让天赐饶过她姑婆一命。
天赐见陆氏已经转危为安,也就收了法说:“你且叫她快走,越远越好!不要让我再见到她!”回头便叫壶川将那个碗赶紧翻过来。
天啊!巫婆的头一下子空了,就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立马就没事了。可她因为耗尽了太多精力,最后还是大病了一场。休息了几天又才上路。
一夜之间,梯玛的名声不胫而走。
3
这天,天赐又来到陆氏房里,隔着纱帘给陆氏看病。正使气功的时候,壶川带着桂芸走了进来。他见壶川一脸阴气沉沉的,知道有事,立马收了功。出来就问壶川有什么事儿?壶川委屈地说姐姐也病了,请他去看看。天赐本不想去,见壶川乞求的眼光怪可怜,也只好答应。这就跟着壶川进了三房的屋子,隔着轻纱帘子开始给碧筠看病。碧筠就吩咐下人说是没叫谁个也不许进屋。侍女们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其实碧筠并没什么大病,她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跟天赐哥说说话儿。天赐隔着轻纱帘一眼就看穿了碧筠的心思,说夫人并无大碍,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起身便往外走。碧筠轻轻咳喘一声,说你隔得那么远,怎就知道我没有病?天赐心里一酸,说是的,我是撒了谎,夫人不但有病而且病得很重,只怕我这凡医医治不了,反而耽误了夫人病情!你还是另请高明!说完又要走。碧筠却腾地站起来,说你一时说我有病,一时又说我没病,我到底怎么了?你得给我一句实话,也好让我心里有个数!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天赐只得说夫人得的是心病,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对不起夫人,自己有事要先告辞!碧筠就掀开帘子,说天赐哥,我知道,这心药就在你手上,可你为啥就不肯给我?你真的想见死不救?大不了我就死给你们看!
天赐一怔,迟疑了半晌。可他最终紧咬牙关,什么也没有说,掉转头就走。
碧筠就伤心地哭起来。她真是想不明白,怎么天赐哥也不理解自己?自己又还有什么好活头?这样哭过一阵,她便把这委屈全都发泄在田舜年身上,心想如果不是你娶了我,我就嫁给了天赐哥,我哪里还会得这心病?便将田舜年买给她的东西全都掀翻在地,满屋子全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一片狼藉。侍女见状,急忙来劝,她便吼道:“出去,都给我滚出去!叫你们不要进来,你们都聋了?”侍女们只好退下。其中一个就跑到行署叫主子去了。
听说碧筠又莫名其妙大发脾气,田舜年就赶回家来看。但见满房子都是散乱的东西,就问出了什么事?碧筠正在气头上,歪在那里怎么也不肯说。田舜年大为光火。他想起陆氏被她阴魂附体的事,心里便极不痛快。但见碧筠已经身怀有孕,快要足月,怕是闹胎的缘故,也便没有责怪她。碧筠闹腾了半夜,之后没了心情,便不再闹腾。
田舜年在家逗留一天,哪知心情刚有好转,行署那边又有事情,说是主爷有请。他只得亟亟赶过去。原来父亲要他立马到各关隘走一走、看一看,生怕又出了什么乱子。
那个时候,田舜年不想出远门,但是父命难违,他不得不遵照执行。回来就对三房说了,要她们各自好生将息,少给他惹事生非。第二天一早,他跨着大白马带着亲将便往东而去。
大房陆叶叶见男人走了,反倒眼不见心为净。这些天,她的身子和气色渐渐恢复,便惦念起梯玛天赐来了。每当依窗凭栏,她便想起关于天赐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和传说,心想天赐绝非等闲之辈,不是星也是宿;再加上救了她一条命,她更是心存感激,时时都想报答他,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这天,天赐照例来给陆叶叶下药,其实是用气功给她安神。来到照壁时,正好碰上陆氏的大儿子炳如和大女儿若云在《打掌掌》,他就跟着念了起来:“打掌掌,讨馒馒,讨得多,送哥哥,讨得少,送嫂嫂,嫂嫂吃不完,放到枕头上。”两个孩子见是梯玛大叔,就迎上前去。
田炳如那时已经七八岁,开始懂得大人间的一些事情,平日里又因母亲陆氏屡屡挑唆,他对父亲就很是不满,总以为是父亲怠慢了他母亲,就总拿眼去白他父亲。但见了这个梯玛大叔,他却胜似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总是笑脸相迎。若云这丫头对梯玛大叔就更是依恋了,一见大叔就奔过去,扑在他怀里,嚷着要他抱!
事实上在天赐眼里,若云天真无邪就跟天仙似的,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他待若云就像自己的亲生闺女,张开手臂抱起她便亲。若云却问梯玛大叔,他们都说你是白虎神变的,是真的吗?又摸了一把大叔的脸。你看大叔像白虎神吗?天赐刮了她鼻子一下,笑了。我不晓得!他们都说你睡觉的时候就会变成一只白虎!若云伸出舌头,做出吓人的样子。傻瓜!那大叔怎么自己不晓得?他晓得别人这么说他,也没理会。你自己不晓得,那是你自己睡着了嘛!她说。可不是么?天赐也笑了。
平日里,若云老是爱问一些在大人们看来很滑稽可笑的事情,可她却问得相当地认真,天赐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到了房里,天赐把若云放了下来,若云却不肯走,非要梯玛大叔给她讲了故事才走。天赐就给她讲狼外婆的故事,哪知若云躲在母亲怀里,怕得反而不敢走了。陆氏就笑,说狼外婆已经走了,你还怕什么呢?若云说狼外婆还会回来的!惹得大家都大笑不已。
笑过,陆叶叶就让炳如带若云出去玩耍,说别影响大人们看病。若云就蹦蹦跳跳地跟着哥哥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几个侍女待在身边,但这天陆氏却把侍女们也打发走了,说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否则各打二十大板。只因土司的家法一向严厉,稍有违反就得挨扳子,轻者二三十大板,重者则割耳、挖眼、掏心,所以下人们皆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什么闪失或差错。
待侍女们退出去之后,陆氏才满脸笑容地对天赐说:“近来多亏梯玛兄弟,嫂子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这茶可是我们二月坡上的清明茶,是我父亲亲手炒的,就是皇帝老儿也不肯给,每年就只这么半斤八两,你品品看如何?”
“拿这等好茶招待我,岂不是亏了?”天赐见嫂子如此大方,甚觉蹊跷。
“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救了我二月坡陆家一族人的命,我们感恩都还来不及,一杯清茶怎么就亏了?兄弟是把嫂子当外人了吧?”陆氏刀子嘴豆腐心,向来得理不饶人。
“那倒不是!只不过连皇帝老儿都不能享用的茶,定然不是什么凡俗之物,所以我说自己喝了,不是亏了皇帝老儿?那我不就成了真神仙了?”天赐这么打比方,只是不想让嫂子多心,玩笑一句而已,也没有别的什么用意。
“兄弟还说对了,这茶就叫神仙茶,是神仙才配品这茶的。你就是神仙,这茶就该你来品,也不枉‘神仙茶’这名儿!你可知道,我为何叫叶叶?”陆氏眼里早已荡起了一丝秋波。
“嫂子大名我自小就知道,只是这芳名的由来,兄弟我孤陋寡闻,倒不曾知晓!”天赐品茗一口,真是甘醇滋润,满口生香!
“只怕你不知晓的事多着哩!”陆氏依旧笑意盈盈,媚态可掬。“我娘说,她怀我时已经足月,可是土司赶着要给皇上敬贡,说是要上等的清明茶,不能耽误的!那时候人手不够,母亲只好亲自到茶园去采茶。她采的就是最好的清明茶,一年也就那么几斤几两。不想惊动了胎气,母亲就往家里跑,还没等跑回家,就把我生在茶园里了。我父亲说我是为采那几片清明茶生的,就给我取名叫叶叶。之后便把那年被皇帝美誉的清明茶改叫了‘神仙茶’。你可知道,这茶是从贡茶里面精挑出来的。你再品品看,好吃么?”
天赐又品两口,忙道:“真是好茶,清心爽口,口舌生津,回味无穷。”
“兄弟要是爱听茶经,嫂子不妨也说来听听?”陆氏自是欢喜不已,也就打开了话匣子,没话找话说。
“嫂子只管说来,兄弟我边听边给你化水就是!咱们功夫两不误!”其实他哪里知道嫂子的心思?他顺着嫂子的话儿往上爬,只是想活跃活跃气氛。
陆叶叶品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便说开了:“兄弟,你恐怕还不知道这贡茶是怎么弄出来的吧?你还真以为是炒出来的啊?不是哩!这个可有讲究了,先得去了水汽,在阳光下晒了,再让姑娘用胸口焐着,就像焐蚕宝宝似的,一直焐进女孩子的体香,才算好了。所以这茶,才那么一丁点儿,因为一人一次只能焐那么一点点儿,要不然啊,就焐不透,焐不香了。你可知道,我也曾焐过的,都说我焐的茶叶最醇、最香了!”就用指头指了指自己敞开的胸口。一片白光闪射开来。
“真的么?”天赐立即收回目光,假装附和。先前,他从未听说过贡茶是这么焐出来的,倒觉新鲜。但见陆氏这么袒胸露乳,不觉偷看一眼。他心想,这莫非是陆氏杜撰出来的一个故事?或是想招惹自己的什么鬼把戏?她难道是想让自己上套?不过,过去也曾有焐红枣的说法,据说就是用黄花姑娘的身体焐出来的。而且“卵蒙挫套”的故事里,神仙白胡子老公公就给了毕兹卡先人一包茶叶,八部大王的母亲正是用这包茶叶煮了荷包蛋吃,才怀了三年零六个月,一胎生下八个男孩的。所以,这种说法他认为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这个傻瓜!”陆氏本是想挑逗梯玛兄弟的,却不想这梯玛居然无动于衷,她自己的心火反倒被撩拨起来,这时想扑也扑不灭了。“这个可心的小冤家啊!”她就抓起梯玛兄弟的手要往自己胸口上贴:“兄弟不相信,你焐焐看,看热不热?看嫂子是不是在骗你!”
真是鬼把戏哩!天赐完全明白过来,这就收了气功要走。可是陆氏却不肯放他走,一转身就把房门关上,然后走进画屏。天赐犹豫起来。陆氏却在里面喊:“天赐兄弟,你怎的还不过来?你也不来看看嫂子身子是不是好脱体了?唉,我这病,也只有你当兄弟的可以治断根!”
“只怕你这病治不断根!”天赐没好气地说。
“你不看怎么知道?”陆氏哪管这些!
天赐不再做声,心想田舜年霸占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我现在再去霸占他老婆也算一报还一报,天经地义。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与陆氏今日无仇、往日无冤,又何必去坏她名声?陆叶叶却拉开画屏,像一尾赤裸的鱼一丝不挂地立在他面前,向他游弋而来……他顿觉眼前一花,不能自已。“天啊,这是真的吗?”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这么仔细、这么近距离地观看过女人的身体。这时他越是不想看就越是不能自已。毕竟那身子是雪一样的白,山峰是山峰,沟壑是沟壑,水草是水草,全是古画上见不到的仕女图景。陆氏却还在喊:来呀!我的好兄弟!他已经大半年没碰我一下了……我也是个女人啊!“女人?难道是女人就该偷人吗?”天赐在心里质问。陆氏说我也不是存心想报复谁,我是真心想要报答兄弟的!兄弟,你说是不?“哼!有你这么报答的么?”天赐越发感到恶心。陆氏说兄弟是不是还没碰过女人,这么怕嫂子的?嫂子又不会吃了你!“哼,你就是母老虎,我也不怕!”天赐心里这么想,人却一动也没有动。陆氏只好走过来,要为他宽衣。天赐反而走过去,把她衣服径直扔了回去。
陆叶叶一愣:“兄弟,你是怕嫂子身子不干净,还是见嫂子不是黄花闺女?你讲,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嫂子难道不明白?可是你再好好想一想,邓碧筠那个狐狸精,她不但勾去了田舜年的魂,还要来勾我的魂,你想她又算一个什么好女人?她是红颜祸水!这样的女人,你还这么想着她、护着她,值么?”
值不值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天赐差点脱口而出,但他还是忍住了没说。
事实上陆叶叶不说邓碧筠的是非还好,说不定几句好话就软了人心,可她一提及邓碧筠,也就触及到天赐内心最隐秘的伤痛,他便一点儿情绪没有了。正好若云又在外面唱起了童谣《青菜心》:“青菜心,白菜心,我是家婆亲外孙,舅舅喊我堂屋坐,舅娘喊我守大门;端碗饭,冷冰冰,想点菜,两三根,打破舅娘梅花碗,舅娘骂我小妖精。”
天赐心想,这若云还真是个小妖精,她什么时候不来偏偏在自己最为难的时候来,她不是小妖精又是什么呢?可见这小妖精这么天真、这么可爱、这么无邪,他也不忍心留下来,就往外走……陆叶叶却一把抱住了他。
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天赐不觉浑身一阵战栗,感到陆叶叶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在瑟瑟发抖。他不觉心疼起来。心想这个寂寞的女人一定是被男人伤得太深、太重了,这才想到要去报复的!如若不是报复那她又怎的会勾引自己的小叔子呢?她不会!绝对不会!可现在的情形是,她却在勾引自己的小叔子了,也在报复自己的男人,他想如若不是这样,如若我们是真心相爱,我自是会当仁不让!可是……可是……现在还有什么“可是”呢?天赐已经完全明白,他便毅然拉开陆叶叶的手,说声对不起,嫂子!我得走了!陆叶叶却一把将他拉住,说你是真的看不起嫂子么?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天赐说不是!“那你为何不敢碰嫂子?你说!”“是不敢!”“是不敢还是不想?”“不好说!”“不好说,你今儿也得给我一句准话!也好让嫂子死了这个心!”“都有!”“都有?哈哈哈!”陆叶叶嘴角不觉抽出了一丝苦笑,“既如此,那嫂子也不再为难兄弟!这点神仙茶,你就带回去喝。想喝的时候呢就喝上一口,全当是嫂子一番心意!”
唉!这个可怜的女人!天赐的心终于软下来,他只好回头接过茶,怕再去伤害这个女人。陆叶叶又说:“要是兄弟觉得这里不安全,嫂子往后就到寺里去,成么?我晓得,兄弟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嫂子不会坏了你名声的!”
这个可恶的女人!天赐没再应声,他猛地抽出手打开门,就径直走了出去。
一缕光芒从大门透射进来。房间里又传来“木叶”隐隐忧伤的低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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