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葬礼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惊蛰的雷声早已响过,春寒依然料峭,这时积在宫殿上的霜雪依然没有要化的迹象,下山的道路却已是泥泞一片。

    这日,田甘霖下得山来。不想回司不到十年,又碰上“三藩之乱”:吴三桂起兵云南,给容美下书,要求容美顺应天道,揭竿而起。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想与儿子商议个万全之策。那时候吴三桂拥兵十多万,虎踞云南,开矿、筹钱、煮盐、制造兵器,储蓄军火、囤积粮食、委派官吏;还有坐镇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陈雄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从中协助,甚至还派人以“西选”的办法深入内地,连他也在拉拢、贿赂之列,他又岂能不加思量?如果不委蛇周旋,贸然倒向哪一边,容美被洗劫的悲剧就会重演!他可不想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可是吴三桂强弩之锋不可硬阻,清廷他同样得罪不起,他因此顾虑重重。心想,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一个字——拖!

    怀着这样的心思,田甘霖自是不便过多地招摇。他知道,自己的任何一个举动都将引起人们的猜疑与恐慌。所以天黑之后,一行人才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进城。那时吴三桂的来使吴参将早已等候在司城。他的行踪只有儿子舜年知道。舜年早等在行署里,见父亲下得马来,赶紧将父亲带进了半间云。一落座,他就问父亲何时能见吴参将?田甘霖说:“我谁也不能见!我下山的消息你得对双方保密!如此咱们才有更多回旋的余地。”田舜年一怔:“可是……吴参将已经询问过好几次了!”他不知父亲进庙修行怎么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田甘霖摇头:“我不出面,你可以有借口!我一出面,容美又将如何选择?”他知道,舜年书信里的意思是倾向容美先跟随吴三桂周旋,以等待时机再谋良策。可究竟该何去何从,他依然不得要领:要是这一步棋走错,就会将容美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只是舜年并不理解父亲的想法,又问:“那要是朝廷来人也这么回吗?”他觉得如今大势所趋,瞻前顾后只怕对容美不利。

    用过晚膳,田甘霖躺倒在书卷椅上,开始闭目沉思。十多年前被掳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他刚刚归隐的心境又开始骚动。这样过了三日,田舜年不时地来到行署半间云,前来禀报来使吴参将的情况,说是吴参将已来半月有余,不得确信早已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还说要是主爷再不下山,他就要亲自上山。

    这分明是胁迫!可田甘霖依然还是那句现话:先等一等再说。于是一拖再拖,每日里依旧叫舜年好酒好肉地招待。这个时候,清军也派人前来监督容美的动向。田舜年又跑进行署报告:“父亲大人,朝廷也来人了!”竟是一脸的惊惶不安。

    “你都给安排好,千万不要叫他们有见面的机会!”田甘霖又叮嘱一句。

    “这个,儿子自然晓得。”田舜年的口气明显带着不满,“只是这样下去又能瞒得了多久?”他已经叫儿子炳如把大清的使者安排在一个绝密的地方,依然好酒好肉地招待。只是他担心到时候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还不如破釜沉舟赌上一把。

    “你让我再好好想想!”田甘霖依旧按住太阳穴,一脸茫然无措。

    “优柔寡断!”田舜年鼻子一哼,愤然离去。

    田甘霖再度陷入沉思之中。虽然两边他都派人暗中保护起来,不让他们有碰面的机会,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时候不是这边对他软硬兼施,就是那边对他死缠烂打,不见确信竟是不肯离去!

    这天,田舜年被父亲再次叫到行署。他见父亲一脸忧愁地按着太阳穴,唉声叹气,更是一惊。想不到几日之间父亲的头发竟白去大半,显出苍老之态。他心头不禁一酸,便轻轻唤了一声父亲。田甘霖这才若有所悟地抬起头来。

    父亲这是怎么了?看来父亲真是老了,田舜年只好摇头坐下,做出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田甘霖抿了一口茶,定了定神,才与他分析起目前的形势来:

    “如今容美和前时处境一样堪忧,清廷我们得罪不起,三藩我们同样得罪不起!就说这天子,少年老成,胸有胆略,不愧是天下一等一的明君。早在康熙八年五月,就剪除了权臣鳌拜,牢牢地掌控了朝廷,那时他才十六岁!现在基石奠定,欲图边疆,三藩不可不除!这场较量,以目前形势看,鹿死谁手,尚不分明!容美要是过早地卷入其中,只怕会做别人的替罪羊,到时候,就会两头受气,哪边都不讨好!”

    “父亲所虑极是!”舜年不无赞同,“清军一时间顾及不暇,还不会对我容美造成什么威胁,可以巧舌敷衍。只是吴三桂已联合三藩共同起事,来势汹涌,容美不可不防!”

    “你就明说了吧,看如何防范才是。”

    “一是消极防御,一是积极应对。”田舜年早已胸有成竹。“从消极方面讲,就是与吴三桂若即若离;从积极方面讲,就是与吴三桂联合起来,共同抗清!”

    “要是吴三桂败了呢?”田甘霖冷冷地反问一句。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个结果,但这个结果在他看来迟早会发生。

    “那就是天意了,非人力所能强求!”见无法说服父亲,田舜年一脸无奈。“不过,要是吴三桂再次进入容美,烧杀抢掠,又将生灵涂炭!”

    “目前,这也只能是个权宜之计!”田甘霖一锤定音。他知道儿子的态度是亲吴,但如今亲吴也不是上上之策,还得等等再说。他便没有采纳儿子的建议,只将清军使者悄悄打发走了,说是支持大清的信心决不动摇、始终不变!

    回过头来,田甘霖就不得不考虑儿子的建议了:万一吴三桂进入容美又该怎么办?这时候,宋生再次前来求见,他也只好让宋生进来。他知道宋生是个主战派,是积极主张反清复明的。可在自己尚没有一点主张之时,他不想与任何一派死党联手!他知道,对于那帮明末遗臣来说,反清复明的宗旨始终不会改变。更让人担忧的是,他们依旧在纠集各方力量,准备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宋生不正是作为代表前来试探、游说了吗?

    一见宋生,田甘霖忙请他坐,吩咐上茶。宋生却一揖落座,接过宫人递过来的茶杯,轻轻揭开茶盖,荡着茶水,不时地瞥望土司一眼。

    土司也望宋生。只见宋生目光如电,两眼充血,义愤填膺,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难道又是前来兴师问罪的不成?”他又想起了文相国,想起文相国闻听南明投降清廷时的失意与崩溃,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无奈与绝望!如今要是自己也一口回绝,断绝了宋生的念想,他又将作何感想?是不是也会如文相国那般绝望之至、最后乘鹤而去?

    田甘霖不无担忧,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只得用请罪的口吻说:“先生多次前来,我都抽不开身,还望先生多多见谅才是!”

    “只是这等大好时机,文相国再也看不到了,所以宋生悲伤至此!”

    田甘霖将手一挥,示意宫人们出去。这才问:“先生高瞻远瞩,你看眼下时局如何?”

    宋生抿一口茶,不慌不忙道:“主爷应该比我更了解天下局势。不过主爷既已问起,宋某也说说自己的看法。”他清了清嗓子,顿了顿说:“承蒙主爷这么些年盛情款待,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如今天下大局未定,四处烽烟,现南边已借得东风,正所谓燎原之势,势如破竹,一日千里!依我看,这局势正如诸葛孔明借得东风,是火烧赤壁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还望主爷速速决断,早作准备!再说自古开国功臣,都是识时务的俊杰,应运而生、应势而起,因此大丈夫行事,就讲刚毅果断,迟则生变!不知主爷以为如何?”

    “要是那吴三桂失败了又怎么办?容美又将何去何从?”田甘霖委婉地说。

    “这、这怎么可能!”宋生急红了脖子,一时嗫嚅起来。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田甘霖没有把话说死,他担心的正是这个!

    “这清廷乃是胡虏,占我中原,灭我华夏,百姓无不恨之!今吴三桂起事,豪杰无不响应,大事岂可不成?”宋生自有他的理论,“要是都委曲求全,甘为奴才,又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文天祥不是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吗?即使大事不成,舍身取义可也!”

    “先生说的不错,可是作为一个土司,考虑的不应只是自己的名节,还有一方百姓!”他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担忧,“失节事小,容美的未来才是大呀!”

    “那主爷的意思是……”宋生欲言又止。

    “我想静观其变,再作决策!”田甘霖开门见山,坦诚相见。

    “只怕过了这一村,就再没这一店了!”宋生依然据理力争。

    “不可操之过急!”他一锤定音,不让宋生再有任何可乘之机。

    “只是,不知主爷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吴三桂?”

    “我当然是不相信吴三桂了,”田甘霖洒然而笑,“他难道真能举起这面反清复明的大旗吗?他可是根墙头草!过去,他先背叛前明,再叛李自成,今又背叛大清,谁知这反复无常的小人,到时候又会不会变节呢?以我看,与此等小人为谋,无疑与虎谋皮、与狼共舞,不可不防!”

    也罢!见主爷如此说来,宋生再无话可说,只得喟叹一声:“既如此,宋某再说无益!还望主爷多多保重才是!宋生告辞!”遂拱手作别。

    “先生慢走!”田甘霖送到门口,望着宋生日渐佝偻的背影,不觉一声唏嘘。但是好好想想宋生这话,他反觉如今的情形不太好了,因为宋生反清复明的意志决不会动摇,那么他势必在各处宣传反清复明的言论,蛊惑人心!这样一来,就会促使主战派蠢蠢欲动,一旦联起手来,就会坏了自己大事!为此在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之际,他忧思成疾、病倒在床。这时候,五峰司张彤昭、水浕司唐继勋、石梁司唐公廉也先后来到司城,陈述大清局势已定、万众归心,请求他别再犹豫。说是吴三桂一条泥鳅,将难以翻起大浪,千万不可让容美再误入歧途,等等。田甘霖见三司想法正和他意,便不顾病体,设下家宴,盛情地款待一番。

    消息立即传到儿子田舜年耳里。他怕几个将父亲引入歧途,使容美再遭洗劫,便立即召集主战派向管家和宋生等一同商议,看如何才能迫使父亲的意志转变。向管家首先说:“彼可取而代之!”

    “不可!”宋生立即反驳,“大敌当前岂可内讧?还是团结为上!”

    “团结团结,现在是各怀鬼胎,你想如何团结?”向管家十分懊恼。那时候他得了吴参将的诸多好处,自然不想这一计划落空,说话也就有所不逊:“哼,团结又顶个屁用!如今都火烧眉毛了,临时抱佛脚还来得及吗?”

    宋生自知向管家的想法,也冷笑道:“自古内讧都是兵家大忌!这同室操戈、自相残杀,是自己在替自己掘墓!我以为,万万不可!”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向管家也不想与之争辩下去,只顾说自己的,“可是张彤昭、唐继勋、唐公廉这几个老不死的又会听我们的吗?主爷自己现在都没了主意,他们又知道个屁!以我看,还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把他们先关起来,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田舜年摆手:“只怕我父亲不许,反倒打草惊蛇,对大局不利!”

    “那可怎生是好?”向管家焦急万分。

    “以我看,当初就不该把主爷请下山!”宋生叹了一口气。

    “现在还说这个有屁用,得想办法应付眼前的局面才是!”向管家不嗤。

    “大不了我们再把主爷送上山,”宋生突然提出这个建议,“如此一来,大公子便可以大权在握,先斩后奏!”

    “只怕他现在再也不肯上山!你当他真是一心向佛?我看未必!”向管家点了他妹夫真脉。他太熟悉这个人了。

    “那如何是好?”宋生黔驴技穷,只恨自己一把老骨头,不能披挂上阵。

    田舜年一时又哪有良策?见俩人意见难以统一,只好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在这时,吴三桂挥师北伐,所向披靡,入四川、下湖南,在衡阳称帝。而弹丸之地的容美,正处于其势力的包围之内,又怎能避其锋芒?无奈之下,田甘霖只好接受吴三桂授予的“容美路都统承恩伯”封号。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感到自己已经年老体衰,心力交瘁,便把军政事务交给长子舜年,自己则上紫山文殊寺参禅去了。

    这一年正是公元1675年,康熙十四年。

    那时候田甘霖人在山上,依然心系四处烽烟,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了。这一日,又听说儿子要将不听话的五峰张氏、水浕唐氏、石梁唐氏一并灭掉,他不禁大骂一声:“孽子!”竟吐出一口鲜血……

    2

    田舜年得报,立刻骑马赶上山来。他生怕父亲在外落气,进不得堂屋,就想将父亲尽快接回司城。只是他后悔莫及,因为导致其父病情加重的直接原因,就因为他想要灭掉属下三司。其实他也只是这么放放风而已,想震慑一下那些不听话的小土司,没承想竟触及到了父亲的命根子。那时候内忧外患,毕竟还不是同室操戈的时候,而且他也感到要是父亲不在,自己就像少了根主心骨,一切都不免会乱套,他又岂能不心急如焚?

    回到司城,田甘霖就不行了,他立即把一家子叫到身边交代后事,最后又让舜年一人留在房内,面授机密。田舜年知道父亲快要落气,便把纹帐掀开,将父亲抱在自己胸前,哽咽着聆听父亲最后的叮嘱:“你既已袭职,务必记住三件事:一是不要怠慢了梯玛天赐,因为他是容美的梯玛,是个明人……二是要小心……小心茶水……三是要……要……”话音未落,头便歪了过去。

    “爹!”田舜年大哭,他希望父亲把话说完,可是父亲却再也没有醒来了。

    听见哭声,田家人都涌进屋来大哭。见舜年抱着父亲已经接到了地气,哭过一阵就开始替父亲梳洗。田舜年叫儿子炳如先到水井取了一罐子井水,烧热,倒进盆里,他和兄弟庆年则拿起湿手帕在父亲胸前抹了三下,又在父亲后背抹了三下,就算是为父亲洗了个澡。这时候,他的泪水还在簌簌直往下流,就在给父亲穿寿衣寿鞋的时候,他手还在不停地颤抖。那一年,父亲六十有三,他用白线为父亲一岁一根地缠好腰带后,又把父亲放在了六尺长的提尸布上。

    这时四个年长的族人,轻轻把土司提上门板,让他下了柳床。一行人就抱起床铺草到九龙桥的十字路口去烧。又烧了三斤六两钱纸,把三斤烧成一堆,把六两烧成一堆,然后分开包好,放入棺木之中。灵堂设在南院。做好了鸡鸣枕后,几个人便把尸体从柳床抬起,小心翼翼地放入棺中。田舜年这时他在父亲手中放上一条毛巾,在父亲脸面盖上个小手帕,再在父亲身上盖上一床厚厚的寿被,才哀伤地退了出来。

    挽幛高挂,哀声依然。望着灵堂大门上“当大事”三个大字,田舜年突觉自己长大了,是到该当大事的时候了。

    这一年,田舜年完全地控制了土司之境,再无后顾之忧,就准备厚葬父亲了。特别是他还想将父母合葬在一起,以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可是这个想法刚一出口,立即引起了大家一致反对。田舜年才不去管这些,他要向管家务必办理好此事,不得有误。口气之决绝,似乎没有一点商量、回旋的余地。

    向管家自然不赞成再给覃氏动土,因为每次给覃氏动土都会引起一场灾难。再说,这几年容美大兴土木,百废待兴,库银已经不多。更何况天下又不太平,万一动起刀兵,到时缺斤少两,又将如何是好?所以,向管家就悄悄来到各个寺庙,把自己的想法说与几位高僧,要他们务必想办法阻止新土司再干蠢事!

    智靖和尚、餐霞子、沈道士向来惧怕向家势力。他大儿向日芳那时已升任管大旗鼓,哪个又敢招惹?可又担心田舜年上任伊始,金口玉言、不可更改,真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这一天,三人聚在一起,思来想去,总觉得还不到他们出面的时候。毕竟他们方外之人,人微言轻。一阵商议,也便想到了梯玛天赐。毕竟天赐是田家人,由他出马才名正言顺。

    天赐那时在朝门口做“化身”,手中拿着个长烟袋,正被死者的家属一拖一送。他在唱:“我的崽呀,你不要拖,我过完了阳世的生活。竹子一年长一个节子,月季一月开一次花朵;人生七十该去了,少在世间受折磨。我的崽啊,你不要拖,你不要拖……”

    等天赐做完化身,几个人才把他叫到一边,将田舜年想要合葬动土有可能触犯天煞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天赐不知几位高僧是在推诿,也就跟着他们径直来到行署。

    田舜年诸事安排完毕,就披麻戴孝,准备守灵。刚刚靠在书卷椅上,一行人就进来了,他忙请各位上座。可未等坐下,天赐就开了口:

    “主爷,有一件大事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不知可否?”

    “但说无妨!”田舜年以为是关于法事的事,没有犹豫便应承下来。

    “合葬能不能再行考虑考虑?”天赐不无忧虑,晓以利害。“因为三婶每迁葬一次,容美就会遭一次洗劫,要是再行动土……”见土司的脸渐渐木青起来,他便没好把话继续说下去。

    智靖和尚赶紧打圆场:“主爷有所不知,我们几个夜观天象,见天地间煞气过剩,九日后乃是大葬之日,却有阴阳冲撞之象,所以前来禀报。”

    餐霞子和沈道士也连忙附和着说是。

    田舜年就不高兴了。本来他是想取得几位高人的支持,不承想几位反倒从中作梗,心里便极不痛快,只因碍于几位高僧的面子,他也只好说等一等再说。这才感到,凡事都不像自己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仿佛四处都有荆棘、四处都有羁绊。心想这容美的天下,似乎也不是他土司一个人的天下。

    3

    第二天一早,田舜年和地理先生就上紫草山看地来了。

    正值深秋,秋老虎时节,时暴时热,使得人畜都烦躁不安、心绪不宁。幸好容米洞顶一年四季都有冰冻,拖了几坨百十斤重的冰坨放在灵堂,里面竟少了许多暑气。传说当年容美贵妃在皇帝面前说自己肌肤如此润滑,就是因为得到了容美洞冰雪的滋润。这就激起了皇帝的兴趣,说非要把容美的冰运到皇宫来看看不可,看容美贵妃到底是不是在说谎。没承想运来的冰过了十多日还有水桶般大小,足可见蛮乡之女的纯朴与厚道,就越发地宠爱有加。想不到如今父亲也享受到这天地之灵气聚结的寒冰,想来定是父亲的虔心感动了上苍的缘故。但是,当他们来到紫草山的时候,却是酷热无比。虽有宫人一路抬着冰块,打着阳伞,还是无法驱赶走这炎炎暑气。一上山,白马就大口大口地喘粗气。这是一匹纯种的白马,没有杂色,是他亲手喂养大的,跟随他已有三载。从年龄上看,还算得上一匹小马,但个子高大威武,被称作容美第一骏马。田舜年也便给它取名为“白龙”。此时白龙一上山冈,就长嘶一声,令大家莫名其妙,几个不觉茫然四顾。

    正在这时,一团乌云从西天飞来,在紫草山上空凝聚,顿时闪电雷鸣,下起一场暴雨。他们躲了一阵,望云兴叹,不想白龙长嘶一声,那暴雨就不下了。又一阵,竟吹来一阵大风,将那乌云吹走。空气顿时变得凉爽起来。田舜年觉得这是一匹神马,好不高兴,他鞭子一挥,“驾”的一声,就准备上山。可是白龙马长嘶一声,竟扬蹄不前。田舜年颇为纳闷,再挥一鞭,白龙马又是一声长嘶,依然在原地打转,竟是一动不动。田舜年生怕惹怒了天神,不敢再骑,立即下马,脸却早已吓得发白。地理先生却道:“刚才白龙马是在为主爷报信,到了祖坟地,马不敢走了。我们还是徒步上山吧。”

    原来如此!见地理先生说得在理,田舜年只好徒步上山。其实他不知道,这地理先生正是当年他伯父田沛霖火葬的那个曲先生的儿子。这个曲先生,如今想要报复土司家族,便想从地穴入手,断了田家的龙脉,以引起土司家族的内讧。因此看了几处地穴,都令田舜年不满意。曲先生遂心生一计:“其实,这紫草山就只两宗好穴。”田舜年好不高兴:“先生不妨痛快说来,不知是哪两宗好穴?”他等的正是这话。“一是莲花地,一是砚台地。”曲先生故作神秘,冷然一笑。“那先生何不带我去看!”田舜年迫不及待,赶紧催促。“可惜……都被人占了。”曲先生意味深长地一笑。“都、都被占了?”田舜年刚来的兴致倏地落下,心里委实不太高兴。

    曲先生就仔细说起来:“这砚台地,是被已故土司你爷爷田玄占了,可惜那方好穴被掘,走了地气。要是下葬时辰稍稍提前一点,也就可以躲过此劫。”他依旧装出一脸的神秘,侃侃而谈:“另一个莲花地,却被梅朵占了。那莲花可谓并蒂莲花,只可惜埋的是一个女性,不可得天地之阴阳和谐!唉,要是……”

    “要是什么?先生只管说来!”田舜年等待不及,立即打断话问:“你看能不能掘了,把我父母迁葬这里?”

    “不可!”曲先生摇头,“地只能葬一次。地气是一掘就会散的。但从龙脉来看,地穴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能够显现出来,也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所以堪舆界有句俗话叫:‘望势寻龙易,须知点穴难’!这吉地只有点到了正穴,才能得到全气、真气、灵气!就说这砚台地和莲花地吧,为何田氏祖先没去埋?那是因为这两宗地当时还没有形成,一时间看不出来。如今去看这山,因为有了这两座坟墓,也便形成了一宗好地。”

    “先生不妨明示!”见地理先生说得有几分道理,田舜年这才释然。

    “地好是好,却有一缺陷,就是对子孙后代的女性有冲撞。”他故弄玄虚。

    “可解么?到底是什么地?先生不妨痛快说来!”田舜年心下一动。

    “不可解!因为这是一宗美女晒羞地!”曲先生就指给他看,“主爷请看,这一穴不正好在那羞处么?它既可荫子,又主富贵,但缺陷就是富贵生淫欲,只怕女子当中今后会出些丑闻,男子则如冲天之鹤,一飞冲天,平步青云!”

    “果真是宗好地!”田舜年一脸堆满笑意,“那敢问曲先生,能够合葬么?”

    “要是合葬的话,就只有葬在莲花地了。可惜他们不是夫妻,要是夫妻,那就得阴阳之合、天地之灵了!”曲先生不禁摇头扼腕叹息。

    “可惜可惜!”田舜年喟然一声哀叹。他想这一切都怪那个二叔多事,不然他家就得了一宗好穴。但见事已至此,如今一切都无法更改,也只好打消这合葬的念头,但对梯玛母亲梅朵,就更是耿耿于怀。于是下得山来,他的心情自是好了许多。再布置一番,就开始守灵。刚到黄昏,不想吴三桂的信使吴参将赶来了,各地土司也都赶来了。一时间,司城竟是比过年时都还要热闹。

    灵堂这时已经布置停当,灵屋摆在了棺前,横批是:逍遥宫。对联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灵门口左金童,右玉女。田舜年感到,这一切都符合父亲生前的喜好,才略为放心。

    大葬前一天,夜里开始跳丧,田舜年稍稍抽回身来,伸一伸早已麻木的四肢。因为大葬那天,将是孝子们最难过的一天。梯玛要在前“开路”。还要散花解结。孝男孝女都要跪在灵柩前尽孝道。而田舜年和兄弟庆年跪在最前,还要听道士们唱三十六解词,解去他父亲生前所有的罪孽。这样忙乎一整夜,田舜年感到腰酸背痛,两眼发花,但他还是支撑着,带着王三麻子等人跟着道士到墓穴地去挖井。田舜年先挖三锄,每挖一锄都要喊一声“爹!”然后再由王三麻子等人去挖。他便亟亟地赶了回来。

    辞灵了,哭声再一次响起。顿时炮火连天,锣鼓齐鸣。雄鸡绑在了棺罩之上,灵柩已抬上了肩。田舜年这时抱着灵牌在棺前引路,一碰上艰险的地方所有的孝男孝女都要跪下。他便喊:“爹呀!您老一路走好!”灵柩于是再次抬走,哭声又哀哀地响起来。

    一路上,土民们都用稻草点着火把在为土司照亮。当棺材抬到墓穴边的时候,天已大亮。这时井已挖好。天赐用芝麻杆热了井后,又在井内画了八卦撒了朱砂。待接上了地气,又将雄鸡冠子咬破,淋了一周的血,棺木就慢慢地落井了。炮竹这时又响起来。田舜年立在棺木上,拿着挖锄,挖一锄便喊一声:“爹啊!”再挖一锄,再喊一声:“爹走好!”又挖一锄,又喊一声:“爹走好呀!”

    天赐就开始摇头晃脑地唱起来:“主人呵,你走吧,走吧,阴阳世间也有鸡鸣,阴阳世界也有五谷生,阴阳世界也有返老还童城。走吧,走吧!你走了就不要回来,那边多么自由自在,你走吧,走吧,走吧!思念时,变只鸟儿飞回来。该走的,让他走,该去的,让他去,不回还,不回还,哭也何必!痛也何必!有分有合才自然,才自然!”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土司的坟茔便一点一点地垒了起来。

    三早过后,田舜年带着族人来坟上收魂。山雾还没有散开,紫草山隐隐约约只见浅浅的轮廓。路边的草木依旧悬挂着水滴,晶莹地闪烁着。这时,一只只蜻蜓挂在枯枝上,全都收敛了薄羽,在晨风中摇曳。晨蝉也不再聒噪,贴在柳枝上,蝉蜕的空壳也如露珠般透明,仿佛在招展又一出生死循环。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晨鸦的凄唳,遥遥地响过空谷,在山冈上回荡。一上坟岗,老远便见一个背影还在那里“送火”。

    那会是谁呢?来到坟头,见是宋生,田舜年摇了摇头。见他一头露水,不禁叹了一声。但田舜年并没有惊动宋生。他在坟上收了一只小红蜘蛛后,便小心翼翼地放进纸筒里。那是他父亲的灵魂。

    待扫墓完毕,田舜年就来拉宋生,要往回走。宋生却忽地跪下,悲伤地说:“主爷,我再也不想住司城了!我想在这里给少傅公筑庐守灵!”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宋老先生请起!快快请起!”田舜年赶紧上前拉他。宋生就是不肯起来,依旧倔强地说:“主爷答应了我,我才起来!”

    “好好!你先起来!我便答应你!”田舜年已是感激涕零、柔肠寸断。这时候,见宋生依然不肯起来,他也跪了下去,开始呜咽失声。

    白龙马就走上前来,舔了舔他俩紧勾的手。一滴热泪轻轻地滑落在他们手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