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封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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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场冬雪过后,又是春寒料峭,容美大地冰封一片。伫立在行署半间云的土司田舜年,这时从萌芽的柳枝间,还是看到了一片悄然复苏的绿意——又一个春天悄然来临。

    这是公元1675年,亦即康熙十四年。三十六岁的田舜年一登上土司之位,就开始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目前,他急需解决的问题,就是取得吴参将的信任,继续在吴三桂与大清之间周旋,以免掘墓鞭尸的悲剧重演。可是水浕、五峰、石梁三司不服征调,使得他在吴参将面前颜面尽失——该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这天一早,田舜年登临半间云,突发奇想,便命干办舍人带着筷子骑着骏马朝土碧寨、细柳城方向奔去,他则和吴参将在行署半间云用餐。只一顿饭工夫,土民们就全副武装,跨着骏马赶到校场,排好队形,鸦雀无声地伫立着,等待检阅。甬道上,吴参将神色严肃地跟随田舜年走向检阅台,一阵扬尘的味道扑鼻而来。吴参将知道,土兵征调若以筷子作为标记,那么一顿饭工夫就得集中;若以扫帚作为标记,那么就将全体扫地出门。这是一支兵农合一的队伍,有事打仗无事种田。而土司之境土地大多为土司所有,土民除了耕种自家零星的地块外,都靠耕种土司的土地为生。但是土民耕种土地不需交租、交税,只需服劳役、兵役。由于不需交租,家中多有存粮,出兵打仗便无后顾之忧,都绝对地服从土司命令。吴参将却没有料到,只一顿饭工夫,校场就集合了千余土兵,个个威武雄壮、杀气腾腾。试想这样一支纪律严明、行动迅速的队伍,又岂能随便强行征调?遂拱手笑道:“主爷用兵,果然名不虚传!可钦可佩!”

    “想当年,倭寇猖獗,我容美、永顺、保靖几大土兵,为报效朝廷,赶去东南沿海抗倭,时间多么紧迫,居然连年夜饭都吃不上,只好提前一天过年!……你想朝廷有令,误期当斩,能不快吗?”田舜年拱手作答。

    吴参将颔首:“土兵为国效力是个传统,前有战国时期的巴蔓子将军,后有明代抗倭的将领彭荩臣、彭明辅、彭翼南,建立了东南第一战功,痛击倭寇嚣张气焰!特别是世祖田世爵,以六十三岁高龄从征,不幸卒于芜湖军中,但英雄气概日月可鉴!九峰老弟,还望你发扬传统,精忠报国!”吴三桂起事打的就是反清复明的旗号。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田舜年嘴上应和,心里却想:自己背叛大清,实乃情非得已,因为小小容美,一个弹丸之地,处在吴三桂大军的包围之中,根本不堪一击。而大清又处多事之秋,自顾不暇,他归顺大周也只是权宜之计。然而这一点,三司之人并不知道,于是从中作梗,险些坏了自己大事。他不得不加以惩戒、以正视听,不然容美就将政令不通、四分五裂。走上检阅台,他环视一周,便一声喝道:

    “当今世界,北虏当道,群雄并起!吴帅起兵云南,所向披靡,四方响应,我容美也当顺应潮流,揭竿而起!今日校场点兵,烦请参将大人亲自检阅!阅兵——开始!”

    旗长小旗一挥,土兵就闪出一列队形。吴参将捻须而笑,黑眼珠滴溜溜一转,不住地点头赞许。他看出这是土兵战胜倭寇时用的钩镰枪阵法:一人居前,其后三、五、七人,或三、五、九人,横列四排或五排,形如铁塔式,攻防兼备;其余士兵则立于后阵,战斗时呐喊助威,前列阵亡,后排逐列进补,使得战斗序列始终不变。看到这种严密的战斗组织和巧妙的阵法,他就越发想利用这支队伍了。因为容美不仅是挺进中原的大后方,也是进入西蜀巴渝的咽喉之地。田舜年却笑问:“参将大人,不知有何见教?”

    “下官岂敢班门弄斧?”吴参将心悦诚服,“想当年,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谭纶的鸳鸯阵法,就得源于此钩镰枪阵法。如此名阵,不才少读兵书,也略知一二,又岂敢妄加评论?”

    田舜年冷然一笑,自鸣得意。这时红日东升,晨雾消散,八部大王的神像在日光中显得更是威风凛凛。吴参将问土司,这八部大王是历史人物,还是传说中的英雄?田舜年往那边一指。只见一座高大的石碑矗立在石香炉旁,高约丈余,上漆朱红大字,熠熠生耀。吴参将遂疾步走到香炉旁,仔细地看起来:

    盖闻神威赫矣,千秋顶祀之瞻,庙貌巍峨百世,此皆生而为英,死而为灵也;弘仰献之重,唯我爵主,昔乎振乎华夏!

    “果真历史风流人物!可敬可佩!”吴参将捻须而笑,“看来,主爷也必将成为此等英雄人物!”

    “吴大人过奖!过奖!”田舜年抱拳谢过。他想用此故事来表明自己造反实非本意。自然,更深一层的意思在于:提醒参将大人,叫吴帅千万不要把容美逼向死境,不然难免鱼死网破!

    吴参将佯装不知,只一个劲地打哈哈。但见校场上尘土飞扬,旌旗招展,一道道光芒从天扫射而下,刀光剑影在呐喊声中闪烁,顿时地动山摇,天旋地转,卷起一阵阵旋风。这旋风就从上午刮到日中,从日中刮到下午,直把个天地也刮黑暗下来。吴参将大喜,心想有此土兵作后盾,吴帅大事成也!

    2

    天刚放晴,田舜年就准备带容美土兵上山赶仗。表面上看,这一行动有些做戏的成分,暗地里他却有着自己的打算:一是震慑吴参将,让他不敢对容美轻举妄动;二是想借此机会,尽早结束容美土司不能掌控几大属司的被动局面。但是这一绝密计划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那时司境还没有完全被他掌控。他只能按计划一步步地暗中去实施。

    检阅刚过,第二天一早,吴参将便带着随从跟随田舜年一并朝平山进发。平山山高路险,土民的战马如履平地,吴参将一行却举步维艰。刚一进山,就听见林中虎啸狼嚎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吴参将的战马受惊嘶鸣,顿时停止不前,人马几欲跌倒。田舜年见状,哈哈大笑:“参将大人,明儿回去本王就给你挑十匹好马!你们的战马不习惯走山路,小心跌跤!到时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无法向吴帅交代!还望参将大人多多保重!”

    “多谢主爷提醒!”吴参将尴尬地笑笑,“还是容美的战马好,走山路也如履平川!如若我军人人皆有此宝马,直捣黄龙便指日可待!”他话绵里藏针、暗藏机锋,心想你容美应该多多提供战马以资前方,区区几匹又岂在本王话下?但他也知道田舜年是在提醒自己——即便吴帅亲率大军来剿也不一定得逞!因此吴帅担心田舜年长有反骨,生怕大周到时腹背受敌,便明确地告之于他:目前大周还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对付田舜年,他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稳住容美,为我所用,确保后方平定。甚至还指出,即便田舜年脚踏两只船、心存二意,也不要轻举妄动,避免容美完全地倒向大清一边!

    面对这种局面,田舜年却不想给吴参将留下任何把柄,见面礼自然是要给的,便说:“容美也无他,宝马有的是,参将大人尽管放心!本王将举容美之力筹措良马,吴大人要多少匹,我容美就给多少匹!”心里却想:我容美少出人多出马,也可敷衍过去了吧。

    “吴帅真是慧眼识珠,没有看错人!下官也可高枕无忧!下官这就替吴帅先行谢过!”他忙鞠一躬。田舜年不以为意。吴参将一声笑过,但见雾霭密林深处,赶猎的百余人全都停下来,他不明所以,便问主爷那是干什么?怎么全都停下了?他担心前面是不是遭遇了三司埋伏。一开始他还以为,田舜年告诉自己去围猎,是对付属下三司的一种幽默用语。田舜年却说是敬猎神!

    敬猎神?吴参将也催马跟上。只见老猎手梅比已经把“梅嫦娘娘”的神像放入土地庙中,给猎神竖起一根赶山鞭,摆上三个糯米粑粑和一块猪头肉,三炷香,几张钱纸,随即又率领众人给梅嫦娘娘三作揖、三叩首,接着朗声念道:“梅嫦娘娘在上,弟子进山赶仗,祈求神灵帮忙,保佑莫打空枪,赶得猎物归来,再敬梅嫦娘娘!”众人也一同应和:“敬梅嫦娘娘喽!”顿时山鸣谷应。

    吴参将见如此兴师动众,问不敬猎神不行么?田舜年朗然一笑,说不敬猎神就会出事,出门赶仗就会打空手!这是土民打猎祖传的规矩,违反不得的!

    吴参将将信将疑,以为迷信,类似法术、妖道一类,不以为意。进得山来,只见猎手们在一片呼喝声中四散开去,不一会两只如锦的花斑虎就被赶出来:它们在林子里不停地闪现穿梭,忽东忽西,吼叫声便从四面八方嗷嗷响起。花斑虎突然一闪,吴参将的枣红马就惊蹄而起,直直地朝着悬崖绝壁猛冲而去。见势不好,立在一旁的邓壶川急忙抓起帕子一挥,将吴参将从那马上倏地提溜起来。轰的一声,枣红马纵身一跃,坠下几百丈深的悬崖。天!众人大惊失色,都一齐赶过来,扶起摔在地上的吴参将,见其并无大碍,又哈哈大笑起来。

    吴参将一脸苍白,尴尬至极,他立起身来往悬崖下偷望一眼,但见万丈绝壁,深不见底,涧声不闻,遂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真是好险!若坠下去,吾性命休矣!”回过头来,见救自己的乃是一少年:面白无须,眉如卧蚕,宽面大耳,虎虎生威。大感意外,不觉长叹:“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到时候,我一定在吴王爷面前多多保举保举!”

    “多谢参将大人提携!”田舜年谢过,就叫来壶川,见过吴参将吴大人。

    “下官见过参将大人!”邓壶川双手抱拳,低头谢过,不卑不亢。

    吴参将便上前一步,拍了拍邓壶川的肩,笑道:“主爷要是舍得,下官倒是有个提议,不如让小英雄去吴帅帐前效力,前途将不可限量!”

    “多谢参将大人!”邓壶川望一眼姐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多谢吴大人关照内弟!只是壶川这一走,本王后院就要起火喽!”

    “不知主爷此话怎讲?”吴参将一脸不快,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线,心里却道,不识抬举!

    “参将大人有所不知,壶川他姐最心疼这个兄弟了,而我岳父大人,也就是邓旗鼓邓大人,当年骑马不慎失足,乘鹤西去,已成千古之恨!邓家就把这公子看得比天还重!要是我再放他走,他姐还不跟我闹翻天?所以这个恐怕不成!”田舜年分明知道,这是大周想把壶川拘为人质。当初三藩王的儿子在京城当额驸,不就是去做人质的吗?先前,吴参将就想让他的儿子炳如去,被他断然回绝,想不到如今此人又打起了内弟壶川的鬼主意,真真是可恶之极!

    “原来如此!”吴参将尴尬一笑,“可惜可惜!要是小英雄能有机会再多些历练,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定然会是一位封疆大吏!”

    “多谢参将大人理解成全!”田舜年谢过,一声大笑。听说几十个人围住了一只老虎,大家都吆喝着赶过去。远远地,只见林子深处,两只花斑虎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斑斓的影子在林间闪烁。猎狗们则在老虎身边不断地扑腾、撕咬,两只老虎反而不再退缩,而是迎上去。阳光这时从密叶间透下,映得地上一片斑斓。一只花斑虎就陷入了土民的钩镰枪阵中,另一只则跳上那块居高临下的岩石之上。那岩石高大嶙峋,缠绕着青青的藤蔓,就仿佛龇牙咧嘴、走投无路的老虎模样,狰狞地展现在土民面前。这就是传说中的白虎石!传说这石头乃是白虎骨骸所化。土兵们再也不敢上前,只见那群猎狗“哧”的一声,一齐串上前去。老虎也“呼”的一声,一跃而起,凌空飞去。猎狗们又迅速地掉转头来,汪汪直叫,一个个又朝着老虎后背猛扑而去。老虎忽地转身纵身一跃,又返回那岩石之上。如是反复,猎狗们一次次的扑空,一个个恼羞成怒,又都放肆地咆哮。吠声于是一浪高过一浪,只差将老虎的咆哮声也给淹没。然而老虎就是老虎,即便被围困,依然虎威不倒,张开血盆大口,对着猎狗们放肆地咆哮:嗷呜——嗷呜——猎狗们一时被震得双耳发木,再不冷静,又开始连续不断地进攻、进攻,就仿佛一团团鬼影骤然而至。这时候,那只狂傲不羁的老虎被一口咬到,它则猛地反口一咬,也将那只猎狗的皮肉撕下一块!于是猎狗的惨叫声,和着老虎的咆哮声便在山谷间一同久久回响,声震林壑,直入云霄。另一只老虎也猛地扑过来,一身的花斑早已染成鲜红色。但见不敌众猎狗,它又大嚎一声,朝着悬崖一跃而去……另一只也一跃而去……“天啊!”吴参将大惊失色,居然不敢相信这里的老虎也是这般的威猛、这般的刚烈!

    “虎跳崖了!虎跳崖了!”土兵们呼喊起来,立即解下头上的长帕,接成长长的绳子朝悬崖吊去。日光如虹,映照在黑白相间的悬崖之上,一片辉煌。刚刚落入树梢的鸟儿,又扑棱棱地惊飞而起。一会儿,一只摔死的花斑虎被拉上来,另一只却不见了踪影。田舜年不禁哈哈大笑:“参将大人,你看,今天要不是祭了猎神,你就回不去喽!”

    “真是神了!真是神了!”吴参将羞得满脸通红,连忙作揖,“下官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还有比这更神秘的呢!”田舜年笑道,“参将大人不妨多住几日,再见识见识,到时候,也好替我容美在吴帅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吴参将心悦诚服,钦佩之至。“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到容美,便不知土兵之虎威!只是,武陵土司要是都有主爷这般开明、深明大义,吴王爷又何愁大事不成?”

    “参将大人过奖!过奖!”田舜年抱拳谢过,却又面带冷笑。吴参将佯装没有看见,一改平日的傲慢之态,开始毕恭毕敬。

    3

    司城土兵大练武的消息这天立即传入三属司耳中,他们也以扫帚为令,迅速将士兵集结起来。可是直到第二天微明,还不见田舜年带兵前来攻打。这样又守一日,方知田舜年带着士兵赶仗,并非偷袭属下三司。直到土司将土兵解散回家,三司又才将士兵遣散。其实这一切,田舜年早已了如指掌。他这样做,为的就是麻痹三司、准备乘虚而入。

    日子一晃就到了腊月,土民们开始忙年。这天,田舜年突然命令干办舍人又带着筷子传令下去,只一顿饭工夫,校场上就集中了两千土兵。田舜年于是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地走上检阅台,冷冷地横扫一眼:

    “众将听令:水浕、五峰、石梁三司不服征调,与本爵爷作对!本爵爷宽其能悔过自新,可其不知改悔!今日我大军欲征服水浕、五峰、石梁三司,直捣黄龙!”

    “直捣黄龙!直捣黄龙!”土兵一阵欢呼,山呼海啸,山鸣谷应。

    田舜年大手一挥:“三军听令:管大旗鼓向日芳带一营直扑五峰,中军旗鼓田庆年带一营直捣水浕,如有反抗,杀无赦!”他则带领一营直驱石梁司城而来。

    兵贵神速!各个关隘早已被田舜年派人严密把守,就是有细作密报这时也已来不及。当田舜年带着士兵赶到石梁的时候,守关士兵一见是主爷前来,没经通报就主动打开了山门。田舜年没动一刀一枪就扑到了石梁司城。

    已近黄昏,炊烟缭缭升起,与晚霞交织在天空之中,就像彩色的绸带袅袅飘摇在山寨上空。家狗也朝着天空不时地狂吠几声,给沉睡的山寨平添了几分幽静与生气。当田舜年赶到司城下时,正好晚霞染红了天空,就像一片血光涂抹在司城之上。这时,石梁土司唐公廉伫立在城楼之上,就仿佛一只血染的山鹰,怒目而视。田舜年立即催马上前,马鞭一指,大声问道:“唐公别来无恙?”

    “主爷驱大军来此,意欲何为?”唐公廉没有正面回答,只冷冷地反问。

    “听说唐公近来老眼昏花,鼠目寸光,本爵爷特请名医前来给唐公医眼,别无他意!”

    “主爷差矣!”唐公廉凛然大笑,“老夫虽然老眼昏花,但还不至于不顾大局,不识大体!今天下已定,主爷又何必助纣为虐、以卵击石,白白牺牲我等子民?主爷可要三思!”其实先前田既霖在位之时,他也曾投靠夔东十三家想要反清复明,哪知这群残匪不堪一击,他只好改弦更张,投靠大清。如今吴三桂起事又跟当初南明、大顺残余有何区别?吃一堑长一智,他再也不想与大清为敌,哪知主爷竟一叶障目!

    “那以唐公之见,又该如何去应付吴三桂?是战是和,唐公能为先锋么?”田舜年以守为攻,又将了老家伙一军。

    唐公廉也无良策,只冷冷地反问:“主爷既已成竹在胸,又何必问我一个老朽?”

    “唐公既为老朽,又何出此言?就不怕吴三桂前来征讨?”田舜年凛然大笑。

    “主爷此言差矣!”唐公廉捻须作答,“吴三桂何许人也?一叛大明,二叛大顺,三叛大清!这等反复无常、寡廉鲜耻之人,又何足与谋?昔日竖子为红颜冲冠一怒,竟不顾名节、仰人鼻息、甘为奴才;今天下一统,其又不思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竟公然造反,烧起战火,荼毒百姓!即便竖子能得一时之胜,又岂能长久?无疑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唐公谬矣!”田舜年朗声说道,“今天子令不出江北,放眼九州,四面鼓角烽烟,八方画角悲鸣,列国虎视耽耽,内外忧困不断,何谓天下一统?自古都是成则为王败则寇,天下又哪有什么道理可讲?再说乱世见忠臣,板荡识英雄,君子可欺,小人不可欺,吴三桂不为君子,万一我容美与之开战,尔等又曾想到过后果?”

    “我容美高山峡谷,出入不便,居险而守,坐观中立,岂不为上上之策?即便要打,我容美休养生息几十年,兵强马壮,他吴三桂又能奈我何?即便战死,我等也留个清白名节在人间!”

    “啊哈,打仗吾何足惧哉!战死又何足惧哉!”田舜年仰天而望,不无深情地说,“但是唐公岂不闻‘慷慨殉节易,从容赴义难’?在生死面前,我不仅要顾全大义,还要顾全容美的黎民百姓,你可知道?”

    “我看主爷是怕战之不胜吧?”唐公廉一声讥笑。

    “唐公何出此言!”田舜年不以为意,“本王自幼熟读兵书,观天象,察地理,列战阵,挥兵车,却还略知一二。今唐公虽有一腔热血,胸藏屠龙之术,却只是鼠目寸光,一叶障目,竟不识天下局势,居一危卵之地而沾沾自喜!只怕英雄也将无用武之地也!”

    “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老夫今日困于一弹丸之地,真真是无用武之地也!”唐公哀叹一声,忽然话锋一转,“可是主爷你既胸藏韬略、运筹帷幄,为何还要做一帮凶,甘愿受制于人?俨然吴三桂豢养的一条猎犬!”

    话音未落,白龙马一声嘶鸣,忽地扬蹄而起,顿时划破天空。一道道光芒从司城上空倏地消失。司城随之暗淡下来。田舜年抬眼一望,但见天怒人怨,生怕容美再度卷入战火,也只得好言相劝:“唐公,为了不涂炭生灵,再起烽烟,你还是跟本王回中府去吧!一切我们都可以好好商量!我们的目的其实一样,只是政见不同而已。”

    “主爷休要胡说!”唐公廉依然慷慨陈词、针锋相对,“你这是想把我等扣为人质!五峰、水浕是不是也被你围困了?”

    “就算是吧!”田舜年也不避讳,“唐公以为如何?是战是和,全都在你!”

    “你将会成为容美的罪人!”

    “啊哈,要是真如唐公所言,舜年愿献上项上人头,唯唐公处置便是!”

    见如此,唐公廉再无话可说,但是战是和他却没有立即回答。他还得好好想想再说。田舜年就说:“唐公,要是明日一早你还不回话,那本王就将血洗石梁!你可要想好了!”

    “天意啊!”唐公廉仰天一声长啸,颓然地退下城去。

    田舜年命令部队在司城外面驻扎,生火造饭,等待来日再唇枪舌战。他还想给唐公廉一个悔悟的机会。

    夜幕降临,月明星稀。田舜年住进了城外的关帝庙,由宫人侯有之找来的一位石梁女子前来侍寝。那唐姓女子,婷婷玉立,挪着莲步轻盈而来。一见到土司,她微微地打了个千,却见土司面无表情,一脸杀气,她又瑟瑟地发起抖来。田舜年似乎没有回过神,只叫她宽衣。她便轻解罗裙,如一尾银鱼展露在土司面前。这是石梁寨主之女,是这一地最漂亮的女人,田舜年早就听说过。有一次巡游路过,他曾暗示唐公廉让这女子侍寝,唐公廉却推说此女子年方十三,硬是没带来。田舜年很恼火,当时没好发作。这次他有备而来,已经兵临城下,便没把唐公廉放在眼里。望着这女子轻解罗裙,在闪动的烛光下摇曳,他身上的热血顿时沸腾。他就像托一片荷叶,将这尾鱼儿一把托起,轻飘飘地安放在木床上。乖乖。他将手伸过去,便开始触摸这尾银鱼的每一个鳞片,直到这尾银鱼开始呻吟,他才轻轻伏上去。可当他愉快地进入之时,却发觉没有一点儿阻力。也没见一点殷红,显然已不是处子之身,他顿时凶相毕露:“是谁要了你的初夜?快说!你个贱人!”啪的一耳光就扇了过去。“是、是土司!”小女子一嘴的鲜血。她偷看一眼,但见土司怒目圆睁、杀气腾腾,又不禁瑟缩起来。“说!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土司?”田舜年气得牙关打颤,骨节嘎嘎作响。“是、是石梁土司!”小女子说。“老东西!老匹夫!”一气之下,一脚就将她踢下了床去。

    第二天一早,当东天出现鱼肚白时,雄鸡开始啼鸣。田舜年起床。他已没有了昨日的喜色。一跨上白龙马,他便冲在离石梁司城五十丈开外,一声大喝:“唐公廉出来!”

    “主爷有什么条件,但请讲吧。”唐公廉依旧凛然无畏地伫立在城墙之上。

    “只要你跟本爵爷去中府,石梁就将安然无恙!你可听清楚了?”田舜年晓以利害。

    “要是老夫不去呢?”唐公廉昂首哈哈大笑。

    “哼,难道笼里捉猪,还由得了你个猪叫?”

    不待说完,一声凄唳倏地划破长空,天幕又渐渐地黑暗下来。唐公廉不知这是什么征兆,以为天公动怒了,就对着苍天一阵跪拜:“天老爷,是我唐某对不住子民,石梁百姓要遭殃了,你就睁开眼来看看吧!”

    “老天爷——啊!”石梁百姓也都跪下,望天而拜。

    见时机已到,田舜年准备下令攻城。就在这时,梯玛天赐突然骑着快马赶到,他亟亟念了一阵咒语,顿时乌云四散,天空又渐渐地放晴。田舜年不觉大怒:“端公,你又何必赶来多事?!”

    “念在苍生无辜的份上,你就饶了石梁的黎民百姓吧。”他说。

    “不是本王不念苍生,是那个老不死的家伙硬要与本王作对!”

    “我去说说,看我能不能劝动他!”天赐立即催马上前,“兵法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只要唐公肯归顺,总比硬拼的强!”说完,又朝城墙上的唐公廉一声高喊:“唐公,现在主爷已经兵临城下,还望唐公以百姓为念,千万不要与之争锋!”

    “端公,非我要与主爷作对,是主爷一意孤行,不以苍生为念!你想我等又何罪之有,主爷竟如此相逼?”唐公廉见有台阶可下,口气越发变得强硬。

    天赐只得进一步开导:“事已至此,唐公还是跟主爷走一趟吧,我想主爷一定会宽仁为怀、不计前嫌!石梁百姓也将会感戴于你!唐公理当从大局着想,以百姓为念,不可逞一时之强!”

    “苍天哪!”唐公廉一声大喊,顿时老泪纵横。此时他再无回天之力,只好颓然地下得城来。吱嘎一声,城门打开。一道斜阳照射下来,一行人马便徐徐地离开司城,朝着中府缓缓开去……

    4

    一入司城,田舜年就把唐家全部关押起来。无论天赐如何规劝,他再也不听。天赐气愤地走了。三天之后,三营都开拔回来。田舜年见三司的土司都一一掳来,就准备在校场祭祖。

    消息传开,向管家老婆唐氏这就赶到行署,苦苦哀求主爷念在石梁土司是她娘家大哥的面子上,饶过他们一命。田舜年只是冷冷地道:“他们公然反对本爵爷,岂可饶恕?如若饶恕他们本王今后岂能安坐土司之位?婶子应以大局为重,不可多言才是!”

    “主爷,你大恩大德,你就给他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我求你了!”唐氏忽地跪了下去。

    “我说婶子,你还是下去吧。这次谁来求情都没用,明天就要用他们的人头血祭!因为他们想造反,想要推翻本土司!”田舜年口气很硬,似铅铁一般,不留一点情面。

    “主爷,要是我哥真想造反,他还会跟你来司城吗?”唐氏据理力争,“我哥他是有口无心!”

    话未说完,两道斜影忽地罩了过来。向管家和他儿子向日芳赶了过来。但见夫人卑微地跪在那里,向管家眼眉一横,一声断喝:“你个贱人,在这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还不赶紧回去!”

    “我也是唐家人啊!公廉是我大哥,我可是他亲妹子啊,我怎么就不能来求求情了?”唐氏反驳。

    “他是反贼,不是你兄弟!还不快滚!”向管家怒不可遏,这就给儿子使眼色。向日芳会意,他木着脸,赶紧一步上前,把母亲连拖带拽地扶了出去。

    第二天,水浕、五峰、石梁三土司都被绑在校场的旗杆上。虽然冬日并不毒辣,还带着一点余温,但是日中之后,一直被太阳持续烧烤,几个额头也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那汗珠在阳光下不停地闪烁,反射出无数的光芒,就仿佛芒刺一般扎进他们眼帘,倍感难受。毕竟这三个人也是威震一方的土司,养尊处优惯了,又哪受得了如此酷刑?

    田舜年和吴参将便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

    祭祀开始,天赐疾步上前,对田舜年说:“主爷,还是不要再血祭的好!”

    “不要血祭?”田舜年冷冷一笑,“端公还是尽心尽力去做你的法事吧,这祖传的规矩,又岂能轻易更改?”

    “祖宗存法,因时而变,当改的也得改!”天赐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你想想,水浕、石梁大多是唐姓,五峰大多是张姓,别的不说,这几姓不都与容美田家沾亲带故吗?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要是几姓联合起来反抗,岂不是又要同室操戈?容美是再也不能乱了,主爷要三思而行!”

    “那依端公之见,这祭祀应该以什么来祭?”田舜年一脸横肉颤抖,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越来越难看。

    “就用我额头上的血来血祭!”

    “以你头上的血……祭?”田舜年以为自己听错了,冷冷一笑:“好!那本王今日就成全了你!”

    “不可!端公不可!”水浕土司唐继勋突然挣扎着骂起来,“田舜年这厮将不得好死!现今天下大定,百姓安康,吴三桂作乱,他助纣为虐,同室操戈,祸起萧墙,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放肆!”田舜年腾地站起,挥手一指,破口大骂,“尔等匹夫又知道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本王顺应天道,救民于水火之中,尔等只知一味愚忠,却视百姓如草芥!试问当今天下,谁敢与吴帅争锋?”

    “呸!”唐继勋冷笑,“容美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刚刚休养生息几年,又被拖入战火深处,不日将亡在你这个杀人魔王手里,你还道什么救民于水火之中?大家要清醒啊!吴三桂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大家可不能上了他狗日的当!”

    “放肆!大胆!”吴参将顿时暴跳如雷,一声断喝,“尔等匹夫,鼠目寸光,岂知当今天下大事?即便吴帅不能攻克北京,划江而治,经营江南,也已初见端倪!到那时,容美又将站在哪一边?尔等想过这个没有?嗯?”

    “划江而治,经营江南,那是痴心妄想!”唐继勋嗤之以鼻,“当今天子,雄才大略,诛鳌拜、灭朱三太子,使百姓休养生息,撤三藩,更是明智之举!而吴三桂之所以要反,那是因为触及了他吴家利益,如今他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不过欺世盗名!天下百姓,只要稍有头脑者,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一派胡言!”吴参将拔剑而起。“大人息怒!”田舜年忙将他长剑按住,示意参将稍安勿躁。吴参将又轰然一声坐下,长剑入鞘,冷冷而视。

    场上又是一片鸦雀无声。天赐拂袖从检阅台前大步流星走过,一直走到了旗杆之下。大家的目光朝旗杆一望,又朝检阅台望去。田舜年知道天意不可违,只得阴阴地道:“那好吧,既然端公以苍生为念,那本王也理当成全天道,就依端公所言,不用人头血祭!”

    “谢主爷!”天赐遂用司刀在自己前额轻轻划了一道口子,血便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他忙用酒碗接住,然后烧纸画符,就将这碗酒化成了一碗“人血酒”。他接着念道:“天灵灵,地灵灵,我祖下凡显威灵!我以我血还尔之祖!嚓——!”太阳忽地暗淡下去。所有的目光便朝天空望去,全都惊恐失色。直到梯玛祷词念毕,太阳又才渐渐地明亮起来,光芒如初。田舜年环视一眼,又冷冷地道:

    “端公,你可看见了,没有血祭,天神也要发怒!我看这祖宗的规矩不能坏,我们还是得按祖制来!”

    “主爷,我已告之上天,所以太阳才渐渐地暗淡下去!”天赐长袖一拂,又举碗向天而拜,“上天已经同意梯玛的请求,今后祭祀八部大王,就用梯玛的人血代替人祭!——长天在上,天神鉴之!”

    “妖言惑众!”田舜年无声地咒骂一句。可是望望天,见梯玛跪拜之后太阳又鲜活如初,他也纳闷起来: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担心梯玛从此动摇自己的统治,遂改口道:“端公,以我看,还是不要破坏祖宗规矩的好!血祭的规矩不能改!”

    话音未落,唐继勋又大吼一声:“端公,就让那个杀人魔王来杀了我们吧!”

    “继勋不可冲动!”天赐急忙劝阻。他知道,唐继勋是个火爆脾气,当初要不是自己前去劝阻,他与田庆年早大战起来。这时他显得比谁都焦急,生怕唐继勋再惹什么祸端,便连连对其使眼色,叫他稍安勿躁。

    “我唐继勋生是一条好汉,死也是一条好汉!十八年后还将是一条好汉!我又怕他个无知小儿什么?”唐继勋依然凛然不惧,慷慨陈词。

    “老匹夫!我看你今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别以为有梯玛保你,你就越发地放肆不得了了?”田舜年恼羞成怒,冷冷一声,“今日本王还非用你的人头血祭不可!我倒要看看哪个还敢再来阻拦本王!”他脸一木,便将判签猛地扔下,又是一声断喝:“斩!”

    咚!咚!咚!人皮鼓被敲响,天赐顿感耳鼓发麻,浑身就像抽筋似的难受。而日头的光芒就像一把把利剑刺来,令他大汗淋漓,几欲站立不稳。田舜年见状,更是得意,便亲自上前,连续不断地敲打起来,以解当年敲打神鼓而被责罚之恨。见天赐一脸痛苦与扭曲的样子,就更是来劲。这时天赐来不及呼救一声,行刑手早已手起刀落。天赐顿感眼前一片昏花,突奔过去,抱起血淋淋的人头,又是一阵大号:“仁兄……都是我害了你呀!都是我害了你啊!”

    校场猛地一阵涌动,神鼓停息下来。田舜年又将手一挥,庆祝就开始了。这时候,牛角号吹响,三眼炮鸣响,土民们就跳起来、唱起来了:“土兵出征归来了,八部胜利回营了,敌人打败了,我们打赢了,回去报功了!”

    祭祀完毕,所有的土兵都退出了校场。只见天赐正抱着水浕土司的人头,正一步步艰难地朝八部大王的祭台走去。当他把人头安放好之后,就开始祈祷起来。太阳再次暗淡下去,司城上空就像罩上了一口黑锅,顿时漆黑一片,令人惊惶不已,都说梯玛感动了天庭,天神要发怒了。

    田舜年大惊。他生怕激起土民生变,到时不好收场,就疾步走到八部大王的神像前,对着神灵虔诚地祷告:“禀报天神我祖,梯玛以苍生为念,本司也将以此为本,同意梯玛的请求,今后不再以人头血祭!”

    话音刚落,天空又渐渐地明亮起来。吴参将也吓得赶紧跪下,双手合十,望天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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