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米拜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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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当长江两岸征伐不已、乱云飞渡的时候,偏安一隅的容美虽然还没有卷入战火深处,但内部已是岌岌可危。这时宋生又上书陈情要为已故土司到紫草山筑庐守陵。田舜年闻之,眉头一皱:“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此闲心?”宋生却是犟骡子脾气,照样上书陈情不误。田舜年只好将东西往侯有之怀里一扔,束之高阁。

    田舜年也不是不想理睬宋生,这段时间,他正为一怒之下斩了水浕土司人头而后悔不已。事情果如梯玛所言,容美田氏家族与其属下各司亲连亲、脉连脉,这一刀斩下去,便斩断了这一血脉,寒了许多人心。为了善后,他只好请向管家亲自出面调和。向管家就带着儿子向日芳到水浕司恩威并施,谎称如果土司不去杀唐继勋,那么吴参将就会上报吴三桂,容美就将遭血腥屠戮!到那时死的可不是一个唐继勋,陪葬的将是整个容美!如此恫吓之后,才让事态渐渐地平息。所以这一忙,也就将筑庐之事耽搁了。那日见侯有之望着束阁,田舜年心下一惊,便想起了这桩烦恼事,觉得这样有伤士子之心。

    这天一早,他便朝文庙走来。刚进大门,就见几只喜鹊在树上“唧唧喳喳”。心想今日可是有喜了?一进屋,早起的梅叶就看见他,连忙问候。她没想到一大早喜鹊叫,喜竟是从主爷这里来。田舜年只是笑问宋先生在不在。“他在!在后面!”梅叶指了指后院。宋生正在晨诵。

    这是宋生的一个习惯。听见一串缓缓而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他立马赶出来给土司施礼:“一早听见喜鹊叫,我就知道今日有喜事。不想主爷一早就到了。”忙请土司屋里坐,吩咐家人快快上茶。

    其实这段时间,宋生不与土司往来,原因有二:一是他不想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二是他对土司确实很失望。在此之前,他曾希望土司联合“三藩”去反清复明,但见朱三太子成立香坛,装神弄鬼,蛊惑百姓,难成气候;又见吴三桂打着反清复明的幌子,实则是想要建立他吴姓天下。这样一来,他思想起了巨大变化,便想起一直不主张与吴三桂联手的先土司的战争方略,就越发地感到容美应该做好两手准备,千万不可走入一条死胡同。而他深感自己老之将至、雄风不再,该是退隐、颐养天年的时候,也就想替田甘霖、文安之去守陵,以报故人的知遇之恩。

    对宋生的这种颓废心理,田舜年又岂能不知?就说:“就到书院走走吧,马上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年,你家里只怕也忙开了吧。”“哪里哪里,”宋生笑道,“我一个老朽之人,除了风花雪月南山下,吟诗作赋北窗里,哪知什么柴米油盐?不像主爷当家,日理万机,诸事都要忙!”“是啊,不当家不晓得油盐柴米贵!”田舜年心生感慨,“如今我才体悟到家父生前为何做事总要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了。”

    两人于是一路缓步来到文宗圣人孔子神像前,伫足观望。田舜年虽有很多公务要处理,但觉筑庐建亭这事也很重要:一是自己要表表孝心,树立以孝治司的形象与理念;二是宋生对这事极为认真,已在他面前提过多次,如果再不答复,就将失信于人:

    “今日前来,是想跟先生商量件事儿!”

    “主爷请讲!”宋生一脸肃然。

    “先生如果真要去筑庐守陵,只怕孔圣人要怪罪于我!”他望着孔子神像。

    “是主爷过滤了!如今主爷开放有司,广纳人才,有识之士多归于此,容美已非昔日之容美!老朽理当退隐,颐养天年才是!”话语里不无伤感与无奈。

    “既如此,我多说无益,反而见生分了。那就依先生之见,过了正月就破土动工,如何?”其实他知道,文安之的坟墓与他父亲的坟墓仅咫尺之隔,宋生守庐之意,自然也是借花献佛,一箭双雕。

    “谢主爷恩准!”宋生就要下跪,却被田舜年一把扶起:“先生如何使得?”

    “主爷成全了老朽一番心愿,又如何使不得?”宋生哪里肯听,硬是要跪。

    田舜年苦笑,内心更是翻江倒海。心想当今天下争雄者,又有几人能有此等风骨?只得委婉相劝。但见宋生心意已决,便烦请他设计出一个式样来。宋生欣慰地道:“不瞒主爷,图纸我早就准备好了!”

    “哦!亭子的名字也都取好了么?”田舜年灿然一笑。

    “想好了。就叫‘米拜亭’,不知主爷以为如何?”

    “米拜亭?”田舜年略一沉思,遂点了点头,“这名字取得好!取得好!”在他看来,这亭名米拜,至少有两层意思:其一,米,即容米、容美,拜是敬礼、崇敬之意。而宋生追随文安之抗清失败,又随文安之避居容美,依然受到田氏家族礼遇,他又岂能不对容美心存感激、尊敬与信赖之情呢?其二,米,食也,古语云:“民以食为天”,以米寓天,因而拜米也就是拜天,而天是永恒的,由此表明,他的忠心也是永恒的。他知道,这名字是宋生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出来的,自己又岂能不中意?便说:“只要宋先生满意,其他的事就由向管家操持,先生只管按自己的想法去办就是。”

    “主爷开明!老朽一定把庐建好,不让主爷失望!”宋生忙拱手道谢。

    送走了土司,宋生进屋便对梅叶说。梅叶早已得知此事,只是明知故问,说是你到紫草山去了,我们母子又怎么办?她心里委实不太痛快。宋生不以为意,说我这么做,也只是知恩图报而已!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再求什么世途经济?只想独守一庐,颐养天年罢了!梅叶无奈,说我都无所谓,倒求得个清静的去处。只是淮月这孩子玩性重,将来又将如何是好?总不至于让他天天都去玩泥巴岩头吧?宋生一声苦笑,说要是他能把泥巴岩头玩出名堂来,这辈子也没算白活!

    不待说完,儿子淮月就走过来盯了他一眼,说还说喜鹊叫有喜事呢,屁个喜事!娘,到时候我们不去那鬼地方就是了!

    这孩子!宋生摇头想笑却又笑不出声来。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娘儿俩未必知道。那时候他发现吴三桂已难以成事,也不指望儿子再去反什么清、复什么明了,因为天道自然、一切皆有定数,不是人强力所能改变。所以,如今他只求报答先土司的知遇之恩,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罢了。

    一晃到了正月,宋生上了紫草山。山上多怪石,亭就建在嶙峋怪石之间。而在离亭不远处,还筑有三五草庐,他心想,每日里与清风明月为伴,聆听风声雨声涛声,过的不正是桃源般的生活么?要是梅叶和儿子淮月不想来,就是自己一人独守,也将其乐无穷!所以一破土动工,宋生就早出晚归,沐风栉雨,几乎没有一天离开过紫草山。而惊蛰一声雷,又唤醒了沉睡的大地,万物开始复苏,百花开始争艳。可是谁又会想到,这时一场绯闻也正在悄然地等着他呢。

    2

    梅叶待在书院,天天坐在织机前编织西兰卡普,就像在编织着自己的心事。淮月那时还小,还不懂事,总是跟一般大小的田家公子小姐们一起玩耍,冬天套雀儿,打雪仗;秋天斗蝈蝈,抽芦杆;春天采花花,摘柳条;夏天下河洗澡,玩泥巴,简直乐不思蜀。

    这天,淮月跟着若云一起出门去采野花花,田京儿溜进书院也喊淮月去玩耍。梅叶说淮月刚出门。田京儿很失望,正要离开,却又灵机一动,好笑起来:怎么就梅叶一个人在家,我何不惹她一惹?便走进厢房,看她织三十八朵白梅。亮光下,但见梅叶往来穿梭不停,他眼珠子也穿梭着,连眨也不眨一下。梅叶见他那呆傻样儿,就笑。田京儿却要她讲织女娘娘的故事,说不讲他就不走。

    梅叶没法子。她知道田京儿是司城最有名的无赖,你要是不满足他要求,他就一天两天、十天半月地缠着你,直到你让他满意为止。她可不想再被纠缠,只好道:“从前有个姑娘叫西兰,她最爱织花花了,她把世上所有的花花都织完了,见没有什么花花可织了,非常伤心。有一天,一个白胡子老翁就托梦给她说,世上还有一种最好的花你没织呢。西兰问是什么花?白胡子老翁说是白果花。西兰说白果树不开花!白胡子老翁就说,白果花只在夜间开放,夜间凋谢!这之后,西兰天天晚上都到白果树下去等,她等呀等呀等呀,一天晚上,终于等到白果花儿开了,她好不高兴。心想自己一定要织出世上最美的花儿。可她嫂嫂因为嫉妒,就悄悄告诉她哥说西兰不学好,在偷野男人哩!她哥哥信以为真,拿着火枪不问青红皂白就将西兰打死在白果树下!西兰死后,她的魂魄就变成了一只苦苦鸟,天天晚上都飞到那白果树上,一声声地叫:嫂嫂坏!嫂嫂坏!”

    不哩!田京儿一脸坏笑,说西兰的嫂嫂坏,我的嫂嫂可不坏!我的嫂嫂最好了!

    “你在哄嫂子是吧?”梅叶横了他一眼,又吧嗒吧嗒地织起来。

    “我说的可是真的,嫂子你心好着呢,最心疼兄弟了,兄弟我早就知道!”田京儿越发地放肆起来,他说嫂嫂故事不仅讲得好,歌也唱得好!

    唱你娘的个鬼啊唱!梅叶在心里骂。她知道今个儿让这小赖皮缠上了,就再也扯不脱了,只说你听了歌就走?田京儿就努起嘴巴,说嫂子好狠心呢!“你到底听还是不听?”梅叶真火了。田京儿忙赔笑说嫂子别发火嘛!我听就是了!这也值得嫂子发这么大火吗?

    是啊,梅叶心想跟这种人发火真是不值,清了清嗓子便唱起了“十月怀胎”:

    怀胎正月正(哪咿儿),奴家不知音,水上的浮萍(嗨呀嗨门儿嗨尾子海棠花花儿香)没定根(哪哥哎哎嗨哟)……

    刚唱了几句田京儿就不想听了,他知道梅叶在挖苦自己,就要她唱首好听的,不然就不走。梅叶只想尽早打发他走,就又唱了一支《人老了》的歌,田京儿这才走了。梅叶知道,自己这是下田理乱麻——惹了蚂蝗(麻烦)了。

    这天一早,天就开始发霞,未到日中便下雨了。下到正午雨就大起来,雨丝也越扯越长,扯得田京儿心尖尖都痛。他就冒雨跑进书院。梅叶还在织三十八朵白梅,她见田京儿冒雨跑来,吓了一跳。田京儿却突然倒地,翻着白眼,口吐白沬,一个劲地痉挛。梅叶可吓坏了。雨下这么大,又到哪去喊人?梅叶左右不是,田京儿就呻吟起来,说嫂子,我肚子痛!嫂子,我肚子痛呀!“真的痛?”梅叶不知是计,将田京儿身上的湿衣服扒下,就想扶他上床。田京儿又叫:“嫂子啊,你摸摸我肚皮,痛呀,快痛我死了呀!”梅叶就摸起来。摸了一阵,发现田京儿半腰间那玩意笔直地挺起,人却在偷偷地发笑,她就知道上当了。“你要死呀!”正想抽开手,却被田京儿一把抱住。梅叶想喊又不敢喊,就拼命挣扎。田京儿毕竟是个爷儿们,她越是挣扎就越是挣不脱。“放开!”梅叶大叫。田京儿却恬不知耻地说,嫂子,你就依了我吧,我想嫂子都快想疯了啊!“呸!”梅叶朝他脸上吐一口,“你想你老娘去!”一想她忍不住又笑了。这无赖哪还有老娘呀?他老娘被李大公子强奸早被他怄死了。田京儿却依旧嬉皮笑脸地,说嫂子真是狠心呢!就开始剥她罗裙,他一使劲,竟把那罗裙撕开一块。梅叶真来气了,说田京儿你个无赖,你再不放手,老娘就喊人了!“你喊撒!”田京儿依旧一脸的淫笑,“我早把门闩死了,你就是再喊也没有用!嫂子你就依了我吧!我会让你舒服个够!”说完就越发地放肆起来,开始在梅叶脸上、身上胡乱摸。梅叶抓住他的手,开始你争我夺。可她哪是田京儿的对手?只感到不时地被他抓一下,就像被猫爪子抓了一样,快要痛入骨髓。

    通!通!通!大门突然被敲响,田京儿心下一惊,手一松,梅叶就顺势摆脱了。田京儿摇了摇头,重重哀叹一声,眼看到口的天鹅一下子飞走,懊恼不已,脸就开始变形,连横肉也颤抖起来。他真是不甘心,连忙穿起湿淋淋的衣服,又大步流星地跟出来。梅叶早已理好衣服,一见他就骂:“你个不得好死的,滚!快给老娘滚!”田京儿一脸气愤,说要是老子当了土司,你敢这样对老子么?你以为你金贵得很哪!呸,就是你姑姑不也让土司开了苞,又才生出天赐那杂种么?哼,你们梅家女人天生就是让我们田家男人日的!不信你就等着瞧!梅叶脸气青了,也讥讽道,说你想当土司,除非你狗娘养的再投一次胎!你这辈子啊,怕是水里放炮竹——怕是莫响(想)了!

    莫想?田京儿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对这个土司宝座偏偏就想。心想哪天有了机会,老子非把那狗日的田舜年赶下台不可!可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服软道:“我是真心喜欢嫂子哩,嫂子可莫要错怪我!”

    “呸!你喜欢你妹子去!你妹子在百斯庵!”这就赶紧跑过去开门。

    门吱嘎一声打开。淮月、若云和惠明跑了进来。田京儿一见,就狠狠地盯了妹子惠明一眼:“你死在庵里还来这里丢什么人、现什么眼?”

    “谁丢人现眼了?”惠明嘀咕一句,却不知哥哥今日为何发这般大的火?她不敢造次,只斜斜地盯了她哥一眼。

    若云就说话了:“怎么的了?我们到山上扯野花花,织花环环,你倒是说说看,她丢什么人、现什么眼了?”

    田京儿就哑巴了。在司城,他谁都敢招惹就是不敢招惹这个侄女,她可是土司的心肝宝贝,一旦惹恼了她,土司怪罪下来,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便赶紧赔罪:“若云说的是,叔叔我糊涂!我该掌嘴!”就自个儿轻轻掌起嘴来。

    若云就笑:“你比太监还会装蒜,还不如去做个太监算了!”

    淮月也说:“这个主意好,他要是当了太监,惠明姑姑就没人敢来欺负了!”

    “关你屁事,你个小兔崽子也充什么能干?”他仗着自己是田氏后裔,便把气一并撒在了淮月身上。“我好歹也是田家的种,哼,你个汉人的种,你是个杂种,你晓得不?”

    “你才是个杂种哩!”淮月也不甘示弱,就跳起脚来骂。

    梅叶就火了,心想你个田京儿,小混混,你仗着是田家后裔就来欺负老娘啊?也骂道:“你个没人性的东西,你个没脸没皮的东西,你连个人样都没变像呢,连个杂种也不配,你就把脑壳伸进碓窝里——充(舂)起人来了!”

    “充人?哼!”田京儿也豁出去了,撸起衣袖立即摆出斗鸡的架势。

    若云就火了:“田京儿,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让我爹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再给你嘴巴打个封条!”

    田京儿哪还敢还口?他不想再惹祸,脚一顿,便朝妹子大吼:“一个个都是小妖精,还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哼!”就冲进雨幕中,灰溜溜地去了。

    惠明却嘤嘤地抽咽起来。

    其实惠明是来学织花花的,她在庵里青灯古佛,太无聊了,就想找点事做用以打发时日,哪知碰上了混账哥哥,心里自是一阵委屈。梅叶劝了几句,觉得这样再好不过,有惠明在,自己就有了挡箭牌,就不怕田京儿再来捣乱。她便开始教惠明学上机。这是她收的第一个学徒。

    第二天,日出三竿,惠明又出庵,过九龙桥,往书院走来。哥哥田京儿也尾随而至。惠明发现了他,就想把哥哥甩掉,可她哥就像一道影子,她一时怎么也甩不掉。她就想去叫若云,心想若云一定和淮月玩耍去了,这就来到书院大门口。回头一望,不见了她哥,便“笃笃”地敲门。梅叶打开门,见田京儿没跟来,也就放心了。不想刚把门关上,就听得后院“通”的一声,跳进个人来。正是田京儿。对于田京儿来说,这书院他再熟悉不过,哪里是书房,哪里是卧室,他都青菜拌豆腐,一清二楚。要是大门不好走,他就走偏门,要是偏门不好走,他就去跳墙。这时刚刚拍了两下手,梅叶和惠明就走过来。还不待他发话,梅叶就啐了他一口,说你是个野猫子啊!有门你不进,你跳什么鬼墙!“我进来解个手!”田京儿嘻嘻地笑,没去正面回答。梅叶见他依旧贼心不死,就对惠明说:“走,我们织花花去。”就带着惠明径直进了织房。田京儿也跟进去。梅叶斜了他一眼。见他依旧赖着不走,就专找他不爱听的说。

    田京儿越听越寡味,就伸了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心里就像猫爪子抓,烦闷得很。梅叶就越是找他不爱听的说。他只好摇头晃脑地走了。心想今天的好戏要泡汤了,都怪这个可恶的小尼姑!他癞子没有插痒处,就想找自己妹子出气:“哼!这个小尼姑!”

    但是田京儿依然不死心,才过了三五日,他又偷偷溜进书院。刚进厢房,就看见妹子惠明也在,走近一看,见惠明还在跟梅叶学织花花,就哼一声:“这小妮子,怎么老是跟我斗龙?”他想不明白。当惠明从书院出来,他就将妹子拦到九龙桥头,说你出家就出家,还去织什么鬼花花?是不是也想让别人说你跟万静尼姑一样,也是个花花心?惠明羞愧难当,红起眼睛说我学织花花又怎么了?我就是要学,我就是要学,你管不着!田京儿就呸一声,说你才不讲丑,你在那里被人家那个了,你还好意思去?你不晓得脸红,我还替你脸红!

    “你无赖!”被哥哥一阵羞辱,惠明就哭哭啼啼地跑回庵里去了。万静尼姑问了一夜,她也不说原委,只是哭,伤心地哭。第二天,惠明就没到书院去了。梅叶左等右等不见惠明来,倒是把田京儿等来了。她一见,就拉下脸道:

    “田京儿,你若再不正经,我就告诉土司去!看土司到时怎么收拾你!”

    “你去告呀!”田京儿也不示弱,“我才不怕什么卵土司呢,反正老子现在是破罐子破摔,老子还怕他个什么?哼,他当土司的又怎样,还不是天天都在换新鲜女人?”

    “你给老娘出去!出去!”梅叶拿着锥子比着他。

    “嫂子,我真是喜欢你呀!”田京儿见梅叶动起了真格,这才告饶,“嫂子,我说句实在话,你这样过日子不值得哩!你这是在守活寡你晓得不?我们都知道,宋老先生不行了,他不行了,所以他才想到紫草山去守陵。要不然,拿着这么鲜活活的花花不享用,那不是太可惜了?”

    “你娘的不要乱嚼舌根!你给老娘滚!滚!”梅叶羞得无地自容,可她还在骂,“我就是跟叫化子过,也总比跟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赖皮强!”

    “赖皮!”田京儿笑开了,如今他连脸皮都不要了,还哪管羞耻?这就唱起了粘(音nia)粘歌。

    “你粘你妹子去吧!”梅叶真是怒了。好在淮月和若云跑了进来,拿起一团泥巴就朝田京儿扔去。那泥巴半稀半干,泥点子就扔了田京儿一身。田京儿连忙掉转头,“哎呀呀”地跑开了。两个孩子就在后面拍手大笑,欢呼胜利:

    “啊啰,我们胜利喽!田京儿跑喽!败家子跑啰!”

    田京儿气坏了。他没想到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就开始使坏。这些天,他在司城逢人便说梅叶不学好,宋老先生也管不了她了。自然,一开始谁也不相信,田京儿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说,而且说得有眉毛有鼻子有眼睛的,就不由得人不相信了。于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话就传到她父亲梅比耳朵里。梅比见女儿嫁了那么好的人家还水性扬花,一时气愤不过,就喝得酩酊大醉,跑到司城兴师问罪来了。

    一进书院,梅比就戴上了涅壳赖面具。他是以神的名义前来执行家法的。他怕女儿见到自己的真面目,自己动摇信心,就想用面具来遮去胆怯。但见女儿坐在织机前还在专心致致地织锦,他心便开始流血。一眼望去,四周悬挂的全都是西兰卡普,满目地挂在那里,迎风招展:什么老鼠嫁女呀,什么老虎迎亲呀,什么狮子滚绣球呀,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他不忍再看,于是缓缓地举起了枪,泪水便簌簌地直往下落。他心痛啊!可他却容不得女儿伤风败俗、败坏门风,最终他颤抖着、照准女儿后背心扣动了扳机——可是——枪却没有响!

    淮月和若云这时忽然跑进来。见外公正拿着枪对准母亲的后背,淮月顿时失声大叫:“外公!你这是做什么呀,外公?”梅比手一抖,一脸泪珠,簌簌直往下落。可他还是扣动了扳机,然而枪依旧没有响!

    听见喊声,梅叶连忙回过头来,但见父亲戴着涅壳赖面具正拿着火枪对着自己,她惊呆了。又见儿子在喊,她便急忙跪下去,哭诉道:“爹啊,你就打死我吧!可你打死我不要紧,我还得养活淮月啊!”

    “天意!天意啊!”见一连两枪都没有响,梅比知道自己冤枉了女儿,就“通”的一声将枪扔在地上,浑身哆嗦起来。天啊!他仰天长啸,顿时老泪纵横:“梅叶,是爹冤枉了你啊……”他猛地抱住女儿,就哭得不省人事了。

    3

    宋生没想到自己忙的这阵子,家里竟出了这等大事,这就下了紫草山。梅叶一见他就说,我这就跟你上山,房子都修好了吗?宋生叹息一声说,快了!

    这样又过了几日,紫草山上的草庐已经修好,宋生便请示土司田舜年选个黄道吉日,准备祭拜。这天,祭祀仪式相当隆重,头有脸的人物全都来了。自然也不会少了梯玛天赐。敬了家先,天赐和土司便来到米拜亭祭酒。他先是在文安之和田甘霖祭坟头祭奠一番,然后又来到米拜亭祭。这时候宋生撩袍上前,手执香烛,拜了天地,拿起祭文,便有板有眼地念起来:

    恭承嘉惠兮,魂兮归来!仄闻少傅兮,含恨紫山。造托龙溪兮,敬悼土王。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乌呼哀哉兮,逢时不详。鹤凤伏窜兮,鸱鸮翱翔。身陷囚笼兮,四载有余。振兴容美兮,开土拓疆。广纳四方兮,得馨远扬。与相国遨游兮,周游阴阳。吁嗟默默,生之亡故兮。乘鹤西归,九峰含悲兮。后继有人,含笑九泉兮。无以回报,筑亭紫草兮。阴阳两隔,天涯咫尺兮。琴虽焦尾,心有灵犀兮。嗟苦土王,米拜永恒兮!

    这时紫草山又动风了,满山都是沙沙声响,呜咽成声,如泣如诉,土司知道天地有灵,也在为宋生的虔诚感动。

    祭祀完毕,梅叶便把织机搬上了山。

    这天,淮月和若云带着惠明也上山来了。一进屋,惠明就咳喘起来。梅叶见了,忙给惠明倒茶,叫她先漱一漱口。惠明漱了口,神色依然不见好转,脸色苍白如纸。梅叶就对淮月吼,说这么大冷的天,你把姑姑叫来干什么?惠明说是我自己要来的,不干他们的事,我是来看请七姑娘的。

    梅叶这才想起以前请七姑娘全都是惠明扮演的七姑娘,这次若云也想扮演七姑娘,就和淮月把惠明姑姑请来了。因为在司城每年请七姑娘,凡七八岁到十二三岁的女孩都争着来当。所以一入夜,梅叶就把若云带到一间稍为宽敞的草房里,用帕子挡着若云的脸,让她坐在堂屋中间,再在她面前放一个脚盆,在盆里放两块瓦,在瓦上放两块柴,在柴上放一把扫帚,然后让若云双脚踏在扫帚上,开始闭目沉思。梅叶则在外面烧香纸,拿起七根烧着的香,开始请七仙女下凡。她一边进屋一边念:“屋檐童子你请开,我请七仙女下凡来!”一进屋,她就拿起七根香放在若云鼻子下面熏。过了一刻钟,若云嘴巴就开始流清口水,梅叶就引着若云在堂屋走,走上三圈就放开若云的手,若云就能够自行地走了。这时候,七仙女的魂魄已经附在若云身上,若云便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开始手舞足蹈。大家也便围着“七仙女”一声声地唱:

    正月正来百草生,请你七姐来看灯。龙对龙来灯对灯,请你七姐下凡尘。高一枪来低一枪,年年请你七姑娘。七姑娘娘早早来,莫等半夜三更天。三更半夜桥难过,四更半夜锁难开。……

    他们唱了《请七姑娘》,唱了《七盏灯》,又唱了《送七姑娘》。当一行送走七姑娘后,梅叶便望天而拜:“七姑娘、妹姑娘,送你转去到天堂。牛吃麦子马吃荞,快赶去!”就把若云摇了摇,淮月就去打开大门。若云就一声大哭,回到了凡间。淮月便赶过来问:“若云,你都看见些什么了?”

    “我看见了梯玛大叔!还看见了一匹白马和一群白鹤!”若云揉了揉眼。

    “你还看见什么了没?”淮月又好奇地问。

    “我、我还看见惠明姑姑也变白鹤了!”若云笑了。

    惠明一听,凄然一笑,竟是情不自禁地落下一串串晶莹的泪珠。她知道变白鹤的一定是自己的魂魄,这说明自己已经开始飘魂了。梅叶也预感到了什么,但她没好说出口,就把他们送下了山。不幸的事情也就发生了。这天晚上,当惠明回到百斯庵之后,她就悄无声息地走了。淮月和若云听说惠明姑姑走了,立即赶到百斯庵,一齐扑在惠明姑姑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惠明姑姑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若云很后悔,说都怪我,都怪我把惠明姑姑变白鹤的事告诉了她,不然姑姑就不会飞走了!梅叶说这怎么能怪你呢?这都是她自个儿的命,怪不得别人的!若云“不”一声,说都怪我!都怪我!梅叶说你不知道,惠明姑姑是天神下凡,她的尘缘已了,她就变成一只白鹤飞走了。若云信以为真,说那她还会飞回来么?梅叶说怎么不会呢,会的!你没见白鹤一年一度飞来又飞去么?这里才是白鹤的故乡!若云就不再哭了。

    这时,万静尼姑和梅叶给惠明入殓。似乎谁都不敢相信,这惠明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只有田京儿知道,妹子是因为什么走的,是他把妹子咒死的!那些天,要是他不去那么臭骂妹子,惠明就不会那么的伤心绝望、忧郁成疾。所以,现在他不敢再去百斯庵,就躲在九龙桥下一个劲地哭泣。他后悔莫及。他多想一切都能从头开始、一切都能从头再来,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他妹子已经变成白鹤飞走了,再也不会飞回来了!

    百斯庵于是做起了灵堂。

    这天晚上,梅叶便借着灯光织完了那幅织锦——三十八朵白梅——将土花被盖在惠明身上。惠明走了,可是紫草山却不让她去,白鹤湾的白鹤还在等着她,她就被抬到白鹤湾里葬了。

    那天,田京儿最后一个来到白鹤湾。当他跪在妹子惠明的坟前抽泣时,一只白鹤突然从坟头“嘎”的一声惊飞而起,箭一般地射向天空……他发现好多好多白鹤在天空等着惠明,它们就那么翩翩地飞舞着、飞舞着,只一会儿,就飞到了鹤峰之巅。他便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妹妹变白鹤啦!妹妹变白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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