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清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又是一年清明时。

    一年一度的爆竹又响起来。这时官道、小路和荒径上,前来祭祀的百姓来来往往,却不像平日到司城赶场那般热闹。那些隐现在僻静山冈河谷的点点坟茔,才是他们前往之所。这时节,各个坟头都升起缭缭的香烟,就仿佛村庄上空的炊烟一般随风缭绕。

    在通往司城的官道上,此时脚步匆匆的天赐一路上与前来祭祀的土民不断地打招呼。他知道那些散落的坟茔中有许多衣冠冢。那些空坟里葬的全都是战死疆场的将士,找不到尸体或者无钱赶尸的,亲人们只好给亡者垒一个空坟、建一个衣冠冢。而在那生死无常的年头,天赐一年中要为这些空坟超度几十次之多。所以这么些年,一到清明、七月半和过大年,祭祀的风气又盛行起来。

    这时节,无论天赐在什么地方,他都要赶回司城来,祭奠他的父母和师父。每年也只有清明时节,他母亲的坟头才不显得那么冷冷清清,不但他要去母亲坟头烧纸、挂青,就是梅叶和淮月、奶娘和桂芸也都要去的。那是活人对死者的一份最好的念想。

    这天一早,天下起了细雨,雨声淅淅沥沥的。天赐去得很迟。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不想跟土司家人碰面。他早已不把自己当成土司家的人了。自谓一个槛外之人。

    来到紫草山下,天赐的心情还是好的,可是一上山,他心情就沮丧起来。因为这一天,土司家祭祖来得也晚,这时刚好陆陆续续地下山。天赐只好绕道,朝着一条小径走去。从这条小径正好可以绕到山上的米拜亭。离亭子不远的地方,就是他三叔——已故土司田甘霖的寝陵。这时荒凉的山冈上,满是白白红红的标纸,就像红白旌幡在随风招展。那三五座草庐耸立在乱石丛中,越发地显得凄凄切切、孤孤零零。天赐没有走过去,只是老远老远望着那草庐,心情久久起伏不定。他不知道,宋生为何要去为他三叔守陵?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报答知遇之恩?也未必见得!

    这时,那几座茅庐也早已经上锁,想来宋生一家也给梅音插青去了。

    天赐不再前行。回头默默地转到母亲的坟地,但见桂芸和奶娘也在坟上插青,他眼泪禁不住又涌了出来。奶娘自从疯了之后,她病便时好时坏、时断时续。好的时候奶娘会默默坐在家里凝神而思,不时地望着男人踩着石碾、搅动染缸、挂起粗布……一旦病情复发,奶娘就会披头散发地在大街小巷边舞边唱,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奇怪的是,一到清明时节奶娘又恢复如初,乖乖地跟着桂芸上山来插青。也真是怪事!可今日奶娘又是怎么了呢?她在坟前嘤嘤地哭泣,又像发疯了,说一些常人听不懂的话。天赐一下子乱了方寸,急忙赶过去问桂芸,奶娘不是好好的么?今日又是怎么了?桂芸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上山前都还好好的,一上山就哭成这样子了!

    天赐叫了几声,奶娘也没有应,依旧一个劲伤心地哭泣着。天赐无奈,在母亲的坟上插了标纸后,他就跪在坟前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坟上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这时青草和白色的标纸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也轻轻地拂动着他的心事。本来奶娘是想叫桂芸好好跟他过日子的,可他爱的却是碧筠!这些桂芸都知道,桂芸却还在等他,谁来提亲都不答应。

    最后天赐劝了好一阵,奶娘才回过神来。按说奶娘平日未发病时,一见他就会不停地哭诉,今日却是奇怪了,她怎么竟对自己视而不见?是不是见自己没有娶桂芸还在生自己的气?天赐无论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让桂芸带着奶娘赶紧下山去。

    桂芸早已经长大了,是该给她找个婆家了。天赐这么一想,不由得暗自神伤:要是妹子嫁了一个不好的人家将来又怎么办?他不敢再设想。他想过去是乱世之秋,如今又何尝不是?万一吴三桂兵败、清军涌进司来,容美不是又将遭到屠戮与蹂躏吗?所以,为了容美百姓,他只好离开司城前往水浕安抚唐氏。万一司境一旦内讧、再起干戈,容美就将再也没有复原的时候了。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说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吧!老是憋着,反倒会憋出病来!

    天赐没有回头,这声音他太熟了,正是邓碧筠的声音!这声音他不仅在司城听过,在梦里也曾听过。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心里想着碧筠,脑海里才不断地浮现出她的声音。事实上碧筠正举着油纸伞伫立在他身后,他还不曾发觉。心想雨怎么就停了呢?他摸了一把脸,感觉今天心情怪怪的,一点儿不踏实。而那抽咽之声却在他身后一直响着,他本能地回过头,这就望见一个人影:碧筠。

    碧筠正举着油纸伞给他遮雨。可她却活脱脱地哭成个泪人儿了。

    天赐立马回过头来,不忍再看。

    “天赐哥,你怎么总是不肯理睬我?”碧筠在质问,“难道跟我说几句话也不成么?”这几年,她都只能在梦里跟天赐说话,而天赐一直躲着她,她又岂能不伤感、不痛苦?

    面对碧筠的质问,天赐却不吭声,他不想再去搅乱她的心境。碧筠今日却是鼓足了勇气,非要讨个说法不可,说你就是不肯见我,你也不能老是一个人过。她把埋藏在心底的话全都说了出来。说桂芸长大了,你就不能把她接过来么?这样一来,你身边有个照应,奶娘也放心了。你也不能老这样对待自己,大家看着心里都不好受!说完,她把戴在手上的檀木手镯取下,递上前来:

    “你拿着,找个好日子,送给桂芸吧。”

    这是什么话!天赐好不痛心!这檀木手镯可是他俩的定情信物!他一阵哀然,又猛地垂下头去。碧筠的手却没有收回,依旧那么伸着。他的心就开始喋血。因为他一千个一万个没有想到……那时他所想的依然是,土司又会怎么去对待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他也会像自己一样的去深爱碧筠吗?哪知这一切念想、这一切担忧,如今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句无情的话!难道这就是自己过去认识的邓碧筠吗?他不敢再想了。

    突然,一道电光在天际一闪,一声炸雷滚地而来。天赐禁不住一阵战栗,泪水又汹涌而出……此时雨自天而下,和着泪水从他额头滚落下来……他不敢相信碧筠居然一点不懂得自己的心!他又哪里还敢伸手去接?可那檀木之香却在风雨中不断地弥漫着,还带着一股女人清郁的体香。他知道那不仅是碧筠的体香,也是他母亲的体香!他母亲的体香就曾这样久久地在他周身萦绕、弥漫,令他如痴如醉。此时此刻,那体香就在烟雨中袅袅地升腾,在青草间悠悠地弥漫……本来,那是他胸中涌动的激情与鲜血,此时却仿佛遭遇了寒流一般,瞬间就在他的心空凝聚、结成冰坨……“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那十多年的委屈与思念,此时便如决堤的洪水,一泻汪洋。

    碧筠也已泣不成声。她多么地希望天赐能接下这檀木手镯,因为她不想天赐哥总是这么寂寞、孤单地生活!这样她心里也好受一点。天赐却没有伸出手,她的手就这么一直伸着,没有退缩……她知道这不是手镯,而是自己的心!

    “碧筠,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他的思绪早已经飞得很远很远了……

    那一天,陆叶叶的二儿子二郎突然病了,叫他去看看,他就去了。其实二郎只是偶感风寒,本无大碍,他便化了一碗姜水,让二郎喝了,然后又给二郎提了提背,就算治好了。陆叶叶就请他喝茶,命令下人和侍女全都下去。屋里就只剩下他俩。哪知刚喝了几口茶,他就飘然起来。也不知自己飘到了哪里。隐隐约约间,就仿佛看见了碧筠的身影,那身影朦朦胧胧的,似影却又非影。可是一眨眼,碧筠就不见了,却只见陆叶叶披着轻纱飘然而来。她手一挥,身上的轻纱就轻盈地飞落下去,一只雪白的玉兔就忽地飘临在他面前。他立马闭上眼睛,顿时心惊肉跳。但他最终禁不住这巨大的诱惑,还是睁开眼来,却见那玉兔摇身一变,又忽地变成碧筠。“碧筠!”他叫了一声,“碧筠!我终于见到你了!”“碧筠”却没有回答。他便情不自禁地将“碧筠”一把抱起……“你、你都给我吃了什么?”他开始质问陆叶叶,一把推翻压在自己身上的女人。“迷魂药!”陆叶叶冰冷地说。“迷魂药?”他愕然。“对!你十天半月就要来一次,要不然,你就会发病!你就会出丑!你梯玛的名声就要败落!”她不无得意,“你得听我的,我们好好偷情过日子!因为他不行,他跟你没法比!再说,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来碰我一下了!”

    “不——”

    想起这事,天赐的脑袋就像炸雷一样炸开了,他又是一声惊叫。碧筠拿着的檀木手镯就倏地掉落在地。天赐又猛地惊醒。只见那檀木手镯滚落在草丛之中。他便用手赶紧捧起,久久地凝视着,泪水长流。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爱情死了,彻底地死了!

    而碧筠依旧呆呆地望着,油纸伞也随风卷下了山坡……

    2

    田京儿从白鹤湾上山来了。

    这一天,田京儿也跟天赐一样,不想与土司一家人照面。他通常也走小路。这一路都是荆棘、都是雨水,正踌躇间,却见一把油纸伞自天而降,骨碌碌地滚下山坡,他就追赶过去。他不知是谁的伞,捡起来就沿小路上了山。一路走来,他显出从未有过的高兴,一边旋着油纸伞,一边哼着拗嘴歌:

    上坡见个怪东西,是个扁脚拐脚咧脚鸡,回家喊只扁脚拐脚咧脚狗,咬你扁脚拐脚咧脚鸡。

    他一路哼着歌儿来到墓地,这就望见两个熟悉的背影。那两个背影正一抖一缩地抽着肩儿。他鼓起大眼睛,仔细一瞧,啧啧,那不就是梯玛和邓碧筠么?就又唱起来:

    湾里有条弯弯沟,沟下有坝弯弯丘,丘丘田坎弯来弯去栽了一路弯干豆。

    碧筠回过神来,见田京儿拿着自己的油纸伞,就说他叔,把伞给我!田京儿说伞是我的!凭什么要给你?伞上写有你名字么?又嘻嘻一笑。碧筠忽地拉下脸,说伞是我的,被风吹掉的,当然是我的!田京儿哼一声,说伞是你的,怎么会在我手里?笑话!他嬉皮笑脸地,就是不给,心想我气死你!碧筠懊恼不已,说兄弟,你莫跟嫂子开玩笑,好不好?田京儿说不是兄弟要跟嫂子开玩笑,是嫂子在跟兄弟开玩笑!嫂子要是敢亲兄弟一个,伞就归你!怎样?他当作天赐的面把脸歪过去,为的就是要羞辱天赐。“你想得美!”碧筠吼一声,她伞也不要了,红着脸就下山了。田京儿老远就喊:“嫂子,你真的不要伞了?兄弟我跟你开句玩笑,你也当真?”

    “赖皮狗!”天赐实在看不过意,回头骂了一声。

    “赖皮狗?”田京儿知道天赐在骂自己,却不敢还口。记得有一次,他惹火了天赐,天赐就使了个法,让他一夜里都在街上蹿,就像撞着道路鬼似的,撞了他一脑壳的包。所以见了天赐的背影子他都怕,又哪里还敢放肆?也只敢在天赐背后瞪眼睛、翻白眼儿。

    这时骤雨初歇,天幕裂开一条缝隙,就像一条白线,把乌云拉开了一个口子。山道边,宋生、梅叶和淮月这时提着大大小小的灯笼走了过来。田京儿没敢跟他们打招呼,为惠明的事大家都还恼着他,他哪里还有脸?只好低头走开。于是望了一眼米拜亭,但见三叔的坟上挂满了灯笼,非常醒目,他心里就恨恨的,不是滋味。心想那些灯笼一定是那个守陵的书呆子织的。那灯笼着实漂亮呢。再一望他父亲的坟头,冷冷清清的,不觉怒火中生,便将那油纸伞猛地扔下地,说他娘的,都是柿子拿软的捏!哼,等老子哪天当上了土司,你们还不得像狗一样给老子摇头摆尾?哼!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突然一个炸雷落地。吓得田京儿一个激灵。他没敢再假设下去。他怕遭天谴。老远老远,但见他父亲的坟头荒草凄凄,一片荒凉,他又嘀咕开了:“父亲啊父亲,你害得孩儿好苦啊!你把我一直看成是未来的土司,可还没等我长大,你却先走了!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了一个女人,你竟把江山也给丢了!你这样值吗?唉,我的个老爹啊,人家顺治帝爱女人不要江山,也只去当了和尚。可是你呢?你是江山和美人都没得到,就去了九泉,你难道不觉得亏吗?”他哭诉一阵,又继续控诉:“爹,你再看看别人,别人还有人替他守陵,可是你呢?竟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是啊是啊,你一生是享受够了女人,可是我却连条狗也不如了!不信你就睁开眼睛看看,难道你就真的不心疼你儿子?要是你九泉有知,就显显灵吧!”

    微风过处,天地间突然沙沙有声。“显灵了!显灵了!”田京儿猛地跳起来。但见父亲坟上的狗尾巴草摇晃了一下又一下,他便笑开了。可是风停了,草又不动了,他一把就将那草扯断了,又嘀咕道:“哼,老子祖坟才没埋到狗哩!”他开始自嘲。但他揪着的那把草却没舍得丢,他居然对着那把草喃喃自语:“这不说明我家祖坟埋到狗了么?不然,又怎会长狗尾巴草呢?啧啧。”他于是越想越来气,直到看见天赐跟宋生一家去了草庐,才想起自己也该回家了。可是刚走两步,他又望见三叔坟头那红红白白的灯笼,映山红似的开遍了整个坟头,心里委实不再平静,一股怨气又从心底油然而生:“哼,就是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把老子的位子抢走的,不然老头子又怎会气死?老子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呸!”他朝地上顿了一脚又骂:“你这老不死的东西,你有本事你就起来撒!你怎么不起来撒!”

    田京儿连呸三声,一把将那狗尾巴草扯断,狠狠地扔在地上。然后用脚一边拧,一边吼:“都是你这可恶的老狗抢走了老子的位子,那好,要抢咱们都来抢!不抢白不抢!”这就绕到三叔田甘霖的坟头上。他心噗噗地跳。四下里一望,不见有人,他便伸出手去。“可要是别人看见是我偷的又怎么办?”他犹豫一阵,贼眼骨碌碌一转,心里想:看见了就看见了,他们还能把老子怎样?这土司本来就应该是老子的,老子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乱搞乱好!又怕个卵!他一把就将坟上那根挂着大大小小灯笼的竹杆猛地抽出来。左左右右一望,见真是没有人,他举起灯笼就跑。而迎风一举,后面就像有谁扯住似的,令他跑不动。“撮鬼了!撮鬼了!”豆大的汗珠就从他额头冒出来,直往脸上滚。这时天已经完全裂开,紫草山一下子亮堂起来。“哼,这狗日的老天也跟老子过不去!”他怕太阳出来,朗朗一照被人发现,就又朝天而骂:“老天爷,你就不能再暗一暗、再暗一暗么?”每抽动一步,他都感到两条腿仿佛在打晃。因为这是两个人抬的灯笼,现在他一个人扛着跑,又哪有不吃力之理?但他紧咬牙关,还是踉跄着把灯笼扛了过来。嘿嘿!他一阵得意,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灯笼插在他父亲的坟头上。

    红灯笼,白灯笼,多么美丽的灯笼啊!

    他甜甜地笑了。突然一阵风吹来,一只灯笼被吹落,滚到他脚边,他捡起一看,又傻笑起来。因为那灯笼一边红一边白,他就念了一句顺口溜:“灯笼灯笼红,灯笼灯笼白;灯笼灯笼红,灯笼灯笼白。”就这么一路念着走下山坡。忽然间,他眼睛一亮,又看见那把刚刚丢掉的油纸伞。他又笑开了:嗨嗨!是老子的它跑不掉,不是老子的它要不来!他便捡起来,一边提着红灯笼,一边打着油纸伞,径直走下山去。正好天赐从米拜亭出来,见了他也没打招呼。田京儿就眼白一翻,朝天赐的背影子一呸:“哼!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婆娘还不是让人家给抢走了吗?老子还当你真有什么天大的卵本事呢!”

    这就来到行署半间云。见田舜年正在摇头晃脑地吟诗,他怕打断土司的雅兴,就没敢造次。但他却舍不得走,他知道自己玩性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这事给忘了。所以就等着土司发现自己,好叫他赶快进去。田舜年吟完诗就问兄弟有什么事?如今他已经收复三司,又与吴三桂结盟,容美暂时无事,他可以高枕无忧,心情自然比先时好了许多。但见田京儿黄皮寡瘦的样子,着实有些心疼!心想自己的土司之位好歹是从他二叔手里抢过来的。如今田京儿落到这步田地,着实与他父子俩的运作有关。

    “清明酒醉,猪脑壳有味!没事没事!”田京儿走过来,打了一个千儿道。

    “没事那你来行署干什么?”田舜年立马奚落一句。

    “行署又不是你家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来?”田京儿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行不得也哥哥!”

    “什么乱七八糟的!”田舜年眉头一皱,又挖苦一声,“你这也是诗么?”

    “诗算不得,也算个顺口溜。”田京儿一点儿也不谦虚。心想这一步棋要是不行,那老子就鼓动三司造反,跟你狗日的一直闹下去。这样一来,老子不是就可以隔岸观火、坐收渔人之利了么?他想得倒挺美!

    “顺口溜?你那也叫顺口溜?”田舜年哈哈一笑,“你再溜几句看看。要是溜得好的话,可是有赏哦!”

    “那我就以这伞和灯笼溜几句。”田京儿放下伞,一边轻轻地摇着灯笼,又一边怪模怪样、扭捏作态地吟道,“一伞一灯笼,丢在半坡中;灯也照不亮,伞也不归笼。灯笼半边白,伞也半边红;信不信由你,打伞遮灯笼。”

    “这是什么顺口溜!简直就是一堆臭狗屎!”田舜年只差笑掉大牙。回头一看,他却傻眼了:这不就是碧筠那把油纸伞吗?一大清早,他就看见碧筠在那里鼓捣。这伞又怎么会落到田京儿手上?经田京儿顺口溜这么一提,他觉得里面一定大有文章。可表面上他依旧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在一个劲地夸奖:“说得好,说得好!”就叫侯有之赏了他几个小钱,叫他自个儿喝酒去。

    田京儿知道土司已明白他的意思,就问这伞我也带走么?它可是物证呢!

    “拿走,都给老子拿走!”田舜年突然大发脾气,“今后你不要再来啄老子的眼睛!”

    “这、这……”田京儿心下一惊:这狗日的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呢?

    3

    就在田京儿给土司报信的时候,邓碧筠正带着侍女朝调年堂走去。上得庙来,却见大门敞开着,一宫人正在打扫。刚进二门,就见陆叶叶焦急地在神堂前走来走去。碧筠其实早就有所耳闻,说是陆叶叶跟梯玛有一腿。她却不肯相信。今日一见,凭女人的直觉,她相信传闻不假,绝非空穴来风。可她还是怀疑这事有蹊跷,令人生疑。这时,陆叶叶也瞥见了她,便满脸堆笑地赶过来,说妹妹也来敬香了?碧筠说听说姐姐来敬香,妹妹也来敬敬!陆叶叶说那我再陪妹妹敬敬。说完拉着邓碧筠的手,就来到八部大王神像前。两人瞩目凝视一番,一同跪在蒲草垫子上,又开始磕头上香。敬毕,两人又手拉手地起来,面带微笑,以示和睦,其实心里各怀鬼胎。自然陆叶叶是大房,她什么事都爱抢先,就说这个梯玛兄弟,怎么一去就不回头,让我们好等!左等右等不见梯玛回来,两人只得执手道些寡白,但见天色已晚,怕是家里在等她们过节,才依依不舍赶往司城而来。

    邓碧筠非常失望,她悔不该在紫草山把手镯还给天赐。她不知道天赐如今又是怎样的心情?这才想起来看他,不想却碰上了陆叶叶,心里更是懊悔不迭,而且一回家,桂芸又忙给她使眼色。她不明就里,进门一看,却见土司正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里,她心猛地咯噔一下。

    “你还有脸回来?”田舜年冷冷一句,醋坛子早已经打翻。

    “我怎么就没脸回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邓碧筠心下琢磨不透,也不去深想。刚抬脚进屋,田舜年就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搭,“嘭”的一声,茶水溅了一地。碧筠吓一大跳,忙过来抹着桌子,小心地问:

    “你、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生这么大的气?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刚刚跟叶叶姐去了家庙,难道家里就出事了?”

    “敬香?怕是敬鬼去的吧!”田舜年猛地站起,鼻子一哼,拂袖而去。

    “闯什么鬼了?”望着土司的背影,碧筠叹了一口气,回头便问桂芸,“桂芸,家里究竟出什么事了?主爷何故发这般大的火?”

    “我也不晓得!”桂芸说,“主爷见了田京儿,回头就这样了。走的时候,田京儿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好像是我们家的!”

    “田京儿?伞?”邓碧筠一时蒙了。这才想起那把油纸伞已被田京儿拿走。心想一定是田京儿透露了什么。“这个该死的东西,尽坏老娘好事!”一气之下,就想好好地教训教训这混小子一顿。这叫桂芸到街上去找田京儿,想把油纸伞要回来。可是桂芸去了老半天,回来却说田京儿喝醉了,正在街上跟九寿儿赌钱。这九寿儿跟田京儿一样也是司城一大混混,平时偷鸡摸狗惯了,从不干正经事。邓碧筠一听不禁暗自一喜,就想让九寿儿治治这田京儿,就叫桂芸上街立马把九寿儿叫来。

    九寿儿见三娘娘叫,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事,一进门就跪下,又是磕头又是求饶。邓碧筠却说:“实话告诉你,本姑奶奶今天是请你办件事,办漂亮了,有赏!没办漂亮呢,那你就别怪老娘对你不客气!起来吧!”

    “就这事?”九寿儿眼珠子骨碌一转,慢慢立起身来,但他的头依旧不敢抬,只时不时地瞟上主子一眼,见三娘娘余怒未消,就越发不敢放肆,只是在心底盘算,不断地问自己:近来我并没惹什么事呀?一时想不明白,他三角眼翻了一下白,却见三娘娘又道:“你去把田京儿的钱都给老娘赢来,老娘就放过你!听清了没有?”

    “我成么?我又哪来那么多本钱!”九寿儿一听,哭笑不得,只得告饶,“三娘娘,田京儿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我去赢了他的钱,这不纯粹是要小的的命吗?小的即便是死,也想死个明白!”

    “放肆!”邓碧筠手一声怒喝,“你要多少本钱,老娘就有多少本钱!你只管赢了他便是!千万不可手软!要是没赢下来,或者赢得不痛快,老娘就剁了你手脚!”

    “是是是!”九寿儿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只得自认倒霉!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蒙在鼓里,这差事接得不明不白,再说这田京儿可是自己的患难兄弟,平日里自己出事还是田京儿罩着。现在让自己去赢他钱,这不就是翻脸不认人吗?不知田京儿又哪里得罪了这三娘娘?他真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害怕。毕竟这田京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即便落难,他血管里流着的依旧还是土司家的血,说不定哪天就真的咸鱼翻身,把这大位给夺了回来!有回,田京儿醉酒就曾对几个患难兄弟说,一旦找准时机就“咔嚓”一声,来个先下手为强!甚至还想去下毒,让土司呜呼哀哉早升西天!但是这话,田京儿都是喝酒时说出来的,几个全然没去当真。如今见这架势,是不是田京儿的阴谋暴露了?或者被谁点水了?可要是如此,三娘娘怎么又不惩罚自己这个同案犯呢?这着实令人蹊跷!但要自己对田京儿下毒手,他又于心不忍!便瑟缩地问:

    “难道是,田京儿哪里得罪了三娘娘?”

    “大胆!”邓碧筠一声断喝,“狗东西!不该问的你不要问!不该知道的你不要知道!你只要透露了半点风声儿,老娘就割了你舌头,剁了你手指,挑了你脚筋!让你去做人彘,猪狗不如!”

    “是!”九寿儿吓得唯诺一声,拿起银子就退了出来。这就出门找田京儿去喝酒。不见田京儿,他就独自喝了个痛快。喝到后半夜,他踩着夜色,就摇摇晃晃在街上溜达。突然见两个戴着面具的人影,鬼鬼祟祟的,扛着锄头出了东门。他酒顿时吓醒了大半。心想他们这是去干吗呢?嘿嘿,看看不就知道了?于是尾随着出了东门。那两个黑影转来转去,居然一溜烟转到了紫草山上。天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坟地里虫虫唧唧鸣叫,几只夜鸟闪翅从不远处飞过,惊得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九寿儿悔不该跟来。好在两个黑影在前,他便壮起胆子,尾随着摸了上去。一会儿就听得锄头刨着泥土的声响:沙沙沙,沙沙沙。“天哪!那不是在掘坟么?”他心想,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可是这冷风一吹,他又清醒过来。因为田京儿曾对他说过,要是杀不死土司、毒不死土司,那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去挖了土司家祖坟,让他家龙脉走气!如此说来,田京儿是不是正在暗地里实施这一计划?不可能!要是他要搞,就凭自己跟他的关系,他应该叫上自己才是,一定是其他人在捣鬼!是不是三司的人呢?他知道田京儿想要借刀去杀人,保不准就是那三司的人在干!毕竟他们与土司家有仇!却又一想:土司家的祖坟不也被别人掘过么?这掘墓又有什么好稀奇的?再说别人既然敢掘墓,那就不是一般的人!一定很有来头的!可又会是谁呢?他一时竟也想不明白。犹豫一阵,他就想看个究竟、探个明白,却只听得一些声响还在离奇地传来——沙沙沙,沙沙沙!这不是造天孽么?沙沙沙,沙沙沙!是哪个忘魂伯伯不想要命了哟!

    不待深想,突然一道影子飞身前来,大喝一声:“胆大劫贼!老虎头上拔毛,真是找死!”对那见那道黑影霹雳一闪,啪啪两声,就再没有其他任何声响了。乱坟岗上顿时鸦雀无声,一会儿又恢复了原始的宁静。

    老、天、爷!九寿儿吓了个半死,他躲在坟后连大气也不敢喘。过了一阵,依然没见动静,只是虫声依然,他才壮起胆子溜过去。但见两具尸体躺在地上,他顿时傻了眼:“这、这、这……”揭开面具一看,天啊,竟是司城的两个夜游神。吓得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直感到脖子凉飕飕的,像有刀锋滑过,吓得他大气也不敢出。他不觉疑窦顿生:这两个混混为何掘的不是田京儿三叔田甘霖的坟?而是梯玛母亲梅朵的坟?

    沙沙沙!沙沙沙!鬼!一定有鬼!但见一束闪烁的火光飘来,他提着只差吓掉的魂,就摸着黑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了。

    之后,这天就这么一直黑着,天空就像罩着一只黑锅,怎么也不肯揭去。大家诚惶诚恐,都不明白天公为何动怒了?于是四处焚香、祷告天庭,不知是谁又惹怒了天公。

    一连多天,老天依然不肯开脸,老是这么黑着,一黑就黑了半个月。黑得司城实在过不得日子了,田舜年只好带着行署官员来到紫草山,给梯玛天赐母亲梅朵下跪。刚刚焚香祷告完毕,天空突然一声霹雳,一场透雨顿时倾盆而下。天空的乌云渐渐消散,天幕便渐渐地裂开了。世界又是一片朗朗乾坤!

    “啊啊,老天又开眼了!老天又开眼了!”

    望着开眼的苍天,百姓们立即下跪,不停地祷告起来。都说梯玛天赐母亲已经成仙,她掌管着容美的天河呢,随时随地都可能降下甘霖。这消息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不几天就传遍了整个容美,土民们都赶来紫草山祭奠梅花仙子。从此每天早上,梯玛母亲的坟前都会点燃一片香火,升起一缕缕青烟,就像一只只轻盈的白鹤朝着天国飞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