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平山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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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府住了一月,几乎天天都在下雨,四月初才开始放晴。都说九寿儿是乌龟精变的,到龙王爷那里告状,龙王爷一生气,打了个喷嚏,就把容美多淹了一月。田舜年自然不信,邀顾彩便一同前往平山。他则先一天出发。

    第二天早上,顾彩一行开始动身。沿着细柳城通向平山的山道逶迤而上,山北全是悬崖绝壁,只得下马,拄着手杖,一边走一边休息。出了峡谷,却见一片红色石壁,崖上崖下全是竹木,清流在山涧淙淙流淌。连鞋底都湿透了,寒气直串脑门。下坡就是天心桥,桥悬在两崖之间,崖深千丈有余,一看就头晕。这两面崖壁就像两面镜子,反射光亮,烟雾轻轻浮在其间,缥缈若纱,给人一种如梦似幻之感。路全在悬崖之上,一步步往上磴,就像凿子凿上悬崖,仅仅容得下脚。一个个于是迟疑着,好不容易才探到桥面,才舒口大气。见此险境,顾彩顿生好奇,向崖下扔一石头,发出一阵霹雳之音,很久才听见落地之声。过桥后沿山而上,再登四五百丈高,就到一关口,此乃土司所设一道遏颈锁喉的险关,此关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放眼望去,悬崖上全为月白之色,就像一张铺开的巨大宣纸,可惜没有苏、米笔迹在上头。

    在这关口以上,就叫下平山。从此关仰视,关夫子庙就像一只展翅的岩鹰,高高悬浮在半空之中,因被如纱的云雾萦绕,才不至于掉将下去。与庙前对峙的两块奇石撑起的一台戏楼,更是临空飞旋,就像山崖间悬挂的一只鸟窝。上得山来,才知是一平地。这就到了胡亲将的家——三十二峰草堂。草堂下临深涧,面对三十二峰,正是田舜年宴游之处。此时山光明媚,鸟语花香,声声入窗来,安然卧于其间,就仿佛置身于神仙境地一般。

    第二天一早,田舜年来到草堂,将《由细柳上平山一路山色可玩》一诗递与顾彩,请他指点。顾彩枕着鸳鸯枕悠闲地看起来:“容阳天险孰跻攀,休道咸秦百二关。”见起句不凡,立马坐起,继续往下瞧:“一线锦江通细柳,千盘红坞上平山。”承句更是突兀见奇,又急忙扫下去:“丹崖碧嶂森兵气,嫩蕊秾花点豹斑。疑是蓬莱隔沧海,因风吹去又吹还。”遂哈哈一声,连道“好诗好诗”,也便起床。这时虎啸猿啼之声,在山间回荡,声如洪钟大吕。顾彩道:“山里大虫,好生吓人!”

    “先生看见那里有一镇子么?”田舜年指着细柳城方向,“那就是太平镇牛王坪。”

    其实牛王坪那地方顾彩曾听胡亲将说过,就是牛斗虎的地方。当年出了个胆大包天的人,名叫叶墨。叶墨见未婚妻被土司抢去司城,享受初夜之权,遂提刀夜闯行署,行踪暴露后离境出走,至今几十年未归。而土司为了整肃司境,便解散了牛王坪叶家,还将叶墨之父在细柳城沙滩赐死。如今牛王坪再也没叶姓人家了。想到这里,顾彩便问:“那牛又怎会与虎扯上关系?”

    田舜年笑笑,就讲起了土司之境流传不衰的牛斗虎的故事,以及小时候随父上平山对牛与虎大战的感慨。见这故事不仅有艺术性、战斗性,还具有哲理性,顾彩遂心生感慨,吟诗一首,叹道:“英雄惜英雄,又何必大战如此?”

    “是啊,都是英雄,虽是生死对手,却也相互依存。只是为了更好的生存,又哪有不战之理?”田舜年哈哈大笑,“只是这牛虎之斗,两败俱伤,双双殒命,实在可悲!但人兽有别,我想人游戏规则,不一定适用于动物身上。”

    顾彩不知老土司心里所想,只一味对那个叶墨好奇,遂问:“听说叶墨当年行刺土司时,说要回来报仇的,他回来了么?”

    “这个人也许回来了,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田舜年说,“但以我看,天下纷争,战火连连,说不定他早战死了!”

    “这么说来,最后还是土司这头老虎战胜了牛王?”

    “也未为可知!土司还能存在多久,现在哪个又能知道?当年康熙才多大?居然为一统江山而去削藩,保不准哪天就削到土司们头上来了!”

    “太都爷真有这个担忧?”顾彩心想:这康熙高深莫测,也不是没这可能。

    “哈哈,杞人忧天,我等不一定能够看得到那一天喽!”田舜年大笑。他不想就这个问题深入谈论下去,又指着刚浮出来的两座如笔的山峰说:“那就是小昆仑和紫山!”

    “哦,昨日这两座山哪里去了,莫不是愚公夜里移过来的?”顾彩好生奇怪,只觉得那两峰如笔,一下就刺破了云天。

    胡亲将说:“先生自己就是夸父,昨夜里托来此二山,自己居然忘了!”两人大笑。田舜年则说:“我家祖上田好汉,据说就有此等神力!举起两头大水牛,还能行走如飞!”

    顾彩就想起夸父逐日的典故来:“这都是神话传说,大多不足为信!”田舜年却说:“我祖上田好汉,可不是什么神话人物!我家谱上都有记载!”

    “如此说来,你田家的天下,就是这位祖上打下来的?”顾彩笑问。

    “可不是么?”田舜年更是意气风发,“有此平山之险,老夫便可以高枕无忧!诸土司又能奈我何哉?”

    是么?顾彩却不这样认为,但凡英雄际会,鹿死谁手,不仅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还要讲究天数。当年李闯王可谓占领北京了吧,但是江山初定,他不思进取,最终陷入了美人窝,重蹈明末腐败之覆辙,遂引来满人而失却了江山,这不是天数又是什么?但他不好明说,只吟道:两峰如决战,未敢定雌雄。胆落阴崖窄,神伤古壁空。劖天无鸟道,裂地有蛟宫。楚国鏌鎁剑,还应葬此中。

    田舜年一怔,久久没能言语。他听出了顾彩的诗外之意、画外之音,是在规劝自己不要再跟邻里土司争雄,其结果就像牛斗虎一样,只会两败俱伤!他一阵羞愧,遂邀顾彩前往平山爵府而来。

    2

    宣慰使行署就在平山街,背靠上平之山。此山有如一柄插入云霄的断剑,一半凛然巍巍,一半无影无踪。而司署大街铺的全是青石板,可以十匹马并行。西边达水沙坪,东边可到小昆仑,长约六里,但见两边居民稀稀落落,桃柳成行。槿树园是诸郎君读书的地方,下坡为戏房,为优人教歌之所。西街的尽头,下临深渊,立有两排篱笆,为防止行人失足掉下而设。后街只有二里多长,但是民居颇多,大都以炼粉和纺织为业,却是个十分热闹的所在。

    带顾彩走一圈,田舜年虽然没有谈及他事,晚上顾彩还是得知了行署闹鬼的情形,为此一夜他都没合眼。第二天一早,才到行署看个究竟。大堂西面是“延春园”,土司的书房,楼叫“天兴楼”,一片气势辉煌。这日他们在此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歌舞。顾彩突然问,听说行署夜里闹鬼,太都爷也曾见过么?田舜年说大儿炳如说见过,多讹诈,不可信!他不好隐瞒。顾彩却说,昨晚我一夜都没睡着,真是想看看那鬼,可惜那鬼却没有来!

    大家开怀大笑。田舜年却说鬼这种东西,说有则有,说没有也没有,就像佛一样,谁见过了?只在我们心中罢了!他指了指胸口。顾彩却说这鬼与佛的存在,虽是一个道理,但本质却有天壤之别!田舜年也曾读过佛经,对鬼自然也略知一二。《神异典》中云:鬼有三种,谓无财、少财、多财。而他之所以读佛经,是因爱将邓壶川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他不知佛中到底有何迷人心窍的东西。这一读不要紧,一读思想就起了变化,才理解当年父亲为何要上平山建寺庙,入佛门而求真理。其实他也曾萌生过出家为僧的念头,终因六根不净而无法遂愿。此时,但见顾彩言及鬼、佛,他也将这些一一道来。大家皆称奇不已,想不到太都爷也相信鬼?大家来了兴致,于是一边喝酒一边大谈山鬼,吓得那些唱戏的小女子都失了腔调。

    第二天又登小昆仑。小昆仑距司东只有半里路远,此山怪石临空,宛如一笔架耸立。中间一峰高出一头,山上有一佛舍,四周皆曲栏,里面摆满大小书厨正是田舜年藏书之地。其许多著述,如《田氏一家言》、《容阳世述录》、《廿一史纂要》、《六经撮旨》等等,都相继在此完成。山前道路很窄,就像苍天裂开一缝,从中凿出一石级,逶迤而去,人若想过,须曲背如螃一样爬行。家人送来的食物则系着绳子,悬汲而上。这时顾彩手扶曲栏,又开始作诗。田舜年却说,可惜炳如那儿不知诗书,要是能跟先生体会一二,说不定也能脱胎换骨!顾彩说看得出来,土司其实也很有学问,只是身藏不露,难得难得!田舜年摇头,说这就对了,他是阴在肚子心,连他老子看他不透,更何况是外人!顾彩只是夸奖,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我们做长辈的,应该高兴才是!田舜年说要是如此,我就谢天谢地喽!

    顾彩知道他父子俩向来不和,只好转移话题,说起山中景致。于是在小昆仑小住两日,看了田舜年的著述,一行便来到紫山。紫山虽与小昆仑对峙,但要过去又要经过天心桥。路看着不远,走起来却要老半天。时逢小雨,路极难行。且紫山比小昆仑还高,上有真武殿,但见桃花在殿前依然盛开,春深似海,又仿佛置身于桃源圣地;而山之左的畚山上还有一文殊寺,曾是其父田甘霖的修行之所,壶川出家后,法名绝尘,一直在此修行。哪知上得山来,雨更大了,满世界都是烟雾笼罩,几乎不见景致、难辨东西。但田舜年还是带着大家来到了文殊寺看望壶川。

    一进寺门,田舜年就叫胡亲将等人在外等候,只他和顾彩朝殿堂缓缓行来。却见壶川身穿暗黄色袈裟,面对文殊菩萨,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正在打坐。那样子十分虔诚。只是面容清癯,眼袋如鱼泡,瘦骨嶙峋,不似往日那般英俊潇洒。待壶川念经完毕,田舜年才上前问候。绝尘“阿弥陀佛”一声,依然面无表情,不愿再问红尘中事。田舜年只得给壶川介绍顾彩,绝尘这才显出热情来:“早闻司城来了位顾施主,给容美带来汉地音律,如梵音天籁,沐浴土民!难得难得!”

    “大师过奖!大师过奖!”顾彩赶紧回礼。其实他知道这个绝尘大师为何要绝尘,不外乎失却了尘根,没有了男人的乐趣与尊严;也因为他夫人与当今土司田炳如有染。其实那日在百司庵时,他就曾见过出家为尼的美人兰婷。她人在佛门,但从眼神中似乎可以看出,她心还在怀恋红尘,说不定怀恋的就是这绝尘大师。如此一想,顾彩心中升起一股惆怅,遂想起风流才子唐伯虎的一首诗:“伥伥暗数少时年,陈迹关心自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乞食院门前。”这“公案三生白骨禅”,不正是绝尘大师的绝好写照么?但他不好言明。只听得绝尘大师在说:

    “哪里哪里!容美地处武陵,高山峻岭,交通闭塞,何尝识得如此清音!顾施主此行,令容美大开眼界,只是这《桃花扇》,文辞虽美,却不为百姓所懂,是为遗憾!”

    “大师说的是!”顾彩也看出了这一点,“不知大师下山是否看过此戏?”

    绝尘摇头:“虽不曾下山看过,但也听人言过!”

    “那大师想到过再下山么?”顾彩斗胆一问,不好直说还俗。

    “出家之人,潜心向佛,不曾有还俗之念!”绝尘“阿弥陀佛”一声,“只是山中酷寒,顾施主应该多多注意保暖才是!”

    “谢谢大师关心!”顾彩内心一痛,眼眶不觉湿润起来。

    见如此,田舜年也哀叹一声。他知道壶川还在生他儿子炳如的气,心想壶川前来修行,决不是因为禅悟了什么,他不禁痛上心来。想当年壶川乃是一位多么勇敢、多么善战的将领,谁又曾想到最后竟落得个身披袈裟、消磨苦难时光的境地?人生又是多么的无常啊!几个人就在山上小住两日,一来给寺里赠些钱物,二来也想陪壶川多说说话儿。

    这天晚上,绝尘大师支开田舜年,独自与顾彩在禅房促膝长谈。顾彩进入禅房,环视四周,但见一门一窗一桌,陈设甚是简陋,唯壁上挂着两幅图画:一是达摩十年面壁图,一是达摩一苇渡江图。这图画最是打眼。顾彩对佛经虽少有涉猎,却也略知一二。此时青灯双影,万籁俱寂,两人端着茶杯,你言我语,从佛谈到禅,从禅谈到道,再从道谈到诗,谈到曲,谈着谈着,顾彩就提及了一句——当今容美土司与老土司间的嫌隙。绝尘大师“阿弥陀佛”一声,却说:“贫僧本已绝尘,但这一公案,施主既已提及,贫僧也不得不多说两句。”

    顾彩知道,绝尘所谓的“公案”是佛家用语,意指机缘语句禅机施设,绝非三法司相干。因此他不知这公案究竟是何“公案”,遂端起茶杯洗耳恭听。

    绝尘大师说:“顾先生乃当今大儒,前明的事当然也应知道,可曾知道永乐皇帝否?”

    “这个自然知道!”顾彩不以为意,“可谓明朝最享誉天下的太平天子了!”

    “你可知道,他是如何当上皇帝的?”

    顾彩饱读诗书,又何尝不知这个?洪武年间,永乐皇帝当时还是燕王,龙潜王邸,住在北京燕王府。请了个叫袁珙的相士,为其解语禅机。那袁珙仙风道骨,一派大家风范,围着燕王转了一圈,就跪下给燕王磕头禀奏,说燕王乃是太平天子之相,龙形而凤姿,双肘若肉印之状,实乃苍生真主。一番话说得燕王将信将疑。那时候朱元璋都已把皇位传给长孙建文帝了。哪知等到洪武三十五年壬午六月十七,燕王四十二岁生日这天终于嗣登大宝,从侄儿手中抢得皇帝宝座。便问绝尘大师:“这又与容美有何关联?”

    “这是禅机!”绝尘大师道,“贫僧夜观天象,当今土司所在宫位黯淡无光,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顾彩一怔,心想:是不是这绝尘和尚还在嫉恨当今土司才出此不善之言?不觉眉头一皱:“大师是说,当今土司会被取而代之?”“完全有这可能!”绝尘大师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半分质疑。顾彩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父子俩到底是水火不容,说不定哪天就反目了!

    绝尘大师依旧不动声色,一手捻着念珠,一手端起一茶杯,抿了一口又道:“天下该是谁的天下,其实早有定数。这容美的天下,不会是当今土司的。”

    “这是为何?”顾彩追问。

    “因为失德!”绝尘大师苦笑,“先生也许不知老土司为何不肯给新土司大印吧?”

    “这又是为何?”顾彩不解。

    “是因为此人心胸狭隘、心术不正!”

    顾彩不好再问,毕竟他只是一匆匆过客,又哪想去搅合别人家的私事?他只是不明白,绝尘大师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绝尘大师自是早看透了他的心思,又委婉道:“贫僧告诉先生这个,是想先生切莫参与此事。父子不和,外人插言,怕是要耽误先生行程。”

    顾彩明白绝尘大师的用意,也不便多问。绝尘大师又说:“贫僧有两句话,想送与先生。先生绝不可示人,只当我们做个文字游戏,看贫僧今日断言,来日能应验否。”

    “顾彩一定谨遵大师所言,绝不外传!”顾彩发誓,便接过绝尘大师递的一张纸条看起来:甲乙丙丁卯,日月天地和;鹤舞龙江水,沧桑无尽头。

    顾彩虽然纵览百家之长,这等偈语一时又如何参悟得了?只是呆呆地望着绝尘大师,哭笑不得。正要问时,田舜年推门进来。顾彩忙将纸条收起,心下自是忐忑不安。田舜年不免打问:“先生脸色为何这般蜡黄?”

    “刚才大师说了一个鬼故事,好生吓人!不觉心生畏惧!”顾彩只得掩饰。

    “是啊,这平山闹鬼,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先生初来乍到,不必理会他们!”

    “这个自然!”顾彩在心里说。

    3

    一行人住了几日,从文殊寺下来,回到行署小歇一日,就准备去游万全洞。

    万全洞在行署西南五里的地方,有一条自上而下的路可达洞里。洞口是从万丈悬崖上凿通的,规规正正,就像一轮圆月,不时有烟雾从洞口吐出,犹如巨龙喷火。这里石级和天心桥一样险,一样窄,却有两倍长短。这天冒着细雨,冲着浓烟,扶着危栏,几个人鱼贯而下,来到半崖上,才得一亭喘息。亭以下就再没有石级了,梯子系在柳树上,抓着绳倒吊,没有一个敢往下看的,生怕掉下去。而能够放脚的地方正好是洞口。洞口筑有石门、城墙和炮台,易守难攻。田舜年认为万全有平山为之表,平山有万全为之里,表里相依,缓急可待,所以将此洞取名为“万全洞”。其实平山历经三代五个土司的经营,已初具规模,只是田舜年鉴于一只虎和刘体纯洗劫容美,于是继续修筑平山,作为进退之所。自康熙二十二年起,一共修了二十六年,才修成如今这个样子。

    一连几日大雨,几个人便在洞里举行诗会。高冈因怕险而没有下来,只有钟南英、祝九如、皇甫介一同到了。又开始分韵赋诗。顾彩便以万全洞为题吟得一首,用朱笔写于石上,适逢雨后,石头像出汗一般,蒸发开来,红字便渐渐模糊起来,辨认不清;田舜年只好留下底稿,待天晴再刻。大家再作的诗,便没再写在石头之上。洞里可住千余人,左边是月轩,右边是日亭,中间是大士阁,扁上写着“般若船”三个醒目大字。顾彩住在这里,泉注床前,竹生枕畔,就像神仙听雨听泉,听风听涛,脑海中便时时生出天籁之音。所以,一连几日隐居洞中,他诗若泉涌,居然写下了十多首诗。其中还作了一首《宿般若船》,更见他的心境:

    石堂长不夜,仰屋耸珠明;

    瀑布冲帷出,筼簹拂枕生;

    人从天半雨,月在下方晴;

    夕泉声声闹,何由客梦成。

    田舜年见了这些诗,要顾彩全部写于石上,让匠人雕刻。他说:“这些都将是容美的瑰宝、土民的瑰宝!”“不可不可!”顾彩故作推迟,“只是一时兴奋而作,怎能传之后世之人?岂不贻笑大方?”可仍是说不过田舜年,只好一并写上,让石匠刻了。

    出得洞来,就仿佛到了另一片天地。于是顾彩又逗留两日,见没有机会传下自己的《南桃花扇》,就想辞行。哪知一连去了两次,田舜年也不肯见,还叫大家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挽留下来,田舜年只说来客盈门,没有时间。顾彩很是为难,只好答了一诗给田舜年:“爱我固留安敢却,为君百计展行期。巴陵五月南风发,合是长安客去时。明日若还晴色好,共游仙观意何如?非关恶客相催促,节近黄梅怕雨多。”委婉地述说了自己“黄梅雨”时的心情,希望太都爷能给他一个圆满的答复。

    这一日,田舜年自己来了,一进门就说:“顾先生,你怎么能就走呢?来来来,告诉你个好消息,九郎明如奉旨特选为顺天通州管粮州同,报人到了!”

    “恭喜恭喜!”顾彩双手合十,急忙起身让坐。

    田舜年坐下,又道:“先生有什么话,但等庆祝完再说,如何?”

    顾彩苦笑:“不过待庆祝一完,我真是要走!太都爷绝不能再反悔了!”

    “天生一处避暑胜地,难道先生也欲舍此而去追求红尘之中事么?”田舜年又岂肯轻易放他走?不免戏说一句。顾彩却是一脸苦笑,也诙谐一句:“欲领略晓风残月耳!”

    但田舜年仍是不许,只说等消夏了再说。待旗鼓摆开宴席,田舜年便与客人一同豪饮起来,并且拿出一枝萱草,祝贺九郎明如出征顺利。可是酒至半酣,顾彩突然大哭。田舜年大惊,忙问先生为何这般哭泣?何事令先生伤心至此?难道是九峰怠慢了先生不成?“非也!”顾彩只顾摇头,泪流满腮,却不肯说出原委。田舜年疑惑不解,又问何事怠慢了先生,还望先生明说!

    顾彩哽咽成声,还是摇头不语。

    “先生要是不说,舜年真是投地无门!”他连忙跪下,所有在场的也都连忙跪下,都说先生要是不说,就都长跪不起。顾彩只好说:“找不到婆家也!”

    找不到婆家?大家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田舜年也笑:“先生哭泣,原为这事,羞死我也!虽然我容美无他,却盛产美人!”笑过,又说:“是啊,都是我怠慢了先生,今晚就叫两个美女侍寝,先生以为如何?”

    “非也!”顾彩掩面而泣,“非也!非也!”

    田舜年更是不解,急忙收敛笑容:“那……那先生莫不是真想家了?”

    “非也!非也!”顾彩又连连摇头,“我是哭我自己。吾念孔兄《桃花扇》找到了婆家,我之《南桃花扇》却找不到婆家,是为之哭泣也!”

    这才明白原委,不觉大笑,说这有何难,找个人家嫁了便是,又何愁没有婆家?大家都说就是,这又有何难?“只是谁肯娶她?!”顾彩不再哭泣,一声叹息。

    “容美可也!”田舜年铿锵一声。

    “谢太都爷!”顾彩连忙跪下,又连连磕头,“谢太都爷!顾彩多谢太都爷的再造之恩!”田舜年急忙拉他起来,说使不得使不得。顾彩这才破涕为笑,说要不是如此,我白走容美一趟也!田舜年说那也得先生留下,不走才是!

    “不走不走!我还要度蜜月哩!”顾彩大笑。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不觉满面春风。

    这日大家因为高兴,都喝得酩酊大醉,就在行署睡了。而田舜年刚刚睡去,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鬼从梁上飘下,对他哈哈大笑。他何尝见过如此阵势?早吓得缩成一团,忙问:“你是谁,你为何要来害我?”

    “你真是瞎了狗眼,连我也认不出了?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那鬼说着,露出脸来。田舜年一看,怎么不认得?正是那个幺木匠!顿时吓得一脸铁青:“你、你为何要赶来这里害我?”

    “我在此等候你很久了。”那鬼说,“你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让我到了阴间还被人笑话,说我太监不像太监,没脸见人,也没脸去见鬼,所以我的魂魄至今都还未归于地府,也入不得天堂,整日里都飘飘荡荡,犹如一游魂;哼,今日老子既已遇上了你,我们的债也该了结,一笔两清!”说完就飘下来,直取田舜年性命。

    田舜年大呼饶命,就被侍寝的花旦推醒。花旦见他满头冷汗,就问太都爷梦见什么了?田舜年说鬼!鬼!话刚说完,梁上果真飘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那鬼张牙舞爪,怒目圆睁,飘飘然而来。花旦也是一声大叫,急忙钻入被子,再也不敢露头。田舜年心想性命休矣,反倒镇定下来,哀声地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那鬼分开头发,露出脸来,居然是王桂芸!田舜年说你怎么也来到了这里?那鬼说你刚刚在梦里才见过我,怎么一转眼就认不出来了?想不到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田舜年说我刚才梦见的是幺木匠,又怎的会是你?

    “哼,怎么不是我?”那鬼转身,就露出了幺木匠的脸,再次转过身,却又露出了王桂芸的脸——原来他们已经变成了连体双面鬼。田舜年不觉胆战心惊,嗫嚅地说:“你们……为何不好好去阴间做鬼,还来吓唬本王做什么?”

    “你也配称王?”王桂芸冷冷一声,“我们生时你不让我们做人,死了你又不让我们做鬼,你还有理来责怪我们!要是你让你儿子给我们圈了罗围,我们去了地狱,也就乖乖地做鬼去了。可是你管阳,还要管阴,让我们在阴间也不得安生,你也真是太狠毒了!今日我们可是来讨还血债的!”说着就飘下来。

    田舜年吓得大叫,整个行署都只差被震塌。所有的人都立即赶了过来。胡亲将最先进屋,忙问出了什么事?只见田舜年抱着头,一丝不挂颤抖着。待揭开被子,那花旦也瑟缩着呜咽不已,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而被子湿湿的,尿骚味也随着热气蒸腾起来。大家连忙掩鼻,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花旦这才指着梁上颤抖地说:“鬼!鬼!双面鬼!”

    见如此,胡亲将立即下山将梯玛请上山来。天赐祭了祖神后便开始还愿。田舜年这时神智已经不清,天赐要他跪他就跪,要他站他就站,俨然没有了土司往日的威风与煞气。一会儿,他的灵魂就出窍了,天赐就带着他的灵魂飘到了对面山上,就遇见了吊死的玉姗姑娘。一见她,田舜年就连忙磕头。唐玉姗却一脸的怒容:“哼,当初你是怎么害我的,你当着梯玛的面说清楚!”

    田舜年依然记得,那还是反戈投清时候的事。那日梯玛带着壶川、向管家借道远去,他就赶到水浕司城把唐玉姗带走了。那时候他根本就没把梯玛天赐放在眼里。一到平山行署他就要唐玉姗陪他侍寝。唐玉姗不从,一怒之下他就叫手下强奸了她。她没脸再去见她的天赐哥,便挣扎起来,套好绢子就上吊了……现在,她看见自己仇人的灵魂,就上前来打!她却无法靠近这仇人,因为梯玛天赐正保护着他。

    天赐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就放过他吧。因为他还要做完两件事情,了却尘缘后,才能归入阴曹地府。”

    见有梯玛的神符保护,田舜年的灵魂镇定下来,不再害怕。只听唐玉姗在说:“你只要答应我三件事,你就可以回去!”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绝不食言!”田舜年连忙点头。

    唐玉姗说:“第一,从今往后你要取消初夜权;第二,你要给所有被你害死的阴魂都圈上罗围;第三,你要立即取消宫刑,放宫人回家。不然容美将从此不得安宁!”

    为了保命,田舜年只好一一答应。这时双面鬼也来了,一行人便哈哈大笑着,跟随唐玉姗飘去。那时候唐玉姗已经做了平山鬼王。

    天赐于是把田舜年的灵魂带到所有被他害死的阴魂之所,让他一一记住名字,最后才将他的魂魄招回来。田舜年醒过来,大家都急忙围拢上前,望着一脸苍白如纸的老土司,开始泣不成声。因为老土司已经昏过去两天两夜,现在他虽然醒过来了,却是呆呆的,神智不清,就像失却了阳气和魂魄一般。一连数日,他精神都恍恍惚惚,深怕那些鬼魂再来寻找自己,但之后一切平安无事,他便随梯玛、顾彩一行人下得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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