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这时已是五月天,田舜年精神已好,又带着顾彩来到细柳城。
细柳城是个好地方,曾是土司的旧城,又叫龙王庙。相传,因一场洪水淹及行署,十九代土司便把中府迁至芙蓉山南印石山的平冈上。旧司有东南西北四门,至今完好,护城河宽二丈,可以通扁舟。南门有石拱桥横跨护城河上,平添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情致。旧城面对金银二山,犹如山前的一颗宝石,夜里更是灿烂夺目。虽经洪水洗劫,城内仍有土司衙署、大慈阁等很多建筑巍然屹立。每当春暖花开时节,护城河边,垂柳行行,翡翠碧绿,条条丝絮,随风起舞;只因土司城掩映在翠柳丛中,细柳为城,不见砖石,故名细柳之城。
这天,顾彩跟着老土司田舜年一路行来,过柳堤,绕荷堰,不再见二月早春景色,到处都是一片葱葱茏茏的景象。唯有石拱桥、庙楼、大瓷阁的天井石条依旧。在客人们看来,这真是一个三春无处不飞花的好去处!
大慈阁相邻的众春园里,枇杷树上早已结满黄澄澄的果子,其上悬挂着晶莹的水珠,就像悬挂着一树树珍珠,与满园春色交相辉映,更是楚楚可人。顾彩就住在大慈阁里。
初五这天,正逢端阳大会,天又开始放晴,大家就相聚一起,开始钻取新火,石煮涧泉,诗牌集字,流觞赋诗,其乐无穷。
这流觞也叫流杯,就是古人每逢三月上旬的巳日集会于环曲的水渠旁,在上流放酒杯,任其顺流而下,停留在谁面前谁即取饮。现在做这游戏,不仅取饮还要赋诗一首,方可作罢。恰巧酒杯在顾彩面前停下,大家便恭喜先生中了头彩,要他带个好头。
顾彩端起酒杯,只得饮了,来来回回走了两步,见田舜年住进行宫沁雪园,在细柳城极北,隔着一道连冈,上下不易,却是春日里望梅的好去处,更有那蔷薇、木香可以赏玩,再想起天池阁、浣云桥,海市蜃楼一般,犹置身于神仙境地。而他怕自己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便没好随田舜年前去,心里却是羡慕不已。以此为念,便作了一首《雨止寄九峰》:
相去无多只一冈,雅人居处即沧浪;
频频厩马知非便,暂舞商羊也不妨;
新句传来愁滑滑,好山游过总苍苍;
今朝霁色佳如许,我欲扶藜叩草堂。
大家一连说好诗好诗,又把酒杯酌上,开始流觞。谁知酒杯又停留在顾彩面前。大家又是一阵开怀大笑,说今日这酒只有先生代饮了,诗也得代作了。顾彩好笑不已,也说:“我中圈套也!”就要换地方,说这次不算。田舜年说:“先生酒可以不喝,但诗却得作!”顾彩无法,又作了《坐浣云桥》诗一首。田舜年就把酒代饮了,说我们还是到船上去,一边泛舟,一边赋诗吧。
大家附和,来到河边,不想炳如一行也来了。老远望去,竟是一路华盖,车马相随。田舜年心里不是滋味,当初他当土司巡视时也不曾坐轿,几时又有过这等排场?见儿子一下轿就望岸而来,身边的宫人侯有之亦步亦趋,他胡子都气翘了:哼,这小子真是没把老子放在眼里了!见身边有贵客却又不便发作。只听儿子老远在喊:“父亲大人,请留步!”
“今日有何雅兴,也想来学诗?”田舜年皱起眉头,戏问一声。
“儿子公务在身,何尝有此雅兴?”田炳如躬身施礼,斜视中但见杨柳轻荡,蜂舞蝶飞,不觉心旌摇荡。“今日有要事,还望父亲大人定夺!”
“哦,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又来扰我等雅兴!”田舜年接过奏章翻阅,见是处置与周边土司相交之方略,心情不觉沉重起来。想当初自己年轻气盛,竟与亲家桑植土司交恶,致使两司至今尚无往来。其实他也得报,自炳如当上了土司就经常与桑植土司暗中来往。可惜自己又无把柄,只得加派边界守军以应急变。而奏章里说要与周边土司交好,又是何道理?岂不是否定自己原定的政策方略?过去他沉湎歌舞,今日怎么又理起政务来了?是不是见自己与顾彩频频交往,游山玩水有可乘之机?田舜年知道,儿子虽名为请示、请求定夺,实则暗藏机锋。但话语上他却不便轻易驳回,只道:
“难道就为这事,你从中府赶来旧司?”
“不止一事!”田炳如斜视一眼,侯有之倾步上前,就将一封书信呈上。
田舜年接过,见是保靖土司送来的信札,急忙抽出一看。上面说的是叔嫂兄弟争位之事,这事已经到了白热化程度,特烦请容美土司上书参奏主持公道。田舜年摇头,不禁眉头紧锁:“以你看,此事又该如何处置是好?”
“我自己一脑壳的虱子都捉不了,哪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田炳如咧嘴一笑,“虽说我为土司,可土司大印不是掌握在您老手里吗?就是儿子有了主意,只怕我说了也不算,还不如不说的好!”又将皮球踢了回去,
见逆子话中有话,田舜年不便当众发作,只道:“你也不要说风凉话了,这个家你迟早要来当,这个主意你得自己拿!”他不想接这烫手的山芋,也甩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要儿子拿也可以!”田炳如说,“只是您老莫要干涉!否则,不知又将陷儿子于何境地?只怕我连个傀儡也不如!要是那样,今后儿子还何以服人?”
哼,不就是想要那土司大印吗?你狗日的做梦去吧!这么一掂量、一思量,他便脱口而出:“就按你的意思去回!要盖土司大印,到时只管派人来盖!”
“儿子明白!”其实这已是田炳如意料之中的事。事实上,他也不是想立即夺取土司大印,只想试探一下,看这老东西到底是不是真心逊位。如果不想,那他就将采取进一步行动。如今探得父亲依旧有揽权心思,他这个傀儡也不想当了。他是怕夜长梦多、时不我待,哪天出现变数。于是打定主意,回禀一声:“既如此,儿子这就去回信!不过,既然今日顾先生在此,与各位诗酒相会,儿子也想凑个热闹!”还不待老土司反应过来,他已走到河边,满面春风地向顾先生问好。
顾彩知道这父子俩又闹了个不愉快,也不便多嘴,只一个劲地向新土司问好。心里却想起了前人的两句诗:“花能解语添烦恼,石不能言最可人。”觉得自己一个局外之人,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做石头不语人吧。
见儿子存心与自己捣乱,田舜年知道强行上船父子俩定然会闹不愉快,徒增笑料,也只好走过来对顾彩等人愧疚地道:“对不住各位了,刚才炳如说了件要事,我得赶紧回禀,就先怠慢各位了!俗话说有子不要父上前,如今有炳如陪同,大家别把他当土司,只管畅所欲言、多饮几杯美酒、多作几首好诗才是!还望各位多教教犬子。”
“哪里哪里,主爷自有太都爷风骨,既懂天籁,更何况凡音?自然都不再话下!”顾彩打起圆场,来替田舜年解围。
“我父亲向来自以为是!”田炳如轻蔑一笑,“说我不会诗歌,其实是为了抬高自己。今日我偏要作几首诗,也让他老人家瞧瞧,看我到底是个什么种!”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大家连忙附和,谁也不敢得罪。田舜年气不是恼不是,只好挥挥手示意大家上船。
一行人上得船来,便与土司一同玩唱《桃花扇》,又何尝想去作什么诗歌?只是把酒言欢,直玩到向晚方回。
2
第二天,唐柱臣带着一班优伶来了。这是老土司选的最好一个戏班,为的是去演顾彩的《南桃花扇》。但容美毕竟是土民之地,虽然学了苏腔、吴腔、秦腔,却都夹带着楚调。唐柱臣则建议,是否能够改变成巴曲?这样一来,更便于容美的女优演唱。
顾彩频频点头:“这个主意好,《南桃花扇》算是找到婆家了。”便着手改曲。唐柱臣便成了他助手,两人起居、饮食于是都在一起。
一晃到了十三日,容美要在细柳城的庙楼演戏,举行祭祀关公仪式。他俩放下手中差事也前来参加祭祀活动。这日人山人海,土民从百里外也都赶来。田舜年穿着清王朝赐的官服开始祭祀。一时间全都安静下来。田舜年点香叩头祷告了关公之后,戏楼便拉开帷幕。楼前还设有祭酒,人人都来饮取,一直到十五日才算完结。
顾彩一连看了三天戏,其中仅《桃花扇》就看了三场,当即就作了《客容阳席上观女优在容美演孔东塘户部〈桃花扇〉新剧》诗一首:
鲁有东塘楚九峰,词坛今代两人龙;
宁知一曲桃花扇,正在桃花洞里逢!
顾彩感到容美真是上天赏赐给人间的一处桃源圣地。因而,在了解了巴曲之后,就如何改编《南桃花扇》他便心里有数了。
十六日这天,田舜年又邀顾彩游“云来庄”,顾彩本不想去,却又不好推辞,只得随同前往。云来庄在细柳城东面,上坡要走五里,园叫“乐天园”。正值夏季花事盛开之际,百合、向日葵像云锦般灿烂开放。田舜年叫下人打扫好行署,就叫顾彩搬过来住了,顾彩不解。他说:“先生只管放心,这里安静,你可以安心改曲!”
这日,顾彩就住进了西边的“吉祥阁”。围墙仅三尺多高,夜里老虎从楼下走过,犹入无人之境。幸好晚上拿走了梯子,但还是吓得顾彩一夜没睡好。田舜年听说后,一早赶了过来,说先生胆小如鼠,大虫有何可怕的!顾彩说,那阵势,就是武松,也未必心里不发毛!田舜年哈哈大笑,说先生真是胆小如鼠!老虎又什么好怕的,皇帝老儿不许演《桃花扇》,要杀头,我不也照样演了?我就佩服李香君,一个妓女,也敢反清复明!顾彩说,我刚刚找到婆家,小孩都还没生下,要是就被猫巴子生吞活剥了,那我不是白嫁了?于是拒客半月,终于将《南桃花扇》改编成了巴曲。一落笔,他懒腰一伸,兴之所至,不觉随口吟道:“唱罢东塘绝妙词,更将巴曲教女红。”唐柱臣忙将这两句记在剧本上,是为序言。这就排练去了。
田舜年见顾彩改罢《南桃花扇》,便邀他到守梅阁饮天泉。顾彩见大事已了,心无旁骛,也上马跟来。一路都是欢声笑语。而且这守梅阁在乐天园后面,一株石梅镶嵌在石壁之上,就像一幅天然的石梅图,苍干白花,多有赵孟頫的风骨。田舜年经常在这里读书作诗,偶得自然之趣,遂著出大量精美文章。而守梅阁下正是天泉发源处,田舜年于是亲自动手,把石头垒起,做成个三脚架,弄成一茶灶,把铜壶放上去,再用竹筒接来泉水,注入铜壶;下面开始烧火,壶满就把竹筒塞上,快饮完时又往铜壶里注水。一天就是一千人也饮不完。其实茶水与否颇有讲究,有好茶无好水,沏出的茶汤必不正味。这云来庄的水好,在容美是出了名的。这庄也正因为这水好才建起来,为的就是吃上一壶好茶。因此用这水沏出来的茶,清凉甘美,没有浊味,再配上这神仙贡茶,那自然是没得说了。
田舜年烧了一壶滚水后,亲自端上阁来。他自个儿掌泡,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上茶一应程序,都做得十分细致认真。茶倒好了,只见两只土陶杯里,氤氲着腾腾热气。他送上一杯,说道:“先生品品看,看今年的茶如何?”
顾彩小心接过,但见半杯碧绿的茶汤轻泛,浅浅地尝一口,只觉甘甜味美,回味无穷,嘴上却说:“皇上都把它当作天下之最,我又岂有品评之理?”
“皇帝老儿又知道什么?真正品茶的高人,多隐居在深山老林。今日你我是也!”
两人喝过笑过,就来观梅。从阁上远眺,梅枝斜刺,雾岚似点点飞花,别有一番情致。田舜年遂吟道:“陇麦黄初刈,林蝉响递闻。一村先见月,万壑尚封云。将吏趋公早,农田望岁勤。短衣思射虎,闲杀李将军。”
顾彩知他生出怀才不遇之感,也应和道:“高士幽栖地,清凉似渚宫。夜零神女雨,朝散楚王风。石貌能千变,花情迥不同。渐非遗世客,久滞武陵中?”他感到自己终究逃脱不了功名利禄,就是桃源圣地只怕也不能久留了。
田舜年听出了味道,见最后一句更是一语双关,便说:“先生此话,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千里搭长蓬,没有不散的宴席!太都爷又何必顾念至此?”顾彩摇头。
“因为先生这一去,不知何年才能相见。只怕这一去,从此天各一方矣!”田舜年不无感伤,“所以先生应该怜惜我等,多住几日才是!不然……”他说不下去了。
“太都爷好意,我怎敢不受!只是出门在外,总生出故国之思!不然……”
田舜年却绕开话题,说:“要是先生看上了谁,只管明说才是,容美是出贵妃的地方,难道还怕怠慢了先生不成?”
顾彩知道太都爷是想让自己沉醉在这温柔之乡不能自拔,从此不再言及离去,遂笑道:“容美已勾去我之魂魄,又何必再留我这行尸走肉?”
见话已说到这一层,田舜年不好再强求。只好作罢!
3
转眼又是一月。这天,正是六月初一日,田舜年正在守梅阁读书,干办舍人突然来报,说是保靖土司彭虹彭宣慰派来了舍人余星,正在楼下等候。
田舜年不敢怠慢,急忙下楼。如今武陵山地五大土司,保靖、永顺、桑植、施南、容美,数容美最为强盛。但容美却只与保靖土司交好,相互问候,与其余土司虽有往来,却渐生隔阂。其实永顺跟保靖相邻,也如容美跟桑植一样,实为世仇。当时永顺司主年幼,应袭时只有四岁,按照大清律法要到十五岁才能承袭,所以司印一直被一女主彭太太掌管,舍把为政。虽然司内殷实富庶,却并不难取。容美与保靖土司一向都在策划征伐。只因容美与桑植结怨而不能从桑植路过,要绕道酉阳司境才能过去,每次来回竟需两个来月。现在,见保靖土司派来信使,田舜年又岂敢怠慢?毕竟这余星也是保靖奇士,当年曾设计大破苗王张四,将其捉拿杀了,从此余星的大名在武陵山地如雷贯耳。这时见太都爷亲自迎下楼,余星急忙下跪施礼:
“问太都爷好!晚生保靖余星前来叨扰!”
“不必多礼!”田舜年连忙扶他起来。见这余星三十出头,身材瘦高,面目清秀,大耳垂,卧蚕眉,葱头鼻,鱼泡眼,身着一件藏青棉布衣裳,脚穿一双皮金衬里的千层底布鞋,头戴一顶天青色堂帽,举止温文尔雅。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是位久历江湖的玲珑剔透之士。不觉欣然:“来得好来得好!我已经等你很久了!”这就拉起余星上楼,请他喝茶,一边询问旅途劳苦,又一边叫土司田炳如准备登坛行歃血之礼。
待安顿好客人,这就来请顾彩为容美和保靖结盟写盟书。顾彩慷慨应承。
这天是个黄道吉日,土司田炳如便率领舍把与余星一齐登坛行歃血之礼。嘴上都涂着牲口的血,在牛角号声中,一步步朝祭坛走去。这时香烟升腾开来,遮天蔽日,旌旗随风招展,卷起滚滚尘沙。当三眼铳连响三声之后,人皮鼓就敲响了。梯玛天赐走上祭坛,开始点香敬牲,祭神告祖。敬毕,天赐把一只雄鸡的血滴进了酒碗,又递给土司田炳如和余星。两人端起,敬了天地神灵之后,便齐声念起盟书:
容美保靖,同受皇命,共守疆土,世为姻亲,和衷共济,相处友好。今苗民犯边,故重申前盟,告于皇帝,告于神祈,自今尔后,保靖有难,容美救之;容美有难,保靖亦然。如有撕毁盟约者,兵戈相加,明神先君必惩其恶,败其师,必将自食恶果。
念闭,一饮而尽。
接着摆手舞、茅谷斯舞就跳起来了。大家篝火相庆,觞筹交错,竟是通宵不眠。
第二天余星又来拜见顾彩,行了晚生之礼,又邀请顾彩到保靖一游。顾彩很是惋惜地说:“这次出门实在太久,家眷还在枝江,不便前往。下次若有机会,一定前去拜见彭宣慰。”
“只是彭宣慰在我来时嘱托,说要是请得先生去保靖一游,此乃三生有幸!”
“宣慰如此下礼,在下实不敢受,还望余先生多多美言几句。”顾彩也很遗憾。
余星自知不能强求,也只好作罢。又过两日,顾彩便来下坡客馆答谢余星,两人说话甚是投机,又是一夜促膝长谈,不知东方既白。
这日唐柱臣来报,说是《南桃花扇》已经排练好了。顾彩好不高兴。田舜年便戏说道:“今天晚上,看来我又要和李香君一夕长谈了!”
“太都爷又在做美梦了吧?”顾彩戏说一声,“香君可是有主的!”
“哈哈,明朝的李香君我不能怀抱,难道容美的李香君也不成么?”他故意自嘲,说得大家全都开怀大笑。
晚上,大家来到关帝庙戏楼,坐在最中一席。席上摆着一坛咂酒,还未开封。这咂酒是容美一大特产,将曲蘖和杂粮储藏在坛中,过一段时间就酿成了酒,开饮时需用滚开水冲之,再放一根竹管在里面。这竹杆叫咂竿,最先一个人吸咂竿的,叫开坛,然后轮流吸饮。开始饮时味甚浓厚,连加几次滚开水味就渐渐寡淡。这时田舜年不无深情地对顾彩说:“今日之宴,特为先生下嫁,生下龙凤胎而设,理当先生开坛。”“使不得!理当太都爷开坛!”顾彩连连推辞不迭。田舜年说:“今日要是先生不开坛,那这戏没人敢演,这酒也没人敢喝了!”
见如此,顾彩无法,只能扶着咂竿,轻轻一吸,只觉香甜无比。
田舜年遂带头鼓掌,捻须吟道:“万颗明珠共一瓯,王侯到此也低头;五龙捧着擎天柱,吸尽长江水倒流!”顾彩说,我成如来佛也!简直乐开了花。田舜年就挥了挥手,说那就开始吧!
唐柱臣于是上台说了几句,帷幕就拉开了。余星坐在顾彩身边,一边欣赏一边讨教。顾彩也来了兴致,也跟着台上轻唱:
这云情接着雨况,刚搔了心窝奇痒,谁搅起睡鸳鸯?被翻红浪,喜匆匆满怀欢畅。枕上余香,帕上余香,消魂滋味从梦里尝……
一会儿到了动情之处,田舜年也激动地吟唱起来:
现有个、秦楼上、吹箫旧人,何处去觅封侯柳老三春。留着他燕子楼中昼闭门,怎教系该嫁卓文君。……
于是整个夜晚,台上台下,全都是吟唱之声。而顾彩在《南桃花扇》演完后,禁不住大哭起来。大家不禁感慨:真是个文疯子啊!
又过三天,余星就要走了,顾彩也来送行,两人都流下泪来,互说后会有期。顾彩没什么可赠别的,连日赶抄了一本《南桃花扇》,送与余星。余星说:“可惜先生不能同往,晚生见到《南桃花扇》,也便如见先生了!”竟泣而别。
顾彩连连挥手,一直到马蹄声咽,黄尘无踪无影,才转过身去。
4
转眼间已到六月底,顾彩已是归心似箭。田舜年再三挽留,顾彩硬是要走。田舜年就叫儿子炳如,带着兄弟、亲将和宾客轮流相劝。顾彩不便明说,只在乐天园写了一首诗,贴在阁上,来人欲见顾彩必经此地,但见“野蜂黄蝶乱催诗”一句,也便不好再劝。
这日,田舜年亲自到“来鹤楼”为顾彩饯行。这“来鹤楼”是容美特为纪念顾彩先生所修,刚刚落成。因为顾彩别号梦鹤居士,田舜年就把这楼取名为“来鹤楼”。这次席上还特地上了顾彩平时最爱吃的“竹鼬食笋根”。本来这时节已经没有了鲜笋,但是容美几座大山四季云烟笼罩,六七月竟有三月泡,这时节也便有鲜笋,只是为数不多。顾彩一见,知道田舜年多么在乎自己留下来,但是他也知道,一旦自己留下,那么主客关系就将变成主仆关系,所以他心存感激,却不吐露。田舜年酒到半酣,竟又长叹起来。正好厨师端上一盘莲子,顾彩再也隐忍不主,就与田舜年相视而泣,随即吟道:
莲生君子池,才摘更鲜美;
丛苞翠可挹,犹见露泥泥。
物候递更新,岁月一何驶!
未曾尝莲花,竟已食莲子。
荷衣背驴背,行役从兹始;
应怜惜别人,苦心亦如此。
吟毕,他竟是食不下咽了。田舜年也含着泪光说:“先生苦心如此,舜年无以为报,今有一盘莲子连心,来为先生饯别!”
顾彩颔首:“梦鹤今生足矣,觅得人生知音有二,在北为孔尚任,在南为田九峰!即便归去来兮,鹤舞亦有故乡也!”
田舜年也凄然作别:“从此以后,每年九峰都将设宴于此,以期仙鹤归来!”
第二天早上辰时,胡亲将领命来送顾彩。这时司中大小官员,以及优伶、土民都拿着酒来敬。一时马不得迈步,大家都泪眼相视,依依不舍。顾彩只得把揣于怀中的两首话别诗递与田舜年,大家才渐渐让开,让他们去了。“富贵神仙犹可及,若论风雅似君无?”田舜年吟毕,却见天上一行白鹤,地上一行人影,结成长长的一队,如一道光芒嘎嘎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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