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田舜年再一次病倒了,田炳如请来容美最好的药匠,也没看出名堂,都以为太都爷是因为思念顾彩,才忧郁成疾、悲伤至此。田舜年再也打不起精神,整日里都感到脑袋发昏、天旋地转。有时就那么坐在窗边望着一个东西出神,一望就是老半天。
这日,若云也过来看父亲。其实若云是想告诉父亲,她男人田雨公马上就要回司袭职去了。但见父亲痴呆的样子,若云又不忍心说不想跟田雨公回去。但见父亲端着空空的茶杯,她就想给杯里倒水,父亲却紧握着不肯松手,她眼泪就猛地涌了出来。心想父亲只是在思念顾彩吗?若云不相信,认为一定还有别的病因。可对兄长说起时,田炳如却训了她一顿,说你自己一脑壳虱子都捉不完还来管什么闲事?吃饱了撑的?若云想不到兄长做了土司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有时竟连她也不认识了。
事实上若云即便不想跟田雨公回忠洞,现在却也没有了倾诉的地方。母亲那时也口口声声催她回去,说女儿又不是被休了,还赖在娘家做什么?若云不好辩驳,毕竟在容美躲了十多年难,也如寄人篱下,有家归不得,也好似隔了一层纱。没办法,她只好又来找淮月。
淮月那时都三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成家。很多人不理解,说他傻,淮月也不言语,问急了,就说自己是太监,不能娶女人。他总是自嘲,别人也不好再取笑他。虽然,背地里大家也知道他一直恋着土司家的大闺女,却不知他们一有时间就去幽会。
这是淮月和若云之间的秘密,却不是田京儿的秘密。一有时间,田京儿就给淮月报信,说若云在什么什么地方等他。现在他们幽会最多的地方是百斯庵和调年堂,那里有人保护。若云总是借口去还愿,田雨公也不好总阻拦。但田京儿自从守了蛇坑以后,就不再给他们当信使了。两人半月才幽会一次。这天也便来到调年堂。宋淮月先到这里,正在跟梯玛说白话,一见若云眼睛红红的进来,就问家里又出什么事了?如云说忠洞土司回去袭职,要带我回去。
宋淮月不再言声,他垂着头,铁青着脸,心里一阵子隐痛。若云就把目光投向了梯玛大叔,那样子哀哀的,像在乞求。天赐也希望他俩能够面对现实,该放手时就放手,可话到嘴边他又不好说出口,就起身走出了门去。
庙门“嘎”一声关上。若云扑进淮月怀里,顿时泪如泉涌。宋淮月亲吻着她,说你叫他先回去,等安顿好了再去不成吗?若云点头,也开始回吻淮月,就像从此就将离别似的,忘情地亲吻着。这时,一只鸟儿又在窗外的树上哀哀地鸣叫。那是什么鸟儿?为何每次它都会飞来?若云一直想不明白。
黄昏时候,庙门打开。若云先出去,她一步三回头,来到司城,正好遇上从北方通州九郎明如那里赶来的报人。土司田炳如亲自迎出行署,在行署小阁宴饮。若云本是想给田雨公说说自己的打算,哪知男人被容美土司请去喝酒了。他回来得很晚,若云一直在房里等他,见他醉醺醺的样子,就骂他没得马尿喝过吗?田雨公也不恼,只说老爷子的命恐怕长不了喽!若云就啐了他一口:乌鸦嘴!独自躺下。一阵,田雨公翻身上来,若云一扭,就把他扭了下去。田雨公来气了,说一天不见,肯定又像野猫子到哪偷腥去了。若云只隐隐哭泣。
这天,她又过来看父亲,见父亲望着闹钟不说不笑,心想父亲难道真是痴傻了?她不相信。得知报人过一天就要离开,就过来问报人,问土司都给明如兄弟捎了什么话?报人说土司说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挂念,其他的也没说什么!若云说你走时,代我捎封信去,可不许对任何人说。辛苦你了。就给了那报人十两酬银。报人收下。第二天一早,她才把信交与报人悄悄带去。
报人一走,田雨公就到行署来告辞了。若云不想回去,田雨公就拉下了脸道:“哼,就是回去做鬼,你也得跟老子死回忠洞去!”
田炳如知道田雨公这些年在容美受了太多委屈,也劝若云,你还是回忠洞去的好,好歹回去了不用再看别人脸色!我还羡慕你呢!
若云知道兄长的言外之意,她却不想立马回去,这就来到父亲房里。父亲也笑笑地说:“去吧!你不用再牵挂你老爹了!”
若云感到非常吃惊,心想父亲难道是在装病?但这怀疑她对谁也没去说。
这天早上,若云跟着丈夫走了。她满脸泪痕,骑在马上,一步三回头地,蔫蔫地向西而去。其实她多么地想再见淮月一面,她却没有告诉淮月,就这么径直回了忠洞。
淮月是这天下午知道这事的。他骑着马发疯似的朝西追了十里没有追到,只好蔫蔫地回来。他眼里已经没有了光彩,似乎有种被欺骗、被捉弄的感觉。可他又不相信若云会不辞而别,他认为若云一定有什么苦衷。这么一思量,他没有立马回当铺,就来到调年堂。天赐却说:“土司家的女人,都不是为平常百姓家生的,你俩缘分已尽,也不要太过伤悲。”
淮月苦笑。他坐在庙门口一夜都没去睡。这时在他眼前浮现的全都是自己与若云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情景,那情景就仿佛夜月一样斑驳在地。那又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2
半年之后,若云又回到了容美。这次回来,若云却不是来看望宋淮月的,是因为土司家又出事了。那时候报人从北方来到容美,将一套精致的象牙用具亲手递给田舜年。这是九郎明如特意为他父亲准备的。从若云的信中田明如得知了父亲的病情,还有家里发生的种种奇奇怪怪的事儿,特别是土司田炳如霸占了父亲的洋钟,令他更是气愤。这次他便叮嘱报人,务必要将这套象牙餐具亲自交到他父亲手上,不得让外人知道。
谁也没有想到,问题竟会出在这根小小的牙签上。老土司自从生病以后,觉得自己的病来得蹊跷,开始暗地里调查。那些药匠自然看不出什么毛病。可只要一喝茶,一阵兴奋之后,他就开始萎靡不振。得到象牙餐具后,每吃一样菜他都要试一试、验一验,看里面究竟有没有下毒?所以每试一次他都要怀疑一次、紧张一次,就好像菜里面果真下了毒。饭菜却没有一点问题,他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那天,他又拿着象牙试菜时,不巧被儿子炳如看见。田炳如见那亮闪闪的东西,就问父王,那是什么东西?也是银子做的么?田舜年来不及回避,只得点头。其实他还在生儿子的气。当初儿子杀了唐公廉,又引起水浕旗鼓唐玉贵的不满,唐玉贵就将容美土司告了。田炳如大怒,便带兵将水浕司团团围住,一连打了两仗。最后还是他做老子的亲自出面调解才化干戈为玉帛。心想自己要是再这么萎靡不振下去,容美会不会又败落在这个败家子手里?
但是这一举动引起了田炳如的怀疑,暗地里他就去问向管家。向管家听说过象牙验毒的事,只是没有亲见。田炳如没想到父亲已经暗中警惕自己,心里害怕得很,就来到了母亲陆氏这里。陆氏一听也大为震惊。她没想到老土司真是怀疑上他们了。这时母子俩对远在北方的九郎明如就更是痛恨,却又莫可奈何。最后,他母子竟迁怒于三太太碧筠,想出了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嫁祸于人!
正是清明时节,大太太给二太太、三太太送来清明茶。田舜年也来三太太这里随便坐坐。碧筠吩咐下人沏茶,才说这清明茶是叶叶姐刚刚送来的,你尝尝,看今年的清明茶如何。
事实上,自从儿子去了京城、兄弟壶川出家以后,碧筠就心如止水、清心寡欲,如今见老土司能够过来坐坐,勉强显出一点点热情来。田舜年却摇了摇头,说她怎么想起给你送茶来了?碧筠说现在还比以往么?儿子如今当上了土司,心里自然宽敞、亮堂多了,多关心关心大家也是应该的。
也许是吧!田舜年摇头,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说当年我把九郎送出去,你还以为我当老子的偏心,现在知道他在外面好了吧?碧筠说那是儿子的造化,你还真以为你有什么先见之明?她并不买账。田舜年说,其实几个儿子当中,我看九郎最顺眼,要不把他送出去,只怕早被别人算计了。可是,壶川他……他却出家了!都是我对不住壶川,要是他做了旗鼓,我也少操这许多的心!这都是命,由不得人啊!碧筠却说,邓家却绝后了!又呜咽起来。
田舜年又何尝不知?然而对邓家来说,如今这却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又有什么办法?只是这局面是因他而起,他难免心中有愧……也不便多说,只好拿出牙签来掏牙缝,不料手一抖,牙签掉进了茶杯里。碧筠就埋怨起来,说他总是不小心。可一望,见那牙签正在渐渐变色——发绿,她的脸就渐渐青了:“你、你看!”
田舜年愣住,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喃喃而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你知道什么了?!”碧筠一脸诧异。
“我知道是谁想害我了!”田舜年凄然一声冷笑,“你知道吗,这象牙是九郎特地给我捎来的,可以验毒。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
“这是叶叶姐送来的茶,不是我想要害你的!”碧筠瑟瑟发抖,连忙解释。
“你怎么会加害于我呢?要害还能等到今天?”田舜年脸上横肉一颤,“分明是她想要害我,为的不过是让她儿子能从我手里拿到那个印把子。他们可真是费尽心机!”
“她……她怎么会往茶里下毒呢?”碧筠竟百思不得其解。
“这毒不会死人的,可是饮多了却能让人萎靡不振,久而久之人也就变成了废物。”田舜年已经明白这一切。“真是好阴险的心啊!”
这时向管家进来禀报,田舜年忙把茶杯里的牙签取出。这一取,因为太慌乱,竟被向管家清清楚楚地看见。向管家见那牙签渐渐变色,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他佯装不见,说了事便走。回过神来,田舜年才赶到行署,立即召集亲将把陆氏的住处团团围住,连蚂蚁也不许放过。田炳如早已得信,带着亲兵一路杀将而去,司城顿时血流成河。这时叶长浩得令,带着客兵营尾追而去。当他们赶到石梁时,有舍巴来报,说是田炳如已经离开关口朝桑植方向跑去了。
叶长浩空手而归,田舜年大失所望。心想又是谁去通风报信的呢?一定是那个向管家。没错!绝对是他!这么一想,他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因为向管家的儿子向日芳如今掌管着容美的兵权,在没有找到证据之前,他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向管家也在静观其变,依旧老老实实地按时出入行署。他知道老土司已经老了,现在已是新土司的天下,他只能听从新土司的,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向家一时无虞。这是他能够立足行署、左右逢源的一大法宝。可这次他却看走眼了,他想不到老土司至今都还在暗中控制着容美。这一天,当他得知田炳如被抓获的消息时,更觉不可思议,就问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他已经逃出容美了吗?向日芳说我也是刚刚得知的消息!听说田炳如并没有逃出司境,在过关的时候被守关将领逮住!向管家眉头一皱,问到底又是谁在这节骨眼上多事?向日芳说是属司旗鼓唐玉贵!唐玉贵?向管家哑然,一屁股瘫软在太师椅上。因为这个唐玉贵,正是他当年极力向老土司推荐的,怎么也反了?!
果不其然,叶长浩受老土司之命已将新土司亲自押回,关进了水牢,谁也不许靠近。田炳如又哪里受得了这等酷刑?就在大牢里大喊大叫。最后在亲人的劝说之下,田舜年只好将儿子提出水牢,关进蛇坑。当田京儿一见这个头发蓬松、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土司,他就奚落起来:
“哈哈,这不是我们的主爷吗?你这是怎么搞的,也想来凑凑热闹?”
“你狗日的也别高兴太早!保不准哪天老子出去还当老子的土司!”田炳如虽然落难,却依旧以一个主爷的口气对田京儿说话。
“好好好!”田京儿眼睛一横,又一阵奚落:“你狗日的今日总算落在老子手上,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田炳如早吓坏了,警告道:“你想怎么样?你不可胡来!当初还是我给你的这个美差!你不要落井下石、忘恩负义!一旦……”
“一旦什么?”田京儿就过来推他,“一旦你又当了土司,还想报复老子不是?”
“老子又没有犯死罪你不可胡来!”见被推到蛇坑边,他吓得连声直叫。
正好这时,叶长浩进来了,大喝一声:“田京儿,你想干什么?还不快快住手!”
其实田京儿只想逗土司玩儿,就媚笑道:“我这是看他到底怕不怕死!”说完解开绳子,将田炳如推进一间号子,“哐当”一声锁上。
见把土司关在这里不保险,叶长浩就赶回行署对老土司说了。田舜年眉头一皱:“你说的也是,这个田京儿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对他下手!到时候那老东西倒打一耙,说是老夫指使,老夫就是有一百张嘴,只怕也说不清楚!”
“那该怎么办好?”叶长浩也不想担这干系。
“立即送往省里!”田舜年说。
消息一下子传开,若云就从忠洞赶回容美来了。
3
若云到达司城时已经半夜,司城早已戒严。这时,每条街道都灯火通明,每个路口都有人把守,出入都要盘问、检查。这可惹恼了若云,她就在行署门前大叫大嚷。这一闹,田舜年就叫人把若云带进行署。若云见了父亲,一脸气冲冲也不下跪。田舜年便大喝一声:“放肆!跪下!”
“我可是你的女儿呀!”若云望着发怒的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正是儿子造老子反的时候!”田舜年冷冷地回了一句。他对这个长子实在是太失望了。当初自己在位时,他让炳如任中军副总兵,权力仅次于土司。但康熙四十二年,炳如虽然承袭宣慰之职,实权仍然掌控在他手中,他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早在康熙十八年,炳如就是湖广总督蔡毓荣安排在自己身边的间谍。对这样的儿子,他又岂能放心?所以他始终掌握着容美的印把子,不想还是乱从中生!于是他上书朝廷,请求罢免长子。如今是谁来说情也不起作用。可这一切他又怎好对女儿说?待亲将退下,他又才拉起女儿说:“我是白疼你哥哥了!他哪里像我儿子,分明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母亲全招了!她说都是她的错与儿子无关,还说那药不会药死人的。说要是我放心她儿子,她就不会这样了,好像都是我的错。”
若云哭着,摇着头,再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这已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哥哥被抓了!她还能说什么?只得请求父亲,要去看看母亲。父亲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同意了。若云这就来到软禁母亲的房间,母子俩抱头痛哭。哭过,若云又开始质问母亲,说你们怎么能那样对我父亲?他已经让位给了哥哥啊!母亲说,傻丫头,你哪知道,娘也是迫不得已!若云说迫不得已?他可是你男人啊!你让他吃有毒的药,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母亲说,要是他不吃那药,你哥就永远也别想当上土司!事已至此,都是天意,你也不要怪罪娘了。
若云无比失望,她见母亲死到临头还不知改悔,就说:“我也知道,要是哥哥不大手大脚,不铺张浪费,不偷偷摸摸地与桑植暗中来往,父亲也不会横加干涉!”
“你怎么也跟你父亲一个鼻孔出气?我说不过你!”陆叶叶一声叹息,眼里一片茫然,说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指望的,只是担心你兄妹。你在那边,日子过得还好么?
母亲不问不打紧,一问就勾到了若云的伤心处,她就痛哭起来。自从回到忠洞之后,田雨公折腾了她一个晚上,之后就再没碰她了,整日里将她关在楼上不让下楼,真是比坐牢还要难受。如今能够回到容美,她不想再回去了。
自然做母亲的也知道,女儿在那边的日子不好过,这就拿起梳子给女儿梳头。她知道这是为娘的最后一次给女儿梳头,所以梳了一遍又一遍——她多么想就这么一直梳下去,可是每梳一下她的心就透凉一下。她知道自己再逃不过老土司的手掌了,可是为了儿子她已有了最坏的打算:只有一死,方能解除老土司对她母子俩的仇恨!梳着梳着,泪水就禁不住簌簌地涌了出来。
若云不知母亲在想什么,梳着梳着,她就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那又是多么幸福美满的童年!可如今一切都恍若一梦。之后她又来给母亲梳头,也是一遍一遍深情地梳着,她还把那些晶莹闪亮的头饰全都插在母亲发髻上,母亲就俨然一位盛装的皇后。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再美好了。她想自己要是永远不长大又该有多好啊!这时夜深了,四处的油灯在渐渐地熄灭。若云被叫了出去。无论她多么地依依不舍,父亲却不让她跟母亲再待在一起了。第二天一早,若云就听见哭声一声声地传来。她急急忙忙爬起,忙问出了什么事?侍女们说是大太太走了!若云的头就嗡的一声炸开了。她没有想到,昨晚母亲那么平静、那么安详,原来竟是想走了啊!她就哭喊着跑了过去。下人刚好把母亲从白练上放下,她就扑在母亲身上大放悲声,一下子哭晕死过去。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母亲的灵堂已经搭起,她左顾右盼却没见母亲娘家的人。一打听才知全被关押。若云又大哭不已。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父亲,她只得用哭泣来表达自己的悲伤与愤恨。她想不到母亲的老境竟会如此颓唐。心想要是母亲不好强、不逞能,日子不就过得安生了吗?
老土司自然也没想到大太太会走这一步。他只是想蒋她软禁而已,没承想她居然为了儿子把一切罪名都担了。这时候,他不由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当年母亲不也是为了自己才悬梁自尽的吗?这一切又是多么的相似!难道说这世间还真有什么天道轮回?事实上,在陶庄落难的那些日子,陆家又是多么的开明、多么的通达啊,可是时过境迁,一切仿佛都是虚无缥缈的了。他心想:要是人人都能像壶川那样知道躬身隐退,又是多么明智地选择!要不是壶川出家,田炳如又会放过他吗?田舜年茫然了,他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否太过分?可即便如此,那狗杂种也不该背着老子下毒!更不该与桑植土司暗中来往算计老子!现在,他依旧矛盾重重,脑海里一片空白。可他还是去请梯玛为这女人开了七天道场,同意把陆氏葬在紫草山祖坟地,也算是对得住她了。
把陆氏送上山半个月后,田舜年就把儿子押送去了省里关押。陆叶叶过世也没让儿子炳如知道。他以田炳如“暴虐无道,恣意蹂躏百姓,受害之人舍命告理”为由摘去其宣慰使印,并奉旨由其孙,也就是炳如的长子宜南袭替。谁知田炳如在其党羽的策划之下,竟越狱逃到了桑植。这日三子曜如忽然来报,说:“父王,大事不好!”
“什么大不了的事,何至于如此慌张?”田舜年正在行署半间云揉着太阳穴,见儿子冒冒失失地进来,不满地道,“一点也不沉着,哪像个搞大事的!”
“真是大事不好了!父王!”田曜如一脸铁青,“大哥他……他越狱了,说是已经逃往桑植去了!”
“什么?”田舜年腾地站起,他踉跄一下,又颓然地歪倒在太师椅上,半天才说,“看来,这逆子是想与老子斗到底了!”
田曜如见父亲一脸煞白,慢慢变青,忙上前询问:“父亲!父亲你不要紧吧?”随即又大喊,“快传药匠!快传药匠!”
整个司城都惊动了。若云也赶了过来,她望着气息奄奄的父亲,跪在床前顿时泪如泉涌:“父亲,您就原谅大哥吧!您老就不要再生他的气了,自己身体要紧!”
田舜年头上压着一条湿毛巾,脸色渐渐恢复过来。他喃喃地说:“闺女啊,你哥他……他也太不让人省心了!他不该越狱,更不该逃往桑植!我让宜南承袭,这又有什么不好?”
“父亲,你把大哥叫回来不就是了?”若云天真地说。
“晚了!晚了!从今往后,只怕桑植和容美又要兵戎相见了!”他摇头。
若云不再问了。那时候侄儿宜南也病了。司城里向着三弟曜如的一派已将宜南的住处团团围住,怕他也悄悄逃往桑植。宜南就被吓出病来了。若云只好再次来到行署求父亲,还未进半间云就听见叔父田庆年、向管家几个请求父亲立三弟曜如为土司。只听父亲在说:“你们这个建议好,宜南如今这样子,只怕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等我病好些,就立马上省城!”几个便告辞而去。
若云怕与几个打照面赶紧躲在一旁。待大家走远才闪身出来。她本想进去见见父亲,见父亲尚在病中,就没进去。调转头,就去了侄儿宜南房间。侄儿卧病在床,已是气息微微,一脸苍白,见了她竟伸出手来叫了一声“姑姑”。若云苦涩一笑,说孩子你要宽心,会好起来的!宜南说不会好了!我已经梦见奶奶了!奶奶正在向我招手!禁不住摇头苦涩一笑。
她知道宜南得的是心病,如今这样子已是滴水不进、魂魄游离,他又岂能好起来?这样熬了半个月,也便油灯枯尽。若云大哭一场,将侄儿送上山后,她再也没有眼泪。于是第二天一早,她悄然地离开容美,与父亲不辞而别。
“这个不争气的闺女啊!”田舜年哀叹一声,也便由她去了。
这样静养了一段时间,田舜年就让三子曜如前来主持政务,并令兄弟庆年、旗鼓向日芳、将军叶长浩等人辅佐,司境曾一度太平无事。这一天,等他完全康复过来以后,就准备亲赴省都使司,请求取消儿子田炳如的承袭之权。出门这天,一早他便来到陆氏坟前,望着那萋萋芳草,又长吟起来:
连日阴雨泪如垂,寒云压皱眉,妒杀香魂过此期,花心不耐迟空忆。旧懒栽诗,相看只自知。往昔花前不暂离,此意讵堪思。
下得山来,田舜年来到马厩。如今白龙马已老,再也走不动山路了。他也好些年没骑白龙马了,但他还是把它好好地喂养着,天天都过来看它,就像看望自己的子女一样。这时,白龙马一见主人,就禁不住嘶鸣起来。田舜年凄然一笑,便给白龙马一遍又一遍地梳洗,然后抱着白龙马的脖子说着悄悄话儿,泪珠也禁不住直往下落。
直到下午,田舜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时候,白龙马又突然嘶鸣起来,就像中了枪弹,一声高过一声。当田舜年走到东门,白龙马居然挣脱马缰朝着东门奔来了。田舜年大惊,连忙跳下马来,摸着白龙马的头,也抽咽起来。最后,他俩依依不舍地凝望着,田舜年只好把白龙马的头用布蒙起,白龙马才没有跟来。可是白龙马朝着东方,依旧不停地嘶鸣,就像在呼唤主人——不要远去,不要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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