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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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四十六年,田明如受康熙皇帝敕命回司袭职。时令已是早春二月,在江南已是繁花似锦,处在长江之南武陵腹地的容美,依然春寒料峭,一片北国风光。踏上故地,田明如又怎能不心生感慨?自幼寄居荆州,纳枝江县国学监生,赴京师国子监就读,并以精明干练倔强剽悍而得以进入皇家侍卫,且于康熙四十二年受康熙召见,又于同年四月补直隶通州同知缺。到如今,又奉天子之命袭容美宣慰之职,真是恍若一梦!这几十年,他又何尝有此奢望?可是如今他却回来了。

    田明如开怀之至,立即赶往枝江而来。之前朝廷下诏,全是由枝江县令前来容美宣召。这次也不例外。其实早在上年冬,枝江县令接到圣旨就快马赶往容美司城而来,径直进了行署,宣谕田明如承袭容美土司之位。田曜如一听,当即哑然坐在太师椅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到头来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土民的意愿可是让他去袭职,老土司也是这样赴省上报的,最后一切都不如人们所料,只有皇帝的话才是金口玉言。三个月后,少土司就回来了。

    这天,一到宜沙,附近几个属司的土司就亲来迎候。少土司却没有停留,而是径直往中府而来。这一日,来到细柳之城,但见杨柳依依,百草吐芽,流水淙淙。田家人早已恭候在此。见少土司一到,唢呐就吹起来,牛角号也吹起来。五色旗长长地排列两行迎风起舞。少土司穿过人行道,见母亲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满面春风,满眼喜泪,就忽地跳下马来,老远就喊:“母亲大人!”便长跪不起。所有的人也都隐隐抽咽、长跪下地。碧筠却泪眼婆娑,慢慢地拉起儿子,颤颤巍巍地说:“儿呀,娘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

    “母亲,孩儿不孝!”少土司泪汪汪地扑进母亲怀里,放声抽咽。

    哭过一阵,田明如便叫妻子和儿女们上前,见过母亲。碧筠好不高兴,拉着他们又是亲热又是流泪,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都偷偷地抺泪。因为儿子这一去,竟是几十年没有回家!这时,明如一一见过族人,唯独没见曜如兄弟,就问:“曜、曜如呢?”“他……到西谷关守关去了!”田庆年说。

    只一问,适才喜庆的气氛就凝固了。少土司摇头,他知道曜如有想法,但他却装着很惋惜的样子,说这是皇帝钦点,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随即各自上马坐轿,又缓缓朝中府进发。夹道的土民列了好几里,也一路欢送。沿途寨主还跪拜着,不断献上咂酒和织锦。少土司便一路频频地向土民们挥手。

    这一天,少土司衣锦还乡,整个司城又欢腾起来。家家户户门前早已红灯高挂,在爆竹声中左右摇晃。一进校场,摆手舞就跳起来。检阅台上,已经摆上丰盛的酒席,山珍野味,美酒佳肴,一应俱全。少土司遂款步上前,抱拳与前来拜见的土司和将领们一一谢过。这是向管家特地为田庆年出的主意,田庆年全部采纳。宴席上,一边依次坐着属下土司,另一边则依次坐着护卫亲将。待向管家手一挥,旗长遂将手中小旗也一挥,所有的声音都停下来。少土司环顾一眼,校场上顿时鸦雀无声。眼前全都是身披铠甲、手持剑盾的将士,光芒一道道从他们身上闪烁开来,在校场上空交织成一道道闪电。这就是容美的铜墙铁壁!少土司笑了,遂朗声说道:

    “叶落归根!今天,我田明如回来了!虽然我没有什么回报给父老乡亲的,但我愿与大家同舟共济,再铸容美辉煌!”

    校场顿时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向管家手一挥,唱戏的就走上前来,歌舞就开始了。少土司又连连给大家敬酒。整个校场又是一片觥筹交错、贺声不断。

    酒过三巡,少土司的情绪上来了,仿佛又回到了皇上召见自己时的场面。只是现在的“皇上”不是康熙,而是他自己,一个真正的土皇帝。其实这次回乡袭职之前,皇帝再次在景山召见他。康熙告诉他说:“你父亲中暑病亡。”他不禁呜咽失声,当即请求告假回乡、吊丧丁忧。可是皇上却说:“你就回去袭职吧。”他一怔,随即领旨谢恩。那时候皇上见他父亲当年觐见时文采出众,也想考一考他,就对着一陈列的美人风筝说:“爱卿就以这东、冬、支、微五个字为韵脚,赋诗一首如何?”田明如知道,皇帝这是在考自己,遂笑道:“谢陛下赏赐良机!”遂走三步,信口吟道:“薄命红颜最好凤,春深无主任西东。绳虽系足谁为偶,色到如卿果是空。玉露未承恩半点,银筝也谱曲三终。尘缘一线殊难割,莫认嫦娥泛月宫。”念毕,即请皇上指正。皇帝笑了,见其文采不亚于其父,遂赞道:“好诗好诗!”因为这诗是以“美人风筝”喜借东风飞出宫墙自喻,只是苦于为“郎”所牵,终未能如愿,其中隐喻了宫女们“几度欲随王母去,郎君何事苦缠侬”的难言苦衷,诗情真意切,含而不露。康熙遂道:“曹子建七步成诗,传为古今佳话,想不到爱卿三步就能成诗,朕实在是舍不得爱卿远去,只是那蛮荒之地,不知君恩,多有鞭长莫及之感!所以朕让爱卿飞回去,只是怕断了风筝之线,越飘越远!”田明如立即跪下回禀:“回陛下,就是这美人风筝断了线,飞得再远,也飞不出这大清疆域!”康熙闻听,心领神会,哈哈大笑。现在想起,少土司也不觉哈哈大笑。如今,他就如这断线的风筝又飞回来了。

    向管家就问:“主爷,有何喜事如此畅怀?何不让臣下们听听,也乐一乐?”

    少土司点头,就将皇上如何召见、如何考诗这事随口说了。大家高兴不已,都立起身来向少土司敬酒。少土司一饮而尽。大家又请主爷把那诗再朗诵一遍,少土司又朗诵一遍,就仿佛飘然起来,顿生逍遥之感。随之又抽出宝剑在检阅台上一阵狂舞。想当年他之所以能进皇家侍卫,就是因为一套醉剑舞得风生水起、滴水不漏,才被旗人总管看上,招为乘龙快婿。这时,大家见少土司文采武略,当世无双,不禁心悦诚服,不再担心容美再起祸乱,于是皆呼万岁!

    少土司太太是个旗人,听见“万岁”之声一浪高似一浪,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心想丈夫也太露锋芒,因而忧心忡忡、皱起眉来。正好若云等姑嫂侄女们过来看她,她才强装笑脸,与大家一同唱和。如今碧筠千年媳妇熬成婆,听着别人称呼自己老太太,更是欢天喜地。于是一一给少土司太太介绍。原本旗人不准与汉人通婚,但见田明如是毕兹卡人不是汉人,又见他一表人才,文韬武略,十分优秀,才下嫁于他。但少土司太太一直习惯的是旗人风俗,结婚后才渐渐懂得一点毕兹卡人习俗,只是很不习惯。特别是毕兹卡语,一开始她一句也听不懂,跟了少土司这十多年才渐渐懂得一些。因而少土司的两儿两女不仅懂汉话,还懂毕兹卡语、旗人语。但说毕兹卡话时都说得拗口,总是惹得下人们一阵子大笑。可说旗人话时田家人又听不懂了,见几个叽里呱啦,更是大笑不止。幸亏都会汉话,交流起来就方便多了。但大家最为好笑的却是小少爷的辫子。先前土民见叶家少爷削发留辫子时,都像看猴儿把戏一样稀奇不已,没承想自家少爷如今也留起了长辫子。碧筠就说:“既然回来了,就把头发都留上,也免得下人们笑话!”

    少土司太太不乐意,口里却说:“入乡随俗,就听老太太的。只怕他一时不太习惯!”

    碧筠说:“不急不急。慢慢来也就习惯了。”

    于是开始就餐。少土司太太也很不习惯。在通州时,她的饮食起居全是按旗人的风俗置办,只是南下后才学起了毕兹卡人的习俗。因有侍女在,还有宫人前来侍候,来到行署就像到了皇宫一般,使得她也不得不刮目相看,想不到一个土司也是一个土皇帝!

    这天,少土司喝得有八九分醉意,回到房里,太太亲自将他扶上床。听见丈夫鼾声如雷,她竟是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等少土司一醒过来,夫妻俩就起床过来给母亲请安。碧筠却说:“你该敬敬家先!”

    少土司才想起梯玛大叔。觉得这两天好像都没有见到他。却又不好问母亲。母亲却说:“我们母子俩的命都是你梯玛大叔给的,你应该先去看他……等敬了家先,再去祭你父亲吧。”

    少土司没说什么,就跟着母亲,带着家人首先来到了调年堂。

    2

    虽是二月里,北风依旧凛冽,天地一片冰洁。走在大路上,听着马蹄踏破薄冰的脆响,也踏醒了田明如尘封已久的记忆。其实母亲和梯玛大叔的爱情故事,多年来一直藏在他心底。特别是那年打摆子,是梯玛大叔精心护理才使得他捡回一命。可在心理上,他对这个梯玛大叔却总是疙疙瘩瘩的,因为梯玛大叔总是对他母亲不理不睬,那情景一直悠悠地浮现在他脑海,久久挥之不去。他曾为母亲感到深深委屈。现在要来敬家先,为的就是取得梯玛大叔的理解与支持。那时候神权就是土司也动摇不了。但他一直想不通的是,自己回来了,梯玛大叔怎么也不来看一看自己呢?

    一进庙门,天赐就迎出来了,很是礼貌地接待了少土司。只见少土司穿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一身剽悍之气,目光却阴沉沉、寒森森,令人不寒而栗:这小子,怎么十多年不见,竟变得如此冷酷了呢?不待深想,只见田明如抱拳半跪,叫了他一声“大叔!”天赐赶紧拉起他说:“使不得!使不得!”

    田明如抬起头来,这才端详心目中的梯玛大叔:他着一领藏青棉布过膝道袍,头裹黑色无角头巾,眼睛泡肿,布满血丝,目光炯炯有神,只是额头上的皱纹深似沟壑,已显出老态龙钟之相。心中的怨气不禁消减。一阵寒暄过后,就来到八部神像前。于是少土司跪下,点上香纸开始祭奠。祭品早已摆好。梯玛们便轻诵唱神歌,天赐就开始至诚至真地向祖先祷告起来:

    “美好慈祥的祖宗啊,掌握烟火的祖宗!我们摆起十二张桌子来敬奉您们,我们摆起十二张桌子来恭请您们,点起香灯火烛、铺起龙图虎毯来拜您们,小米粑粑敬您了,高粱粑粑敬您们了,烧酒甜酒敬您们了,糯米团馓敬您了,板栗核桃敬您了,才杀的猪敬您们了,金杯银杯您们接着吧,金筷银筷您们来取吧!……”

    敬了家先,田明如又来祭父亲。走到紫草山下,天突然阴暗下来。少土司望望天,只见一团乌云朝山前翻滚而来,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宋生的茅庐也被掀翻,满坡都是散乱的茅草。田明如赶紧下马,赶到父亲坟前跪下。他知道自己回来没有立马祭奠父亲,一定是父亲怪罪自己了,所以他磕了一个又一个响头。然后上香、点烛,风才小了。

    少土司太太和子女们也一齐跪在坟前。这时乌云飘散,紫草山又是哭声一片。少土司才知道自己从北方归来时没穿孝服,所以父亲的阴灵才会动怒。“父亲!儿子不孝,儿子来迟了啊!”他再次磕了三个响头。整个紫草山的草木都簌簌抖动起来,和着山风仿佛在久久低泣。

    “你儿子看你来了,你听见了吗?”碧筠也替儿子求起情来。

    一只寒雀啾啾地叫着。大家急忙朝那树上望去,却没有见到鸟的影子。坟上也没有。碧筠心想:一定是男人九泉有知,埋怨儿子把做老子的给忘了。她便替儿子认了错,拉起儿子要走。儿子却不肯,依旧泣不成声。其实田明如在想,父亲之死有许多蹊跷之处。当时在京城时,康熙特地让他看了各地奏报。湖广总督石文晟是这样上奏的:

    原任容美土司田舜年来省,臣令藩臬二司暂行拘留,随因中暑病故。又查田舜年降逆贼吴三桂时,以其印缴吴三桂。及投诚后,于康熙二十年铸印颁给。今验其印,乃康熙元年所铸。其中情弊难逃圣鉴。得旨:此两事俱发梅鋗等一并察审具奏。不想其父在看守时死于狱中,这才引起康熙的高度重视。康熙四十五年九月二十八日辰时,当时康熙在畅春园内澹宁居听政,部院各衙门官员面奏毕,负责赴武昌察审田舜年案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梅鋗奏称:

    “原任容美土司田炳如酷虐事迹,具有证据,应革职;桑植宣慰司向长庚久匿田炳如,应降四级留任;已故容美土司田舜年出征苗子,捏病规避各款,俱有证据,应追革田舜年职;至于田舜年私造宫殿,淫乱各款,俱无证据,应无庸议;田炳如缺员,应将田炳如子侄中择一人承袭,候旨定夺。湖广总督石文晟等奏称,容美土司田炳如贪酷庸劣,桑植宣慰司向长庚抗拒不将田炳如发出,请俱交部议罪;已故容美土司田舜年恶款,见证有据,请追革田舜年职;田舜年所属之人诉称,田舜年父子俱不善,我等情愿纳粮当差等语,应否将其土地人民入我版图,伏候睿裁。与梅鋗同去武昌审此案的内阁学士二鬲奏称:案内有名容美土司二十余人,俱未赴审,故未经质审之处甚多;田舜年治病杨医生及验尸知县洪国柱俱未到,田舜年身死尚未明,倘草率结案,则土司之心不服,应分三议具奏。”

    皇上同意二鬲奏,上曰:“此事交九卿、詹事、科道会议具奏。”随后康熙又在十月初六日、十月十三日听政中,追问田舜年案三议情况。此案情重大,涉及总督石文晟,皇上决定派大学士席哈纳、吏部侍郎张廷枢、兵部侍郎萧永藻等为钦差大臣,前往武昌察审。十月二十三日辰日,钦差大臣行前入请训旨,皇上命席哈纳等至御榻前曰:

    “田舜年一事,关系土司,并于地方总督提督亦有关系,若不明其本末,辩其是非,则众心不服。尔等到彼,可与前次都御史梅鋗、学士二鬲同审,凡事必共商酌而行,并取该督口供。如总督理亏,则罪坐总督;如土司理亏,则罪坐土司。事唯公平,则人心自服。尔等至彼处,务须出示晓谕众土司,彼果有冤枉,许其出诉,尔等收呈明审,究其根底;如无冤枉,钦差大臣至彼,提人不解,反固守关隘,不纳公差,此特欲反耳?果尔,则发荆州大兵剿之,岂可持两端苟且结案乎?该督昔劾田舜年之事,极其狠毒,今又欲草草完事,何以服人心?九卿并不据大体立议,首鼠两端,愈非理矣!尔等前去,若不能辩明此事,则于尔等声名亦大有关系。”钦差大臣席哈纳、张廷枢、萧永藻南下武昌,续查田舜年一案,历时数月,终以田明如回司袭职,石文晟及赵、俞诸大臣受失职处分而告终。

    此时,面对父亲的坟茔,田明如在心里叙述了这一经过,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3

    这天,土司田明如没有去行署,他心烦得很。这时西北边的施南土司和西边的东乡土司一齐前来拜见,他只好过来。想不到两土司竟是为求亲而来。他们听说土司膝下有两位千金,正好两土司的儿子还没有成亲,这便过来求亲。其实,这是土司之间世代和亲的习惯,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纯粹只是为了边境安定,别无他意。但是田明如虽出门二三十年,观念跟没见过世面的土司们大不一样,可在和亲这件事上,他也没有什么高见。心想要是不许,土司之间就会结怨,就会闹出矛盾,甚至兵戈相加,狼烟四起,更何况土司之间世代和亲,都是姑舅表之亲。只是让他为难的是,大太太是个旗人,又不能不尊重她的意见。因此搪塞了一句:

    “小女虽已到了婚嫁年龄,承蒙错爱,理当感激,只是在通州时,小女已经许了人家,不知如何是好?”

    两土司哑然失笑:“主爷如今已是容美土王,是众土司领袖,难道还想回北方不成?”

    田明如摇头:“自然不是!”

    东乡土司说:“那婚事何不退了?况且北方那么遥远,走一趟也不容易。”

    田明如说:“容我与贱内商量商量如何?”

    施南土司也是个极强大的土司,说话自然要比东乡土司分量重些。他便抢先道:“我家有个小妹,虽娇生惯养,但也知书识礼,正是待嫁年纪,长得亦有几分姿色,不如就嫁给土司为妾,不是亲上加亲?”

    “做妾,那不太委屈令妹了?不可!”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美滋滋的。

    “哪里哪里!”东乡土司也说,“做妾做妻,其实都一样,你想皇帝哪里就天天心疼皇后娘娘,不照样宠爱妃子?再说我家也有一小妹,不如也结秦晋之好,如何?”

    少土司内心自然欢喜不已,可表面上却显出很是为难,就拿眼询问向管家。向管家会意地笑道:“结亲自然是好事,只是少土司正在孝中,不知如何是好?”

    “这可是个为难之处,是得好好想想办法才是!”施南土司点头。

    东乡土司就出主意:“这样吧,少土司在我们那边走一走,把亲认了,等满了孝后,再把她接过来,不就得了?”

    大家都好笑起来,说这可是个万全之策,只是不能让老夫人知道了。田明如说:“这个无妨,倒是要回明了才是!”大家也说,这样自然更好。

    回到房里,田明如就把这两件事都跟旗人太太说了。旗人太太就怔住了:这不是欺负我这个远来之人吗?她先是一阵抽泣,随即想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没法子的事,自古皆然。便说:“女儿虽已快到婚嫁年龄,却是才回到家来,还是熟悉熟悉才好。不然嫁过去,不懂一点规矩,还不招人笑话?”

    “是这个道理。”田明如点头,“我已经说过小女在北方许了婚,一时半会恐怕不行。”他本以为这事难办,没承想一下就办成了。

    “只是你在孝中,如何娶得?”旗人太太很是委婉,“也不是我小气,哪个土司又不是三妻四妾?我自然也管不了那么多。可你刚回来尽做些大逆不道之事,到时候谁又会服你?你的土司之位又能坐上几天?不说一个大哥,拿着桑植的土兵来打自家人,就够你操心了;就是几个弟弟,像曜如,连你的面都不想见,你又怎能服人?以我看,既然回来了,还是先要做出点名堂来才好。我也好有个脸面,不然我一个外来人,又何以在此立足?”说完竟又抽咽起来。

    见太太如此通情达理,田明如就安慰道:“你只管放心就是,我自有分寸!凡事都应该慢慢来!你看,我这不是在与你商量着嘛!”

    “你嘴上说得甜,心里却是巴望不得的!”旗人太太早看透了男人心思,就啐道,“哼,你们男人,一个个都是偷鱼的猫,又有几个是见得腥臭的?”

    “那我这就去回话,推了算了?”田明如知道有戏,故意取巧卖乖。

    “看把你美的!”旗人太太无奈,只得苦恼地笑了。田明如又岂肯放过这讨好的机会?立马靠上前来,就要与之亲热。旗人太太却没那心思,一个劲地推攘他道:“你别假惺惺的!莫说讨几个小妾,就是霸占了容美所有的美女,我也不会吃醋!你们当土司的,不是享有初夜权吗?”

    田明如倒是没有想到这个,哈哈大笑。想不到做土司竟还有这样的特权!

    第二天,田明如很想看看《南桃花扇》和《桃花扇》有什么区别,就带着家人来到保善楼。这是专门为田家人演出的一个戏场。当年少土司把京城禁演《桃花扇》的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就派唐柱臣到京城去学戏,顾彩先生后来也来容美,还用巴曲改编了《南桃花扇》。而他一直都想看看改编成巴曲后的《南桃花扇》是个什么样子,没承想今日竟如愿以偿。

    旗人太太一听是《桃花扇》,顿时面色大变,急忙道:“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要是被康熙知道了,这可如何是好?你的胆子也忒大了!”

    少土司好笑:“天高皇帝远,你还怕个什么呢?无妨!”

    “冒着杀头的危险,你竟也敢?”旗人太太叹息,“想不到这么些年来,你的口好紧啊,竟连我也蒙骗了!”

    “难道我就不怕掉脑壳?”田明如一脸坏笑,“你毕竟是旗人女儿,要是哪一天不喜欢我这土蛮子了,大义灭亲,我不就要人头落地了?”

    “原来你急着回来,就是怕谁参了你吧?”旗人太太不禁摇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算看透你了!”

    事实上,少土司显得比谁都平静,当初他的确担心会有人告密,毕竟天子脚下风生水起,变幻莫测,什么时候腾起一阵大浪,也未可知。所以他就想着回来了。但是这戏如今早已传遍整个武陵,又何止一个容美在上演?况且土民们喜欢这戏,念唱之词用的全都是毕兹卡语,而毕兹卡语有语言无文字,他们即使来查,一时只怕也搞不清唱的是什么词儿,我又怕它什么?但是旗人太太看后,还是提醒一句:“我的眼皮总是在跳,总感到会出什么事儿。”“你就放一百个心得了,绝不会有事的!”他赶紧安慰一句。

    4

    田明如上任伊始,立即发起了一场改革风暴。这一天,所有的管事以及旗长都来行署给他汇报,唯独田曜如去了西谷关,至今连个影子都没见。田明如当然知道曜如兄弟之所以敢如此抗命,是因为他以为是自己赶走了田炳如,所以土司之位非他莫属!不承想一夜之间乾坤颠倒,又岂能心理平衡?所以田明如并没记恨追究于他。但是这天,田明如还是下了一道急令,务必要田曜如赶来行署一见。

    三天后田曜如赶了回来。一进半间云他也不问好,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就跷起个二郎腿。田明如也不恼,只是笑道:“总算把兄弟给盼回来了!”

    “你在外混得那么风光,你又何必回来?”田曜如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来了一句。

    “皇命不可违,兄弟也应该体谅体谅我的苦衷才是!”他亲手给曜如兄弟端来一杯清茶,又委婉地道,“我们毕竟是同胞兄弟。如今木已成舟,大家应该同舟共济才是!再说容美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容美,我们都有责任让百姓安居乐业!”其实他早知道当初曜如不给自己发丧报,就是怕他回来抢位子。

    田曜如见少土司并没有责怪自己,气渐渐地消了。而且见少土司比长兄田炳如心胸宽广,他感到有些惭愧,就低头闷声喝茶,久久不语。少土司却说石梁司如今还没有人管,你就去管管吧。他苦笑,说田图南跟他父亲去了桑植,石梁的印玺还在他手里,如何去管?少土司说正因为如此你去才能管好,我自会想办法把大印取回来的,我保证!见如此,他只好答应。毕竟这事已经盖棺定论,也由不得他再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待安抚好了其中最大一个对手,田明如就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改组了。他知道行署的掌权者大都是父亲的遗老,年岁大,观念旧,跟自己的思路很不合拍。最要紧的是,他的政令不能完全地贯彻下去,就有可能让容美政令不通、四分五裂,如果长此以往,自己这个土司还怎么当?所以,他就想尽早地培植自己的亲信与党羽,将容美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

    这天,他把叔父田庆年请到行署,一边倒茶一边问:“叔今年快六十花甲了吧?”

    “不瞒主爷,已经五十有八。”田庆年回道。

    “我想,你老也应该享享清福了!”

    享清福?田庆年听出了话外之音,心想不就是让老子别再干了吗?脸就立马青了:“你是嫌我老了不是?看不出来,还真有一手!”

    田明如笑道:“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兄弟十八郎代你去管。”

    十八郎是他大儿子,见肥水没流外人田,田庆年也就收敛了怒容,哀叹一声:“既如此,也就罢了。”

    田明如又笑问:“向管家比您老年纪如何?”

    “还大一轮!”

    田明如又哦一声。田庆年就明白了,在少土司眼里,向管家也太老太老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向管家就递交了辞呈。田明如故意装傻:“您老管得好好的,怎么就想到要辞职了?”其实在他眼里,这个管家已不能重用,据说就是他给通风报信放走了田炳如,才致使父亲冤死狱中。但他毕竟没有证据,也不好翻脸!只是有一层他知道,曜如是他女婿,一旦联起手来,自己的位子又岂能保住?

    向管家说:“我也不想再占茅坑了。”就把管家大印和账本取来呈上。田明如接了,很是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您老,您为田家辛苦了大半辈子,也没有什么好报答的,但只要田家有一口饭吃,就少不得您老!”

    “老了老了,早就该这样了!”向管家冷冷一句,然后起身告辞。

    第二天,田明如便把所有有功的将士都嘉奖了。他的兄弟田畅如做了旗鼓,兼总理一切事务。向日芳因守关有功,晋升一级,做了前营副总兵兼南旗旗长,职位仅次于田畅如。自然,这是向家所万万没有想到的。

    那天,向管家没来行署,他以为向家快完了,就独自在家喝闷酒。向日芳喝了少土司的祝贺酒后,立即赶回家里,见父亲如此颓唐、哀伤,一边哭又一边笑,自己忍不住也笑了。向管家就横了儿子一眼,骂道:“你笑什么?老子风光了一辈子,没承想说不干就不干了!”颓然之情不觉溢于言表。

    “您老也想得太多了!少土司自有少土司的手段!”向日芳便端起酒杯,将提升的事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咦!看不出来,这小子又是打又是摸还有两手!”向管家心理才渐渐地平静,“想不到这少土司,比那个老土司还有手段!难得难得!”

    “可不是么?您老风光了一辈子,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向日芳劝慰起来,“该是儿子们出手、闯天下的时候了,您老只需在后撑腰掌舵就是!”

    “是啊!我们老了,是该让贤了!”向管家哈哈一声大笑,泪水簌簌地滴进酒碗里。这才想明白,人生无常,江山轮流坐,又有什么可惋惜的呢?一口就将酒吞了下去,喉咙便发出咕咕咕的响声,仿佛一支忧伤的小夜曲。

    向日芳摇头,又敬父亲一杯。心想权力这东西真是太诱人了,难怪父亲老境竟会如此颓唐!哪知父亲一饮而尽,竟将杯子猛地一扔。一片瓷花飞溅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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