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王国-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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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已是初冬,朝贡的队伍回来了。一路上田明如把皇帝的赏赐变卖,又一路买了大片土地。少土司变得更强大了。周边,除了汉民不时地与土民为地界起争端外,就只有忠洞土司一个不听话的了。

    日中的时候,田明如感觉累了,就到行署小阁半间云睡了过去。他又开始回味在京城的生活。康熙已经老了,爱新觉罗的天下似乎也不太平。儿孙子们都大了,一个个都虎狼似的觊觎着皇帝之位。而这个太子更是立了废、废了又立。那些见风使舵的人又怎会不见缝插针?即使自己只是一个土司,一到京城也受到阿哥们的热情相邀、盛情款待。一开始,田明如还以为这是阿哥们见他当过皇家侍卫、如今又当上土司才来巴结。哪承想过了几日才知道,这些阿哥都有自己的想法:不仅想当太子也想当皇帝!他们正在暗中拉帮结派,试图篡权谋反。田明如醒悟过来,不免倒抽一口凉气,他不是担心这爱新觉罗的天下,而是担心自己的土司之位。那时候从很多故交口里,他得知湖广总督曾上折子想要取消西南土司。这不是跟削藩一样要了土司们的命吗?而且反过来一想,容美的局面不也跟大清一样?谁都想坐上土司之位,不是也在兄弟反目、同室操戈?那次大崖屋议和要是自己不多个心眼,还不被大哥炳如给杀死了?看来这位子也不好坐!如今自己的靠山就只有康熙了,可是这皇帝已经老了,那些个当了新皇帝后又会对容美,或者说对武陵土司怎么样呢?

    一会儿田明如就悠然地进入了梦乡。他望见一群白鹤从白鹤湾里飞出,有两个仙女骑在白鹤背上朝半间云飞来。那白鹤“嘎嘎”地鸣叫几声就落在了阁楼之上。两个仙女一下鹤背就嘻嘻地来到他床前。一个着一袭金凤花纹的荷叶色纱质裙,脸上敷了薄薄一层用桂花制成的珍珠粉,看上去雍容华贵、气质若兰。那仙女却在自言自语:“呃,这是哪个臭男人竟敢睡在我床上?呸!”田明如刚想回话,却不知为何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听一个穿一双“虎头鞋”的仙女在说:“这家伙真是吃了豹子胆,也敢来这里贪睡!”两个仙女嘀咕一阵,细脚一踮就愤然飞去。

    “两位妹妹,别……别走!”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眼前依旧是一片星光闪烁。只觉那两个骑鹤飞走的仙女妹妹,真是太漂亮太漂亮了。先前他还从未见识过如此水色的女子:丹唇凤眼,眉如新月,肤如凝脂,轻盈袅娜,香气袭人!人间又曾几度闻?所以他就想继续去做那个让他心花怒放的美梦。第二天又在半间云小阁休息。没过多久,他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那两个绝色女子又骑鹤飞来。一飞进来,那个穿虎头鞋的仙女就说:“姐姐,就是这个臭男人把我们的神树砍了!”那个大点的仙女却说:“妹妹,你看看,这不是少土司吗?”仙女妹妹就飘过来,将被子一揭:“咦,这臭男人倒长得有几分潇洒哩!”仙女姐姐说:“他睡着了,让他赶紧醒来。”仙女妹妹只将手轻轻一挥,田明如就忽地坐了起来。他揉着惺忪的眼睛问:“两位神仙妹妹,我这是在哪儿?”

    “这是个好玩的地方,一个极乐世界。”仙女妹妹哂笑,“这么说来,你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可不是么?”田明如早已神魂颠倒,就像接纳寨主们献上来的美女一样,不假思索地上前去拥抱。哪知仙女妹妹“呸”一声,忽地飞开了。他哪里舍得,便哀求道:“两位好妹妹,可怜可怜我。你们真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人儿,比皇帝娘娘都还要美的!”

    仙女妹妹又“啐”了他一口:“谁稀罕你的皇帝娘娘,她难道还有我们做神仙的快活不成?你想碰我们,先洗干净你的臭身子再说!”说完,便哈哈大笑着飘走了。

    他忙问:“在哪里才能洗干净?妹妹们请快快告诉我!”

    “你个臭男人!告诉你也无妨!你就到容美洞去吧!”

    田明如还在喊,却被一侍女摇醒。睁开眼来,但见美梦破碎,就抡了那侍女一记耳光:“多事!”侍女垂着头,不明就里,捂着脸退了下去。可那两个仙女妹妹的影子却还在他的脑海中久久浮现。

    田明如想了想,带着宫人就来到土碧寨容美洞。这个温泉一年四季都是温热的,夏天带着凉意,冬天却格外温暖。土碧寨的人就因为经常在这里泡温泉,才有了这般的水色、这般的美颜。只因离司城稍远,骑马也得半个时辰,所以土司们不经常来。现在有了仙女托梦,这就来到温泉。一下马,就看见温泉里有两个美女嬉戏的影子,正是自己梦中所见的那两个仙女妹妹,他就惊呆了。“下来吧!下来吧!”仙女妹妹的影子在水中对他说。他就呆傻了,就喝退左右,下到温泉。水一泛动,那影子却忽地不见了。他站在水里,于是左看看、右看看,却不知人一下子去了哪里,就对着岸上喊:

    “你们……都看见有人上岸了么?”

    “就只有主爷一个人下水,哪来的人上岸?”宫人们吃吃地笑。

    田明如也笑,不过他笑得有点勉强,有点无奈也有点尴尬。下人们却没看出少土司任何异样的表情。见他一下子钻入水里,好一阵都没从水中冒出来,大家就慌了,生怕出事都赶紧跑过来,谁知少土司一下子钻出水面。一身水淋淋的居然一丝不挂。几个侍女就捂着脸扭过头,一个劲傻笑。

    “主爷在水里搞什么呢?怎么去了那么久?都快吓死人了!”侯有之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田明如意犹未尽。其实在水中他正追逐着那两个仙女妹妹呢。可仙女妹妹在水中游来游去,等他快要捉住的时候,却被下人们惊跑了。他一上岸,就自言自语道:“得把这个温泉圈起来才好!”

    “圈起来好是好,可是土碧寨的人怎么办?”侯有之依然不明就里。

    “这有什么不好办的?”田明如说,“水是流动的,他们就不能在下游洗?”

    侯有之不再做声。因为下游的水流着流着就没有温度了。然而少土司发话他又岂敢反对?当初自己跟土司田炳如稍稍走近了点,老土司就对他不再信任。他才不会那么傻。遂将拂尘一扬,回道:“主爷说的是!奴才这就去照办!”

    “这温泉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妃子泉!”田明如说。

    “妃子泉?好!这名字好!”侯有之连忙讨好,“不过,好名字也得请个好书画家来写,或者刻个碑题个赋什么的。主爷您说是不?”

    “那你就叫叶泰斗去办吧!他可是司境的第一大书画家!”田明如点头。

    “要得要得!奴才也是这么想的!”侯有之立忙弓身回禀一声。

    2

    过了两个半月,妃子泉就圈好了。这个字叶泰斗却不肯写。这让少土司很是不爽。而且这温泉一圈好,土碧寨的人只能在下游去洗,一寨的人却敢怒不敢言,暗地里还说他比老土司更凶残。但是田明如还不满足,一到妃子泉就要土碧寨献上两个美女,跟他一起沐浴。君命不敢违,土碧寨主没办法,只好把有闺女的人家全都叫来,做签让各自家长来抽,抽到谁,就轮到谁家的闺女去。

    这天,那两个被送来的羞涩的女子,都穿着厚厚的绣花棉衣罗裙,低着头,垂着手,一副腼腆羞涩之态。一见少土司那鹰勾眼,就吓得哆嗦起来。田明如就笑开了,说乖乖,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们不成?下来吧!水里暖和!

    这两个女子年不过十五六岁,又何尝见过这等世面?只得瑟缩着解下衣裙,捂着胸乳缓缓下到水里。一圈水波泛荡开来,氤氲出一片朦胧的世界。

    天啦,这不正是自己梦里所见的神仙妹妹吗?田明如望呆了。果真是那两个仙女妹妹!可她俩又怎的这般羞涩、腼腆?只见那仙女姐姐手一挥,身上裹着的纱衣就飘下来;那仙女妹妹手一挥,身上裹着的纱衣也飘下来。两个美女就这么亭亭玉立地在他面前,就像两尾美人鱼,一下子钻入水中。波光泛荡起来。他便迫不及待地喊:“快过来!我的好妹妹!”

    那姐妹俩却不理睬,水中的影子又泛荡起来,就像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任凭少土司怎么也抓不着。三个就在温泉里嘻嘻哈哈,一边打着水花,一边唱着歌儿,竟一改往日的娇羞。墙外的人都听见了,都惊讶不已:怎么那么腼腆、害羞的女子,一下子就眉开眼笑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那两个女子至今都还睡在家里,早被两个魂魄取代了。

    少土司这时闹累了,喘着粗气靠在池边上。姐妹俩就靠过来给少土司搓背擦胸。少土司实在按捺不住,就抱住这个妹妹亲一阵,抱着那个姐姐亲一阵。他颓然地倒在水面上,就像一尾翻白的鲤鱼,突然不省人事。下人们见里面没了动静,就在外面高喊。田明如清醒过来,可是左看右看,那两个仙女妹妹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就这样,田明如每日里都十分疲惫地回到行署,懒在那里不想再理政务。这天,刚好几个寺庙的和尚、道士来到行署,一见少土司的神色就惊呆了。餐霞子连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声:“主爷,贫僧不知有话当讲不当讲?”

    “你就讲吧。但说无妨!”田明如不以为意。

    “怕是主爷身上有了妖气了!”餐霞子摇头。

    “你说什么?”田明如腾地跳起,用怀疑的目光扫视大家一眼,“你们不要蛊惑本王,混淆视听,小心本王对你们不客气!”

    沈道士将拂尘一挥,笑道:“大师所言不虚!幸好主爷这病还不太重,要是再过一段日子,一旦病入膏肓,那可就麻烦了!”

    田明如哪里肯信,心想这些臭和尚、鬼道士,怕是想来化缘故意耸人听闻吧?这么一想,又讪讪地道:“何必大惊小怪!你们方外之人还是去干你们该干的事去吧!土司家的事,劳烦你们少来操心!”分明是下了逐客令!

    几个和尚、道士又哪里听不懂?见少土司刚愎自用,执迷不悟,讨了没趣,只好唉声叹气地走了。

    从此后,一到夜里田明如就开始做美梦,一做美梦就会梦见那两个仙女妹妹,精神已大不如从前。少土司中邪的话便传入三个太太耳中,她们这才知道少土司几个月不肯碰自己的原因。三个太太便相邀着一起来到庙里烧香拜佛,请求神灵帮她们驱除妖魔。

    这天中午,田明如又在行署睡觉,又梦见那两个骑着白鹤的仙女妹妹。三个人在床上一阵翻云覆雨。那个仙女妹妹突然说,主爷你要替我们讨个公道,有人想害我们了!他说谁敢害我的神仙妹妹,看本王不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仙女姐姐哼一声说你敢?他说怎么不敢!我是这里的土司,难道我说话谁还敢不听?谁要是不听,那本王就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仙女妹妹就讥讽说,就是你的三个土司太太,她们想咒我们死!

    真有这事?田明如不再说话。他感到为难。两个神仙妹妹好不失望,就哭哭啼啼地飞走了。田明如愣了一阵神,又睡过去,却只见飘来两个蒙面的女人,一来就往他身上扑。他说太累了,她们就翻了脸。田明如赶紧揭开面罩一看,见是一张没有面皮全是骨头的脸,就惊叫着从床上滚下来,顿时大汗淋漓,吓得一脸苍白。

    侯有之立马赶上楼来,见少土司脸无血色也吓了一大跳,赶紧询问:“主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我、我梦见鬼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鬼?”侯有之又想起当年老土司被鬼缠身的事,心里也是一咯噔。

    这时旗鼓田畅如也赶来了,忙问又出了什么事?田明如依旧苍白着脸说:“我、我梦见鬼了!”

    “梅姑娘就曾吊死在这里,是不是她在闹鬼?”田畅如随口一说。

    “你、你说什么?”田明如如梦方醒。

    田畅如就将当年田炳如选美,梅娘吊死在这半间云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田明如就沉着脸,埋怨道:“那你怎么不早说呢?害得我差点吓掉魂!”

    “这么多年行署里没闹鬼,我们以为没事,哪晓得……”田畅如慌忙解释。

    “好了好了!你这不是马后炮吗?看来这里真是不能住了!”这之后,他就不在这阁楼里午睡了。

    3

    自那之后,不论少土司睡在哪里,只要一入梦,那两个神仙妹妹就会不请自来。这样一来,他几乎天天都从噩梦中惊醒,整日里精神都恍恍惚惚,人也渐渐消瘦下去。这样过了大半年时间,田明如就病倒在床。那天,田曜如突然想到梅娘埋在白鹤湾,一定是她成精了。因为自从白鹤湾的大楠木被砍伐之后,容美的白鹤就少了,容美就不再顺利了,就想起砍树时那个地理先生的话。就将这一担忧告之了少土司。田明如一听,觉得有道理,就说你快去把那个地理先生给我找来!田曜如说哪用去找,他不是被你关在死牢了吗?他说那你赶快将人带来,我要问他个结果!不觉恍然大悟。

    一会儿地理先生就被带来。见到少土司他也不下跪,竟是哈哈一笑。田明如不明所以。想不到这人被自己一关就是好几年,如今胡子花白了,头发也花白了,一脸苍白如纸,但傲骨却依然没有磨掉。他当下心一软,就问曲先生,你在笑什么呢?曲先生说我笑有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还能笑什么?

    这个地理先生,当年给土司家选吉地,没能使土司家得到荫蔽,却也没能使田氏子孙遭到大殃。于是为了取信于少土司,他便演了一出苦肉计。虽然如今他日已见老,但是城府更深,使的阴谋诡计也更阴险、毒辣。只是让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土司并非自己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一关就关了自己好几年。不过在牢里这几年,他把计划反倒思考得更细致、周全了。

    “不打不相识,先生海量,岂能戏言?”田明如不再摆土司威风,语气缓和下来。

    “戏言?”曲先生冷冷一笑,“主爷既然说老夫戏言,那又何必把我请来?”

    “那你说说看,我怎么不听老人言了?”

    “你听了吗?”曲先生声音竟然提高了八度,几近怒发冲冠,“你听了,那你怎么还敢去砍那些神树?”

    “这与本王有啥关系?康熙爷要建宫殿,要上等的楠木,而白鹤湾里的楠木最好,本王当然只能用它朝贡了!难不成本王还能欺君罔上不成?”

    “当然不是!”曲先生说,“但是容美产楠木之地有许多,为何非得砍伐白鹤湾里的神树?”

    “这、这……可哪个又晓得这湾里的楠木就是神树呢!”田明如狡辩。

    “小的不是对主爷说了吗?可您就是不听!”

    田明如自知理亏,但他却不认错。于是绕开这一话题,又道:“事情既已出了,如今不可挽回。还望先生为本王解结!”

    “解结?”曲先生冷笑,“解结是梯玛的事,主爷怎么倒问起我来了?你还是让我回死牢,那里有吃有喝、百事不想,不比在外面差!”

    见遇上了高人,田明如就叫曜如兄弟好好地款待于他,他则请来梯玛立马为自己解结。天赐早已听说少土司撞鬼的事,但他也知道那两个白鹤仙子是不能赶走的。因为她们只是想报复少土司而并非想害其他人。如果真要把她们赶走了,那么容美的白鹤神就再没有了,容美从此就要闹灾荒、闹瘟疫。但是天赐又不能不为少土司解结,毕竟少土司病得不轻。

    但是这天,天赐也只是象征性地做了一场法事,为少土司安了安神,却没有为他赶鬼。少土司还是每日做噩梦,一做噩梦就梦见那两个神仙妹妹。他便哀求道:“我与你俩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妹妹又何必来害我?”“怎么今世无冤前世无仇?”仙女妹妹说,“是土司逼死的我,你说这仇我该找谁去报?再说为了讨好皇帝老儿,你还砍了我们的神树,你说我们到底有仇没有仇?哼,你自己种下的孽果现世现报,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得偿还!”田明如就哀号起来,可正要辩解时,她们却不见了。

    见解结无效,田明如只好再次来请地理先生。那天他单独安排了一桌酒席,比先前更为恭敬。曲先生梳洗打扮一新,着一身青布长衫,发须虽然一片苍白,额纹深似沟壑,一副瘦骨嶙峋之相,看上去却多了几分仙风道骨。他抿了一口酒,才问:“不知主爷请老夫来,是想彻底除去病根么?”

    “这鬼好生厉害,夜夜潜入本王梦中,想要吸本王灵魂!还望先生救本王一命!本王将不胜感激!”田明如点头。

    曲先生讪笑:“实话告诉主爷,她们,也就是那些魂魄,其实早已经成精。”

    “成、成精?都成了什么精了?”田明如惊得目瞪口呆,连连打问。

    “成了白鹤精!”曲先生开门见山,一针见血地指出,“要想治住她们,唯有一个办法可行!”他说什么办法?烦请大师明示!“除非……”“除非什么?”“除非端掉老窝!”

    端窝也就是挖坟。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怕的是土地神听了去,告诉天神。

    田明如一听,又开始沉默。在他看来,容美的龙脉就应在这白鹤身上,要是白鹤真的成精,一旦得罪它们,也就等于得罪天神;而得罪了天神,上苍就要降灾降罪!这可如何是好?可要是不得罪它们呢,自己的病又好不了,这又将如何是好?

    见他犹豫不决,曲先生又拱手冷笑:“对不起!对不起!怪老夫今日多嘴!”他不再言声,只管喝酒。

    田明如一脸茫然若失。再也无计可施,只好问:“难道……除此之外先生就没其他办法了?”

    曲先生依旧一脸冷笑,说再过一阵子,只怕她们就要变成草口了喽!

    “草口?”田明如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嗫嚅地说,“那不是要吃人了?”因为民间传说,草口就是人死后埋了好阴地而变成妖的鬼。传说草口作怪会吃人,而且从近亲吃起,出了墓穴就能撒土成兵,无恶不作。但传说归传说,谁也没有亲见,少土司自然不会相信。可他眼睛突然一亮:这不就是掘墓的理由么?这么一想,就瞥了地理先生一眼,见他嘴角浮出一丝轻蔑笑意,又说:“无论怎么说,总得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说法吧?”

    “可不是么?”见主爷松了口,曲先生心里乐开了怀,心想有戏了,才欣慰一笑,提醒一句,“主爷可否记得田京儿?”

    “别提他,一提他本王就恶心!”

    “主爷还在记恨九寿儿附魂的事吧?主爷现在却要用他了!为什么?就因为你那两个神仙妹妹,其中一个是梅比的女儿梅娘,另一个就是田京儿的妹子惠明。只要田京儿带头去闹,土碧寨梅家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曲先生终于点明主题。

    “田京儿会听?”田明如心有所动,却很是为难。毕竟田京儿是个大混混。

    “这就要看老夫的本事了!”曲先生笑了。

    “只要先生替本王解了这个结,你就是本王的军师!从此你那个破罗盘,就可以收起来喽!”田明如又敬他一杯。

    “主爷此言差矣!”曲先生哈哈大笑,“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老夫没有别的本事,就喜欢山川之美!要是少了这罗盘,那老夫也就是瞎子的眼睛、聋子的耳朵,纯粹一个摆设!”

    4

    田明如完全相信了地理先生。这天夜里,他便派人将地理先生带回蛇牢,跟田京儿关在一起。田京儿自从被魂魄附体后,精神就开始恍恍惚惚。现在他满耳都是地理先生的谎话、鬼话:说他的妹妹惠明已经变成草口,而草口都是要从近亲吃起,说得田京儿整日提心吊胆、毛骨悚然。这天,田京儿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无形的压力,精神一下子崩溃。他便倏地冲出去,一路疯跑一路高喊:“惠明变草口了!妹妹要吃我了!快来救我呀!”

    他从牢里一直喊到街上,所有的人都听见了,都说田京儿发疯了!可是随后一想,真是不得了了,因为田京儿说惠明变成草口了!这草口可是要吃人的!而且要从近亲吃起!这可怎么得了?街头上,人们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就这样,田京儿疯疯颠颠地在街上喊了几天,田明如就不得不过问此事了。他把家族德高望重和握有实权的人全都叫到行署商议,说是惠明变成草口,这可如何是好?大家都不好说什么,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想不出法子。沉默了一阵,田庆年才开口说:“听说惠明是白鹤仙子,怎么就变成草口了?”

    “就是嘛!”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多人立即应和,都说白鹤仙子怎么一下就变成了草口?有这可能吗?都甚觉蹊跷。

    田明如鼻子却一哼,拉下脸道:“要是白鹤仙子,怎么还来勾本王的魂?”

    见少土司这么一说,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做声。少土司认为惠明是草口,谁要是否认,这不是公然在唱反调吗?

    “还有那个梅娘,她也一起来害我!”田明如见大家沉默不语,越发得意起来,“再怎么说,她只是个吊死鬼,难道也变成了白鹤仙子不成?嗯?”

    见少土司语气刁横,大家都明白了:他要是不想放过谁,即便再劝也都白搭。都摇起头来,不说也罢!这才发现梯玛没有来。田曜如就问梯玛大叔呢?

    没有人做声。都朝少土司望了一眼,只见他目光冷冷的,一脸怒容!

    谁也不敢再做声,都沉默着。田明如却发话了:“他是梯玛,他早说不是田家人了!我们这是在开家族会议,本王没有通知他!”

    “你应该通知他才好!”田庆年立马接话,“他好歹也是田家人!再说他是梯玛,不请来似乎不妥!”

    “就是!”几个平时对少土司不满的兄弟就迎合起来。

    “有这必要吗?”田明如恼恨地问了一句。

    “怎么没这必要?”话音未落,天赐就在大门外说,“这事不是你当土司的说了就能够算!不仅这白鹤湾的神树动不得!这白鹤湾里的坟墓照样动不得!”

    “为何动不得?”田明如腾地站起,侧目而视。天赐冷冷一笑,上前一步:“因为那些坟茔是容美的灵气所在之地!一挖,容美的灵气就散了、没了!这就是天意!”

    “天意?”田明如厉声地问,“那本王问你,如果不挖我这病又如何能好?”

    “主爷难道不知,这梦境里的东西都是虚幻的不成?”天赐嗤之以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病根还在主爷自己!”

    “要是她们真是草口,出来吃人又怎么办?”田明如语气依旧咄咄逼人。又说:“端公,本王自从回司以来,你处处与我作对,你究竟居心何在?”

    天赐不禁哑然失色。他知道自己与所有土司家人都不是同一条道上跑的马儿,又还有什么好说?田明如却说:“端公,本王决心已下!谁再敢阻挡,都杀无赦!”

    杀无赦?!一个个不免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天赐见再说无益,只好哀叹一声:“想不到老夫当年救下的容美最后一个土司,居然如此刚愎自用、薄情寡义!也罢!”将长袍一撩,便扬长而去。

    又是一阵沉默。田明如突然大喝一声:“来人!同意的就请在上面签字!”

    侯有之立即将一托盘端来。里面是一片红色的布,红布上放着一本写了字的折子。其上还放着笔和墨。田庆年一声哀叹,第一个走上前去,颤抖地写下了自己名字。接着将笔一扔,也扬长而去。大家只得如法炮制,然后一一摇头晃脑地退了下去。

    见大家签字完毕。田明如嘴角不禁抽出一丝冷笑:哼,与本王斗!看谁能有好下场!

    这就算开了一个家族会,就把惠明和梅娘都列为草口了。日期定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准备到白鹤湾里掘坟。

    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下子传到土碧寨。梅家人全都惊呆了,心想这少土司是不是疯了?可想到惠明还是田家人,她的坟也要被掘,梅家人也只好忍气吞声。

    一眨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一早天空就飘起了雪花,雪花大朵大朵的,就像一只只白鹤在天空飞舞。一大清早,整个司城就醒过来,人们生怕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都早早地打开了门。好大的雪花!几个胆大的男孩子冲进了雪地里打雪仗,口里还在不停地高喊:“走!挖草口去喽!走!挖草口去喽!”而雪花依旧漫天飞舞着,映得天地间一片洁白。

    吃了早饭,人们陆陆续续地出了门。一些人拿着钢钎、大锤和锄头,早已经等候在白鹤湾口前。田明如和那个地理先生也来了,他们走在队伍最前。马蹄印在雪地上,深深浅浅,就像大地上开遍了蹄花,一路路延伸开去。梯玛和淮月、长浩等人走在队伍最后面。土碧寨的人也跟来了。寨主梅山一路沉默着走在最前,但他们都怀抱着手,没有一个人拿工具。脚步都十分沉重,踩得那雪地“嘎嚓、嘎嚓”一阵脆响,踩痛的好像是大地那根最伤痛最敏感的神经,踩得大地也颤巍巍抖动起来。就这样,约莫走了一个半时辰,便隐隐约约看见了楠木坪。如今那里已是一片荒山秃岭,就像大地崩裂的一道伤口,无声地流淌着一片白色的血液。这时候,田明如仿佛听见了白鹤的一片凄唳之声,不禁驻足打望。他不由又想起了那些朝贡的楠木。当年,那些楠木又是如何才运到北京去的呀!先是走水路,从龙溪江入水,进入澧水,再入洞庭,然后从洞庭入长江,沿江而下,再入京杭大运河,一路浩浩荡荡向北挺进!可是到头来,自己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居然是砍掉神树——让容美遭到了天谴!其实让他想不通的还是,自己堂堂一个土司,怎么天谴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如今这些白鹤魂又一个个的变成了草口,还想来索自己灵魂,自己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虽然他心里有愧,但一想到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他便顾不得许多了。于是转过楠木坪,来到白鹤湾,隐隐约约间,又看见一个个被雪罩住的小坟堆。走近一看,这坟堆却又渐渐地大起来,因为白雪覆盖其上,就像盖上一床厚厚的棉被。还有几根系过清明纸的光秃秃的竹竿也直指苍天,像是发着天问,让人不明所以。而梅娘和惠明的坟都埋在同一土坎下,相隔不过一两丈远,坟上却没有罩上白雪,因为白雪一落上去,就化开了。这是因为地气旺盛的缘故。

    这时人群将这两个坟堆围住,每个人的心口都像揣着一只兔子,在怀里不停地拱动,都在等待着一场奇迹出现。过了片刻,那个地理先生望了望天,见天光开了些,就对少土司说:“主爷,开始吧!”“开始!”田明如点了点头。几个汉子就挥舞起锄头,将那土刨开了。棺木渐渐显露出来。这时两边都停住了,只见棺木上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紫荆藤,地气却从地下一丝丝冒起,萦绕在棺木之上,腾起一阵阵水雾,那水雾又立即结成一串串珠子,悄然地回到棺木之上。地理先生一怔:“啊,想不到,还真是埋到了好地方!”

    白鹤湾这一带全都是红泥巴地,墓穴里不通气很自然。但在棺木上缠有紫荆藤的并不多见。因而民间有说法:埋了好阴地才会生长这种藤。所以经地理先生这么一说,大家信以为真,都不无感叹:这真是一块好地!而土司一直板着脸,望着那漆黑的棺木,沉默着。大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见大朵大朵的雪花自天而降,把少土司的袍子也染白了。

    一会儿,两边掘坟的汉子都大汗淋漓,刨了好一阵才将棺木上的紫荆藤刨光。众人就将两副棺木抬出来,放在一起。这时人群鸦雀无声,就等少土司发话。少土司的目光却在人群里冷冷一扫,久久没有出声。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无不让人窒息。地理先生故意咳嗽一声,田明如才说:“开棺!”汉子们就用钢钎开始使劲地撬着棺盖,“咔嚓”一声,棺盖就松动起来。大家立马屏住呼吸,伸长脖子观望,紧张的气氛顿时笼罩着整个墓地,彼此之间,仿佛都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声。而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无声无息地下着……地理先生又说:“主爷,开棺吧!”“开棺!”田明如点了点头。“哗”的一声,棺盖被推开。

    天啊!多么美丽的女子!田明如惊呆了,这不就是自己梦见的那两个仙女妹妹吗?

    人们也惊呆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埋了如此之久的女子脸色如今还是这么红润,脸上的笑容依然那么安详、那么灿烂、那么美丽,就像高山上绽放的雪莲,似乎没有一丁点儿痛苦。而雪一飞落到她们脸上,就一点影儿也没有了。

    “白鹤!快看,两只白鹤!”天赐忽然大喊。人们定神望去,果然望见两只白鹤从棺木里升起,渐渐地,消隐在白茫茫的天际之中。田明如也呆呆地望着天空,心儿禁不住咚咚乱跳。他不知这又是一个什么征兆。可等人们再次回过神来,梅花和惠明的脸却开始变黑、变暗了,天然的美丽正在渐渐地消褪……人群里再次爆发出了一阵唏嘘之声,一时都为这昙花一现的美丽惋惜不已。但是大家都不忍心再看,有人竟轻声抽咽起来。哭声于是再次蔓延。田明如的心被刺痛了,他不忍再看,只道:“钉吧!”“钉铜钉!”地理先生一声大喊。一个汉子就将一根钢钎立在了惠明的额头上,另一个汉子则将一根钢钎立在梅娘的额头上,“当当”几声,钢钎就钻进了惠明和梅娘的脑袋中,一股黄黄的浓汁就慢慢地渗透出来。这时候,很多人都紧紧闭上了眼睛,人群里不知谁“啊”的一声,惊得少土司也一阵战栗一阵痉挛。“当当”的声响于是震得地动山摇、雪花飞溅。而当第二根钢钎插在她们的心窝子的时候,一股黄汁又忽地冒出。紧接着,第三根钢钎又钉在她们的肚脐眼上,又是一股黄汁冒了出来。而此时,所有怀过孕的妇女,几乎同时都感到自己的肚脐眼一阵阵剧痛,而不知这针扎似的痛感因何而起。也许是因为肚脐连着胎儿的缘故,有几个女人竟“哇”的一声吐开了。人群又是一阵号啕大哭。

    “等等,等等!我来了!我来了!”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人们一齐朝口前望去,只见田京儿挑着两桶桐油,东倒西歪地赶来了。这是地理先生叫他准备的。刚刚放下担子,他就说:“来来!烧烧!”一股桐油气味迅速弥漫。他往每一副棺木里都浇了一桶桐油,又说:“主爷,点火!点火!”田明如没有应声,田京儿就望着地理先生道:“来烧!来烧!”就用布点燃,不待发令,就朝着棺里扔去。轰的一声,火焰就升腾起来——啊啊,火!火!火!

    这时雪花依旧无声无息地下着、下着,被火苗舔得吱吱有声。呼啸声中,土碧寨主梅山的眼睛却被这熊熊的火焰焦灼了,他突然双腿一软,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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